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 君
(南京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一直以来,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王”的小说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将其目光聚焦于本国民族身份构建、殖民压迫以及全球生态、政治等问题。在其文学评论《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以下简称《生存》)中,阿特伍德对加拿大文学主题进行了初步探索。她在书中指出,加拿大文学作品的普遍主题是关于“生存”的问题。本文将两部未来小说中反映的生存问题进行对比研究,以期更加全面地发掘阿特伍德未来小说中涉及的“生存”问题及现实预警意义。
《使女的故事》背景设置在基列国,在那里一群右翼原教旨主义分子通过政变掌权,同时由于核泄露和化学污染,人们生育能力下降,出现了人口危机,为了应对此次危机,女性沦为生育工具。近年来,该小说多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一经播出便受到了欧美女性观众,尤其是女权主义者的热切追捧。在2017年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赢得美国大选后,这部小说更是显示出重要的现实预警意义。2017年1月,特朗普针对女性堕胎问题恢复了“全球禁令”——“墨西哥城政策”(Mexico City Policy),明令禁止联邦政府提供资金给支持堕胎的海外非政府组织(NGO)。这不禁使人想起《使女的故事》中女性的处境:在基列国,女性生育的权利已不由自己支配,女性被禁止堕胎,甚至连过去从事堕胎的医生也要受到惩罚。在这样一个由男性政治精英掌控的异化世界里,女性失去了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利,生存受到威胁,直到最后读者也无法得知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是否幸存下来。尽管现实世界中女性还未陷入像“使女”那般卑微的境地,但并不意味着在未来社会中女性不会丧失更多自主权。
在另一部未来小说《羚羊与秧鸡》中,女主人公“羚羊”的丧生耐人寻味。尽管“羚羊”与《使女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奥芙弗雷德同样是资本主义父权制度的受害者,但二者在受到压迫时采取的不同态度使她们拥有不同的命运。在《生存》中,阿特伍德归纳了四种受害者的基本态度。态度之一:否认你是受害者这一事实;态度之二:承认你是受害者这一事实,并把它解释为命中注定、上帝的意愿、生理的支配(如是女人)、历史的必然、经济状况、潜意识或是其他别的更有力更普遍的原因;态度之三:承认你是个受害者,但拒绝接受这种角色是不可避免的假定;态度之四:做一个有创造性的非受害者[1](P28―30)。奥芙弗雷德拒绝成为受害者:尽管被禁止阅读,她仍如饥似渴地掌握更多词汇,因为“拥有了语言就是拥有了权力,就是拥有了指称和归类的特权”[2];她走进了象征着“被压抑的自我”的地下俱乐部;用下流话悄悄议论那些当权者,因为“它包含了某种令人快乐的成分”[3](P256)……相反,“羚羊”却否认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对于贩卖女性,她觉得“以前很多人都这么做。是一种风俗”[4](P124)。她甚至为自己被人贩子看中而沾沾自喜:“一个孩子没被挑中是很糟糕的。继续待在村里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失去了价值,只能得到更少的食物。”[4](P124)。
在父权制资本主义社会里,女性面临着压迫和生存危机,但这种境遇不是无法改变的,关键取决于女性在面临困境时采取何种态度:反抗还是屈服?通过这两部小说,阿特伍德告诉我们:女性要认清自己的境遇,拒绝成为“受害者”,如此才有望在父权社会中“幸存”;否则,将像“羚羊”一样,失去主体性甚至毁灭。女性的生存问题只是阿特伍德的关注点之一,小说中女性受害者的境遇也折射出处于后殖民时期的加拿大的生存状况。
阿特伍德的文学作品大多以女性的声音叙事,一方面是为了使女性发声,讲述女性角度的herstory以解构男性建构的历史History(Beauvoir, 1949),为女性争取权益;另一方面,阿特伍德也通过两性关系来影射加拿大和英、美两国的关系。阿特伍德认为加拿大在国际大家庭中的境遇类似于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遭遇:英国和美国象征了父权社会,加拿大处于被压迫者的地位[5]。
阿特伍德讲述了小说创作灵感的来源:“首先,就是1980年右翼人士已经在宣传的那些。他们现在正在做的[注]阿特伍德指NARAL PRO-CHOICE OHIO(美国俄亥俄州堕胎与生殖权力联盟)。,就是他们80年代提出过的,只不过当时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实现。我相信,如果他们当时有能力,一定会去做,这不是玩笑。这是灵感之一……美国应该不会变成共产主义国家,所以无疑会变成某种宗教意识国家——比如现在”“第二个灵感来源是真实历史。17世纪的美国并不是民主政治,而是神权政治。”[注]此内容转引自“搜狐”,原标题为“艾玛·沃森采访《使女的故事》原著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网址:http://www.sohu.com/a/161791950_727499。原文发布日期为2017年8月2日,引用日期为2018年11月10日。这里体现了阿特伍德明显的反美倾向。其实,“反美倾向”一直存在于加拿大人,尤其是英国后裔的加拿大人的心中[6](P80)。加拿大文学在欧美文学领域内一直都处于失声状态:“加拿大的问题不完全是身份问题……我们的危机在于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想要了解我们自己,关键在于叙事模式:‘我自己’来诉说关于‘我’、‘我们’以及反映我们形象的‘他们’的故事……由此形成了一种加拿大文化”[7](P13)。因此,一方面阿特伍德潜心研究本国作品,总结出了加拿大文学不同于其宗主国,也区别于其他国家文学的“生存”主题;另一方面,她笔耕不辍,写出有加拿大特色的文学作品,向世界展示加拿大文化。
两部未来小说都涉及了遭受殖民压迫的群体的生存问题。《使女的故事》用隐喻的方式指出了加拿大在宗主国和美国压迫下的求生方式:正如女性若想在父权社会中生存必须成为有创造性的受害者一样,加拿大民族若想在国际中生存,就必须积极抵抗外国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殖民。若说在《使女的故事》中,作者特别关注了加拿大作为“集体受害者”在后殖民社会中的生存问题的话,那么,在《羚羊与秧鸡》中,作者便以更博大的胸怀对世界普遍的被殖民者给予了关怀。“羚羊”在小说中受到了双重压迫:作为女性受到父权制压迫;作为亚洲偏远地区人民受到欧洲帝国主义的殖民压迫。然而,无论是作为女性还是作为被殖民者,羚羊都没能认清自己的真实处境而放弃了反抗,从而失去了生存的机会。由此可见,认清自己是“受害者”这一事实是受迫害者幸存的前提;而想要真正逃生,还要创造性地进行反抗。
这并非老生常谈,因为至今仍有很多加拿大人并没有清楚地认识到美国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对加拿大进行“殖民”。很多加拿大人盲目崇拜美国文化,甚至认为能够在美国生活、学习是一件值得炫耀和崇拜的事情,这无异于采取第一或第二种态度:没有意识到本国正受到来自国外的殖民入侵(这种入侵通常不是武力的而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或者认为这种状态自己无力改变因此放弃抵抗。阿特伍德以文学形式警醒作为“受害者”的加拿大人民:要时刻警惕外国尤其是美国的文化、政治、经济的入侵;若想在国际大国之林中求得生存,就要寻找自己的加拿大特性,捍卫自己的主体性,抵制外来的文化霸权。
通过批判“欧洲中心主义”以及“男/女二元对立”,阿特伍德的关怀对象由女性扩大到普遍受殖民压迫的民族。但作者的视野并未限制于此,在两部未来小说中,阿特伍德都塑造了遭受重创的自然形象,而人类生命在未来世界亦受到威胁。国内外不少学者从生态主义角度对她的小说进行剖析,笔者也将在下文分析在自然遭受重创的后人类社会中人类的生存出路。
《使女的故事》描写了后核时代人类的生活处境:空气中布满化学物质和放射物体,河水也充斥着有毒物质并侵入人体,婴儿发生畸形的概率大大增加。小说里的情节来源于社会现实,20世纪末,在美国确实发生了由地震引起的核爆炸,放射性污染使癌症与不孕症患者数量增加。
在《羚羊与秧鸡》中,作者设想了科技泛滥的后人类社会。人们运用基因技术对动物肆意改造,“动物在人类眼中仅仅是为人类谋福祉的工具,人和动物间不存在任何伦理。”[8]然而,在面对这些人造生物时,主人公吉米也感到“……觉得好像有某道线被逾越了,好像发生了什么越轨的事?到了什么份上算过分,走了多远算太远?”[4](P213)《羚羊与秧鸡》体现了一种平等主义,即主张自然界内一切生物都是平等的,人类不能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后人类理论学者罗西·布拉伊多蒂曾指出:“以普遍生命力为中心的平等主义……是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的核心:它是对作为发达资本主义逻辑,即生命的机会主义跨物种商品化的一个唯物主义的、世俗的、负责的和非感性的回应。”[9](P87)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已经进入了后人类时代,我们的生活中充斥着生物技术、信息技术,小说里面临的问题也是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怎样使用科技是造福人类?科技的底线在哪里?由于超越了道德界线(在小说中表现为商业公司为了获取暴利制造了病毒残害人类),人类就会走向灭亡。
在现代化进程中,人类破坏了自然,引发了生态危机,人类实体的生存成了问题;而科技与道德界限的模糊引发了道德危机,人类的主体性能否存在也成了问题。《使女的故事》的故事情节是通过一段录音展开的,严格来说,是记录这段声音的仪器而非活生生的人类来诉说这段历史的。在《羚羊与秧鸡》中,“羚羊”本人出现在现实世界之前,她就以影像和信息的形式存在于网络之中了。换言之,未来小说中的信息技术消解了人类实体(身体),人类在虚拟世界以信息的方式存在。根据凯瑟琳·海勒斯(N.Katherine Hayles)在《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中对后人类的定义:“……变成后人类并不仅仅意味着给人的身体安装假体设备,它更意味着要将人类想象成信息处理机器”[10](P331),小说中的人类已经变成了“后人类”,消解了传统人本主义主体,“人”的概念被重新定义。除此之外,在《羚羊与秧鸡》中,婴儿可以按一套标准被制造;“秧鸡人”的发明也彻底颠覆了传统人类的概念,他们身上被去除掉人类的“弱点”按统一标准制造,既抹除了差异,也泯灭了所谓的“人性”。然而,人类正是因为彼此存在差异才使世界丰富多彩,滥用基因技术的后果之一可能就是人性的灭亡,传统意义上的“人类”生存前景堪忧。
阿特伍德并不反对科技,而是提醒人们思考使用科技的底线,一旦人类滥用科技,人类主体性完全丧失,人类的物理生命也将消亡。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和其他生命,坚守人类伦理和道德底线才是运用科技造福人类的出路。
综上所述,《生存》是阿特伍德为加拿大能在文化领域中占得一席之地的有益尝试,其小说也多次体现了多种“生存”主题。《使女的故事》和《羚羊与秧鸡》又被称为现实预警小说,其意义在于使人类思考现实存在的重大问题。两部小说中的突出问题为女性权益问题、后殖民问题以及生态环境问题,进而引发人们思考女性在父权社会的生存之道、被殖民者在殖民社会的生存方法以及人类在生态危机下的出路等。通过分析两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作为“受害者”若想生存,认清自己的真实处境、寻找问题根源并积极采取有效措施才是生存之道,这就要求人们消除父权体系、欧洲中心主义、霸权主义及人类中心主义等,打破二元对立模式;男性与女性之间、不同种族之间、不同物种之间以及人与自然之间要和平相处才能共生。此外,阿特伍德作为有责任感的作家,表现出博大胸襟和人文关怀,她的作品不仅表达出对个体(尤其是女性)的关注,也表现出对全人类命运的关怀;她不仅努力为加拿大发声,也为世界所有受压迫民族争取权益;不仅着眼于当下的危机,也在反思人类未来的生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