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宿的空间价值争夺与主体认知迷失

2019-03-22 02:27杨晓鸿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洱海原住民民宿

杨晓鸿

(云南财经大学 传媒学院, 昆明 650000)

一场始于2017年的云南大理洱海湖泊生态保护整治活动,不仅改变了核心整治区内许多民宿①的命运,也引发了新一轮以大理民宿为代表,关于生态保护与旅游开发间矛盾的新思考。在这场整治活动中,当地政府推出了一系列强力整治举措:2017年8月,洱海保护“七大行动”划定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其中被要求停业整治的餐饮、客栈等商家高达1900家;2018年6月,洱海保护“三线”划定方案出台,身处“三线”范围之内的民居和客栈被要求腾退搬迁,经营户恢复营业必须“七证”齐全方可提出复核申请。然而,2018年10月,中央环保督察“回头看”反馈意见指出,云南洱海、抚仙湖、星云湖等九大高原湖泊环境问题依然严重,环湖周边旅游地产开发强度仍然较大。

一、问题的提出

此前,得益于大理得天独厚的气候与自然景观,利用当地民居改建与宅基地建设,大理洱海环湖沿线120多公里的70多个村落有近千家民宿,这些民宿拥有独特的设计与入住体验,不仅成为大理旅游的一张名片,更成为全国行业品牌。随着旅游业的快速发展,洱海环湖沿线宅基地的稀缺性不断推高地租价格,但投资者仍蜂拥而来,加剧了市场竞争,倒逼投资者增加成本,使民宿设计定位不断趋向中高端化,房间定价高,上千元的价格是常态。投资者签订的合同大多为十年、二十年,成本的增加拉长了投资回报周期,早期一两年就能收回成本,现在普遍需要四五年才能收回成本,旅游市场的风险在民宿投资领域不断加大。

随着洱海湖泊生态保护整治活动的推进,双廊、才村等环洱海湖岸的村镇逐渐冷清,往日车流拥堵、游人如织的环海路上人迹寥寥,只有环洱海流域截污治污工程计划新建和改扩建的12座污水处理厂正在施工。

对于这次洱海流域生态整治,政府、原住民、民宿投资经营者三方利益主体各有想法。从政府层面来看,当地政府能够下定决心大力整治洱海流域水生态环境,不惜以牺牲经济发展为代价,足见从中央到地方管理思路高度一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是立足长远发展的战略决策。粗估被停业民宿1000家,按照每家年均利润100万,最低5倍的PE估值,涉及的资产总额约为50亿。而2016年,大理白族自治州12个县市的全部财政收入才156.6亿元[1]。从原住民层面来看,尽管游客的锐减导致许多依托旅游业经营餐饮、旅游小商品等相关服务业的当地人收入急剧下降,但大多数原住民依然理解和支持洱海整治,一方面是源于对家乡的情感,另一方面是在租赁双方中原住民并不是经济利益损失的直接承担者。而从民宿投资经营者层面来看,他们在这次整治中是具有复杂情绪的群体,一方面他们是经济利益损失的直接承担者,包含着巨大的失望甚至不满;另一方面是落脚洱海湖畔的诗意人生梦断与保护洱海生态的理性判断,包含着无奈与新的期许。探究洱海整治的人文意义与深层原因,不仅对大理及其他地区民宿今后的发展方向有重要意义,也对建设特色小镇、推进城镇化有现实意义。

二、民宿的空间价值与对稀缺景观的争夺

民宿产生与兴起的根本原因在于其自身提供的独特体验,契合了当今回归与复古思潮影响下的情感诉求。民宿起源于欧洲乡村,大规模兴起只有30多年时间,国外学者Alstair将民宿定义为乡村居民将部分住宅出租给游客,并提供其亲近自然、感受乡村生活的特色活动,是一种具有浓厚乡土气息的乡村体验[2]。而现在民宿的定位既不是酒店式的有昂贵服务的住宿,也不是客栈式的简易低廉的住宿,而是一种既能跨越空间实现阈限体验,又能突破人际陌生感、实现家庭嵌入式的情感体验[1]。这种体验诉求,基于空间资源共享,也基于供需双方友好、平等的人际交往与相同文化价值观的环境共建。这种空间分享既是民宿的原生性特质,也是对民宿所处的特定空间进行开发,建立生产与消费价值链的理论与现实基础。

(一)民宿的核心价值:空间分享与主体间身份认同

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发现了空间生产性的意义,他指出“空间产生于劳动和劳动分工,因而它是产品和物品的总集所占有的一般性场所,也是这些物品的子集的场所。它被现实化、客观化了,因而也是功能性的。”[3]空间是可以生产的,是劳动的产物,既是生产的一般性场所,也是功能性产品,不仅可以生产,也可以消费。民宿就是对具有独特价值的空间进行生产与消费的产物,这种独特价值集中体现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与独特的人文景观上,依托于此,民宿打破了空间区隔,连接了各方主体。民宿为原住民与外来游客提供了一个可分享空间,这个空间是半开放的,因为它首先保持了原住民的生活状态,并不对当地自然与人文环境进行改变,而外来游客的进入既可在共同空间中分享当地人的生活资源,又可以在家庭成员式的参与中尽可能地消除环境的陌生感,是一种物质分享基础上的精神共享。

在双方的人际交互中,人际关系中原有的距离是持存的,这是民宿构建的空间分享的魅力所在。对于双方来说,因为地域与生活方式不同而形成的天然陌生感不仅是让彼此走近的吸引力,又是需要民宿来搭建分享空间的必要条件,这种陌生可以在空间分享的共同生活中消减,但不能消弭,一旦双方之间的距离完全消失就意味着会发生一种根本性的改变,这种改变往往会以文化弱势一方向文化强势一方妥协为主。由于历史原因与社会发展的现实条件导致民宿所在地往往处于文化弱势,一旦这种妥协发生,就意味着当地文化环境将发生根本性改变,这种改变的进步性与破坏性问题需另作他论。

关系主体之间距离的打破与持存,也是民宿空间生产与价值的体现。在民宿空间建立的人际关系打破了时空界限,重构了一个阈限空间,时间与空间重叠,陌生人可以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时,民宿中人际关系间距离的持存,让彼此既能向他人充分展示自我,又能有限度地保留自我,这种距离的持存以彼此信任为前提,又以尊重为尺度。关系主体需要在共同空间中构建新的身份认同,原住民不仅是民宿主人、当地人,外来游客不仅是客人、外地人,双方同时具备共同的身份:朋友、有缘人、大家庭的一分子。在这种良性人际交往中,双方互相汲取自己所需,原住民接收外界信息,来访者寻回人性本真,找到心灵家园。正是对于城市现代生活的迷惘与厌倦,促使越来越多的外来游客到来。

(二)民宿主体对空间价值的野蛮争夺与垄断

从背包客的不期而至到大众旅游消费时代的到来,空间生产与消费的排他性逐渐形成了对风景绝佳处的独占与私有。从碎片化、快节奏的城市中逃离,返朴归真、实现人的主体性回归,他们成为促进民宿发展的背包客。真正意义上的背包客应是探寻人迹罕至之处,甚至不畏艰险追求对未知的探秘、对当地生活的深度理解,这种游历不单纯是一种体验,更是一种人生的思考和生活方式,是参与和融入,但不介入和改变。民宿起源于背包客,而今已然成为大众旅游时着重选择的住宿方式之一。最初因此获益的只是少数商业意识觉醒的原住民,他们在沿袭自己原有生活轨迹的基础上,顺便为前来的游客提供自家的房间与餐桌。然而,如果说这是最符合民宿原生特质的黄金时期,它又极其短暂。对当下的消费者而言,民宿满足的是其对当地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的情感体验,大多数游客既追求逃离城市又不能忍受重返原始,因此民宿设计者必须既满足旅客对现代生活方式的惯性,又必须在选址建造上突出风景独到之美。

建在风景绝佳处的民宿可开拓的市场空间巨大,大量的投资者蜂拥而至,资本的涌入迅速完成了第一轮市场交接,原住居民退出经营管理,将民宅或宅基地租给外来投资经营者。在这个过程中,原有的空间序列被彻底打乱,民宿特定的空间因为使用主体的变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也是后来累积和暴发诸多矛盾的直接原因。这种对空间的生产发掘直接导致了对风景绝佳处的独占与私有,风景绝佳处的稀缺性一旦被资本垄断,便会加剧行业竞争,民宿作为一种商品,不仅在生产环节具有排他性,价格机制也形成了消费排他性。

当空间的生产消费商业模式日趋成熟,民宿的不断升级换代必然走向平庸化与同质化。在这个过程中,地租不断飚升、同类产品可替代性加剧,对利润的追逐演变为对空间的无节制压榨。能够面朝洱海、听涛声入眠的海景民宿显然得天独厚,许多民宿因此紧贴湖边而建,有些甚至延伸至湖面,例如因电影《心花怒放》而出名的云渡洱海度假酒店就坐落在15米的绿线范围内。这样的民宿不仅已经改变了洱海的自然景观,污水排放等问题也直接造成了洱海的水质污染。

(三)人际交往对空间形式的过分依赖

民宿构建了共享空间,也重构了人际关系中的自我认知,但人际交往却日渐依赖于民宿的空间形式。重构自我认知基于如下两个层面:一是个体层面,回归人性本真的自我认知,这也是民宿吸引旅行者的根本原因,借助于环境的改变唤起内心深处人性的回归,优美的自然环境、简单的物质条件、纯真的人际关系支撑起精神世界的重构;二是人际交往中空间价值的分享,需要人们放下城市生存武装下的防范、戒备与伪装,敞开心扉、建立信任,走近彼此。不仅是这两个层面的自我认知依托于民宿设计和创造的空间,对精神与内容的共同追求也使民宿建构的人际交往日益依赖于空间形式。对形式的过分强调体现为空间的开发生产模式与创意设计水平直接影响了民宿的经营效益,推动投资经营者不遗余力地着力于空间形式的开发和建设,从而不可避免地陷入形式与内容、物质与精神倒置的误区。

大理古城始修于明朝洪武年间,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杂居融合、多种宗教信仰并存的地方,形成了大理自由、开放、散淡的独特气质。随着旅游业的兴起,大理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吸引了不少游客,有的甚至移居于此。法国人罗宏旅游到此一住就是20多年,开起了正宗的咖啡店;英国人斯考特开的“坏猴子”酒吧,早已成了嬉皮士的圣地。2007年美国人林登变卖所有家产在大理喜洲租下已经被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杨品相老宅,开起了民宿喜林苑,不仅坐拥格外别致的田野景观,还打造出博物馆式的居住风格,里面的图书馆有2000册图书,供客人随时翻阅,公共区域和房间里摆放着林登收藏的宋元明时期的古董、大理国佛像和窗雕,时常举办的民俗活动让客人能更深入体验本地文化,居住者包括来自全球的摄影家、建筑家、企业家、学者等,因此会不时举办文化讲座、艺术沙龙。这里跨越了文化、语言、民族的差异,所有对话都是自由而开放的,原住民与外来客、熟人与陌生人共享阈限空间,在喜林苑的时空重构中,人际关系中的距离与持存形成一种新的关系:开放而友好、理解与欣赏、彼此信任。喜林苑一直保持着全球旅行点评网站“最好的品牌”评价,也是外国人首选的大理民宿。然而,成功的范式却难以复制,不能得其神,只能谋其形,将民宿建构的人际交往引向对形式的过分依赖,资本大量涌入对自然环境的不断侵占,对空间形式的一味营造,使得许多地方逐渐被浓浓的商业气息包围。

三、主体认知的迷失加剧了利益各方的冲突

“主体”概念伴随着主体论思想的发展经过了复杂的演变,追溯到希腊语词根“Subjeutum”,原义为“以……为基础”“置于……之下”,主体并不是一个专属于人的哲学范畴,强调的是其实体性。最早,笛卡尔认为“我”是思想主体,进入了认识论主体阶段;进入现代社会,马克思在对前人主体理论批判的基础上,强调了主体的物质性,确立了其历史主体与实践主体理论;后现代主义颠覆了主体的自为性、自主性与人的自由意识与本质,强调了主体是语言、政治、文化建构的产物,文化作为比意识形态更为隐蔽的形式,成为主体论研究的视角。主体论思想的演变,体现了人对本质存在的追寻,在对身体物质性与精神自主性的探讨中,后工业时代大众文化消费到来与消费主义兴起,人对自主性的捍卫,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以先进科技为手段重新构建的社会结构,“异化”使主体的精神意识不断物化,物性层面的主体意识不断得以强化,文化消费与主体的生产性被推向极致,以文化消费为名、以精神诉求为目的,最终却沦为对主体物性层面的满足,主体认知迷失在构建的社会关系中,这也正是在当下市场竞争不断加剧的情况下,民宿主体认知在各自利益的争夺中产生混乱、甚至迷失的理论依据。

民宿作为特定空间中涉及的主体,既是空间生产与构建的主体,也是空间的产物。本文所说的主体认知是指因民宿而联接起来的供需市场主体,包括供给方的原住民(民宿产权所有人)、投资经营者、政府(管理者)和需求方的游客。在民宿的开发建设、价值体现与利益诉求中,他们对自身应扮演何种角色的认识与定位是否清晰,现实中围绕民宿产生的各种冲突与问题,正是因利益诉求差异而导致的主体认知迷失的体现。

(一)主体关系的错位干扰了主体认知

在民宿这个单一空间下直接面对面的是入住游客与投资经营者,作为产权所有者的原住民与作为管理者的政府并不直接介入民宿空间。游客与投资经营者因交易建立关系,是消费市场的供需两端,投资经营者设计特有的风格,而游客基于对这一风格的认同而来,两者的认知契合直接决定了民宿的氛围和调性。例如花间堂的精品化发展战略,主要定位于中高端白领女性,打造了以民国时期的名校为主题的“同里花堂·丽则女学”、以回归田园生活为主题的“花间堂·稼圃集”,其风格定位得到了目标消费群体的认同,形成了一定的品牌影响力,产生了一定的示范效应。从商业运营角度看,在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对成功者的追随与模仿是其他民宿投资经营者的理性选择,然而,完全剥离原住民参与的民宿空间渐渐成为一具空壳。

主体关系的错位,首先就发生在投资经营者主体的身份转移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自然与人文共同构成了一个地方的独有魅力,原住民是地方文化的承载者,在民宿的自发生长期,原住民的自经营模式本身就是一种兼顾自家生活基础上的商业行为,目前一些声名鹊起的特色村镇,原住民几乎完全退出,收取高额租金后另购商品房,使得原有的生活气息消散,熙来攘往的皆是外来人口。例如曾被网友戏称为“艳遇之都”的丽江大研古镇,由于原住民的离开,已没有当初质朴的民风与深厚的历史文化氛围,俨然成为一座空心古镇,徒有其形,置身其中恍惚又回到喧嚣的城市。

可见,在民宿这个单一空间的主体中,早期原住民自身就是投资经营者,入住游客与之建立的既是利益交换的商业关系,更是生活方式互换与共享的情感关系。随着原住民的退出,没有本土生活的介入,缺失了本土文化的承载,入住游客与投资经营者之间只剩下冰冷的利益关系。在这种错位的主体关系中,民宿空间的主体认知明显会被干扰。

对游客而言,无论投资经营者如何搅尽脑汁做创意设计,都无法掩盖其获取利润的目的。不远万里而来的游客,意在挣脱焦虑、回归本真,面对抽空了本土生活的民宿,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民宿所在地的更大空间中,去完成一种近似于自娱自乐的情感体验,这无法真正实现情感诉求,也无法实现其预期的主体认知,这也是当下民宿产业发展面临巨大困境的诱因之一。

政府在民宿产业中是管理者,通过制定发展规划、制度与政策对民宿发展进行引导与管理。民宿是旅游产业“吃、住、行、游、购、娱”中的一环,在“住”方面与酒店相比更突出地方特色。在旅游产业发展初期,各地政府积极推动和支持,但却疏于管理,以至于民宿在迅猛发展的同时也引发了许多问题。最早暴露出来的是行业规范问题,例如因缺少价格、卫生、安全等行业标准,时而出现的价格欺诈、不卫生等问题投诉无门的现象;其次是随着地租增高而日益增加的租赁纠纷问题,甚至演变为激烈的冲突;最严重的是由于行业不规范导致的生态环境破坏、非法侵占景区土地、建筑违规建设等问题。大理民宿的发展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知名度上都是行业翘楚,因此当前面临的问题也是整个行业的缩影。目前,多地政府已经开始多方治理、大力整顿,在2018年9月出台的《国家发展改革委办公厅关于建立特色小镇和特色小城镇高质量发展机制的通知》中明确了特色小镇和特色小城镇不再是一劳永逸的结果,废除一次性命名制,实行创建达标制,围绕 “宜业、宜居、宜游”设立三大指标标准化指标体系,建立规范纠偏机制,坚持长效发展。

(二)主体认知迷失在浪费与“一时的需要”中

民宿关涉各方利益,最先获利的是原有民居或宅基地的所有人(原住民),他们收取地租后退出。但是带着资本入场的民宿经营管理者的利益诉求较为复杂,投资经营者中不乏田园梦想家,他们往往高举田园梦想生活的旗帜,却大多不再纯粹。放言追逐简单的诗意生活,表面上看似对浪费的扬弃,实则需要昂贵的成本,甚至于本身就建立在浪费与一时之需上。

在寄托情怀的远方可以“诗意地栖居”,但这绝不是回归简朴的生活,诗意更强调生活的格调与品味,返朴归真的生活简单而不简朴,跳出物的功能性满足之外,更强调的是审美性满足,对经过现代化城市洗礼的人们来说,抛弃了物的粗陋,在“诗意地栖居”中升华为看似简单却精致、看似随性却刻意的审美追求。这种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看似是对“丰盛”的批判与扬弃,但无疑仍是建立在物的极度丰盛的基础之上,这些为诗与远方而来的民宿投资经营者成为经济利益追逐的一方主体。正如波德里亚所揭示的当今社会人们对丰盛的追逐,“极大丰盛也如此:要使它成为一种价值,所拥有的东西不应是不充分,而应是太多——必需和多余之间具有重要意义的差别应得到维系和表现,这就是各个层次的浪费所起的作用。”[4]他认为“浪费”是极大丰盛的心理及社会和经济的主导形式,而不是其有用性。

与波德里亚批判的“浪费”不同,阿尔文·托夫勒在《未来的冲击》中更强调了后工业时代人的需求的临时性与短暂性。人与物之间的关系被“出租业的革命”急剧改变了:“迈向超工业化的社会的主要特征之一是租赁风气的盛行”[5],“用完就扔”的文化在逐渐扩大其影响范围,短暂性及组合性的结构越来越普遍,它们具有相同的心理影响力,都会造成人与物的关系短暂化。在复杂而快速变革的社会里,社会变革越快,个人需求便越短暂,浪费便越普遍。一个物资充裕的新社会,个人往往能享受许多“一时的需要”,这种不作长远打算的想法,不仅是旅客来过即去,投资经营者也将所有的投入产出严格按照租赁期限进行核算,地方政府则盲目追逐短期经济利益。各方主体在对经济利益的追逐中形成共谋,这种利益追逐在对民宿所在地的空间效用的开发上逐渐加剧,主体认知也迷失在利益追逐的过程中,反过来更加剧了各方的冲突。

四、打破民宿困境需要多维主体认知的统一

在对民宿空间价值不断升级的开发与争夺中,各方主体不再坚守初衷,甚至沦为利益的抢夺与瓜分者,最终在根本上背离了民宿的精神内核,也使民宿行业的发展陷入困境。要打破困境,就必须回归民宿的精神本质,突显民宿空间价值的共享性,统一多维主体认知,在以民宿为载体的空间开发与分享中建设美丽家园。

(一)“家园”共同体意识

无论是原住民、投资经营者、政府管理者还是游客,因民宿构建的共同空间而联结在一起,由民宿延伸至民宿所在地,成为各利益主体的共同家园。共建美丽家园显然需要统一多维主体认知,“家园”共同体意识即多维主体认知统一的体现。阿尔文·托夫勒认为即使迁移者能够适应,也无法和他过去的状态保持一致,因为任何迁移势必会破坏过去关系的组织网,还会重新建立一种新关系。“家园”共同体意识应该体现在三个基本层面:首先,应该体现为共同场域下的命运共同体意识,也就是扎根意识,扎根意味着一个固定之所、一个恒久的家,共建共荣、一损俱损的主人翁意识;其次,应体现为文化认同下的命运共同体意识,也就是文化多元共存、平等融合;最后,应体现为脱域机制下新的自我身份认同。基于民宿而搭建的共同家园,“家园”共同体意识就是基于文化认同与身份认同基础上的共同体共享价值体系。

当前民宿面临的困境恰恰是对这一意识认识不到位的结果,大家在搭上旅游发展高速列车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在对利益的争夺中,各方主体放弃了对原生文化的敬畏与坚守,放弃了对共同家园的建设与守护。

(二)脱域机制的扩展与新的自我认同机制

民宿是集中出现文化转向与多元文化交互频繁的空间,也是各方主体因跨越时空而导致社会关系“脱域”并得以扩展的空间,同时又是他们在新的时空关系中重新建立自我认同机制的场所。在对时空关系与现代性反思的研究中,列斐伏尔把“空间分离”作为现代社会形成的一个基本前提,吉登斯则将这种分裂称之为“脱域”[5],同时强调了时间与空间的分离为社会关系的“脱域”创造了条件,并提供了现代生活运行机制。脱域机制的扩展是该机制将社会关系从特定场所的控制中强行解脱出来,并通过宽广的时空距离对其加以重新组合。在新的场域,时空重组使得共同在场具有新的区域化特征,全球化的社会关系得以建立。

因民宿而联系起来的各方主体中,由于原住民的退出,民宿这一空间实际上主要成为投资经营者与游客人际交往的场域,相对于原住民,他们都是离开自己原来熟悉或是原生的地域而来,大多“脱域”于先进的文化背景与熟悉的城市,进入多元文化场域与经济社会发展相对落后的民族地区的逆城镇化群体。这种流动本质上是全球化的产物,新的自我认同机制的构建也体现出全球化社会关系的特征。自我认同并非一个被外在影响所决定的被动实体,“自我身份认同并非个体所拥有的一个物质(或物质集合)。它是每个人对其个人经历进行反身性理解而形成的自我概念”。[6]在人类形成自我认同的过程中,不管他们行动的特定背景如何具有地方特性,每个个体都会对那些具有全球性社会影响的后果和启示形成直接的促进和增强作用。

民宿投资经营者与所在地之间的相互影响显然是多方面的,而在新的自我认同机制构建中,个体认同的同一性与群体性归属感取决于文化认同。这里的文化认同主要在两个维度上发生:一是民宿投资经营者自身要获得本土文化的认同,即在当地的融入、社会交往、价值认同等;二是民宿投资经营者对迁入地本土文化的认同,即对本土宗教、风俗习惯、生活方式等的认同。基本信任的建立是自我身份认同的精致化的条件,同样也是与他人和客观世界身份认同的精致化的条件。

(三)信任关系的建立与“嵌入”

认同是“自认”和“他认”的结合,同时涵盖了“认同”与“别异”的过程[7]。因民宿投资经营而来的外来移民与迁入地文化认同的发生及共同体共享价值体系的形成,从根本上取决于移民与本土文化构建的社会网络中信任关系的建立与彼此嵌入的深度。民宿的蓬勃兴起反映出我国社会转型的交汇口,一部分城市人口向乡村流动的现象正在发生,如果说旅行者的流入只是完成临时性或者一次性的需要,那么民宿投资经营者的流入则是一个相对长期的选择,为降低后续房东违约风险,投资者大多按照十年、十五年、二十年的期限付租金。洱海环湖沿线一块可建宅基地,面积500平方米左右,年租金就达10万~20万甚至更高。他们的迁移行为嵌入了当地社会网络的信任结构之中,要理解因民宿而来的移民行为,需要考虑移民在迁入地的社会、文化和制度的嵌入性。移民的流入与本土居民形成了一个嵌入的人际关系网络,必须面对文化心理层面彼此的认同与解构,重建共同体共享价值体系。

现实中,云南少数民族文化的多样性与特殊性加剧了其文化认同的难度和复杂性,现代传播媒介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播往往构置于一个“拟态环境”中,它悬置了真实的生活环境,淡化了历史因素,让外界对少数民族文化的了解基于猎奇、想象而产生的现实背离,同时少数民族文化一直以来不断受到都市文化、汉族文化、西方文化等为代表的先进文化的冲击。民宿投资经营者一旦面临文化认同问题,就会与迁入地文化疏离、关系冷漠,甚至可能演变成冲突。

五、结论

大理民宿产业当下所面临的困境,反映了旅游业高速发展过程中突显出的诸多问题,优美的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的稀缺性,演变成资本无节制开发与发掘的价值空间,原住民、投资经营者成了既得利益者,是民宿的核心利益主体,合谋形成了对空间价值的压榨,在利益争夺中又形成了矛盾冲突最激烈的博弈者。在二者的博弈中不断攀升的地租,促成民宿产业从选址、设计、建设到营销整体向中高端模式升级,最终推高价格,价格成了游客身份区隔的唯一要件,民宿背离了它自发生成时期的精神本质。

因民宿而联结在一起的关系主体中,投资经营者、原住民与当地政府共同搭建了民宿供给市场,却导致其日渐失去地方特色,加速了行业同质化。作为民宿需求主体的游客,在日益普及的大众旅游消费市场中盲目跟风,对置身风景绝佳处的极致体验的需求,也成为一双看不见的手,推动民宿空间产品供给者无止境地向生态危机的边界延伸,最终却促成了价格歧视与“心理的贫困化”加剧的结果。要想打破民宿产业发展当下面临的困境就必须回归民宿的精神本质,原住民、投资经营者、当地政府与游客应共同维护与共享空间价值,各方主体认知统一,在文化、心理、情感认同基础上构建起“家园”共同体意识,才能在以民宿为依托的时空重组中,建立起彼此信任的社会关系,在美丽家园的利益分享中实现自我认同与长远的发展。

注释:

①国内外研究者和业界分别以客栈、家庭旅馆、民宿等概念指称依托于当地民宅改造而成,为游客提供食宿,进而发展为一种区别于专业酒店的中、小型经营规模的住宿业态,本文统一以“民宿”指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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