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跃辉
摘 要:吴伯箫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灯笼》,用散文的笔法书写了关于灯笼的一些记忆。它是作者想要创作的具有“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情感”“散文的篇幅结构”特征的新文体的最佳代表。
关键词:《灯笼》;小说;诗歌;散文
《灯笼》出自吴伯箫的散文集《羽书》,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在《无花果——我与散文》一文中,作者曾提到1935年在青岛时,“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体裁归散文,但希望不是散文诗。”[1]《灯笼》就是这种“新文体”的最佳代表。
一、“小说的生活题材”
“灯笼”在文中无疑是一个线索,它将作者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壮志有机联系起来。但是从题材上看,文中的部分内容带有小说的特点。作者主要是从“选材”的角度来谈“新文体”的主要特征,所谓“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不过“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并非小说独有的题材。因此,考察该文的“小说特征”,还需要扩大视野,从“故事”本身的层面分析。
首先,《灯笼》一文中有很多“事迹”,但并没有一个情节连贯的“故事”,而是选取生活的横断面,全方位地展现“我”与“灯笼”的数十年的联系。这是该文在选材方面的突出特点。写没有月亮的夜晚,“我”和长工李五打着灯笼接祖父,祖父因何事到城里与人斡旋,祖父回家路上心情如何等,都略去不提,只重点描述“灯笼”在此事中的作用。写母亲挑了灯笼送“我”去上灯学,也是省略了故事的主体,只留下与“灯笼”有关的片段。至于“于太平丰年在几处山城小县凑热闹”以及族姊远嫁的片段,更是寥寥数笔展现了几个生活的“横断面”。
其次,这篇散文的题材既有历史性,也有现实性。作者特别善于选取古代文化中的意象,使得该文带有一种“古典传奇”的风格。“我”和长工李五打着灯笼接祖父回家,祖父“一路数着牵牛织女星谈些进京赶考的掌故——雪夜驰马,荒郊店宿”,这虽是祖父的亲身经历,但经作者叙述,便带有一种传奇的意味;“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结彩”“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更是古装剧里特有的片段,至于文末的宫灯、汉献帝、塞外点兵、吹角连营的典故,更是让该文带有一种古典小说特有的韵味。
再次,《灯笼》被收入统编教材八年级下册第一单元。“单元导语”明确提出:“民俗是民间流行的习俗、风尚,是由民众创造并世代传承的民间文化。”该单元的几篇文章展现了不同的地域文化。“灯笼”也是某种民俗文化的载体,例如村边社戏、乡俗还愿在村头高挑一挂红灯、元宵节跑龙灯、纯德堂的家用灯笼等等,这些题材自然也带有乡土小说的某些特征。展现“古代中国”在当代社会的境遇,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许多作家在题材方面的共通选择,这篇散文也是通过“灯笼”来打通“过去的乡土”与“现在的时代”。
二、“诗的语言和感情”
作者想要创作的“新文体”也带有诗歌的特征,主要表现在语言和感情两个层面。特别是情感方面,作者要求“总要有回甘余韵”,其实这个要求已经超越了情感,上升到意境的层面了。分析该文的“诗歌特征”,应从语言、情感、意境三个角度进行。
首先是含蓄蕴藉的语言。韦佩(王统照)在1982年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羽书·序》中说:“伯箫好用思,好锻炼文字。”[2]这也说明吴伯箫在写散文时十分注重语言的锤炼。读《灯笼》,虽有不少拗口之处,但阅读之后别有一番味道。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化用古典诗文。将古典诗文语汇化入到散文中,自然使得散文具有了古典诗词的韵味。“金吾不禁的那元宵节张灯结彩”中的“金吾不禁”,不仅让人想起苏味道《正月十五夜》中“火树银花合”的繁盛场面,同时也想起“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诗句;“西宫南内有人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则让人想起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最壮的是塞外点兵,吹角连营”自然与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和“沙场秋点兵”的场景相似;“每每令人忘路之远近”“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和“萧萧班马鸣”分别用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贾谊的《过秦论》和李白的《送友人》的句子。
二是使用了文白相间的语汇。这一点是出身于传统教育又经历了“白话文运动”洗礼的一代作家的共同特点,在《灯笼》中表现得也十分明显。散文的第一句“虽不像扑灯蛾,爱光明而至焚身”,就使用了文言虚词,使得整个句子精练而有韵味。另外还有“松柏枝叶的点缀,用意却不甚了然”中的“不甚了然”,“遍悬珠玉金银而风至锵然的那种盛事太古远了,恨无缘观赏”中的“恨无缘观赏”,等等。当然,使用文言词汇或许只是作者的无意识行为,但其在客观上增加了散文的诗意。
三是使用了特殊的句式与修辞手法。作者由灯笼想到三家村的生活时说:“村边社戏台下想起闹嚷嚷的观众,花生篮,冰糖葫芦;台上的小丑,花脸,《司马懿探山》。”这句话中的“台上的小丑,花脸,《司马懿探山》”是前一句“想起”的宾语,但三个名词意象叠加在一起,与古典诗词中的“列锦”手法相似,例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鸡声茅店月,人跡板桥霜”等。“灯笼的缘结得太多了,记忆的网里挤着的就都是”,这句话中“灯笼的缘”是本体,省略了喻体,即“挤着”的对象,这也给读者创造了自由解读的空间。而“挤着”一词,又运用了拟人的手法,同时又把“记忆”比作“网”,这句话的精彩之处,可见一斑。再比如说“心还像素丝样纯洁”,喻体“素丝”本身就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意象,例如元代无名氏《九张机》中的“素丝染就已堪悲”,李贺的“惊霜落素丝”等。还有“梦都随了蜡火开花”,梦本身不会“开花”,此处是把梦中欢乐的场景比作“蜡火开花”,化抽象为具体,令人回味无穷。
其次是回甘余韵的感情。在这篇散文中,作者直抒胸臆的内容不多,更多的是通过事件的概述、场景的描绘、意象的选用等间接地表露内心世界。这一点类似于中国古典诗词的“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歌意蕴。例如“我”与李五接祖父回家,院子里还亮着灯笼,作者写道:“那种熙熙然庭院的静穆,是一辈子思慕着的。”“熙熙然”本是热闹快乐的样子,这与祖父的“乡绅”身份相照应,但作者思慕的,并非白天的热闹,而是晚上灯笼下的那种独有的静穆。这种静穆本身就带有一种细微悠长的韵味。再比如写回忆母亲的片段,作者说:“虽然人已经是站在青春尾梢上的人,母亲的头发也全白了。”按照句意,“已经站在青春尾梢”和“头发全白”之间并不构成转折关系,作者实际上想表达的是,母亲虽然只是站在青春尾梢,但头发已全白了。按照常理,应该接着抒发对母亲的爱,以及对岁月流逝的感伤,作者却戛然而止。意欲抒发的感情,都需要读者透过文字去把握。再比如写到族姊的家庭状况时说:“进士第的官衔灯该还有吧,垂珠联珑的朱门却早已褪色了”,分明带有古代咏史诗那种昔盛今衰的感慨,就像“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样。
最后是意境,作者善于创造古典诗词的意境,使得散文弥漫着古典余韵与幽香。散文倒数第三段,作者谈到了“宫灯”,这并非作者经常见的灯笼,而是存在于历史回忆与想象中的古典意象。为营造古典意境,作者写道:“假定是暖融融的春宵,西宫南内有人在趁了灯光调绿嘴鹦鹉,也有人在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意味应是深长的。”这很明显是古代宫怨诗的意境,所谓“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所谓“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开门”,所谓“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等,这些意境与“秋千索下缓步寻一脉幽悄”是很相似的,有凄清幽寂的孤独,也有百无聊赖的闲散,也有一种自得其乐的静谧享受。至于作者写汉献帝的片段,与灯笼更没有直接的联系,一切都是作者的想象,而从“蜡泪就怕数不着长了”又可联想到“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离别伤感的意境。
三、“散文的篇幅结构”
这篇散文虽说在题材上带有小说的特点,在语言、情感、意境上有古典诗词的意味,但它毕竟不是小说和诗词,而是现代散文。这一点也突出体现在作者说的“散文的篇幅结构”上。对此,也应该从以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是散文的线索与意脉。“灯笼”无疑是散文的明线,它串联起了作者的记忆片段,并且将过去的灯笼与现在的灯笼、历史的灯笼与文化的灯笼紧密结合在一起。过去的灯笼,展现的是对故乡与亲人的思念,不论是三家村的戏台,还是接祖父回家,还是母亲挑灯送“我”上灯学,都是作者的亲身经历。而从乡俗还愿时村头高挑的一挂红灯,联想起唐明皇在东宫的灯楼,但最终又落脚于真实的回忆,即在山城小县过元宵节的片段。接着,作者又从现实出发,想起族姊远嫁时的辉煌景象,从“辉煌景象”这个点又联想起用朱红在纱灯上描宋体字,从宋体字“尚书府”或“某某县正堂”,又联想起皇宫的“宫灯”,至此,作者的思路从“古今结合”变为“思古幽情”。散文倒数第二段从“宫灯”过渡到“塞外点兵”,其桥梁是汉献帝以及戏曲《逍遥津》的内容。汉献帝忌惮曹操权势过重,派内侍穆顺给皇后的父亲伏完送去血诏,嘱约孙权、刘备为外应以锄曹,不料却被曹操侦破,于是杀死了皇后、伏完以及穆顺全家。“锄奸”的情节自然过渡到战场杀敌,最终落脚点还是当下的时代。
也就是说,与灯笼的片段,不论是过去的、现实的,还是历史的,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意脉清晰,即从“过去的真实经历”到“历史文化与过去经历相结合”再到“纯历史想象”,最后回到“现实境况”。
其次是卒章显志的散文结构。所谓“卒章显志”正是散文意脉中的最后一点即回到现实境况,此处的“志”就是作者隐含情感的表露。从汉献帝锄奸未遂,到古代将军抗击匈奴、讨伐叛军,作者也禁不住联想起当前外敌入侵的现实,于是发出了“我愿就是那灯笼下的马前卒”的誓愿。于是,这又涉及到对最后一段的理解:
唉,壮,于今灯笼又不够了。应该数火把,数探海灯,数燎原的一把烈火!
“壮”照应的是倒数第二段“最壮的是塞外点兵”,“于今灯笼又不够了”意思是说,从当前的现实情况看,灯笼已不能承载战场杀敌的悲壮激越了,而是要通过火把、探海灯、燎原的一把烈火来体现“壮之情”了。此处的“数”,并非动词“数数”,而是介词“用”,用火把、探海灯、燎原的一把烈火来表达保家卫国、战场杀敌的壮志。“火把”,在茫茫夜色中只能照亮一小段路,“探海灯”在无涯的大海上,也只是一种微弱的亮光,但要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无数火把“壮大”,便可成为一把烈火;无数探照灯引路,也可开辟新的局面。于是,从前文的“古典诗意”,经由汉献帝的“锄奸经历”,一直过渡到了当前的中国现实,此即“卒章显志”。
不过这种“志”,作者并未明确提出,而是通过另一种形式的“灯笼”,即火把、探海灯和燎原的一把烈火间接体现出来了。这也照应了前文提到的“含蓄蕴藉的语言”以及“回甘余韵的情感”。
参考文献:
[1]翟广顺.吴伯箫的青岛岁月——纪念吴伯箫逝世30周年[J].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2(10):83.
[2]吴伯箫.羽书[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