曹丽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沈文凡先生洋洋八十五万言的大著《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收录诗人五百余位,涉猎诗篇近四千,囊括了韩国诗人用杜韵、次杜韵、依杜韵、效杜仿杜、赋得杜诗、以杜诗为韵、分韵等创作中几乎全部的对杜诗接受范型,是对韩国杜诗接受文献的首次全面细致梳理。作者在前言中标明是编宗旨在于:“皆以所搜讨之原始文献为依托,观后人效杜之创作文本,体悟杜诗于东亚之接受盛况。”细阅全书,深感作者用心之高远诚挚,用功之精勤不懈,收效之水到渠成。就笔者有限的识见来说,这部巨著确实为杜诗乃至唐代文学研究开辟了新的视角、方法和领域,古代文学研究者当会从中获得不少启迪。
所谓开辟新视角,不仅是说沈先生在杜甫诗歌文本、杜诗的当代接受、杜诗的历时性接受等领域精耕细作后,又将研究视野拓展到域外,专注唐诗在东亚文化圈的接受考察数十载,撰有《日韩遣唐使、留学生、学问僧在唐所作诗文研究》《杜甫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初缉》等论文,更重要的是,沈先生一贯秉承重视第一手材料、一切观点均以丰富翔实的原始文献为依托的治学态度,独具慧眼地将目光投向了浩如烟海的韩国汉诗创作领域,倾其心力,竭泽而渔,去做这项不少人望而却步的工作。谁都知道这项工作的难度和所需毅力要远在一般的材料搜集、整理之上。沈文凡先生历时二十余载,零搜整缉,审慎校对,终成此煌煌巨著,其中艰辛可想而知。是书的首要意义不仅在于为其后的杜诗及古典文学研究导夫先路,开启了无数法门,更在于提示人们:基础文献对科学研究的重要性是不能以任何理由而稍受忽视的,只有基础文献工作做扎实了,更高层面的理论研究才有展开的可能。笔者首次翻阅沈先生这部著作时,第一感觉就是可以以这部文献缉考为中心,生发出许多课题。这种感觉无疑来自所面对文献资料的丰富翔实、扎实可靠。
杜甫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他的巨大影响力不仅存在于国内的历朝历代,在日本、韩国诗人心目中也具有相当的典范意义。张伯伟先生曾说:“杜诗享有的独尊的典范地位,在朝鲜半岛文学史上历时最久、影响最广、印记最深。”[1]韩国诗人的杜诗接受,有不同时代、不同社会文化背景下的众多方式,比如批解、注释、评论、研究等。沈文凡先生着重从创作层面展示杜诗在韩国巨大而长久的影响,这是一个最为恰切,也最能使研究落到文本实处的途径。陈文忠先生对文学接受层面和研究方向曾作过明确划分:“一般说,人们对艺术作品的接受可区分为相互联系的三个层面:作为普通读者的纯审美的阅读欣赏;作为评论者的理性的阐释研究;作为创作者的接受影响和模仿借用。与此相联系,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也就可朝三个方面展开:以普通读者为主体的效果史研究;以诗评家为主体的阐释史研究;以诗人创作者为主体的影响史研究。”[2]而沈文凡先生一贯重视其中的第三个方面,即以诗人创作者为主体的影响史研究。沈先生在其另一部著作《唐诗接受史论稿》中有言:“在接受史意义上,作为受诗歌文本影响而进行的诗歌创作,也即‘参与性的文学接受’,不仅包括后世文人在阅读的基础上吸收艺术和思想精髓,重新进行艺术创造而形成的诗作,而且还不能忽略对诗歌本文及作者进行评论性质的诗歌作品。……这两种诗作,正是诗歌文本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影响的直观表现,也正是由此不断地创作——接受——再创作,才有了中国古代诗歌薪火相传的发展和演变,这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文学现象和文学特点。”[3]这个重要的研究视点不仅适用于国内历代文学的接受研究,同样适用于域外诗人对中国文学的接受研究。从本书所收录的近四千首作品中,我们不难看出近千年来韩国诗人对杜甫作品持续热衷的洋洋大观。诚如沈先生所说,韩国诗人在汉诗创作中,“微观层面涉及到对杜诗名篇名句、用韵之接受,其中涉及杜公不同人生阶段众多名篇”,“宏观层面则可呈现韩人对杜诗体裁、题材之整体接受面貌。韩人效杜,于诸诗体皆有尝试。五言七言,古体律体,一并长篇排律、组诗、集句诗乃至非韵文”。题材方面也非常丰富,如节令述怀、登临感慨、思家念友、集会遣兴、感古伤今等等,无一不备。在所有引发韩国诗人诗兴大发的时刻,几乎都有杜诗的影子存在。甚至有些诗人作和杜诗、集杜诗数以百计,如金堉(1580—1658)除了有多首次杜诗外,还有长达四十韵的集杜五言古诗1首,题曰《北征诗呈石室金尚书》,且每句后都标明出处;又有集杜五言律3首、集杜五言绝句200首、集杜七言绝句12首。本书作者还搜缉到金堉在《潜谷笔谭》里对集句诗的一段议论,从中可见韩国诗人对中国集句诗的理解与接受轨迹。本书所收录的大多数诗题中都有“次杜”“和杜”“用杜韵”“效杜”等字样,韩人重视杜诗的面貌呈现得是如此直观,使人一见便觉震撼。而对于沈文凡先生来说,搜罗如此丰富的材料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其中有不少诗篇需要仔细检阅文本甚至是创作背景才能发掘其与杜诗之间的关系,如李民宬(1570—1629)《过平山忆申太师》只在自注中说到所用“塞翮”之典出自杜诗;沈师周(1691—1757)《五逸村拈唐人韵》只是在第四句写到“草堂曾照少微星”。沈先生旨在搜罗全部与杜相关之作,在不计其数的诗歌海洋中能将此类诗篇尽数收录,实属难能可贵。
作为一部开疆拓土的奠基性著作,本书为今后的杜诗研究提供了无数新的领域与课题,诚如书序中所说:“就个案深入而言,从接受主体的角度,可以做某一位作家或某一个诗人群体的杜诗接受研究……从接受客体的角度,可以作某一首或某一组杜诗接受的专门研究……就宏观拓展而言,本书所缉录的文人的活动年代,自12世纪末直至20世纪初,时间跨度达八百年,从历时性的角度,可以考察不同时代,不同政治、社会环境下对杜甫的接受情况……从共时性的角度,可以作对比研究”。除了这些创作方面的理论研究之外,还可以生发出其他很多思路,如在基本文献的继续搜求与完善方面,笔者以为本书也为学者们提供了重要的基础和启迪,使后来者有可能在考证缉遗方面继续有所斩获。本书所录诗题中有不少是唱和诗,但其所收录的有些只是其中的一人之作,我们可以诗题为线索搜求同题或同韵的他人作品,如奇大升(1527—1572)《次君沃用杜律韵〈赠别〉韵》所提到的君沃之作、柳根(1549—1627)《控江亭用李从事次杜律韵》所提到的李从事诗、赵絅(1586—1669)《次杨道一用老杜韵见寄之作》中所提到的杨道一诗等,起码可以据这些诗题明确这些诗是曾经存在过的。本书所收录的一些分韵诗在数量上偶有缺失,如金正国(1485—1541)《松石先生以少陵“老年花似雾中看”一句分韵作七绝以寄谨次以报》。按照诗题,二人之作均应为七首,本书收录的金正国诗正为七首,而松石先生之作只有六首,缺少以“中”字为韵的一首。我们可以根据诗题或和诗的线索寻找这首佚失的作品。再如校勘。由于韩国诗人在接受杜诗的过程中会受到版本流传、底本异同、理解传抄等多种因素的复杂影响,本书作者在校对时用了极大功力,但限于本书的体例是文献缉考,“贵遵原样,贵秉全貌。是其诗题诗句有与古今之通行本有异或有简省之处,悉遵原本”,这就为后来的研究者在校勘方面留下了一些工作空间。比如何受一(1553—1612)有诗题曰“次杜拾遗九”,我们知道杜甫行二,李白有《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杜甫的友人高适、严武作诗时也称他为“杜二拾遗”或“杜二”,那么此处何来“杜拾遗九”呢?细检何受一此诗所用韵脚字为台、开、来、催,再检杜诗可知其所次之诗当为《九日五首(其一)》,那么何受一诗题中的“九”极有可能是杜诗题中“九日”的“九”,如果理解为此处当有脱字,我们的疑问就可以迎刃而解。类似这样的校勘工作是必须的,也是可以操作的。我们还可以将韩国诗人的诗歌创作当作文学批评的材料,从中了解他们对杜甫、杜诗的认识和评价。李穑(1328—1396)有《读杜诗》二首,其中一首写道:“锦里先生岂是贫,桑麻杜曲又回春。钩帘丸药身无病,画纸敲针意更真。偶值乱离增节义,肯因衰老损精神。古今绝唱谁能继,剩馥残膏丐后人。”洪暹(1504—1585)的《杜甫》诗云:“先生天赋一何穷,独向诗坛早策功。翰墨纵横风雅后,形容漂泊峡山中。仲宣避乱辞多苦,庾信思乡意自同。白首青山诗史在,草堂宁忍老孤忠。”类似这样的读杜诗、感杜诗中都有韩国诗人对杜甫、杜诗的独到理解。我们还可以从一些诗序中发掘韩国诗人对杜诗和中国诗歌发展史的认识资料以及韩人对杜诗的接受心态,如李沃(1641—1698)在《和杜篇并序》中说:“粤自风雅之亡,后世为诗者,率绣绘肝肾,吟风弄月而止尔,何足与论性情之正哉?唯唐杜甫氏为诗家正宗,韵致冲淡,诚意恻怛,盖不相背于赋兴之遗旨。千载之下,想见其为人。况余近日所处,有同于子美夔蜀间身世,则其感发余怀者,又何如也?如《北征》诸篇,忠君爱国之意,溢于辞表。后世称之,列之于左徒《离骚》、诸葛武侯《出师表》者,良有以也。”这段话以为自从风雅之声衰亡以后,后世诗人只知雕章绘句、吟风弄月,其作品毫无性情可言,只有杜甫继承了诗家遗旨,独自承当起传承风雅传统的责任,并且极为成功。把杜甫放在漫长的诗史中来凸显其地位,可见韩国诗人对杜甫的极力推崇。类似这样的序文颇有几篇,完全可以运用为文学批评史料。
《杜甫韵文韩国汉诗接受文献缉考》作为一部搜罗宏富、功底扎实且富有开创性、奠基性的专著,在杜诗研究方面的重要地位和价值是毋庸置疑的,用“功在先圣,惠及后学”来评价它极为恰当。正因为它如此重要且一定会成为无数研究杜诗者的案头必备之书,所以对它的希望难免要更高一层。笔者对此书所寄望者尚有两点:一是希望再版时最好能将韩国诗人所次杜诗的原题注出。在《杜甫五律、五排诗韵之明代接受文献初缉》中,沈先生曾说:“明代诗人诗歌创作以杜甫诗为韵脚的诗例最为丰富。从用韵的角度来说,是属于形式方面的问题。但以‘杜韵’为诗韵库前提下使用杜甫诗韵也还是综合考虑了具体某首诗诗韵与自己所创作诗歌在内容、声韵、情蕴、体式等方面的相近性。”[4]韩国诗人也是一样的,他们无论是集会上的群体创作,还是个人抒写情怀的自由之作,在选择所和韵、次韵的杜诗篇目时,除去题目中标为“抽韵”“拈韵”的情况外,其余往往都是因为与杜甫原作在本事、情感或者场合方面有近似性。即使是“抽韵”“拈韵”之作,既已选择某首诗,便会在结构、意脉上接受该诗的影响。申叔舟(1417—1475)《次杜工部韵示谨甫》诗云:“鸭绿长江客里清,角声悲壮撼边城。醉中幽兴三春暮,眼底孤云万里生。今日一鞭直去往,明朝入站候阴晴。才疏自恨年空老,羞向辽阳说姓名。”所用为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韵,杜诗云:“幕府秋风日夜清,澹云疏雨过高城。叶心朱实看时落,阶面青苔先自生。复有楼台衔暮景,不劳钟鼓报新晴。浣花溪里花饶笑,肯信吾今吏隐名。”[5]两首诗从意脉结构上考察是极其相似的,所以如果将杜诗原作标出,会更方便读者对照阅读,了解韩国诗人是如何既接受杜诗规定性的影响,又能在有限范围内变化翻新的。标出杜诗原作,还有利于全面考察某首诗的接受情况,比如杜甫的《秋兴八首》《同谷七歌》《秦州杂诗》《咏怀古迹五首》等组诗都有大量韩国诗人的和韵、次韵之作,但如果考察这几组诗全部的和作,只观照到以组诗为单位且在标题中标明原题的作品是不够的,还得去考察那些没有标出原题的单篇和诗,如金克成(1474—1540)《宿高岭用杜少陵韵》、周世鹏(1495—1554)《禹湾望李二相别墅次杜工部韵》所用均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韵,如果杜诗原诗被标示出来,我们考察《咏怀古迹五首》在韩国的学习、仿作情况时,其材料显然会更为全面清晰。另外如前所说的校对工作也需要借助其所和原作才能对照校勘。在本书《凡例》中,作者曾说:“韩之诗人仿效杜诗,或以杜之诗题为韵,以杜之诗句分韵者,多因其所列题目诗句未尽合杜之原样,势不得不回环翻读,依原题原韵详加考证。”如果此“回环翻读,依原题原韵详加考证”的工作成果标注于本书中,则会大大省却后来者的翻检之劳,造福于学者多矣。二是希望对韩国汉诗作者的介绍能够更加详细一些,以便对韩国文学史了解尚浅的读者获得更多的认识,快捷地解决一些浅显的问题。笔者在阅读过程中看到金诚一(1538—1593)有《同五山次老杜〈秋兴〉》,崔岦(1539—1612)亦有《和五山次杜韵赋天兵》,就猜想两位诗人笔下的这位“五山”应该是同一个人,那么他是谁呢?从这两处都看不出来。稍后看到书中收录了车天辂(1556—1615)的三首《用老杜韵》诗,与崔岦所和诗的韵脚一致,且诗歌出处为《五山先生续集》,想必崔岦诗题中的五山就是车天辂了,又查其他文献,知道车天辂号五山,这个问题才得以解决,并且他们三人的生活年代相近,或可证明金诚一与崔岦所和之人都是车天辂,如此,则车天辂也当有次杜甫《秋兴》之诗。作为一名对韩国文学史了解不多的读者,笔者解决一个简单的问题可算得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如果书中对作者的字号、生平经历及交游等情况能有简单的介绍,无疑可以省却读者花在简单问题上的很多时间。
沈文凡先生多年来持续致力于唐诗的文本与接受史研究,从已经发表的论著来看,是同时向着范围的阔大与课题的精深两个领域双向前行。如此一来,遇到的问题势必越来越多,越来越有意味,也越来越有挑战性。好在先生乐此不疲,在辛劳中时时能感受到人生的欣快,又好在先生在自己孜孜以求的同时又培育了很多精良的后学,从业于先生的博士、硕士研究生也加入了这项研究的队伍,形成了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我们祝愿随着沈先生和他的学生们的工作顺利进行,唐诗这颗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中最璀璨的明珠在域外所绽放的光芒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世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