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化州橘红的种植与经营

2019-03-18 01:30钱源初
古今农业 2019年2期
关键词:化州石龙家园

钱源初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按照现代植物学分类,化州橘红是芸香科植物化州柚和柚的未成熟或近成熟果实的干燥外层果皮。“化州柚”是柚的变异品种,有别于普通橘红,为柚类橘红。化州橘红既是道地药材,也是经济作物。以往学界主要从中医药学、植物学的角度对其生物特性、质量标准、药理作用、栽培技术和开发应用等方面进行研究,似尚未有对其种植、经营和宣传等方面进行专题研究。有鉴于此,本文拟考察清代化州橘红的种植和经营概况,以探讨清代宫廷贡品走向市场的历史进程。

一、清初以降化州橘红种植范围的扩展

化州橘红种植始于何时,史无明文。目前所见,万历《高州府志》卷三《食货》“药之属”已有“橘红”的记载。清初,化州城内外均种植有橘树,其中城内官署所种橘红引起士人的注意。清初广东学者屈大均称:“化州有橘一株在署中,月生一子,以其皮为橘红。瀹汤饮之,痰立释。”[1]康熙间曾与屈大均等唱酬的江苏吴绮也记载云:“化州橘红,在州治中厅事前,一株有百余颗,取以作药。患痰伤食气滞者,取少许泡汤,其效甚速。或云以治伤寒不汗者尤妙。”[2]奉康熙帝命巡视海界的工部尚书杜臻曾“止化州。官署有两橘,实大如橼,可以疗疾”。[3]从中可见,清初文献认为化州官署种植的橘红具有显著疗效。

由于官署所产橘红质量佳,官府对此异常珍视,“橘红出化州者为胜,然唯州廨堂一株。每岁结实若干颗,州辄申报宪司。其贵重如此。”[4]“廨堂”也就是官署。地方官员每年循例上报,然后采摘制造,“即官斯土者,亦不易得”[5]。可见化州橘红的难得。正因如此,康熙《广东通志》卷二十二《物产》将化州橘红列为广东特产之一:

论曰:五方风气各有不齐,物亦有然,非徒以人言之也。江南、江北,积橘亦变其性,物之所产,土殆各有宜乎。粤中虽称沃壤,然风土浅薄,赋质柔脆,人物同之,至于灵奇珍异物,亦独擅其美者,若罗浮之蝴蝶、五色鸟、茏苁竹,端州之石砚,花田之素馨,化州之橘红,增城之荔子,琼南之香犀、象贝,指不胜屈,中州无与为比者。[6]

这里将化州橘红和肇庆端砚、增城荔枝等相提并论,可见这时化州橘红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而另一方面,通志的记载又使化州橘红提升了名声。乾隆《化州志》承认化州橘红为道地药材,“化州药属凡得四十有一,皆非道地材,惟橘红最为佳品。其种二,有红、白瓤之分,即柚也。岐黄家用以利气化痰,功倍他药,然亦署内、城内者宜用,愈陈愈良。城以外臭味即迥殊,非手制目击莫辨,误用或反不利。”[7]除了强调化州橘红“利气化痰”功效,仍然标榜城内官署所产橘红为佳,“城以外”橘红味道不同且误用有害,表明这个时期化州橘红在城外的种植得到扩展,但依然是城内者受到更大的关注。

城内化州橘红区分不同级别,“在苏泽堂者为最,清风楼次之,红树又次之。”[8]苏泽堂是官署的一处建筑,始建时间不详,乾隆十二年化州知州杨芬曾捐修。[9]嘉庆《大清一统志》即称“化州橘红,以州宅苏泽堂所产为佳。”[10]清风楼在州治后,唐代原名清风堂。至于“红树”,实际“红树乃黉署之误”。[11]“黉署”即学宫。康熙间化州橘红“学宫数株皆上品”。[12]此后“学圃遍地皆橘,黄结寒烟,香繁艺苑,故今则以学署之橘红为神效上品,而广文先生亦资之而足饭焉。”[13]其实化州学宫橘红并非最为正宗,但也被视为“神效上品”,使“广文先生”即儒学教官藉此“足饭”,增加经济收入。由于化州橘红带来经济收益,种植规模得以不断扩展,“化(州)人皆知种此可以获利,就城之内外不下千百株”。[14]

化州橘红被视为化痰止咳神药,至晚在清初已经成为宫廷贡品。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十五《木语》中即记载化州橘红进贡朝廷。此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进单》有化州橘红进贡记载,如乾隆年间两广总督李侍尧,每年冬至例贡包括“老树橘红一千片、署内橘红一千片”。[15]嘉庆间两广总督吴熊光称“化州橘红,粤东以充贡”。[16]嘉道间两广总督阮元进贡“苏泽堂橘红一千片,老树橘红一千片,署内橘红一千片。”[17]所谓“老树”、“署内”橘红,与苏泽堂橘红一样,均为化州官署内所产,质量上乘。今人编《清宫医案集成》中有使用“署内橘红”的记录,其中清末大太监李莲英医案上写着“本方减广橘红,用署内橘红”,编者对此加按语:“橘红用署内者,指进药时署明内廷专用之上品”。[18]这个说法有“望文生义”的嫌疑,已有学者指出其误,实际是指产于化州官署内的橘红。[19]之所以使用署内化州橘红替换广橘红,是因为化州橘红是柚类橘红,药用疗效比一般的橘红更为明显。

化州橘红成为贡品之后,一度打击了当地民众的种植热情。乾隆《化州志》认为化州橘红“旧志缺而不载,或恐与珊瑚、翡翠远索于珠崖匹岛间,贻异日供亿之累。”[20]实际上,“旧志”并非“缺而不载”,前引康熙《广东通志》即是明证。但乾隆《化州志》编者的担心不无道理,化州橘红成为贡品之后难免增加民众的负担。嘉庆五年李梦松随广东学政万承风视学,对地方风俗多有记述,他在《和化州橘红二首韵》自注中强调“近官于署内园中多植橘,亦仅敷正需而已”,而且“州本境民间无橘也,盖家有橘一株,则报花报实,报风报雨,刻刻防护,举室不宁。而胥吏又缘为索诈,故见芽生则皆拔去,恐遗子孙之祸。”[21]道咸间顺德梁九图《十二石山斋诗话》转录李梦松的说法。[22]李梦松强调化州官署橘红只能满足进贡“正需”,这是因为官署所产橘红数量极为有限。但说“本境民间无橘”则是不合历史实情的,因为清初以来化州橘红的种植在城内外均有扩展与延续,乾隆间已出现赖家园、李家园等橘红专业种植园。

赖家园位于化州宝山,始创于乾隆年间,道咸间园主赖蕴山“即地而增广之。园内添植百株,杂以亭台、池沼、花草、竹木,足供采取而资游览”。通过清代梁清溪绘画的“赖家园全图”,可见赖家园扩大种植规模之后的布局,有橘井、橘香亭、楚颂亭、荷花池等,形成了一个集种植与游乐为一体的化州橘红园林。[23]赖家园声名远播,同治《广东图说》称宝山“山下有赖家园产橘”。[24]此后经过不断扩展,清末“赖家园环山为园,种橘数千株,岁产橘数万头。上园者一金易五枚,下园者一金十枚,子孙世食其利。”[25]李家园同样位于宝山,乾隆间李氏向潘家购买土地,“结庐构斋,因其遗树加以种植”,正式建成李家园。[26]时过境迁,今天宝山已开辟为人民公园,橘红树基本消踪匿迹,但山脚下仍有商店销售从他处收购而来的橘红产品。

乾隆以后化州橘红种植地域得到扩展,体现了生产区域专门化的进一步加强,这是清代农业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的标志之一。化州橘红成为经济作物之后,当地仕宦开始利用历史资源为化州橘红做宣传。

二、化州橘红的宣传与“神化”

揆诸史籍,清代化州橘红的宣传与当地的“石龙”传说结合了起来。化州石龙传说在明代中期已经流行,传说化州城内有一条“石龙”潜于其下,龙头盘踞在官署内,龙尾延伸到官署后面的江中,“石龙或有时而鸣”,并且认为化州前身“石龙县”以石龙命名,“以石龙有变化之义,故称化州”。[27]换言之,化州与石龙存在诸多的历史联系。

石龙传说不断被演绎,据传石龙鸣叫是人才辈出的祥兆。因应化州石龙鸣叫者有“太平宰相”杨一清,景泰八年在化州官署出生。明代化州名士陈禧、陈珪、姚岳祥,清代余祖安、陈搢邦、黄位中等人中试,也被认为是石龙显灵的结果。[28]这应是借助石龙鸣叫传说彰显化州人文鼎盛。明末以来化州城内还修筑了一系列与“石龙”相关的建筑,包括“石龙古郡”坊表、骊珠台、石龙亭、石龙书院等。石龙传说在化州流传极广,并不断被附会与纪念,仕宦以及民众对其有着深厚的信仰基础。

清初以来化州橘红的宣传与石龙传说出现交集,传说中石龙龙首盘踞在官署之内,而此处所产橘红又最为正宗,于是两者被联系起来。正如乾隆《高州府志》所言:“橘之产不一,而化之橘红独著。化之橘红亦不一,而老树苏泽堂之产为尤著,去痰称圣药焉,岂非以石龙之故哉。龙曳尾江中,注首于龙井,老树苏泽堂者适当其腹,精华所萃,非偶然也。”[29]即是认为苏泽堂处于石龙腹中位置,吸收了石龙的精华。但石龙和橘红联系起来之后,导致部分士大夫对此颇有微词,“吾闻石龙鸣则士气发尔多士,其登高而呼,俾神物响应,毋使区区橘红擅我灵异,庶几无负此山水哉。”[30]士大夫不满石龙“灵异”为化州橘红所占去,实际反映了化州橘红与石龙传说更进一步的结合。

化州橘红在利用石龙传说的同时,虚构出一位“罗辩”神仙。相传罗辩将橘红种在“石龙之腹”,被称为“化州仙橘”。[31]乾隆间高廉分巡道王概曾实地考察化州橘红,对化州石龙与化州橘红关系的论述更为全面:

化州,古石龙郡也。郡以此名者,因其入城之脉勃勃生发,跳跃如龙,时为震撼,居民不安,第闻钟鼓之声则寂然也,郡人即以此治之。后石龙灵异之精化为橘,味辣,性温,用以利气消痰,世人宝之,名之曰老树橘红。其左偏北堂名苏泽,有古树二株,味与老树同,亦名之曰苏泽堂橘红。说者谓罗辩仙人种也,以之贡上。……满城皆橘,而衙署内为佳,近鼓楼者更稍佳,盖老树、苏泽堂为石龙之腹。[32]

根据王概的说法,“石龙”精化为老树橘红,苏泽堂橘红由“罗辩仙人”亲手所植,位于石龙腹部,作用更佳。上述记载,显然只是神话,并非信史。然而,清代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33]、梁绍壬《两般秋雨盦随笔》[34]、金武祥《粟香五笔》[35]等沿袭此说,皆称化州橘红是罗辩仙人所种,影响深远。于是“罗辩”手植橘红被认为是最早的化州橘红,苏泽“堂前老橘一株为仙人罗辩所种,至今丛橘千头,皆从此树分柯”。[36]所谓“罗辩仙人”应是晚出的虚构人物。康熙九年《化州志》记载罗辩是遇到仙女刘三妹,服食云母之后成仙。[37]后世文献认为化州境内原来的罗州、辩州、罗辩县均是以“罗辩”姓名命名。[38]但光绪《高州府志》卷四七《人物二十·仙》已经指出罗辩故事“年岁倒置”,认为“罗辩仙否未可知”。实际这是对罗辩仙人故事的怀疑。我们怀疑石龙传说和罗辩仙人是从化州旧称“石龙县”、“罗辩县”两个地名所演化出来。

由于石龙和罗辩故事具有太多的神化色彩,化州橘红疗效显著的另一种说法是因为地下富含礞石。这种解释似乎更能让人接受,“橘之所以能治痰者以礞石故,去礞石渐远则其力亦渐微。土人谓仙人罗辨所种者,殆亦附会其辞欤。”[39]指出罗辩种植化州橘红的故事实为附会。据明代《本草纲目·金石部》,礞石“治积痰惊痫,咳嗽喘急”。清代文献如《伊江笔录》《柳弧》《粤屑》等均承认礞石对于化州橘红的作用。然而,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认为对于化州橘红起作用的是滑石。[40]再查《本草纲目·金石部》,滑石主治寒热、燥湿、肿毒等。乾隆间著名医家叶天士曾将橘红、滑石同时入药,治疗咳嗽之症。[41]无论是“礞石”还是“滑石”,对于橘红的生长应均有好处。但仕宦对于化州橘红的宣传,仍然难以脱离石龙传说,因此出现一种“融汇”观点,即光绪《化州志》卷一序称“署中丛橘千头,贡天府,下饶礞石,……龙与橘与石自有一气感通。”这显示了仕宦对于化州橘红功效的不同解释。

苏泽堂橘红以上贡为首要任务,即《宝山橘话》所谓“州署内之苏泽堂多橘,然皆官物,岁贡于朝,虽重值不能售。”故流入市场者多为民间赖、李两园产品。仕宦和商家都热衷于宣传化州橘红,乃至进行神化,以提高其知名度。江世琳《橘红辩》对此有深刻的认识,即“愚者见一物为众所赏识,即创为荒诞之事以神其说。黠者复从而编为歌曲以传播之,惟恐此地此物之不奇货也。”[42]歌曲传播是为了宣传化州橘红,达到“奇货可居”的目的。于是我们可以见到结合石龙传说宣传化州橘红的“橘红歌”,比如清人张汉《橘红歌》:

化州城中石龙宅,石首昂空凥藏穴。有时吼啸雁鸿声,有时喷沙白成雪。鸣时谶登宰相材,鹊起人文耀人国。守牧不好奇,垒石填巢穴。龙首一亭高,厌胜亡诡谲。两部鼓吹喧日夕,龙之为灵无所摅。幻出星精化灵橘,橘之为性温以平。瘥彼伤寒宣滞食,蠲痰止咳伊谁功。摧陷廊清有神力,吁嗟!苏耽去今几年月。悠悠橘井春,至今绝山液。不如此橘在人间,犹饮芳名沛苏泽。人间橘柚徒纷纷,任去江南变江北。[43]

张汉为云南石屏人,康熙五十二年进士,历官至山东道御史。这里提到的“苏耽”即是葛洪《神仙传》中记载的“苏仙公”,西汉时期湖南郴州人,使用橘叶帮人治病,得道成仙之后仍不忘治病救人。后世便用“橘井泉香”赞誉高尚医家。张汉的《橘红歌》是借助石龙对化州橘红“伤寒滞食”、“蠲痰止咳”功效进行宣传。

乾隆《本草纲目拾遗》援引《梁氏家藏》记录另一首《橘红歌》,有云“石龙灵异不可测,首向青霄尾潜泽。有时声吼洪如鹅,有时喷沙白似雪。鸣或宰相应期生,鸣或科甲蝉联翼。”强调化州石龙的灵异,并称“天生灵异无可凭,离奇屈曲化为橘。橘之为性温且平,能愈伤寒兼积食。消痰止嗽功更奇,谁先辨此真龙脉。价值黄金不易求,寄语人间休浪掷。”[44]这首《橘红歌》作者佚名,内容上通过石龙鸣叫传说,强调化州橘红的作用是治愈“伤寒”、“积食”和“消痰止嗽”,劝告人们要珍惜。实则这是通过歌诀的形式附会石龙传说,为化州橘红作宣传。有学者认为“《橘红歌》实际上是古代的广告词,为化州橘红做广告。”[45]这是符合历史实际的。

民间橘红种植园更为注重广告宣传。清代出现专门为李家园创作的“橘红歌”,遂溪县举人罗鼎《李园橘红歌》序云:“化橘秉礞石性,礞石遍城有之,宝山最盛,至石龙所化辩仙所种,志纪之尤其灵异者,化橘所以名也。李氏园枕宝山,视他园近,土人云其橘较胜。午节前余游李园,实已喷香矣,为作橘红歌。”歌词曰“石龙之精化为橘,前贤纪之后贤述。又有种自罗辩仙,性温味辣愈人疾。”重点在于宣传李家园,“橘实原资礞石力,李园正跨宝山阳。”[46]罗鼎作为地方士人,他的“橘红歌”中也是通过“石龙”、“罗辩仙”等因素对于化州橘红进行宣传。

清代利用使用石龙传说宣传化州橘红的诗歌不胜枚举,这里仅举数例,钱以垲《化州道中》“石龙洲上波如绮,苏泽堂前柚可餐。”[47]黄若济《谢黄西园刺史以新橘分赠》“化州有老橘,佳名久钦望。……溯彼土脉中,石龙千古藏。”[48]招廷珍赋诗云:“佳橘钟灵秀,嘉名远近扬。石龙曾应瑞,古井暗生香。”[49]显然,清代化州橘红的宣传是结合了当地悠久的石龙传说来展开的。官员、士大夫热衷于化州橘红的神化,并将其作为赠礼佳品。清人杨锡绂曾任广东布政使,他在《请严禁馈送土产疏》中指出新兴县出产香荔枝之后就雇船运送给上司和邻近官员,而且“就广东一省言之,如四会之柑子,高要之佛手,新会之香橙,化州之橘红,大率类此。”[50]其他如礼部尚书姚文田、状元俞樾、高廉道陆心源等都曾收到过他人赠送的化州橘红。[51]

三、化州橘红市场品牌的树立

清初以来,化州橘红不仅是贡品,还是省内外畅销的名优土产。清初屈大均《广东新语·木语》称:“化州故多橘红,售于岭内。”清中后期刘世馨《粤屑》称化州“城中皆橘红店,采之本邑及广西贩卖,各省亦皆有验云。”化州橘红在市场上受到热捧,其销售范围从“岭内”到“各省”是不断扩大的。这种不断扩大的贸易网络,得益于清代鼎盛的药材贸易以及发达的药材交易市场,化州橘红通过药商的贩卖远达各省。

随着化州橘红的畅销,开始出现以次充好、以假代真的市场经济行为。原因是标榜为正宗的城内橘红产量有限,且多已进贡和上司索取,导致化州橘红“每片真者可值一金”。[52]雍正《广东通志》卷五二《《物产》也称“化州橘红赝者多,而真者难得”。因此“苏泽堂橘,惟州官及州幕能得之。赖家园橘,高州人能得之。闻化州谯楼鼓声者,广东药肆能得之。若外省药肆所有,皆贋耳。”[53]既然真者难得,市场上出现以他处柚皮伪造成化州橘红的现象,这方面的记载不少,如清代吴仪洛《本草从新》、关涵《岭南随笔》、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等均记载化州橘红多由柚皮伪造。[54]伪造主体就是追求利益的商人,化州橘红“吾郡商贾恒以柚皮伪代之,即化州人至广亦市归贩于各处。其名虽存,其实多伪也。”[55]化州橘红“吾粤市肆伪造者亦不一,皆柚青所为也。”[56]奇怪的是,人们认为这些伪造的橘红也有一定的效果。黄芝《粤小记》称“柚皮伪为之橘红,逾岭而北至京师,亦有效验,不必化州正地道也。”正因如此,鉴于造假现象的泛滥,有人提出直接买柚皮、柚青代替化州橘红,“化州橘红几于驰名天下,以为除痰要药。……始知广西柚皮所制成,以后药方中凡有用化州橘红者,即可迳用青柚皮,价廉奚止十倍,又何必明知故昧,掷黄金于虚牝乎。”[57]这似乎过于偏激,却反映了市场上化州橘红造作现象的严重性和普遍性。

针对市场上制假售假的泛滥,赖家园、李家园注意树立自家品牌,鼓励顾客前往果园亲自采摘。从生产者方面而言,这是比较简单有效的保证质量办法。赖家园编印的《橘中人语》称:“化州橘红,上贡朝廷,远售中外,其功世所共知,由来已久。小园在州城西宝山之麓杏花村内,广袤不及百亩,而产橘独多。中有数十株,结子甚奇,遍体白毫,人咸异之,而功用实倍别树,此殆石龙气脉所钟也。远近君子欲购者,不妨枉驾小园,亲手来摘,庶不为膺鼎所欺。吐瑞园主人谨识。”并提示路线:“小园路由州鼓楼下柳公桥,与杏花村,并广场三巷口,皆可进,至水井上,门首有园名为记。”李家园编印的《宝山橘话》也称:“近有无耻者流以伪乱真,假冒小园图记,或在本街,或往异地,诳骗不知凡几。诸君欲购真品,必须屈驾亲采,始免赝鼎。橘香居主人直白。”眼见为实,亲自前往果园采摘更能保证其品质。

《中国古农书联合目录》认为《橘中人语》《宝山橘话》均是商业广告。[58]两者在广东省立图书馆均有收藏。其中《橘中人语》的刊刻时间,不少著述根据该册子封面上的“咸丰庚申清和月开镌”字样认定为咸丰十年(庚申岁)刻本,实际这是“开镌”时间,翻阅内容可见里面还收录一篇《赖园橘序》,落款为“光绪巳丑端午节前权化州学正箓泷东赖钊谏谨识”,可以断定这并非咸丰刻本,可能为光绪刻本。《橘中人语》收录一大批名士包括阮元、陈兰彬等人的题词及诗歌,目的是利用诗文宣传其橘红,强调其品质,使赖家园橘红得到更多的关注,正如任惠元跋《橘中人语》时所言:“集中自宰相以至山人墨客,皆有留笔。一经品题,声价十倍。”赖家园乐意将该册子赠与顾客浏览,提高其知名度。

光绪二十年李家园主人李翰臣编辑出版《宝山橘话》。关于其原由,吴建新指出,“阮元为赖园作记,李园主人不服气,亦请当时人题咏,辑为是书。题咏多赞谀之词,与《橘中人语》都类似兜售橘红的广告。”[59]《宝山橘话》收录的都是为李家园做广告的诗文。其中李翰臣称:“辛卯冬,茂名杨副宪督学江苏,因假旋,便道过园,惠以园记。因搜旧存名作,都为一集,以什剞劂,庶不负诸公赏识之深心,非欲藉此与人争橘利也。”杨副宪即茂名人杨颐,同治四年进士,官至兵部左侍郎。杨颐撰写的园记《化州李氏园橘记》推崇李家园橘红,曰:“余家距州治九十里。少读阮记,艳称赖园,而州人士皆谓李园致佳。后每过罗江,辄取城内诸橘较之,则李园所产香味尤烈,赖园莫之或先也。”杨汉章《赖家园阮记辨》指出杨颐“语含讥刺,于赖园有微词,似不满于阮记”,并认为原因是“晚近商贾,动法居奇,扬己抑人,眩惑世俗”[60],体现了赖、李两家互相争夺橘红品牌的现实。

赖家园和李家园的宣传取得一定成功,两园产品成为化州橘红的代表,光绪《罗江外纪》称:“官署内苏泽堂者至佳,次则赖家园,又次则李家园。”[61]民国《广东通志未成稿》也称:“化州橘红,又名化州仙橘,与辽左人参同称珍药。查以县署西隅之苏泽堂橘二株为正宗,县署九思轩橘四株次之,民间赖园、李园又次之,至毗城近郊所产则多鱼目混珠者。”[62]相比之下,赖家园橘红知名度更高,徐珂《清稗类钞·植物类·橘红》称“或谓以赖氏园老树所产者为最佳”。清末民初何廉臣则在《实验药物学》中将化州橘红径称“赖橘红”。[63]

四、结语

清代化州橘红从宫廷贡品不断走向市场,乾隆之前官方最早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条件以及土地资源,因地制宜地优先在州治附近种植化州橘红,使其成为著名土产。乾隆以后,随着化州橘红经济效益的凸显,民间自发地开辟专业的种植园,其代表就是赖家园、李家园,种植的产地从官署扩展到民间园圃。与此同时,为了因应时代的发展,追求市场利润,士大夫和商家利用当地历史文化资源,将石龙传说和“罗辩”仙人故事巧妙地融入到化州橘红的宣传之中。化州橘红被“神化”的历史,固然与岭南地区崇信鬼神的传统密不可分,同时借此表明地方开化,通过贡品和上司、朝廷建立互动关系。赖家园、李家园通过借助名人题咏广而告之的宣传模式,达到传播效应的同时逐步树立品牌。

清代化州橘红从宫廷贡品成为市场药材的进程中,一方面,清代温补文化的盛行,导致具有化痰止咳、理气宽中疗效的化州橘红有充分的市场需求;另一方面,当地仕宦和商人善于利用历史传说和现实需求对化州橘红进行道地药材的建构,使化州橘红成为当地重要的医疗文化资源。需要注意者,这种家族式管理的种植园仍带有浓厚的宗族性质,如赖家园“创建宗祠,置租生息,为岁终祀费。复倡造松阳别墅一所,为族中士子试寓。声诸官存案,勒石垂久,俾赖氏子若孙世守勿替。乃知叟有园,可娱老,可济人,可裕后,厥功甚伟”[64],仍是以团结宗族为中心,将种植橘红作为简单的家庭副业,未能真正体现商业性的规模化经营,这是阻碍种植园发展的局限。因此,这样“生计型”的农业商品经济,不可能引起清代化州山区经济结构的完全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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