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会议与韩少功的寻根文学创作

2019-03-22 02:27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韩少功寻根杭州

张 明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长沙 410081)

寻根文学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思潮之一,一直以来都是学界关注和研究的焦点。它不仅实现了文学从政治一体化向文学化的初步转型,也使中国文学开始参与到世界文化的对话中。虽然寻根文学不可避免地存在着偏激仓促的问题,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说“没有人能够真正超出他的时代,正如没有人能够超出他的皮肤”[1]一样,作家也不可能超越他所生活的时代。事实上,新时期寻根文学的生成与1984年在杭州召开的小说创作研讨会有着直接关系,杭州会议既让寻根文学结束无名状态进入具有理论指导的共名范畴,也有力地推动了文学寻根实践的发展。韩少功作为这个时期寻根文学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的文学创作也可以杭州会议为界,分成前后不同的两个阶段。

一、杭州会议召开前后

(一)杭州会议召开的背景及概况

杭州会议是在新时期“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思潮下文学不断更迭又不断出现新问题的情况下召开的。这一时期,政治上的解冻使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历史性的转折,“五四”启蒙话语再次续接,现实主义伴随着人的文学逐渐复归。虽然“以启蒙主义为特征的五四文化传统是一种一元化价值取向的知识分子的运动”[2],但也因其对现代化的过度渴望而表现出对传统的背离。同时,“文革”结束也使得文学的格局逐渐走向开放,出现了各种西方文学思潮迫不及待涌入的接受狂欢,产生了多元文化语境。一大批作家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不断地进行着思考与探索,有着独特经历的一代知青作家开始扮演重要角色,“伤痕”“反思”“改革”文学在发展过程中的局限性也愈发凸显,而与世界文学接轨甚至超越世界文学的意识使得这些作家既有对自我不足的焦虑,也有对新时期文学转型的欣然。因此,新时期文学迫切需要对以往问题做一次系统的总结,杭州会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召开的。

谁也不曾料到, 1984年12月14日在杭州召开的为期约一周的务虚性质的小说研讨会,将引发当代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寻根文学创作热潮。当时,杭州会议被视为一次寻常的文学聚会,“杭州会议”的名称也是后来追认的。事实上,正是这个会议,与而后兴起的寻根文学有着或隐或显的密切联系。不过,35年后的今天,杭州会议的诸多细节已无从查考,因为“这次会议没有邀请任何记者,事后亦没有消息见报,最遗憾的是没有留下完整的会议记录”[3],只能通过当时与会者的回忆了解会议的大致情况。根据一些与会者的回忆,杭州会议的召开既是对当时已经出现的寻根文学的回应,也是西方文化思潮大量涌入所引发的对中国本土文化恐慌的积极应对。现在看来,正是杭州会议的召开,为作家们带来了思想解放与艺术创作的新视野和新格局。

事实上,在杭州会议召开之前,后来被命名为寻根文学的创作流派已初见端倪,寻根文学的代表作家和重要作品也已开始出现,并且使得中国文学版图呈现出地域化的趋势。1983年,贾平凹创作的《商州初录》展现了改革开放背景下秦岭一脉淳朴自然的风物人情与文化遗风,李杭育的《沙灶遗风》《最后一个渔佬儿》描述了葛江川边经过现代文明蚕食之后的静谧田园;1984年,阿城的《棋王》因描绘知青王一生对下棋的痴狂而名噪一时,郑万隆的《异乡异闻》系列将笔触投向远离现代文明的独特地理风貌与乡风民俗,韩少功也以《飞过蓝天》等作品表达了自己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另外,这些早期寻根作品也收获了主流文学界权威话语的认可。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阿城的《棋王》、冯骥才的《神鞭》、李杭育的《沙灶遗风》等都获得了全国性文学大奖,这无疑是对此时尚未形成气候的知青一代作家的肯定。

从现在了解的情形看,杭州会议的研讨形式是自由的,没有拘泥于一般会议“依循高度结构化和标准化的程序”[4]。杭州会议没有明确统一的议题,其研讨基本围绕西方文学影响下的中国文化与文学的关系来进行。参会者周介人回忆,这次会议的主题可以凝练为“新时期文学:回顾与预测”[5],在这一宏大的主题之下,与会作家探讨的话题非常驳杂,涉及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的诸多新情况、新问题,并且似乎并未达成什么共识。但参会者所共同表现出的对西方现代文学的质疑与对本土民族文化传统的审视,则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新时期文学转型的要求。

(二)杭州会议之后的理论与实践

杭州会议之后,与会的知青一代作家、评论家分赴各地,以现代化为追求、以民族资源为依托大胆地进行文学实践、推动文学转型。一系列文学宣言的发表使得传统文化获得了社会和读者的关注,作家的寻根意识被激发,在文学观念的表达上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多样性。

从文学创作的实际情况看,寻根文学是先有创作实践再有理论宣言,并在理论的指导下进一步发展的文学潮流,杭州会议的召开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意义。由于与文学相关的各种会议通常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方向、观念、思潮、社团、语言、体式和作家心态之发生、嬗变和演进的一种机缘与动力”[6],杭州会议之于寻根文学所起的作用正是如此。杭州会议召开之后,寻根文学便由部分作家个人的自发创作转变为在理论指导下的自觉创作。寻根文学自此脱离了未名状态,创作群体日益壮大,以寻根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不断涌现,对相关作家作品的批评与阐释也不断深入,作家与评论家共同推动了寻根文学的进一步繁荣发展。

作为寻根文学的先行者,韩少功早已不满足于以往文学思维和创作惯例,认为要用文学的功效祛除社会深处的顽疾与人性黑暗。1985年4月,韩少功以在《作家》杂志发表的《文学的“根”》为理论宣言,拉开了文学“寻根”潮流的序幕。他在文章中指出,文学应当有根,这个根还要“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否则“根不深,则叶难茂”[7]。他主张在现代性的考量下对民间传统文化进行一场重新发掘,不能再走“五四”全盘反传统的老路,要扭转作家对传统的偏见,“尤其是在文学艺术方面,在民族的深层精神和文化特质方面,我们有民族的自我。我们的责任是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这种自我”[7]。可以说,韩少功对寻根文学的理解与今后的发展有着更为清醒的判断。紧接其后,阿城撰写《文化制约着人类》提出“人类创造了文化,文化反过来又制约着人类”[8]的观点。李杭育、郑义、郑万隆等也纷纷发表文章参与讨论,表达和阐释自己对寻根的理解。这些理论文章标志着寻根文学逐渐学理化和肌理化,作家们也通过发表文学作品对此进行了有力的呼应。韩少功创作的《归去来》《爸爸爸》《女女女》等开始引领寻根文学潮流,阿城的《树王》《孩子王》等“遍地风流”系列对道家文化的传承别具一格,王安忆以《小鲍庄》等作品中鲜明的儒家元素加入了寻根文学队伍,郑万隆不断充实他的“异乡异闻”,贾平凹围绕他的“商州”展现秦岭的风土人情,李杭育则继续着他的“葛川江系列”,等等。这正反映出杭州会议之后寻根文学的累累硕果,从这个意义上说,寻根文学确实缘起于杭州会议的召开。

二、杭州会议后韩少功的寻根文学创作

韩少功是中国当代文坛具有重要影响力的作家。从1977年的短篇小说《七月洪峰》以个人知青生活记忆为创作起点,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爸爸爸》《归去来》自觉展开的对传统文化的反思与批判,再到20世纪90年代《马桥词典》中新文体与技巧的多重尝试,以及21世纪以来的长篇笔记体小说《暗示》、散文集《山南水北》和近作《修改过程》,韩少功可以说一直在文学创作中进行着文学的自我探索、渐变与成长。其中,作为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1985年寻根文学思潮中的活跃者,如果说杭州会议之前韩少功关于知青生活的文学书写带有一定程度的不自觉的文化回归,那么会议之后他的一系列寻根作品,则是自觉地从传统文化的角度重构文学的本质属性。

(一)创作主题由“为民请命”向对传统文化糟粕批判转变

新时期之初,韩少功与大多数作家一样在现实主义的文学框架里进行创作。无论是表现对农民生存苦难的同情与关怀的《七月洪峰》,还是《月兰》对知青生活的思考与书写,韩少功所着力反映的是文学与现实的关系。1977年发表在《人民文学》的短篇小说《七月洪峰》,标志着韩少功的文学创作脱离了其在《红炉上山》《稻草问题》《对台戏》中的意识形态化的书写。之后,他又陆续发表了《吴四老倌》《月兰》《西望茅草地》等颇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与文学史上的“伤痕”“反思”思潮相契合,展现的主要是“文革”时期自己所经历的知青生活,侧重于对当时历史语境下“极左”路线的批判和人们苦难遭遇的揭露,多为“为民请命”之作。遭受“文革”洗礼的独特经历,使得韩少功能以清醒的眼光打量农民的生存环境与个人命运的走向,其中的怀疑与审慎也使其作品呈现出一种深刻的理性认知。虽然这些作品存在思想大于形象的模式化问题,但与此同时,随着韩少功对中国现实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他的小说创作开始由反思革命的一面自觉转向对日常生活的关注,不再一味介入宏大的政治主题,《风吹唢呐声》《飞过蓝天》《谷雨茶》等作品就是如此。这表明韩少功已经逐步将作品向文化维度回归,及至《戈壁听沙》则已明显地流露出对远古的传统文化精神的向往。

杭州会议召开之后,韩少功发表了《文学的“根”》,标志着他的文学创作从载道启蒙的为人生的现实层面进入了更深层次对传统文化的探寻,并期望以此改进民族文化因子中愚昧落后的一面,从而实现新时代民族精神的重塑。韩少功这一时期文学创作主题,便是对传统文化影响下积淀起来的人们情感模式的批判与反思。中篇小说《爸爸爸》是韩少功转向寻根文学的第一部作品。小说虚构了一个落后封闭的鸡头寨寓言,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世代陷入原始愚昧的信仰中,对太极图顶礼膜拜、欲杀丙崽祭拜谷神和信奉巫师等。鸡头和鸡尾两寨疯狂进行暴力厮杀,并导致村里出现遵循祖规服毒自杀之事……不仅愚昧至此,更荒唐的是村民因斩杀丙崽前晴空响起了惊雷,而把这个相貌异常丑陋、永远无法长高的怪胎奉为神明,其口中的“爸爸爸”和“X妈妈”两句话也成为卜卦的谶语,人们伏拜在他面前,并尊呼其为“丙仙”“丙相公”。其中,丙崽的大难不死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部分依然延续苟活。这是对所谓的正统文化的否定与嘲讽,也是对文化规范下人类生命的一种深刻的自省与反思。续篇《女女女》更是对这种民族落后的文学心理进行了赤裸的无情批判。幺姑失去孩子后无法忍受世俗舆论的指指点点,不得不离开家乡,尽管她在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人友善,但依然遭受外界不公平的刻薄待遇。中风之后,幺姑变得贪婪自私、粗暴冷漠,与之前形成巨大的反差,这正是她深受传统压抑后的本质爆发。这是传统文化负面性所造就的妖魔化的悲剧,恰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当代的命运轮回。《归去来》与前述作品相比更有着形而上的哲学意味。“我”与村民关系的彼此错位,“我”与现实历史的相互怀疑,使得“我”对于不知道自己是谁,就像一个穷尽一生无法寻得结果的谜,这种迷失的人背后所带有的特定文化场域才是深层的价值体现。

(二)知青生活经验的书写与湘西楚文化的地域性建构

在中西文化碰撞激烈的20世纪80年代,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的大量涌入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刺激,中国作家意识到,如何应对西方文学对中国本土文化的冲击已成当务之急,他们于是将眼光投向本土文化资源的探索发掘上。20世纪80年代中期所形成的声势浩大的寻根文学思潮,正是在对民族传统文化、地域文化认同的“文化热”背景上所触发的。

如果说韩少功在创作初期还拘泥于自己知青生活经验的书写,那么杭州会议之后,他开始将笔触执着地伸向自己熟悉的故土湘西,为我们呈现出楚巫文化浸润下民间生活的自然淳朴和神秘绮丽。韩少功正是通过对湘西地域文化的建构,自然而然地实现了把文学拉回到文学范畴的目的。他在《爸爸爸》中描写了很多地方性风俗:山寨里云雾缥缈且多蛇虫瘴疟的绮丽异样的自然环境,寨中人因笃信鬼神而经常举行的祭祀活动,丙崽妈自以为丙崽的出生与自己打死蜘蛛精有关,在出寨路上可能碰上放蛊之事等。楚地具有历史悠久的巫文化,这种独具一格的文化形态在《爸爸爸》中是通过德龙这个人物表现出来的,“鸡头寨的人不相信史官,更相信德龙”[9]122,德龙就是一种巫的形象。韩少功让我们看到,生活在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按照祖先的法则繁衍生息,展现出一幅情感压抑、思想麻木愚昧的真实民间图景以及这片土地独有的地方习性与风情。除《爸爸爸》之外,其他作品《女女女》《归去来》《蓝盖子》等都有对于地域文化特点的展示与描绘。

此外,语言作为文学观念有效表达的必要载体,包含着深厚的文化内涵与精神意蕴。它不仅是思想承载的直接显示,也是人物复杂内心活动的外化表现。作家在叙事过程中必须让小说人物和小说语言零距离,使之符合说话人各自的身份而不是作家的立场。方言既作为独特身份的标识扮演着见证文化变迁的重要角色,又可以与现代规范语言进行相互参照,这也成为寻根文学叙事语言的主要特点。韩少功的《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等作品中,就随处可见其对湘楚方言的使用。如《爸爸爸》中“吾”便是我的意思,“视”便是看的意思,“宝崽”便是“呆子”的意思,还有“赶肉”“乖致”等方言词语[9]116。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韩少功在不断地对民间地域风土人情的书写中建构起了属于自己的一方文学领土。这种地域性文化既是作家取之不尽的创作资源,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文学本质的审美价值,参与到中国当代文学的转型与重塑。

(三)文学形式的继承与融合

新时期以来,虽然在文学创作手法上实现了对“五四”现实主义文学的复归,但是在20世纪80年代新的历史语境下,作家们并不囿于单一的现实主义传统,试图通过中西融合突破旧有的形式规范。正是在对文学形式的探索上,韩少功显示了自己与众不同的追求和广泛的兴趣,既表现出对传统文学形式的选择性继承与创新,又有对西方现代手法的借鉴与运用。

在对传统文学形式的继承上,韩少功既有注重讲故事的《月兰》《吴四老倌》,又有偏重抒情氛围营造的《西望茅草地》《回声》,还有笔记体的《月光两题》《史遗三录》。这些作品在具体表现手法上尝试融合幽默、白描、象征等技巧,实现了人物刻画、情节推进与自我内在感情的严谨结合。在对外来文学的吸纳借鉴上,虽然在杭州会议上作家们一致表达出对西方文化推崇态度的极端不满,但大家又能客观地认识到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各自的优劣,并在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对这些外来的文学技巧有所取舍。韩少功在创作中便逐渐地将荒诞、寓言、象征、心理流动等形式融合到作品中去。《爸爸爸》中塑造的失语、丑陋、死不了等颇具荒诞色彩的丙崽形象显然是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畸形病态一面的隐喻,《女女女》中幺姑鱼形形象的异化、《蓝盖子》中一个丢失的酒瓶盖子导致陈梦桃的发疯、《雷祸》中一场雷祸之后人心善恶的显露等,均鲜明地体现了象征的意味。韩少功对这类现代技巧的使用,并非单纯的形式更新,而是文本内容与形式的现实需要。此外,情感的冷静、语言的节制、景物的刻画也更加粗线条,外在的客观写实性都得到了强化。无论是对传统的继承还是对外来的借用,都与杭州会议以及寻根观念紧密相连,并以此构成了寻根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杭州会议的亲历者李陀在多年之后所指出的:“当时我们有一个武器,就是‘形式即内容’,反复强调形式变了内容就变了,以这种方式避开政治的直接干预。”[10]

综上所述,杭州会议之后,韩少功便开始使自己有意识地站在文化审视的角度,关注国民千百年来延续下来的生存样态以及情感认知方式,一反之前过度强调的政治批判倾向,而以追求真正的文化源流作为目标,把文学更为深入地向历史与传统开掘,从而为我们创作了一系列富有文化探寻意味的作品。

三、结语

韩少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出版于1996年,尽管此时的寻根文学早已退潮,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寻根立场。在《马桥词典》中,韩少功对湘楚文化的叙述依然延续着他对于传统以及乡村的思考。《修改过程》是韩少功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与他以往的乡村叙事不同,这部新作的故事发生在都市,展现了高考史上富有戏剧性的一代人。从文本层面而言,韩少功的这一次创作具有实验性,采用戏中戏的结构编织文本,让自己笔下的一个人物在书中写着另一本小说,两条线索彼此影响和互相改变。可以说,韩少功成于寻根,却没有止于寻根,而是一直在笔耕不辍地追寻、审视、解剖自己所经历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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