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乡派之文派意识论析

2019-03-17 19:16欧阳春勇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湘乡姚鼐桐城派

欧阳春勇

(怀化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怀化 418008)

一、引言

围绕曾国藩与其高足弟子、幕府宾僚以及相关湖湘文士是否开创湘乡派,目前学界一种观点倾向于湘乡派为桐城派之旁系别支,另一种观点则主张其已是摆脱桐城笼罩而发展的一大独立文派。但是,两种观点都倾向急于给出结论,而缺乏严密系统论证,由此也从反面说明,湘乡派与桐城派二者关系之纠结不清。本文先就湘乡派之文派意识做一番详细的学术探析。

二、湘乡派之文派意识剖析

湘乡派之得名并非起自本派盟主曾国藩之口,即便是为后世所广为称道的 “曾门四大弟子”,亦未见以“湘乡派”相标榜,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该派之文派意识相当隐晦。而与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桐城派对此则态度迥然不同,为便于更加清楚地说明问题,我们可将桐城派之文派意识作为参照来做一番对照阐释。

首先,从其宗主的创派意识看。桐城派得名之始,学界一般认同起自姚鼐。姚氏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作《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一文给刘大櫆贺寿,表达了明确的立派意识。其文写道: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晋芳)、历城周编修(永年)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古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苞),今有刘先生(大櫆),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鼐曰:“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之俊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川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既应二君,其后尝为乡人道焉。鼐又闻诸长者曰:康熙间,方侍郎者,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渐知先生。今侍郎没,而先生之文果益贵。然先生穷居江上,无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独闭户,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聪明犹强,著述不辍,有卫武懿诗之志,斯世之异人也已。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姚范),学文于先生。游宦三十年而归,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每穷半夜。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为之寿,鼐适在扬州,思念先生,书是以寄先生。又使乡之后进者,闻而劝焉。[1]

姚鼐将一篇多数情况都会沦为应酬敷衍的祝寿文写成了唱响“桐城派”文学旗号的宣言书。此文作于姚鼐辞官后在扬州主持书院,广收门徒,力倡桐城古文之时。文章巧妙地借他人之口,打出“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的旗号,大有示人以天下文章,桐城为宗的架势,还煞有介事地宣称桐城将“儒士兴,今殆其时矣”。作者亦简要地点明了方苞、刘大櫆与自己一脉流衍的师承关系,俨然勾勒出桐城派的发展历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姚鼐指出黄山与舒城之间奇特杰出的自然山水,育兴了自梁陈以来的佛门宗风之繁盛,而现时佛教衰歇,所以预言代之而起的将是桐城古文。这实际表示姚氏有志于弘扬桐城古文,以期达到“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的理想局面。由此可见,姚鼐对桐城古文的立派兴宗之愿望是强烈的,态度亦是明确的。当再经过位高权重,才雄气魄的曾国藩于《欧阳生文集序》一文中对桐城派形成的一番权威叙述后,姚鼐开宗立派之宏愿更为彰明较著。曾氏所言,亦为桐城派人士奉为不刊之论。其文有曰: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儒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2]251

曾国藩于此继续追认上述姚文所称从方苞、经刘大櫆至姚鼐的文统,并将桐城派成形比拟江西诗派。众所周知,江西诗派算是我国文学史上最早自觉结成的一个文学流派。约在南北宋之交,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尊黄庭坚为本派祖师,下又列陈师道等25人,认为他们一脉相承,并编刻《江西宗派诗集》,以此欲存江西诗派之统。为此,周紫芝评曰:“吕舍人(本中)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3]云门和临济本为禅宗的两大派别,周氏用以比方区分江西诗派与其他别派。隋唐以后,“宗派”成为中国佛教发展的一大特点,随之发展,佛教宗派意识也渗透到了文学领域,吕本中所作之宗派图,显然是有借佛门传法传衣理念以示承续文统。姚鼐上文有言“释氏衰歇,则儒士兴”,并自行勾勒出从方苞至自身的古文之统,可见姚氏非常强烈地想借佛教弘扬宗风的精神创立桐城古文派别。

而湘乡派则与此有异。湘乡派最早得名起于清末民初选学大师、目录学家李详,而非宗主曾国藩。那么曾国藩的开派立宗意识,是否就无从说起呢?其实,并非如此,借助相关文献还是可以将其考明。

咸丰八年(1858)十二月,四十八岁的曾国藩作《欧阳生文集序》一文。文章先是承袭前人“桐城三祖”之说,而尤尊姚鼐,并借周永年之言,为桐城派树旗立帜。接着讨论桐城派自姚氏后,有上元、桐城、江西和广西等几个主要传播阵地,其后则曰: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

也。[2]252

曾国藩于此将“湘乡”文学衔接“桐城”文学,并将挚友吴敏树归入师法桐城之列。曾氏将此序写好后于咸丰九年(1859)正月函寄给友人欧阳兆熊,附带恳请此友转寄吴敏树一阅。不料吴氏阅后表示异议,立即回函欧阳兆熊,与曾氏针锋相对,发表对文学流派的看法,其《与筱岑论文派书》曰:

文章艺术之有流派,此风气大略之云尔,其间实不必皆相师效,或甚有不同;而往往自无能之人,假是名以私立门户,震动流俗,反为世所诟厉,而以病其所宗主之人。如江西诗派,始称山谷、后山,而为之图列,号传嗣者,则吕居仁。居仁非山谷、后山之流也。今之所称桐城文派者,始自乾隆间姚郎中姬传称私淑于其乡先辈望溪方先生之门人刘海峰,又以望溪接续明人归震川,而为《古文辞类纂》一书,直以归、方续八家,刘氏嗣之,其意盖以古今文章之传,系之己也。如老弟所见,乃大不然。姚氏特吕居仁之比尔,刘氏更无所置之;其文之深浅美恶,人自知之,不可以口舌争也。

自来古文之家,必皆得力于古书。盖文体坏而后古文兴,唐之韩、柳,承八代之衰,而力挽之于古,始有此名。柳不师韩,而与之并起。宋以后则皆以韩为大宗,而其为文所以自成就者,亦非直取之韩也。韩尚不可为派,况后人乎?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涂辙,而可自达于古人者哉![4]394-395

不可否认,吴敏树对文学流派的看法自有一定道理。所言无能之人,以宗派标榜,“私立门户,震动流俗”,以致流派宗主反受其害,尤其切中流派末流之弊。是故王先谦在《续古文辞类纂》中给该文添加评语:“宗派之说,良为误人,此文足以开拓学者心胸。”[5]此处需要补充的是,王氏并不反对文派之说,只是反对宗派之说,因为“文派”与“宗派”在其看来内涵别如霄壤。

吴敏树在文章最后声称:“今侍郎序文所称诸人学问本末,皆大略不谬;独弟素非喜姚氏者,未敢冒称;而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然弟岂区区以侍郎之言为枉,而急自明哉?”[4]395诚如吴氏所说既不仅仅是以曾国藩所言为枉,而急于自明不愿厕身桐城之志,还有则是看穿了曾氏“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殊未必然”之用心,才不吐不快的。

欧阳兆熊得吴敏树《与篠岑论文派书》后,在给曾国藩的书信中将其一并寄上。曾氏阅毕,于是年十月针对吴氏所论而作《复欧阳兆熊》,信曰:

得九月初六惠书并南屏(引者按:南屏为吴敏树之号)一缄,敬悉一切,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生活,真吾乡豪杰之士也;而直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则贬之已甚。姚氏要为知言君子,特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其《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氏,稍涉私好,而大体固是有伦。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不刊之典也。国藩之为是叙,不过于伯宜处略闻功甫生平之言论风指,而纵笔及之,非谓时流诸君子者,足以名于世而垂于后,不特不和之,且私独薄之。南兄识得鄙意,曰侍郎之心殊未必然,所谓搔着痒处,固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也。[6]276

如果说曾国藩考虑文集流布,为之作序不得不违心地说些台面上的客气话,因而产生“纵笔及之”的文章波澜,那么此处在给定交终生的好友写私人信件时就不会顾虑重重,所以曾氏感叹吴敏树“搔着痒处”之言是真诚的,而对时流君子纷纷归向桐城之举,坦言“不特不和之,且私独薄之”亦是可信的。可见,曾国藩当然亦“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生活”。

除了寄信欧阳兆熊表明心迹,曾国藩于同年十二月亦作《复吴敏树》再次声明。信言:

筱泉前寄示尊书,以弟所作《欧阳生集序》中称引并世文家,妄将大名胪于诸君子之次,见谓不伦。李耳与韩非同传,诚为失当,然赞末一语曰:“而老子深远矣。”子长胸中固非全无泾渭。今之属辞连类,或亦同科。至姚惜抱氏虽不可遽语于“古之作者”,尊兄至比之吕居仁,则亦未为明允。惜抱于刘才甫不无阿私,而辨文章之源流,识古书之正伪,亦实有突过归、方之处。尊兄鄙其宗派之说,而并抹杀其笃古之功,揆之事理,宁可谓平?至尊缄有曰:“果以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斯实搔着痒处。往在京师,雅不欲混入梅郎中之后尘,私怪阁下幽人贞介,何必追逐名誉,不自惜。昔睹鬷蔑之面,今知君子之心。[6]331

从写给欧阳兆熊和吴敏树的信中可见,曾国藩甚为称赞吴氏自别桐城之举,只是认为将姚鼐相比吕居仁,不愿苟同,认为贬之太甚,未为公允。但其对吴氏所言的“果以姚氏为宗,桐城为派,则侍郎之心,殊未必然”,则坦承不讳,认为“搔着痒处”,甚至坦白京官时期的文学心态,所谓“往在京师,雅不欲混入梅郎中(曾亮)之后尘”。曾氏此处所言“雅不欲混入梅郎中之后尘”当然不可理解为有贬损梅曾亮之意,其实曾国藩对梅氏是相当推重的,其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作《赠梅伯言二首》可见一斑。其一,诗句首联“隘巷萧萧劣过车,蓬门寂寂似逃虚”写出梅曾亮物质生活艰窘,尾联“长安挂眼无冠盖,独有文章未肯疏”[2]51称赞其高尚的文学追求。其二,诗句首联则称:“单绪真传自皖桐,不孤当代一文雄。”[2]51道光二十九年(1849)曾国藩又有《送梅伯言归金陵三首》,试看其三,诗曰:

文章昌黎百世师,桐城诸老实宗之。方姚以后无孤诣,嘉道之间又一奇。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

两般妙境知音寡,他日曹溪付与谁。[2]71

韩昌黎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之誉,是桐城派成员效法的主要作家之一,可见桐城派之目标取法其上。但是其经姚鼐集其大成之后,盛难为继,渐现萧条。曾国藩认为幸有梅曾亮出而支撑局面,所谓“嘉道之间又一奇”,一扬一抑中极大地肯定了梅曾亮的文学业绩。既然曾国藩对梅曾亮如此推崇,那么与其说出“雅不欲混入梅郎中之后尘”之话是否矛盾呢?显然不是,曾国藩性格倔强,争强好胜,哪怕是为人作幅挽联也要比个高下的,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曾氏豪杰之心不愿步驱人后而已。人有实绩,如实肯定不掩人之才,却不因此满目崇拜,迷失自己。诗歌末句“他日曹溪付与谁”,隐然可见曾氏自任雄心,不愿为孔门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曾参,要做禅门登坛树帜,开宗立派之慧能。

总之,吴敏树、曾国藩都不欲依附桐城而自重。分而言之,吴氏个性独立,老于文事,对作文之法亦有真知灼见,其指责姚鼐有意识地构建桐城文统,更在于桐城末流寻声逐响,自我标榜对古文创作的极大破坏。刘蓉《复吴南屏学博书》对之肯定:“其(吴敏树)论近世文派,以为文必古于辞,则自我求之古人而已,奚近时宗派之云?又曰:‘乌有建一先生之言以为门户途辙,而可自达于古人者?’卓识伟论,足破时流之惑。”[7]曾国藩性格刚强,抱负宏远,鉴于“姚氏要为知言君子,特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所以别有雄图,倡雄奇大之文以应世变。

经过上述考索寻绎,不难知晓曾国藩确有创派意识,只是未见明言,显得隐隐约约,这点倒是与其深隐的性格相协,但终究远不如姚鼐为更加取信于人而借人之口说出那句“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来得直接明了。可见,其文派意识就算隐晦一些却总不能直接视为虚无。

其次,从其成员对本派认同意识来看。姚鼐在旗帜鲜明地唱响桐城号召后,更以选本形式加强桐城文统,将方苞、刘大櫆放置在归有光之后,一并入选《古文辞类纂》以接续唐宋八大家来张大门户。而且姚氏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辞官《四库全书》馆后,近四十年从事书院讲学,培育出众多的门徒,无疑极大地扩张了桐城门庭。钱基博《黄仲苏先生〈朗读法〉序》指出:

(姚)鼐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籍者,上元有管同、梅曾亮,桐城有方东树、姚莹,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而曾亮最老寿后死,仕宦京朝。同时为古文者,群尊为师;鼐之星火,于是烈焉。[8]

姚鼐规划的古文统绪在其直承弟子、再传弟子、私淑弟子以及自觉遵循姚氏文统者中得到强烈认同并广为传衍。其中方东树的宣传最为得力,其在《书惜抱先生墓志后》中说:

自明临海朱右伯贤定选唐宋韩、柳、欧、曾、苏、王六家文,其后茅氏坤析苏氏而三之,号曰“八家”。五百年来,海内学者奉为准绳,无敢异论,往往以奇才异资穷毕生之功,极精敏勤苦,踊跃万方,冀得继于其后,而卒莫能与之并。盖其难也!近世论者谓八家后,于明推归太仆震川,于国朝推方侍郎望溪、刘学博海峰以及先生而三焉。夫以唐宋到今数百年之远,其间以古文名者何止数十百人,而区区独取八家已为隘矣,而于八家后又独举桐城三人焉,非惟取世讥笑恶怒,抑真似邻于陋且妄者。然而有可信而不惑者,则所谓众著于天下人之公论也。[9]143

方东树不仅延续姚鼐勾画的文统之论,而且于此追崇“桐城三祖”。桐城派成立,除了“义法”论,“三祖”说为其又一基石,方东树对之,言之凿凿,几欲毋庸争辩,自信所言代表“天下人之公论”。

方宗诚在《桐城文录·序》中宣扬桐城派亦是不遗余力,也说:

盖自方望溪侍郎、刘海峰学博、姚惜抱郎中三先生相继挺出,论者以为侍郎以学胜,学博以才胜,郎中以识胜,如太华三峰,矗立云表,虽造就面目各自不同,而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归熙甫相伯仲。呜呼,盛哉![9]206

方氏强调“桐城三祖”文章各有造诣,但“皆足继唐宋八家文章之正轨”,与明代归有光相颉颃,认定桐城派为文坛正统。为了表明清者自清,不存门户之私,文章最后则称:“夫学问之道,非可囿于一乡也。然流风余韵,足以兴起后人,则为乡先生之言行为最易入。”[9]208尽管如此,作者坛坫自雄意识,还是无法遮掩,姚鼐设立的文统序列在此继续被追崇。

无需胪列,因为此类文献实在不胜称引。姚鼐及其门弟子以接续文统之正自居,又欲如同“驱江淮河汉,并而为一”地要“举天下统为一派”“奉桐城一先生之言”[10]为不可更易之“家法”,自然引起有识之士不满,于是辩难蜂起,纷争繁烈。前文所述吴敏树不满“湘军”统帅之指派,拒绝被纳入“桐城宗派”图谱,甚至对姚鼐出言不逊,可窥争锋激烈之一斑。其实,对以得古文之真传,以古文之正统自诩的桐城派的批判,绝非只有吴氏,其他的如戴震、章学诚、龚自珍以及包世臣等都具有一定代表性。尤其是蒋湘南,他对桐城派的批评则更为尖锐、深刻,其在《与田叔子论古文书》中写道:

夫古文之弊,自八家始也。非八家之弊古文,乃学八家者之弊八家也。“八家”之名,起自元静海朱氏,其录本不传,传者明茅氏。其所标伸缩剪裁诸法,大概皆为功令文之法。归震川,唐荆川,李大泌诸君子,孰非工于功令文者?诸君子以八家之法为功令文,故其功令文最古;诸君子遂以功令文之法为古文,故其古文最不古。若今代之古文家,则又扬不古之余波而扇之者也。故曰古文之失传,业五百年也。[11]132

蒋氏将规抚唐宋八大家而以宗派相高的文人,称作“伪八家”。“伪八家”“其古文最不古”,原因就在于“以功令文之法为古文”。接着作者釜底抽薪,一句“古文之失传,业五百年也”,犹如响雷惊醒梦中人,从立论之本上否定了桐城派古文正统地位。再进一步推展,作者归纳出“伪八家”所作伪古文有八种弊病:

夫明人所录之八家,未尝非古文也;而数百年来所为八家之文,则非古文也:韩皂欧台,沾沾自喜,语助星罗,吞吐否唯,其弊也奴。未识麟经,先骂盲左,嚇彼走卒,立僵而跛,其弊也蛮。黄茅白苇,彳亍河干,饥肠雷隐,忍俊无餐,其弊也丐。规植矩,比葫画瓢,皋苏律令,不如萧、曹,其弊也吏。凡胎御风,自标仙度,杀马毁车,腾空觅路,其弊也魔。井底看天,岂无珠斗,转笑岱顶,空立搔首,其弊也醉。道听程、朱,涂詈许、郑,龙门未登,兰台已病,其弊也梦。廋语歇后,或续或断,有声无音,呻吟莫辨,其弊也喘。[11]132-133

蒋湘南用奴、蛮、丐、吏、魔、醉、梦、喘八字抨击伪八家古文的各种弊病,可谓穷形尽相,入木三分。作者在此虽未指名道姓伪八家是谁,不难看出其矛头确是指向桐城派的。文章最后,对其“门径既成,坛坫相高,天下群然追逐,合其辙者为正宗,异其途者为左道”[11]133的狭隘宗派意识给文坛造成恶劣风气进行了无情地揭露。

其实,文学分流成派,既非始自桐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本无可厚非,若门墙高立,壁垒森然,久则滋生衰飒枵空之像,流派不但无法延展,自身也终将葬送。“举天下统为一派”显然是不现实的,亦与百家争鸣反映的昌明气象格格不入。不过,姚鼐虽有急切播扬其文统之心,但在是否将方苞、刘大櫆入选《古文辞类纂》问题上也有过迟疑。方东树则以真理在手,理直气壮,于《答叶溥求论古文书》曰:

虽然,文章之道固贵于知矣。而知又视其智之浅深、大小、偏全之量,同闻异受,天地悬隔。孔门弟子,日侍乎圣人,而游、夏之知不同冉、闵,冉、闵之知不同颜、曾。譬如水焉,瓮盎盘盂,以及湟潦沟浍,河淮江海,同为受水之器,广狭不可同日而语,要各满其量者,亦各随其器也。庄子曰:“世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夫真知又有所待而定耶?往者姚姬传先生纂辑古文辞,八家后,于明录归熙甫,于国朝录望溪、海峰,以为古文传统在是也。而外人谤议不许,以为党同乡。先生晚年嫌起争端,悔欲去之。树进曰:此只当论其统之真不真,不当问其党不党也。使二先生所传非真耶,虽党焉不能信后世。如真也,今虽不党,后人其能祧诸。要之,后有韩退之、欧阳永叔者出,则必能辨其是非矣。此编之纂,将以存斯文于不绝,绍先哲之坠绪,以待后之学者,何可不自今定之也?而疑之乎?孟子论道统,舍伯夷、伊尹而愿学孔子、管、晏,岂足顾哉?古之善言文者,必之江海;善观江海者,必观共澜。熙甫、望溪、海峰三先生之得,与于江海者,其澜同也,学者亦必涉其澜而可哉![9]139

方东树坚决捍卫“存斯文于不绝,绍先哲之坠绪”之桐城古文统绪,针对其师姚鼐因在《古文辞类纂》中选方苞、刘大櫆之文而生畏惧人言其“党同乡”之心,进以“不问党”“当论真”之说,从理论的高度肯定桐城文派存在的合理性。

湘乡派成员则显然不同。就以有“曾门四大弟子”称誉的本派核心成员——张裕钊、黎庶昌、薛福成和吴汝纶为例考察,问题基本可以得到说明。诸位高足亲炙曾国藩师,平日相处谈文论艺,多有涉及桐城派和其宗主姚鼐,翻检文献,多见四位对之推崇之语,而对自己处身其间的湘乡派则明显缺乏文派自觉意识。如张裕钊在信《复蒯礼卿》中曰:

究而论之,桐城实有不可磨灭之处,亦实有不满人意之处。世人不察,菲薄桐城者,其所为文但有假象;效法桐城者,则但有空腔,大氐百变而不出此二端。其无当则一而已,不知姚惜抱氏,究心选学,兼通古训,其纂古文辞列入词赋一类,所见已远出望溪方氏之上。特自度才力不足以副之,是以宁俭毋侈,免蹈伪体之弊,然已为曾文正导启先路,遂由是扩而大之,乃卓然为北宋以后七百年来之一人。[12]

张氏承认桐城古文虽有不尽人意之处,但更有不可磨灭的成绩,对之菲薄过当或是效法不灵,不能损乎桐城宗主姚鼐对曾国藩导乎先路之功,肯定姚鼐“乃卓然为北宋以后七百年之一人”,评价之高,无以复加。又如黎庶昌在《续古文辞类纂叙》也说:“然工输虽巧,不用规矩准绳,又可乎哉?本朝文章,其体实正自望溪方氏,至姚先生而辞始雅洁,至曾文正公始变化以臻于大。桐城之言,乃天下之公言也。”[13]84黎氏显然是将曾国藩放置于桐城派的,把方苞至姚鼐再到曾国藩看做是一脉相承的古文体系。甚至在古文编选标准上,黎氏亦遵循姚鼐所定八字原则,“余今所论纂,博观慎取,盖亦有年。凡神理、气味、格律、声色有一不备者,文虽佳,不入”[13]84。而薛福成在《寄龛文存序》亦言:“余谓自桐城派盛行,而海内假托者亦众,近世高材生言古文者,或遂厌弃桐城;然以文正之贤,不能不取义法于桐城,继乃扩充,以极其才。然则桐城诸老所讲之义法,虽百世不能易也。”[14]可见薛氏对桐城“义法”是极力维护的,将其看成百世不易之法宝,认为曾国藩能尽其才,发挥扩充之功,也是以取法桐城义法为基础的。不妨再看看吴汝纶的说法,吴氏在《孔叙仲文集序》感叹:

往年汝纶侍文正公时,公数数为余称述姚氏之说,且曰:“今天下动称姚氏,顾真知姚氏法者不多,背而驰者皆是也。”汝纶窃自维念,幸生桐城,自少读姚书,姚氏支与流裔,在天下有振起而益侈大之者,而乡里后生,卒鲜得其近似,闻公言则瞿然而悚。[15]

桐城往盛成追忆,吴氏不禁感慨万端。其中既有对桑梓已往文盛的自豪,也有对无法延续其流风的遗憾和愧疚,更有对“乡里后生”寄予担当传人的无限期望。作者还把对桐城有“振起而益侈大之”之功的曾国藩视为“姚氏支与流裔”。

“曾门四大弟子”虽然肯定曾国藩的文治武功,但都将其纳入桐城派内叙述,而对曾氏本人的开宗立派意识没有强烈维护之心,对其身处湘乡派实已有别桐城的本质情形缺乏自觉认识,而这点与桐城派成员明确极力维护本派相较可谓大相径庭。

综合湘乡派盟主的隐晦创派意识和其主干成员缺乏对自身所处文派的明确认同表述这两方面信息看,似乎可以解释学界为什么对湘乡派看法存在分歧,而无定见这一现象。因为倾向将其看作桐城派之旁系别支可以从这两方面找到依据,而主张将其视为摆脱桐城笼罩的独立文派亦可在这里挖掘出理由。

三、结语

众所周知,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产生、发展、变化及消亡的过程。一个文学流派亦是如此,而在这一变动不居的过程中,流派一方面为了更好发展,得寻求创新而使其产生异质因素;另一方面为了保持自身,又要求垂统而使其维护身家本色,诚如孟子所言:“君子创业垂统,可为继也。”[16]但文派意识太浓,则易生门户之见,入主出奴;而适当的文派垂统要求,也是流派得以成之为本派的必要条件。湘乡派文派意识尽管相对薄弱,倒也并非全然没有,或许这为曾氏门下高足以及再传弟子寻途沿辙,踵事增华提供了更好的便利,难怪湘乡古文日益光大,蔚然成派,至于民国初元,流风未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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