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倩
摘要:本文运用比较神话学方法,对《圣经》中的“失乐园”神话进行了重新解读。蛇在《圣经·创世纪》中是邪恶的象征,不过在更早的苏美尔神话中,蛇则是生命女神的化身。可以推断,随着早期的女神信仰被后起的男神信仰所取代,蛇的形象也从生命女神被贬黜为邪恶的化身。
关键词:启蒙;圣经;失乐园;蛇
文章编号:978 -7 - 80736 - 771 -0(2019) 01 -166 - 03
自从18世纪以来,随着启蒙运动在法国的率先开展,“启蒙”成为人文社会学科讨论中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对启蒙的争论、界定也出现言人人殊的情形。迄今有关启蒙的所有定义中,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德国近代哲学家康德在《什么是启蒙运动》一文中的定义:
启蒙,是指人类从自我导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觉醒。这种不成熟状态是指在缺乏指导下无力运用自我理性的状态。造成它的原因并非人们缺乏理性,而是在无人指导之下缺乏决心和勇气来运用理性。[1](P1)
从上述经典定义来看,启蒙的要义,便是指导人类获得运用理性的能力。正因于此,启蒙运动时,法国思想家迪卡尔的唯理论哲学不胫而走,受到启蒙思想家的集体推崇。
如果说,法国启蒙运动所针对的“蒙蔽”,主要是西方中世纪教会、神学传统的话,在我看来,这一启蒙观念可以往前追溯。我在这里要讨论的,是《圣经》中的失乐园神话。
一、失乐园神话再考察
《圣经·创世纪》中的下面几段话,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并不陌生:
耶和华神所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所有树上的果子吗?”女人对蛇说:“园中树上的果子,我们可以吃;惟有园当中那棵树上的果子,神曾说:‘你们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们死。蛇对女人说:“你们不一定死,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2](P2-3)
这段故事的结局,便是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了天堂且受到永远的诅咒,蛇作为泄密者同样受到了上帝的惩罚和诅咒:“你既作了这事,就必受诅咒,比一切的牲畜野蛮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2](14)不止如此,因为此前对于夏娃的“引诱”,蛇成为西方文化中恶的化身,“它曾企图引诱义人约伯和救世主耶稣反抗上帝,对他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考验和折磨。施洗者约翰曾多次将那些刁难和仇视耶稣的法利赛人和撒都该人称为‘毒蛇的种类”[3](P36),伴随着基督教的影响,蛇的恶名也被传播到了世界许多地方。
可是,蛇真的很邪恶吗?如果我们重新审视上述失乐园神话,会发现上述表述的另一面:蛇并非教唆人类做坏事,只是让人类吃了园中树上的智慧果,从而具有了智慧与理性。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西方文明中的第一次启蒙:所谓人类的“堕落”,不过是具有了上帝的智慧与理性。
夏娃见树上的果子“好作食物”,是满足口腹之欲的人性本能:又觉得它“悦人眼目”,就在饱腹之上有了审美的追求;最后到了“能使人有智慧”,这智慧便是蛇所说的“像神一样知道善恶”,人想像神一样,便又有了欲望。无论是趋向善还是坠入恶,都会产生欲望。善与恶本身便是事物的一体两面,因彼此的存在而具有意义。欲望本身并不应当被视为洪水猛兽,正是因为有了欲望,人才有了不断自我实现的动力。如此看来,蛇从未撒谎,它只是迎合了人隐藏起来的本性。“渴望自我实现,却走向堕落,这是‘人性的复杂,也是‘人性的悲怆”。[4]
二、蛇与女神
其实,今天的研究已经表明,《圣经》并非来自上帝的“启示”,在其漫长的成书过程中,曾接受了近东地区不同文化中的神话因子,其中最主要的,是苏美尔神话。比如,《圣经》中著名的大洪水神话与挪亚方舟故事,在先于《圣经》的苏美尔神话中早已出现。苏美尔史诗《吉尔伽美什》中,便记载了大洪水的故事,主人公乌特那庇什提牟正是借助一只大船逃离灾难:
什尔巴克,这是个你也知道的市镇,
它的位置在幼发拉底河滨,
那是个古老的市镇,诸神都在那里存着。
是他们让诸大神泛起洪水
他们对着芦舍喊出他们的话语:
芦舍啊,芦舍!墙壁啊,墙壁!
芦舍啊,你听着!墙壁啊,你考虑!
什尔巴克人,乌巴拉·图图之子啊,
赶快毁掉房屋,把船只制造,
点清你应拿的东西,去把命逃![5](P95)
不过,如果继续往前追溯,苏美尔神话并非《圣经》的最早源头,也非唯一源头,尽管在克里特文明被发掘之前,苏美尔文明一直被视作人类最早的文明。
20世纪后期,美国考古学家马丽加·金芭塔丝通过对于欧洲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的发掘,发现了一个远古曾经十分普遍的“女神文明”。这种文明中,女神是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人们远离战争,和睦相处。值得注意的是,在作为女神化身的众多符号中,最主要的便有蛇形符号:“蛇在古欧洲除了代表女神死亡的一面外,显然是一种仁慈的动物。此时女神化身为一条毒蛇,或者以一位具有某些蛇的特征的妇女的形象出现。在这种艺术中,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蛇是邪恶的。这与在印欧和近东神话中所发现的情况相反——在这些地区的神话中,蛇象征邪恶的力量。”[6] (P133)
在古欧洲发现的一些面具也明显地表现出了蛇女神的特征,这些面具面容可怕,牙齿突出,舌头长伸,體现着生命最初形态那种狞厉的美。在这一时期,“死亡的意象与再生的象征并置在一起”[7](P65)——希腊文本中就记载到,蛇发女妖美杜莎蛇状头发中流出的第一滴血会导致死亡,而静脉中流出的第二滴血却可以带来重生和生命。如同蝉之于东方,蛇因其蜕皮再生的能力也被西方认为是重生的象征。且蛇具有强大的生殖能力,因而常常与女性形象联结在一起,现今发现的考古遗迹中有不少拟人化程度不同的人蛇同体的陶像,这些陶像被供奉于家庭神龛上,据推测这些蛇女神陶像和其他陶器一起表现了季节性再生仪式。更晚一些的西方神话中,“人们曾看见雅典娜身边的蛇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6](P132),希罗多德在《历史》卷八中写到雅典的卫城由神殿里的大蛇守护,《俄耳甫斯教祷歌》称雅典娜“绚丽如蛇、千变的龙”,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说她是“蛇的保护者”。无论是蛇守护着雅典娜,还是雅典娜守护着蛇,两者之间都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最尊贵的希腊女神赫拉也“可能是史前蛇女神的后裔”[6](P148)在浮雕中,赫拉也是以手握大蛇的形象示人。马丽加·金芭塔丝认为,赫拉每年在卡纳索斯泉水中沐浴以恢复其童贞,也是对蛇每年脱皮再生的隐喻。[6](P148)
显然易见,在公元前7000年的古欧洲文明中,蛇并不是一种邪恶的动物,而是女神形象的化身,代表生命的循环不息。
三、启蒙者的命运
上述有关古欧洲时期蛇的象征意义的发现,为我们重新认识《圣经》中的失乐园神话开启了一扇窗户。在《圣杯与剑——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未来》一书中,美国学者理安·艾斯勒谈到:“事实上,只有从这种历史观点来看问题,夏娃接受蛇的劝告的故事才有意义:蛇——女神的一种古代预言或神谕的象征——劝告夏娃——女人的原型——不服从一个男性神祗的命令的事实,的确并不仅仅是一件偶然的事。夏娃实际上接受了蛇的劝告,即无视耶和华的命令,她吃了神圣的智慧之树的果子,这也不是一件偶然的事。”[8](P121)据此可以推断,在前《圣经》时代,女神文明在人类的信仰和崇拜中处于主导地位。在古欧洲文明中,蛇作为大母神的象征,恰好象征著生命的周而复始,在人类死亡之后赐予人类永生。随着男权的逐渐崛起,女神文明不断被排挤、被污名化。在晚于古欧洲的苏美尔文明中,作为女神象征符号的蛇,已经被改造成为从人类手中盗走不死药的邪恶形象。到了更晚的《圣经》神话中,蛇进一步被污名化,成为教唆人类走向堕落的“元凶”。
蛇在伊甸园中诱惑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认识了性,并第一次产生羞耻之心,用树叶做衣服遮蔽身体。同时,因为蛇的形态酷似男根,在很多部落神话中它都是性的象征。性与生殖密不可分,在古欧洲,人的生殖被和农作物的丰收相连系,农作物丰收时,财富也会聚集,蛇又成为了“给农夫带来财宝的小精灵”[6](P132)。象征财富的蛇爬上了法老的王冠和摩西的权杖,权利也为它所有。集性、财富、权力于一身的蛇因而成了人类欲望的集合体。
耶稣认为“有强烈感性欲望的人是很难抵制来自欲望的诱惑,即使是僧侣也逃脱不了。纵欲导致堕落,纵欲是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9](P70),而最初由下层贫苦百姓创立的基督教也反对奢侈,宣扬禁欲主义,蛇就是由此变得罪恶满身,受到了《圣经》和基督教会的诅咒。《启示录》中写道:“他捉住了那条戾龙,就是那古蛇,是魔鬼,又叫撒旦,把它捆绑一千年。”[10](P290)撒旦的被囚可以千年为期,被憎恶、谩骂的命运却没有期限。
即使如此,女神时代人类赋予蛇的正面价值并未从《圣经》中彻底消失,即使后来它演化成魔鬼撒旦的化身,但要知道撒旦本是上帝宝座前的六翼天使,“智慧充足,全然美丽”[2](P840),而在欧洲也有这么一个讲述一个人吃了蛇肉而获得知识(智慧)的传说。被上帝造得过于完美的撒旦就像启明星,总是赶在太阳出现之前一争光辉。美丽而智慧的、因高傲而陨落的天使,在《圣经·失乐园》中就化身成了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2](P2)。
在伊甸园的故事中,欲望与智慧相伴而生。把一切痛苦的根源归结于欲望,因为畏惧痛苦,便干脆宣扬禁欲主义,无欲无求确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战争、纷乱,却也违反了人的自然性,丧失了文明向前推进的可能。巴尔扎克便发出了“没有欲望,哪有天才”的反问,抛弃欲望,也就抛弃了智慧。或许是聪明到狡黠的蛇迷惑了夏娃,可又是什么迷惑了我们?蛇未曾撒谎,未曾胁迫人类,它是教导人类通过盗食上帝之果而走向理性(“眼睛明亮”)的启蒙者,却被定义为十恶不赦的恶魔,被捆绑在耻辱柱上千年也不够。
时至今日,启蒙话语从西方传播至中国后已有百年之久。在围绕启蒙话语的种种论争中,不乏对于启蒙者的口诛笔伐。联系古欧洲作为女神象征的蛇以及《圣经》中被污名化的启蒙者蛇,不禁令人对启蒙的命运生出许多感慨。
参考文献:
[1](德)伊曼努尔·康德,对“什么是启蒙”的回答[M].肖树乔,译,北京:中译出版社,2016.
[2]圣经·旧约[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
[3]郭颖.缠绕在善与恶之间的蛇——《圣经》中“蛇”的原型意义[J].读与写(教育教学刊),2013 (02).
[4]卢娟,魔鬼与蛇之间深藏的“人性”——《圣经》中蛇的原型及变异[J].文明,2013(2).
[5]吉尔伽美什[M].赵乐甡,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
[6]马丽加·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M].苏永前、吴亚娟,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7]马丽加·金芭塔丝,女神文明:前父权制欧洲的宗教[J].叶舒宪,译,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 (2).
[8](美)理安·艾斯勒.圣杯与剑——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未来,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
[9]李葛送,《圣经》影响下的文学艺术中蛇意象探源[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04).
[10]圣经·旧约[M].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