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性思维与中国20世纪50—70年代文论的一元化

2019-03-17 15:21杨水远
关键词:本体论文论黑格尔

杨水远

中国当代文论的发展,历经曲折,其中既包括问题域的转换,如文学理论的向内转,也包括文学观念的演变,如从反映论、审美反映论到建构论的变迁,还包括对诸多具体问题的思考,如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等。可以说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我国文学观念、论域和具体问题的转换与变迁,蕴含着文论深层学理的内在转型。以20世纪80—90年代为界,当代文论所发生的重大转变,已为学界所普遍关注,但对引起这种转变的内在思维方式关注还不够。本文认为,同一性思维是20世纪50—70年代文论走向本质主义和内容僵化的内在原因,而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西方文论,尤其是后现代差异性哲学的接受与中国本土思想家对同一性的反思合流,成就了中国文论的学理转型。

一、同一性思维的接受与中国20世纪50—70年代文论的哲学基础

同一性是西方古典自然本体论哲学和近代认识论哲学的主要思维逻辑,本体论哲学通过对“始基”“变化中的不变者”“唯一本源”“第一推动力”等的探究展示出本体论同一性;认识论哲学通过主客二分,强调概念与事物的一致,形成了思维与存在相同一的认识论同一性。本体论的还原操作与启蒙精神将理性贯彻到一切领域,体现了同一性思维的现实强制性。黑格尔是同一性哲学的集大成者,他利用辩证法实现了本体论同一性和认识论同一性的统一,将世界万物强制纳入到绝对理念的体系中进行演绎。当代文学研究界普遍认为,中国20世纪50—70年代的文学是一种“一元化”或“一体化”的文学,谢冕[1]、丁帆[2]、洪子诚[3]等都持有这一观点。如果说文学的“一体化”还是同一性思维在文学创作中的体现,那么20世纪50—70年代中国文论则在思维方式上更全面地接受了西方同一性思维的影响。

中国当代文论同一性思维的确立与对黑格尔思想的接受密切相关,20世纪50—70年代中国文论的思想资源主要有两个:苏联文论和马克思主义文论,二者皆以黑格尔思想为出发点,吸收和改造了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但二者在中国的接受路径并不完全一致。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等对黑格尔的接受和改造为苏联文论奠定了理论基础。中国当代文论通过别林斯基等人的理论接受了黑格尔的影响,如对中国文论产生普遍影响的别林斯基关于形象思维的论述,就与黑格尔关于“美”的定义同属一脉。另外,当代文论在对马克思思想的接受和误释中,习得了黑格尔的思维方法,正如俞吾金所指出的,在黑格尔那里,思维和存在是同质同一性,而在马克思那里则是异质同一性。[4]由于理论水平的局限,在中国当代文论界起作用的主要是黑格尔的同质同一性。

在世界观和本体论[注]中国当代哲学和文论所强调的“世界观”,在一定程度上替代了“本体论”,关于二者之间的关系,参见俞吾金:《马克思对物质本体论的扬弃》,《哲学研究》2008年第3期。层面上,我国20世纪50—70年代建立的是“物质第一性”的自然本体论,是西方古典自然本体论同一性思维在当代的回响。恩格斯曾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文中指出:“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基本问题,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5]这一基本问题包括“思维与存在何者为第一性”和“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两个问题,前者指向本体论,后者则指向认识论。其中,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关系到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重要分野,凡是认为物质第一性的都是唯物主义者。由于第一性问题与古希腊始基哲学存在着内在的相通性,且当时学界对西方哲学发展了解不深,因此,对第一性问题的理解大体按照了始基哲学的本体论思路来理解,形成了中国当代的自然(物质)本体论哲学和文论。

在论述黑格尔与马克思的关系时,“颠倒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持有这一观点的学者认为,马克思对黑格尔的“头足倒立”进行了复正,从而将哲学基础转移到“唯物主义”上来,但在对唯物论的“物”和“存在”的理解上,将其阐释为“物质”,从而导致“抽象地指认历史中某种不变的物质始基”。[6]最典型的表现就是认为世界的最终本源是“物质”。事实上,在马克思那里,唯物史观通过感性的人的实践活动来考察历史,并不存在所谓的“物质本体论”。马克思在《费尔巴哈的提纲》中认为恰恰是唯心主义发展了能动性的方面,而这一合理的论述一直被漠视。

正统的哲学教科书推进了物质本体论同一性的普及,艾思奇主编的《辩证唯物主义 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运思思路是:“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可以认识的”。该书在第一章开头即写到:“世界是物质的世界,物质世界永远按照自己固有的规律运动着,发展着。这是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出发点。”[7]该教材是在前苏联影响下,国内权威专家撰写的权威文本,这一基本理论模式一直被国内同类教材和著作模仿沿用。正是在具有普适性的教材和教学中的普遍使用,物质本体论成为唯一合法且影响最为深远的唯物论阐释路径,在文论和美学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蔡仪是从“物质本体论”[注]李庆本认为:“既然已经把‘美’规定为客观事物本身的东西,那么对‘美’这种存在的讨论从哲学的分类上来看应属于本体论,而不属于作为唯物论的反映论。”参见李庆本:《美学和辩证逻辑:谈周来祥先生美学研究的哲学基础》,《西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的角度来讨论“美”的。在20世纪50—6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蔡仪主张“美在客观”,认为“一切事物的美都在于该事物本身”[8],主要指事物的形象、形式、现象、形状、颜色和光泽,自然事物、社会事物和艺术品的美都在于事物本身的物质属性,认为“物的形象是不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物的形象的美也是不依赖于鉴赏的人而存在”。这一观点虽在当时占据主流,但也受到了李泽厚和朱光潜等人的批评,李泽厚[9]认为这是一种“静观的机械唯物论的反映论”。朱光潜[10]从主客观对立统一的角度,将蔡仪所说的“物”称为“物甲”,而在主体参与下所建立的“物的形象”称为“物乙”,他认为“物甲”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物”,而“物乙”是客观的自然物加上主观条件而产生的“社会的物”,美学研究的对象主要是“社会的物”,可谓是用心良苦。

以物质本体论为基础的文论,强调“客观现实”是文学的来源和归宿,哲学、科学、文学艺术面对同一个“客观世界”,其差别只在于反映“客观世界”的方式不同而已,哲学用概念掌握世界,文学则用形象。与此同时,将“客观现实”等同于阶级性和政治性,对“客观现实”的理解是抽象和僵化的,将文学作品中的“人”看作只是达到反映客观现实的工具和手段,如当时有学者认为“文学是人学”,反对“文学反映现实这个历史唯物主义的根本命题”[11]。

在认识论层面,通过“思有同一性”的讨论,建立起认识论的同一性文论。恩格斯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的第二个层面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我国思想界爆发的关于“思有同一性”问题的讨论,是对恩格斯这一问题的回应,但遗憾的是,当时对这一问题的讨论主要还停留在黑格尔的思维与存在同质同一性的基础上。参与这一讨论的主要有贺麟、艾思奇、王若水、杨献珍、于世诚等,先后于《哲学研究》《学术月刊》《光明日报》等刊物上发表论文百余篇,席卷了当时哲学界大部分学者和主要刊物,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分歧主要体现在对“存在”和“同一性”这两个关键概念的理解上。艾思奇[12]、王若水[13]等人认为“存在”是“现实的存在”,而恩格斯肯定了“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他们从黑格尔哲学所区分的两种“同一性”论述出发,把“同一性”区分为抽象(绝对相等的)同一性和包含差异在内(辩证)的同一性,认为对同一性的两种理解在黑格尔那里就有了。于世诚、杨献珍等则认为,在黑格尔那里,“‘存在’不是指‘具体事物’,而是直接指‘概念’”[14],“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是黑格尔语言,是典型的唯心主义,杨献珍也区分了两种“同一性”:“唯心同一性”和“辩证同一性”[15],前者强调思维与存在的等同,后者则强调思维与存在之间存在“某种同一性”,并认为“唯心同一性”才是“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一问题讨论的核心,相当于“等同性”,是唯心主义者的哲学术语,把后者看作是“思维和存在有同一性”,强调思维与存在之间的一致和符合。杨献珍[16]认为:“在哲学史上,无论是主观唯心主义者贝克莱和马赫,或者是客观唯心主义者黑格尔,都援用‘思维和存在的同一性’这个命题,其含义是一样的,都是说的思维和存在是同一个东西,没有第二种解释。”这一看法在一定程度上割断了黑格尔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继承关系,把黑格尔那里已经具有萌芽的思想给忽视了。

通过“思有同一性”的讨论,取得了两个方面的重要结论。第一,世界是可知的,思维、概念与存在、具体事物之间存在认识论的同一性结构,对休谟、康德等的不可知论提出了批判,确定概念和语言是认识世界的工具,对文论而言,其中一个重要影响是将文学定义为“语言的艺术”,并将语言与其反映的世界统一起来。第二,世界是一元的,思维和存在虽然具有同一性,世界是可认识的,但归根到底存在和物质是第一性的,思维和概念是对存在的反映。当代文论正是在这一基本认识论结构中建立起来的,主体与客体、现象与本质、内容与形式、概念和事物之间的等级关系,构成了反映论文论体系的哲学基础。

二、同一性思维与中国20世纪50—70年代文论的一元化格局及其消极影响

同一性思维的现实强制性在于“把普遍原理推至一切领域”[17]。阿多尔诺在《否定的辩证法》一书中指出,同一性思维是一种概念帝国主义,是对“自在之物与其概念的符合”的确信不疑,是概念同一性对事物本身存在的非同一性的抹除,其现实表现则是极权政治和奥斯维辛。[18]阿多尔诺是较早将同一性思维与现实政治联系起来的哲学家,这是同一性的哲学反思在现实领域的必然延伸,为中国当代的反思提供了重要参考。

20世纪50—70年代,同一性思维渗透到当代文艺学学科建设的方方面面,其现实强制性特征促进了我国一元文论格局的形成,具体表现至少包括以下两个方面。

(1)大学文艺学教学通过编写统一教材,形成了较为统一的文学观念。1950年8月,中央人民政府教育部颁发的《大学教学大纲草案》对文艺学教学进行了统一要求,规定了文艺学教学的意识形态特点和为政治服务的基本方向。[19]89在教材建设方面,这一时期主要采取自编和统编两种形式。其中自编教材的出版集中于1957年,这些教材主要由参与毕达可夫北京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班的各地青年学者所编撰,如霍松林的《文艺学概论》,李树谦、李景隆的《文学概论》等。统编教材则是在教育部的统筹管理下集全国之力编写,如蔡仪的《文学概论》、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等。这些教材是在苏联文论和国家意识形态影响下的文学理论建设,其基本文学观念是一致的,都是从意识形态和阶级性的角度来界定文学的本质。

(2)通过对个体化文论书写的批判达到文论体系的一元化。1951年《文艺报》开展了“关于高等学校文艺学教学中的偏向问题的讨论”,采取学生检举、教师检讨的方式推进文论的一元化进程。其中山东大学吕荧的文艺学教学受到的冲击最大,吕荧的教学被认为“离开毛主席的文艺思想”[20],否认人民文艺的价值,吕荧被迫离开山东大学。面对文艺学的教学批判,北京师范大学黄药眠发表题为《关于文艺学教学的初步检讨》,反思了自己在文艺学教学中的“学究气”和“理论脱离实际”的倾向,认为自己“这门课程很糟”[19]100。姚文元甚至展开了对林焕平《文学论教程》的政治批判,认为这部教材“打起马列主义的招牌,贩卖帝国主义资产阶级的反动言论”[21]。而对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文论的批判更是牵连甚广。总之,通过对个性化文论的批判和一元文论的建设,20世纪50年代初,形成了中国当代文论的重要转型,一元文论格局得以形成。

中国文论的一元化格局,在具体的文论书写中,还表现在:文学定义的本质主义化,文论辩证法的一元决定论,文学批评中的观念同一性、文论书写的独断化等。

首先,同一性思维是我国当代文论本质主义的基础。在21世纪初的“反本质主义”讨论中,20世纪50—80年代的文论被认为是“本质主义”或者“威权主义”的知识建构,前者的主要代表是陶东风,后者的代表是支宇、吴炫等。在陶东风[22]看来:“‘本质主义’,乃指一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从本体论上看,本质主义文论将文学看作超历史、普遍固定的实体;在知识论上,本质主义文论坚持二元对立结构中“绝对主体”认识普遍本质的能力。以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和童庆炳的《文学理论教程》为例,陶东风认为前者将无产阶级文论看作超越历史、普遍、科学、客观的文学理论,否定了文学本质的多元性,从而陷入本质主义,后者则在“审美”和“意识形态”之间进行二元拆分,将“审美”看作文学的永恒本质,也没有脱离本质主义的藩篱。反本质主义还认为,以追求文学特征和规律的“文学创作阶段说”“文学类型特征说”也是本质主义文论的体现,呼吁对“文学”进行历史化、地方化的理解,从而重建文艺学的知识生产路径。支宇[23]则认为:“中国当代文艺学知识生产的根本弊端并不在于‘本质主义’思维方式,而是‘威权主义’知识生产机制。”他认为文论被当作阶级动员和社会整合的武器为意识形态部门所利用,文论的一元化主要来自于意识形态的排他性和独断论。事实上,二者的论断都有其道理,但无论是“本质主义”还是“威权主义”,其背后的思维方式均来自于“同一性”,“本质主义”是同一性在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体现,“威权主义”则是同一性在现实层面的表现。现实层面的威权主义深化了本体论和认识论上的同一性。

其次,在文论概念辩证法方面,同一性思维表现为一元决定论。辩证法强调对立面存在的合理性及其对立统一关系,并在二者相互关系的阐发中展示其内在张力。受到同一性思维的影响,辩证法的二元被简单地归并为一元,“表面的二元实际上乃是一元的统治”[24],辩证法沦为一元决定论合法性的论证方法。在成对文论概念的辨析中,受同一性思维的影响,学者们习惯于采用一元决定论来处理主体与客体、内容与形式、共性与个性等二元对立概念的内在关系。只要稍微翻检一下当代文论,我们就会看到一元决定论思维模式在文论领域的普遍应用。一是中国当代文论经历了从客体决定论到主体决定论的转变。在50—70年代的文论中,受物质本体论同一性的影响,在主客关系的阐发中,主要采用的是物质决定论,人的主观能动性被忽略,最经典的表述是:文学是客观社会存在在人脑中的反映,社会生活是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等;80年代的主体性文论则反其道而行之,走向了主体决定论。二是内容和形式是这一时期文论书写中最重要的一对概念。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和蔡仪的《文学概论》均设专章探讨文学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其基本看法是:“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这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25]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将文学艺术的“内容”规定为“革命的政治内容”[26],这一论断成为文论政治化的重要依据。在政治内容决定论思路的影响下,政治主题先行、政策阐释性的文学作品成为时代主流,文艺成为政治的简单传声筒,大大削弱了文学作品的感染力。三是在典型理论中,共性决定个性成为最基本的理论内核。黑格尔著名的“美”的定义:“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27],将“美”看作“共性”理念在“个性”感性中的实现。黑格尔的这一基本思路在我国当代典型理论中体现为“共性”和“个性”辩证演绎。在文论中,“典型”被普遍认为是“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体”[28],“共性”等同于阶级性,“个性”则是阶级性的具体表现,作为“阶级性”的共性占据着统治地位,决定着个性。“一个阶级一个典型”,是阶级共性决定论的必然推论,它导致该时期文学人物形象扁平化。

再次,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中,同一性思维表现为观念同一性,从而掩盖了文学批评的个性和生命质感。孟繁华在《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三部)中发现20世纪50—70年代文学批评中“隐含的观念同一性问题”,所谓“观念同一性”,即“曾经是批评的对象,往往也使用批判者的方法和武器去批判自己的对象”[29]。其典型的例子是胡风批判,孟繁华发现在1953年林默涵、何其芳对胡风的批评中,采用“庸俗的‘历史分析’的方法”,即抛开写作的历史处境和语言环境,寻章摘句地将对方置于“反马克思主义的立场”加以批判。1954年胡风对朱光潜的批判,在观念和方法上与之前林默涵和何其芳对胡风的批判完全一致。与此类似,周扬对胡风的批判和之后姚文元对周扬的批判也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观念同一性”。与此同时,从文艺官员到文艺学者,从老教授到新入学的学生使用着大体相似的话语和批评方法。“观念同一性”中断了文艺学的现代学术传统,使得学术在“失去了神秘性的同时,也失去了它与生俱来的高贵”,造成学者“既没有敢于坚持的学术立场和方法,也不尊重对方的立场和方法”的可怕局面。孟繁华的这一发现十分重要,这一“观念同一性”的现象背后,正是同一性思维方式对文学批评的规训。

最后,同一性思维在文论论述中表现为独断论。独断论习惯用全称判断和绝对化的字眼将二元对立绝对化,将某一论述作为不容辩驳的普遍真理,独断风格的形成与意识形态的排他性和政治批判有关,其背后也是同一性思维在起作用。如蔡仪主编的《文学概论》在论述社会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时指出:“这是关于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问题的一个最科学的解答,也是关于文学的这个最根本的理论问题的彻底的唯物主义的阐明。”[30]在这一句论述里,就连续使用了“最科学”“最根本”“彻底”等绝对性的词汇来作为修饰语。以群版《文学的基本原理》写到:“文学在任何时代、任何阶级都不可能是下意识的产物,都不可能没有指导思想、不属于任何体系。因而,在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激烈斗争的时代,文学不属于无产阶级,就必属于资产阶级;不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就必为资产阶级政治服务。”[31]这样的句式在这一时期的文论著作中俯拾皆是,“在任何时代、任何阶级都不可能”属于全称判断,“……不属于……必属于”“……不为……就必为……”将二元对立绝对化,这些论述以无可辩驳的独断论话语,展示了同一性思维影响下的语言暴力。

20世纪50—70年代,虽然中国文论初步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教学方式,但在同一性思维的影响下,政治化、庸俗化倾向严重,文论界一片万马齐喑的景象,在思维方式上本质主义盛行,威权主义、一元决定论、还原论、独断论等普遍存在。反思20世纪50—70年代中国文论的基本现状和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当代文论建构的重要基础。

三、对同一性思维的反思与中国文论的学理创新

针对中国当代文论的“同一性思维”“本质主义”及其表现的一元化格局,20世纪90年代以来,本土文艺理论家、“后现代”差异性哲学和“反本质主义”思潮对此作出了不同层面的理论反思,为文艺理论的学理创新奠定了思想基础。

20世纪90年代,随着我国社会从政治一元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论界开始对20世纪50—70年代的文论状况进行反思,其中最重要的是对同一性思维的反思。在文论建构实践中,胡经之、蒋孔阳、童庆炳等“不再采用单一定义来界定文学的性质,而是采取复式定义来概括文学的多种特质”[32],开启了新时期文学定义多元化的潮流。王元化是本土文艺理论家从理论上直接反思同一性思维方式的重要代表。在《九十年代反思录》和《九十年代日记》等一系列著作中,王元化以自己为对象对建国以来文艺思想的发展进行了全面反思,他敏锐地发现黑格尔哲学和卢梭政治哲学的内核是同一性,其中影响深广的“历史与逻辑相一致”的理论“根源乃来自黑格尔的同一哲学”[33],于是展开了对同一性哲学所追求的普遍性、规律性、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清理[注]关于王元化第三次反思与当代文论的关系,参见杨水远:《王元化第三次“反思”与当代文论的内在转型》,《中国文学研究》2016年第1期。。这是王元化第三次反思的关键,在对《文心雕龙创作论》一书的修改中贯彻了这一转变。20世纪50—70年代,黑格尔哲学曾是王元化寻求精神慰藉、训练逻辑思维的重要文本,王元化利用黑格尔思想重构中国古典文论,1979年出版的《文心雕龙创作论》就是这一努力的重要成果。在20世纪90年代的修订中,王元化对该书中作为同一性思维表现的“规律”论、本质论做了全面清理,对自己的思维转变做了深刻剖析,并将其改名为《文心雕龙讲疏》,以示区分。王元化对同一性思维的反思代表了本土文论家以直面本己和新中国建立以来文论思想发展的勇气,其反思的资源来自于本土实践,这一反思的文论价值值得学界进一步关注。

中国本土理论家的自发反思固然重要,但从西方哲学发展脉络中学习西方20世纪哲学对同一性的反思,依然是文论思想转型的重要参照。霍尔海默在《黑格尔与形而上学问题》一文中指出:“同一性学说早就瓦解了,因此导致了黑格尔哲学大厦也崩溃了。”[34]他宣称:“依靠最高同一性来进行解释的时代结束了。”后黑格尔时代的哲学家试图从“非同一性”和“延异”[注]参见雅克·德里达:《延异》,汪民安,译.《外国文学》2000年第1期。等认识论和本体论视角重建哲学,恢复哲学的丰富性、生成性及其活力。纵观20世纪西方哲学的发展,我们不难发现,语言哲学、存在主义、法兰克福学派与后现代等都不遗余力地把矛头对准同一性,并在后现代哲学中走向了差异哲学。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西方反思同一性所形成的“星丛”“非同一性”“延异”等思维方式的影响下,中国文论对同一性思维的批判逐渐深入,而多元的、带有个人色彩的文学理论教材和著述正成为高校文艺学教学的基本走向。

21世纪以来中国文论界的“反本质主义”思潮是反思同一性的重要表现,也是中国文论在西方差异性哲学影响下对同一性文论体系的集中发难,对我国21世纪文论的学理创新贡献巨大。首先,从学理上看,本质主义的基础即同一性和先在性,反本质主义所反对的普遍主义、真理绝对化、一元决定论、文学定义的单一化、威权主义等都是同一性思维最重要的特征,可以说,反本质主义文论学者非常具体而清楚地指出了当代文论,特别是20世纪50—80年代文论的根本缺陷,促进了我国当代文学观念的转型。其次,通过对同一性思维方式的反思,反本质主义文论有效地引导了历史化、地方化的文论话语建构,为文论重构提供了新的思考和出发点。陶东风[22]认为文艺学知识重建应该“强调文化生产和知识生产的历史性、地方性、实践性与语境性”,其主编的《文学理论基本问题》在讲述“文学”概念时,贯彻历史化和地方化的方法,强调概念发展的历史性和民族性,强调古今中外文学观念与理论的交叉共识,培养学生开放的文学观念。南帆[35]也强调文学研究的历史维度,其特色在于将文学置于多重文化关系的网络之中加以研究,以避免单一“本质”的还原。再次,反本质主义有效地促进了新世纪以来我国文论边界的移动和文艺学的扩容,文化研究和日常生活审美化极大地拓展了文学理论研究的范围,加强了文论与当下文艺现实的联系,这一基本倾向无疑将成为未来文论创新的重要理论生长点。

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反观反本质主义文论的论争,其中也存在着不少问题。我们认为其根本问题,首先在于论争双方在概念使用上的混乱,论争双方在不同的含义上使用着“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极端的反本质主义者将“本质论”一律归并为“本质主义”,反对一切“本质”言说;而部分强调文学有本质的学者,将“‘反’本质主义”扩大为“反本质”,认为反本质主义只是破坏,毫无建构可言。双方在概念边界界定上的不一致,造成了很多不必要的误读。因此,从学理上看,有必要界定和区分以下四个概念:“本质论”“‘反’本质论”“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四个概念各司其职,有着确定的内涵和外延。“本质论”即对此物区分于他物的规定,这种规定是人们区分事物、形成认识的基础,没有本质论的基本界定和划分,认识将很难进行下去,所以“本质论”是无法避免的。与“本质论”相对的是“‘反’本质论”,“‘反’本质论”反对一切关于本质的言说,认为只要言说概念、言说本质,就会落入概念的圈套。“反本质论”放弃了认识事物的可能性,最终走向虚无主义和不可知论。所谓“本质主义”则试图寻找一种具有超越时空的本质规定、最后始基、永恒不变的逻辑起点,以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的问题,它是一种先验的本质论模式,或者以先验的概念本质衡量一切,或者把某种认识绝对化而成为绝对标准。这种模式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最主要的思维方式,也是21世纪反本质主义文论主要反对的对象。“‘反’本质主义”正是针对“本质主义”而出现的,它反对“本质主义”的僵化和本质言说的超时空性。所以能够成对立概念的是“本质论”与“‘反’本质论”,“本质主义”和“‘反’本质主义”。可见,对概念进行清晰地界定和区分,是学术批评的起点。

其次,反本质主义文论在评价以往文论和自己立场时存在双重标准,一方面提倡文学本质建构的历史性和语境性,然而对当代文论的评价却并没有完全做到历史化和语境化。如果严格按照反本质主义的思路,必然要对以群、蔡仪和童庆炳等两代学者的理论努力,做历史化和语境化的理解,为其对文学所进行的定义和阐释之所以不得不如此,表一种了解之同情[注]童庆炳先生对《文学理论教程》编写过程的回忆,参见童庆炳:《反本质主义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文艺争鸣》2009年第7期。。这样对“本质主义”的批评就必然会走向“反本质主义”质疑者所说的“威权主义”,从而从基础上又否定了反本质主义对当代文论的本质主义界定,这便是这个问题成为当时争论焦点的重要原因所在,也是反本质主义者后来走向政治批评的内在根据。

再次,正因为如此,反本质主义文论有必要继续深入到对同一性思维的反思。当代文论的缺陷是“本质主义”还是“威权主义”,只有在对同一性思维的界定和反思中才能得到合理而融通的解释。事实上,二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本质主义”是同一性思维在本体论和认识论层面上的体现,“威权主义”则来自于对同一性思维的现实强制性。另外,虽然反本质主义文论最后走向建构论并得到广泛认可,也有王一川提出颇具个体特色的“感性修辞论”文学理论[36]。但由于种种原因,那种按照反本质主义者的构想,建构出种种来自于当下文艺现实,又具有中国地方特色的历史化和地方化的文论形态,至今尚未完全实现。但毫无疑问的是,未来的文论建构,无法忽视反本质主义文论已经取得的理论成果。

就中国当代文论的发展而言,反本质主义和建构论具有破除思维迷障,促进学理转型的重大功绩。随着反本质主义向反思同一性的逐渐深化,本质主义和一元化的文论形态基本被抛弃,从逻辑上来说,反思同一性必然走向差异和多元,西方思想的发展正是这一思路的自然延伸。

思维方式内在地决定着人们处理问题、采取行动和话语言说的具体方式,其深层性和稳定性,往往为人们所忽视,也正因为如此,思维方式的转型才会与文论的学理创新息息相关。从人类思维的发展史来看,人类思维方式经历了一元、二元到多元的演变,由于语言符号本身的抽象性,一元论和二元论极易陷入同一性思维的陷阱。历史已经证明,同一性思维走向极端的巨大危害,在深受其害的文论领域,理应予以警惕。在这一点上,中国古典文论和西方后现代思潮给我们以重要启示。我国传统文论推崇“和而不同”的思维方式,强调事物的多样性统一和主客间的交融互渗,这种诗性思维在分析文学作品时具有明显优势。西方后现代主义将差异性本体化,取代了同一性的基础地位,促进了西方文论思维方式的更新。结合二者的理论优势,为多元并存、差异互鉴文学理论奠基,是促进文论学理创新的基础工作,也是我们未来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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