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甜甜
(海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海南·海口 570102)
刘军在《试论黎族文身长期留存传承的原因》一文中对黎族文身长期传承的原因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共包括三个方面:环境的闭塞与社会发展水平的滞后、原始宗教信仰的禁锢及传统习俗和思想观念的强力约束。[1]笔者认为刘军的分析是对的但不够全面,还应包括以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黎族文身主要有以下六个方面的功能,笔者将其划分为早期文身功能和晚期文身功能。
包括图腾崇拜功能、族群的标志功能、婚配权利的标志功能、美化身体的装饰功能等。
1.图腾崇拜功能
黎族文身产生于母系氏族时期,与图腾崇拜有密切的关系,这从文身起源的传说中便能看出一二:远古时代,有一位母亲生下女儿不久便病故了,嗷嗷待哺的女儿成了孤儿,无人喂养。有一只“纳加西拉”鸟每天都衔来谷子喂她,一直把她养大,并繁衍出黎族的本地黎支系,人们为了感激此鸟,就在身上涂绘花纹,模仿它的样子,后来发展为文身。[2]这则传说虽然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但充分体现了黎族文身现象产生的时期、动因和发挥的作用,同时也体现了黎族人民关于文身的图腾意识。可见,图腾崇拜功能是黎族文身最早的功能之一,是黎族文身产生和传承的重要原因。
2.族群的标志功能
从不同民族的角度来看,文身是黎族区别于其他民族最直观的标志。文身现象曾普遍存在于世界各民族中,不同民族的文身在文刺部位、花纹图案及图案的文化内涵上都有明显的区别。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多数民族的文身习俗都消失了,而黎族文身直至民国时期仍普遍存在于黎族社会,这使黎族明显区别于其他民族。从相同民族不同支系的角度来看,文身是区别黎族各支系的重要标志,刘咸在《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一文中对此进行了详细的说明:“文身图式为分属之记号,与其社会与政治组织有关系,不得混杂或假借。大而言之,各部落有各部落之标识,各峒有各峒之标识,小而言之各族系有各族系之标记,各村有各村之标记。……鸡犬之声相闻,而两村黎妇所绘面纹,大异。”[3]可见,黎族文身在氏族社会时期已经被赋予了族群的标志功能。
3.婚配权利的标志功能
宋代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中记载:“绣面乃其吉礼。女年将及笄,置酒会亲属,女伴自施针笔,涅为极细虫蛾花卉,而以淡粟纹遍其余地,谓之绣面女。”[4]可见,黎族文身具有成年礼的意义,女子文身后就意味着她具有了婚配的权利,正如刘咸在《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一文中所说:“文身有婚姻之意义,将嫁之前,必须行之”[3]。
4.美化身体的装饰功能
关于黎族文身的起源有多种说法,但相当一部分都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文身起始,黎族人并不认为文身美,甚至是为了毁掉女子的美貌,只是出于生存需要不得已而为之。如亚贝刺面的传说:相传古代昌化江岸有一对恋人,男的叫亚贵,女的叫亚贝,恶霸老夹将亚贵关起来,想强占亚贝为妻。三月初三这一天,亚贝骑飞鹿救出情人,逃往他乡,老夹派兵追赶,情急之下,亚贝用红藤刺遍脸部和全身,躲过了追兵。从此以后,逐渐形成文身习俗。[5](P63-64)我们知道,黎族文身具有美化身体的装饰功能,笔者在调查中也获得了不少黎族妇女为追求美丽的容颜而文身的资料。如向民村的符春花说:“我觉得文身漂亮,很羡慕人家文,看到别人文了,我也想文。”那么,黎族人对文身的感受从不美到美的转变是怎样一个过程呢?根据社会学原理,一种风俗习惯存在和传承的原因,在很多情况下往往不是它最初产生的原因。所以,无论文身起源于何种传说,文身美化身体的装饰功能都是客观存在的。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生理需求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是人类生存延续的前提。因此,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文身首先满足的是黎族人的生理需要,即使要忍受极大的痛苦毁坏原本的容貌,为了生存也必须实施。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黎族人的审美观念日益增强,对许多固有的东西产生了美的感受。文身作为族群的标志在黎族社会中具有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是黎族人对文身产生美感的社会基础,加之文身除了族群的标志功能外还具有求吉辟邪等重要功能,黎族人对文身本身是非常认同甚至是依赖的,这种认同感是对文身美的感受产生的重要因素。文身的普遍性及黎族人对文身的认同和依赖,使得黎族人最终对文身产生了美的感受。因此,黎族文身具有装饰身体的审美功能是毋庸置疑的。
文身图式的形式美是黎族人对文身产生美感的基础,也是黎族文身装饰功能的主要体现。刘咸将黎族文身图式划分为面纹、手纹和腿纹。面纹共有三十七式,手纹共有十四式,腿纹共有十三式。刘军对这些图式中美的元素进行了总结和概括:“单纯齐一、对称、节奏、多样统一等形式美”。[5](P228)可见,就文身图式而言,黎族人追求的是一种和谐美,这也符合人类审美的基本原则。此外,黎族人认为文身后穿筒裙很美。如牙利老村的符亲花说:“我看别人文完很漂亮也想文,以前文身后穿筒裙很漂亮。”可见,黎族文身确实具有装饰身体的审美功能。
1.防掳掠的功能
黎族女子的文身有起源于丑化抗婚之说,如乌娜刺面抗婚、贝亚刺面抗婚的传说。笔者在黎族地区调查时曾询问其文身原因,相当一部分回答是因为怕被日本人或国民党抓去做老婆,还有的回答是怕被汉族人抓去买卖。但无论是文身起源于丑化抗婚的传说,还是受访者所说的文身原因,都不是文身最初的动因,而是在封建势力和外族人进入海南后才产生的。
《三国志·吴书·薛综传》中载,薛综上书孙权为了体现交州太守一职的重要性,举列珠崖郡被废是由于地方官吏见当地女子头发长得漂亮,把她们抓去,剪取她们的头发给自己做假发,导致反抗不断,最后因无法继续统治,不得不撤销了郡县。正如方鹏在其《文面黎女——海南岛黎族妇女文面的文化考察》一书中的分析,黎族妇女并不是被剪去头发,而是被掳掠和侵扰。黎族女子多在十三四岁时才开始文身,正值豆蔻年华,正如晋朝王范《交广春秋》一书中的记载,黎族女子多面容姣好,皮肤白皙,头发也很美丽。而文身则能够改变黎族女子的容貌,由于审美观的差异,地方官吏也就不会再侵扰她们了。笔者在调查中也获悉,相当一部分黎族妇女是为了防止被日本人或国民党侵扰而文身的。因此,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黎族妇女的文身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即防掳掠的功能,这也是文身长期传承的重要原因之一。
2.等级和身份地位的标志功能
早期的黎族文身不具有等级和身份地位的标志功能,而是在黎族社会出现等级分化,特别是进入阶级社会后才出现的。汉文古籍中不乏关于黎族文身为等级和身份地位标志的记载,如宋代的《太平寰宇记》记载:“俗呼山岭为黎,人居其间,号曰生黎……尚文身,富豪文多,贫贱文少,但看文之多少以别贵贱。”[4]再如周去非《岭外代答》一书中这样记载:“有皙白面绣文翠青,花纹晓了,其婢使不绣。”[6]但根据前人进入黎区的调查研究来看,黎族对文身者的社会和阶级地位并没有要求,汉文古籍中的记载并没有通过田野调查得到证实。那么,汉文古籍中的记载是否属实呢?笔者认为汉文古籍的记载不会是凭空捏造,可能是某一个社会历史阶段或个别地区文身现象的记载。文身作为身份地位的标志是阶级分化以后的产物,受封建政府统治的熟黎地区也确实有阶级分化的迹象,并“出现了‘以富为雄,豪富兼并,役属贫弱俘掠不忌’的局面”[10],这种阶级分化可能导致了文身成为贵族和富有者的特权,只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种文身现象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们不能只根据今天的调查结果武断地认为黎族文身没有体现等级和身份地位的功能。
综上所述,黎族文身虽然产生于原始社会时期,但随着黎族社会的不断发展,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功能,而旧的文身功能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和新的文身功能一起在黎族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正是这些重要的社会功能使黎族文身形成了强大的生命力,这种强大的生命力是黎族文身长期传承的主要原因。
海南岛孤悬海外,汉武帝元丰元年(公元前110年)才将其纳入到封建王朝的统治之下,但黎族社会内部形成的社会组织仍在黎族人民的生产生活中起主导作用。“峒”是黎族普遍存在的社会组织形式,峒内成员大多有血缘关系,凝聚力非常强。每个峒都有固定的生活领域,峒内由峒首管理日常事务,维持社会秩序。自设置郡县后,封建官僚对黎族人民进行残酷的剥削,引起了黎族人民奋力抗争,“以后封建王朝在海南岛的设治,由于各方面的原因,有时并,有时废,管辖的地方有时扩大,有时缩小”[7]。因此,封建政权在黎族地区的统治力量是非常薄弱的,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封建政权在黎族地区的统治区域有限。宋朝以后的封建统治者将黎族划分为“熟黎”和“生黎”,“生黎”的生活区域不在封建政权的统治之下,日常生产生活由各峒峒首领导,文身习俗在封闭的地域环境和独立的社会组织形式下无任何阻力地自然传承。另一方面,封建政权在其统治范围内的统治力量是比较弱的。由于海南岛孤悬海外,中央对地方的领导和监督能力比较弱,地方官吏多以此为便利谋取私利,致使黎乱不断,导致中央在黎族地区的统治时断时续。到了宋朝时期,封建王朝为了政治和经济上的需求,在黎族地区实行“羁縻政策”,利诱黎族首领对黎族地区进行统治,但这一政策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统治效果,反而弄巧成拙,促使黎族社会内部阶级矛盾激化,黎族广大人民群众的反抗此起彼伏,直至明清时期仍在继续。可见,自西汉王朝在海南岛设置郡县直到明清时期,黎族人民的反抗几乎没有间断过,封建王朝的统治者们只是镇压黎族人民的反抗都已经筋疲力尽,就算是和平统治时期也将统治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政治和经济上,其他方面过问甚少,甚至没有任何治理措施,而文身作为黎族众多风俗习惯中的一种虽曾遭到封建王朝的“劝谕”,但其推广的力度微乎其微,对文身传承造成的阻力也是微不足道的。
综上可见,海南岛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封建政权在黎族地区的统治方式使历代封建政权在黎族地区的统治力量非常薄弱,客观上为黎族文身提供了良好的生存空间,使其在原生文化环境中自然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