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尽管它的人民和想法、树和墙、懦弱和勇气、自由和雨水都与我息息相关。还有思想,它们与我们的身体紧紧联系着,并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我们。时代精神雕刻着我们的思想、嘲弄着我们的梦想。我着迷于各种各样的墙;我们居住其中的空间并不是中立的,它形塑了我们的存在。风景和景观进入我们内心最深处,不仅在我们的视网膜上留下痕迹,也影响了我们人格最深的层面。那些天空灰蒙蒙的时刻,在一阵倾盆大雨过后,一无遮蔽地呈现于我们面前,一场安静的大雪过后也是如此。通过我们的感觉和身体,思想也许会更加增强雪的力量。它们附着在房子的墙上。然后,房子和身体、感觉和思想一起消失。但我不能写下关于克拉科夫的历史,我只能试着再现一些时刻、地方和事件;一些我喜欢和崇敬的人,一些我鄙视的人。
我不是歷史学家,但我愿意有意识、严肃地设定属于文学的历史记录功能。我不想学习现代历史学家树立的榜样,总的来说,他们是些没有情感温度的冷鱼,一生都消耗在被征服的档案里,然后写一些缺乏同情心、丑陋、木头似的、官僚语言的东西,其中,毫无诗歌的位置,语言单调如木虱、琐碎如日报。我想要重返早期的传统,也许就是希腊人的传统,历史学家- 诗人的理想标准,一个亲眼见过和经历了他所描写的一切的人,或者,利用活生生的口头历史的传统,利用他的家族或部落的传统,他们不惧承诺和感情,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在意故事的真实性。事实上,我们在见证一种文学的复兴,它正是服务于这样的目的,但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倾听古典文学传统的作家、日记、回忆录、诗人、自传,一种站在纯粹个人立场的、历史的文学写作,而不是站在一个助教的立场、流行方法论奴隶的立场、一个随时准备谄媚权力和占统治地位的巴黎出产的认识论的国家雇佣人员的立场。举例?这里有一个抽样:埃德温·缪尔的自传、切斯瓦夫·米沃什、约瑟夫·布罗茨基以及其他诗人的写作,休伯特·巴特勒、尼古拉·乔洛蒙蒂的随笔,约瑟夫·恰普斯基、阿尔贝·加缪的笔记……兹比格涅夫·赫伯特、耶日·斯德姆坡夫斯基、患有肺结核的博莱斯瓦夫·米辛斯基所写的札记。这些人,一律都拒绝说谎,他们急切地想要发现真相,面对诗歌和恐怖(我们这个世界的两极)从不退缩,因为诗歌确乎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存在于某些事件、存在于那些罕见的时刻。同时,从来也不缺少恐怖。
——选自[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另一种美》,李以亮译,《青春》2015 年第12 期
古代中国和日本的许多诗歌被译成了英语,这使我思考良多。它们被那些不喜欢现代诗的人热切地阅读着,并指责它不可理解,难以繁殖,倾向于纯粹的形式训练。很明显,在我们的世纪之末,远东诗人的这些诗歌更接近读者的需要。我问自己,情况为什么是这样,它们的特色是什么?是的,它们的背景是不同于我们文明的文明,那是一种以强烈的无神论宗教, 如道教和佛教为标志的,它以不同的方式理解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谁知道,也许这是佛教徒的主题证实的,科学的世界观与佛教并不发生争吵,而用《圣经》中的个人上帝与它调和是困难的。但是还有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西方思想的基础总是对立的:主体对客体,“我”对立于外在世界,该世界不得不被认识和把握。而这正是西方叙事诗的内容。长期以来,在主体与客体之间保持平衡。该平衡一被打破,这个主观的“我”就会出现。绘画越来越多地涉及主体,正是对此的一个极好说明。
在古代中国和日本,主体和客体不是对立的分类,而是被理解为同一体。这可能是他们对环绕我们的世界,花朵,树木,风景,能够极度恭敬地描述的根源,因为我们能看到的事物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但务必成为它们并保持它们的“本质”,用一个禅宗的词语来说。在这种诗歌里,宏观世界被每个具体的细节反映出来,就像一滴露珠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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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诗歌最近在主观性这条路上陷得太深了,以至于不再承认物体的本性。甚至似乎倡议所有的存在都是感觉,客观世界根本不存在。不论在哪种情况下,一个人都可以说点什么,因为没有任何约束。但是禅宗诗人建议我们从松树了解松树,从竹子了解竹子,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
——选自[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反对不能理解的诗歌》,程一身译,《上海文化》2011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