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果
(华南师范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广州 广东 510006)
凌淑华作为“五四”时期的才女之一,以含蓄精细的文笔著称,而笔触又多书写女性的内心。在其小说《绣枕》中,凌叔华便以这种淡定如水的笔锋,在精炼内敛的叙述中,诉尽女主人公大小姐内心的渴望、痛苦、挣扎乃至妥协,再现了传统闺阁女子的悲惨命运。本文试从贯穿文章的线索“绣枕”以及主人公的“梦”出发,对该小说进行精神分析的解读。
小说以《绣枕》为题,围绕大小姐与绣枕之间的故事而展开,文中人物的心理活动也与绣枕紧密联系。作为贯穿全文的线索,“绣枕”也不仅仅是表面意义上作为靠枕的“用具”那么简单,而是具有更加丰富深刻的象征蕴意所指。
大小姐在闺阁中精心锈制“绣枕”,这本是一个传统深闺女子常有的女红行为。可当张妈说到:“哼,这一封靠枕儿送到白总长那里,大家看了,别提有多少人来说亲呢。门也得挤破了。.......听说白总长的二少爷二十多岁还没找着合式亲事。”[1]这便点破了大小姐这样“没日没夜”,即便是害“眼病”还依旧赶制“绣枕”的目的。大小姐期盼这对倾尽心血制成的“绣枕”送到白家后能受人赏识,毕竟这对“绣枕”寄托着她渴望收获一份理想的情爱与婚姻的“焦虑”和希冀,而大小姐这份“自我”对情爱的渴望和现实婚姻的“焦虑”则是潜意识中“力比多”受压抑表现,在此“绣枕”便成为了大小姐“性本能”彰显的媒介。这是“绣枕”一个方面的象征寓意。同时,“绣枕”作为大小姐获得理想爱情婚姻的载体,是她凝聚心血制作的成果,在刺绣的过程中她全身心的忘我投入,与“绣枕”合二为一,“绣枕”便也成了大小姐自身的象征,这是“绣枕”另一个方面的象征寓意。“绣枕”的双层寓意就在大小姐的“性本能”冲动下引起她一系列的心理活动中体现出来的。结合具体描写,我们可以探究其深层次的象征意蕴。
闷热的天气下,周围呈现出一片燥热之境。“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头喘气的分儿,苍蝇热昏昏的满玻璃窗上打转。”[2]在燥热的氛围影响下,大小姐的内心的“自我”焦虑感也随之加深。她需要急着赶制“绣枕”,尽早地交给父亲。此时女主人家的仆人张妈正在一次次地擦着脸上此起彼伏的汗渍,而女主人公大小姐也感觉到炎热,可即便是自己已经“脸热的酱红,白细夏布褂汗湿了一背脊”[3],她却依旧在低头认真地赶绣一个靠垫。这对顶着酷热绣成的靠枕并不是留作大小姐自家备用,而是要由大小姐的父亲送去给白总长家以便受人欣赏,收到一个合适的人的媒聘,促成大小姐的美好姻缘。由此,我们可知处于闺阁之中的大小姐对于“自我”的婚姻颇为上心并且产生了“焦虑”,她不光“焦虑”自己的出嫁,也“焦虑”赏识“绣枕”的人是不是会令人满意,从后面张妈的闲谈话语中我们可以知道白总长家的二少爷“还没找着合式亲事。”故而他成为了解决大小姐这种“焦虑”的最好人选,或者说白总长家的二少爷也是其“绣枕”的指定对象。而这时大小姐“潜意识”中“力比多”被压抑的“焦虑”便以“投射”的心理状态转移到“绣枕”,期盼着“绣枕”能解决这种“焦虑”。
因而在对这件有助于解决自己“焦虑”的“绣枕”进行刺绣的过程中,大小姐也极尽自己的才德与耐心。从文中可知,大小姐绣的靠垫是一对,古有“出双入对”“成双成对”之言,意为圆满完整,在这种传统意识“双”“对”的影响下,她“无意识”的将期盼中与自己结成姻缘的“理想对象”和自己一块“投射”到这一对“绣枕”中,“绣枕”的“成双成对”也是她“潜意识”中对于自己能和“理想对象”一起 “出双入对”“喜结连理”的情爱的渴望和婚姻的美好憧憬。
再细观大小姐绣枕上所绣之物,一个绣的是一只凤凰孤零零地站在冰凉的石山上,画面略显单薄,给人以一种孤清冷寂之感。[4]这只凤凰的孤然傲立便是大小姐此时孤寂处境的“投射”,身处深闺,情窦初开之时,凤凰的孤寂映射着大小姐的孤独,体现着大小姐对“自我”婚嫁之事的“焦虑”,但当大小姐锈制这只孤寂的凤凰时,她自我的“焦虑”便得以减缓。另一个绣的则是立在荷花上的翠鸟,它没有捕捉小鱼儿,而是眼睛“发亮”地望着荷花池里的小鱼儿。[5]可见翠鸟对于小鱼儿是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渴求,这种渴求也正映照着大小姐欲通过“绣枕”获取理想情爱和婚姻的希冀在“潜意识”层面的“性本能”冲动。作为传统的闺阁女子,大小姐将自己的情爱与美德都寄托于刺绣之中,同时也受中国传统传情“信物”的影响,她非常期盼获得一份满足自身“力比多”的理想婚姻,因而“绣枕”便成为她彰显美德,含蓄示爱的体现。
对于作为自己代名词的“绣枕”,大小姐是费尽心思,倾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虔诚,对每针每线都颇为注意,因为她锈制“绣枕”就是编织“自我”、编织自己的人生,往后她与“绣枕”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当张妈说自己“长得俊”,像“一个水葱儿似的”、手工好,说绣的靠垫上的鸟“绣的真爱死人!”时,对于张妈这样对自己和绣枕的双重夸奖,大小姐此时的“自我”表现出了一种羞涩,不过更多地是被肯定的喜悦,绣枕的精致与大小姐的闺秀之风遥相呼应,将会使她被赏识的几率大大提高。所以,隐藏在羞涩和高兴的“自我”背后,大小姐“潜意识”愿望中“性本能”冲动便在她嘴边“刹那便止”的“轻轻地显露一弧笑涡”中得以显现。而当张妈点出绣枕能助大小姐“红鸾星照命主”,得到白总长家二少爷的青睐时,此时,大小姐“潜意识”中“性本能”欲望被揭开,“自我”便感到更加羞涩,大小姐只得打断了张妈的话后“脸上微微红晕起来”。
不仅如此,对于象征自己的绣枕,大小姐苦心锈制,极尽才能。仅“绣枕”上凤凰图案便拆拆绣绣了好几次,为保持荷花瓣上的嫩粉色的纯色,大小姐“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再绣。”[6]对于太大块难绣的荷叶,为防止单绿看来太板滞,她“足足配了十二色绿线。”并且在山石旁边她还绣着小花朵儿。她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刺绣着靠垫,这样苦心孤诣的精工使“绣枕”炫彩夺目,她将“自我”投入“绣枕”中,将大小姐“自我”的心灵手巧展露无遗,同时也使得“绣枕”浸润着她欲满足“潜意识”中“性本能”冲动的苦心。
所以,在此象征意蕴下,任何关于象征主体“绣枕”的动态变化都是对象征客体大小姐的言行举止的行为实施。象征大小姐的“绣枕”被送出去,也就意味着大小姐将自身推销出去,大小姐能否得到一份希冀的婚姻,又能否满足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中的“性本能”冲动,就此可以说“绣枕”的遭遇便与大小姐命运休戚相关。然而,耗费半年精心锈制的“绣枕”却在一夜之间被糟蹋。放在老爷客厅的椅子上的“绣枕”,一个在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则被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使得“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7]“绣枕”作为大小姐完成她目的和计划的象征体并未能达到“预期”,她“潜意识”中“性本能”欲望也未能得到满足。当小妞儿继续说着“绣枕”的历程时,她并未顾及到大小姐的神色,因为她并不知道这两块绣花片儿是大小姐绣的(小妞儿两年之前因被大小姐嫌弃脏兮兮的,她实际上并未看到大小姐绣的靠垫)。“绣枕”已然成为大小姐自身的代表,而她并不想让像“绣枕”一般被践踏的自尊被放到小妞儿面前接受审视,就像当初自己鄙夷小妞儿的脏兮兮一样,同时,她更不想暴露自己隐藏在“潜意识”中的“性本能”欲望。因此,当维护内心隐秘的“潜意识”在进入“意识”层面时受到了“潜意识”层面“防御模式”的阻隔,掩饰或伪装“自我”真正的动机,或否认可能引起焦虑的冲动、行为和记忆,以此阻断某种心理过程而使“自我”免受焦虑之苦。而在大小姐身上表现为以沉默“否认”了自己精心制作的“绣枕”。
值得一提的是,制成绣枕送入白府之后的过程是相当漫长的,而在文中则是一笔带过,直接叙述两年后的事情。期间,大小姐的内心感受和行为机制都以留白的方式存在,我们不得而知。事实上,这段时间的“记忆”并非完全消失,相反的,它以非常简略的形式存在于脑海中,经过长时间的沉淀,在再次回忆叙述中,以更加鲜明的程度保持了全部的感情色彩。当小妞儿与大小姐说闲话说到自己所得绣枕的经历之时,大小姐脑海中对于绣枕产生了一种“识别工作”,听到小妞儿对她从干妈那儿得到的两块绣花片子进行描述时,“凤凰”“翠鸟”“池子里的鱼”以及纷繁复杂的线样共同出现使她受到“暗示的影响”,促使她对于绣枕的这种“识别工作”越发清晰明了,所以,大小姐在这里便“忽然心中一动”。与此同时,伴随这种“识别工作”而来则是大小姐“绣枕”送出去石沉大海后内心的挫败感,两年间“空白”的“记忆”顷刻间急剧冲刷着大小姐的内心,精工细制而成的绣枕与苦苦的等待并未使其自己“潜意识”中嫁入富贵豪门的热望得以实现,而“意识”中失落和怅然的个中滋味逐渐显现并更加清晰,因而在这两种意识形态的交替持续中,大小姐在交谈中出现幻觉性的“失神”,“只管对着这两块绣花片子出神”,同时也致使她和小妞儿闲话交流的中断,对于小妞儿的话置若罔闻,继而陷入自己的“幻梦”中。
不妨仔细看下大小姐的梦,弗洛依德强调“梦是一个(受压制的或被压抑的)欲望的(伪装)的满足”,[8]也就是说梦是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是本我愿望的实现。因此,做梦的过程满足着某种本能欲望的表达。
在大小姐听完小妞儿的叙述,陷入回忆中的时候,她回想起自己做过的梦,梦境中,她自己有着“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9]这些正是她“潜意识”对于收获理想婚姻,享受富贵荣华以及他人艳羡的欲望的幻想过程,虽然她从未曾言说这些心理活动,但是“梦的内容”又皆在生活中有迹可循,当大小姐做完那对绣枕靠垫,送给白家后,与之而来的是“不少亲戚朋友对她的父母进了许多谀词”,她的闺中女伴对她“取笑了许多话”,而此时的她,听到这些话语“常常自己红着脸微笑”。[10]这类白天促使她精神感到愉悦的行为和话语都形成了她夜晚梦的材料——“白日残余”。
梦虽然有所现实依据,可清醒的生活却又鞭策着大小姐对自己的梦和现实进行区别认识。大小姐梦中的憧憬无疑给她带来快乐,使她超脱,但同时她内心也否认着这种“梦想成真”的现实,所以她将自己的梦看作是“幻境”, 而当她精制的绣枕送入白府却迟迟未能出现期待中的媒妁之言时,她潜意识中对于理想婚姻的憧憬在进入意识层面的过程中更是受到潜意识的稽查作用进而受到抑制,不久之后更加懂得这是个“幻境”,大小姐便选择遗忘自己的梦,“永远不愿再想起它来撩乱心思。”[11]
然而这一切并未被真正忘记,大小姐之前的记忆和梦在匆匆而过的两年时间空白中只是被隐断或者隔绝,而当再一次被现实唤起时便以再现的方式通过我们的心灵。文中由小妞儿拉闲话所提起的两块绣花片子的故事,使其联想到自己做过的绣枕,再到确认即是自己所做绣枕的过程中,被“隐断”或者被“隔绝”的记忆和梦便再现,使得大小姐对于往事“今天却不由得一一想起来。”[12]
再具体对大小姐简短的显层梦境进行解读,我们又可以看到其隐义的丰富性。弗洛伊德在论述“梦的凝缩”时曾说道:“当我们考虑到,在所揭示出的一切梦念中,只有极小部分以其观念元素表现于梦中,我们则可断定,凝缩作用是通过省略而实现的;也就是说,梦并不是对梦念的忠实翻译或原封不动的投射,不过是对梦念的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复制”。[13]文章中,大小姐内心无意识愿望在梦中的显现便是借助“梦的凝缩”机制,并通过省略以实现其隐义的。大小姐回忆的梦中只说到自己有着“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且被许多小姑娘追看、羡慕和嫉妒,她把自己对于美好婚姻憧憬愿望实现后的状态记住了,却并没有说到自己送完绣枕后得到了意想之中白家老爷的赏识,更丝毫没有提及关于别人来上门提亲的话语。由此可见,她梦中描绘的这个场景和状态正是这些没有被提及的事情的“凝缩”及“省略”,而这些“省略”也在现实的踩踏中失去其意义。
深刻探究《绣枕》中人物的精神世界,我们便能从简练的语言中感知其悲哀,而这从织梦到梦碎的悲哀又恰恰是人物内心世界的折射。凌叔华在作品中成功塑造了一个深闺待嫁的大小姐形象,文中含蓄精炼的文笔表达也显示了作者的空谷幽兰般的个人气质,鲁迅曾说到凌叔华的小说:“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决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14]的确如此,在凌叔华独特视角下,一个个印象深刻、令人难忘的“高门巨族”形象为文学史增添了绚丽的一抹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