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介的逻辑:论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环节及批判

2019-03-16 13:56潘斌
江汉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市民社会黑格尔

潘斌

摘要:中介是黑格尔辩证法最为关键的环节,它是沟通对立两极之间的桥梁与中介。中介概念的引入是支撑否定辩证法成立的关键要素。中介本身要被中介与克服,否定性、普遍性、关系性与实体性是中介的本质特征。中介逻辑渗透与贯穿于黑格尔哲学的全部,既是绝对精神外化与回归的动力之源,也是黑格尔创制国家观的方法之路。黑格尔试图用中介逻辑掩盖同一性哲学背后的二元论问题,但终究还是陷入泛逻辑主义框架而不能真正解决两极对立。马克思从实践活动的视角批判黑格尔中介概念的虚伪性、抽象性与神秘性,指出只有在社会生活与历史实践中才能真正完成对黑格尔中介概念的批判与超越。

关键词:黑格尔;中介;二律背反;政治国家;市民社会

中图分类号:B516.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01-0065-07

黑格尔曾說“最重要的逻辑真理之一,就是作为对立面而处于极端地位的特定环节,由于它同时又是居间者,因而就不再是对立面,而是一种有机的环节”①。这种有机的环节就是“中介”或“中项”,有时也被称之为“第三者”。中介是黑格尔哲学尤其是辩证法思想的核心与精髓所在。马克思说过,“《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而逻辑学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和灵魂,作为黑格尔逻辑学之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就是中介或中项概念。或者说作为黑格尔哲学方法论基础的辩证法之所以能成立并支撑起整个黑格尔哲学体系,看似过渡环节的中项概念发挥了至关重要而又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缺乏中介概念,黑格尔哲学不可避免地要落入其一直批判的二元论窠臼。

一、“中介”的概念谱系

“中介”是黑格尔哲学中的核心概念,在其“三书”(《逻辑学》、《精神现象学》与《法哲学原理》)中被频繁使用,通常“中介”、“中项”两个概念几乎不加区分地等同使用,有些地方也会用“第三者”或“环节”的概念来指代“中介”概念。如果从形式逻辑的角度而言,中项是三段论推理的重要构成部分。一个完整三段论的构成要素由三部分组成:①大项(P),即结论中的谓项;②小项(S),即结论中的主项;③中项(M),即两个前提中都同时共有的项。其中含有大项的称之为大前提,含有小项的称之为小前提,三段论推理正是通过中项(M)的中介作用而推导出主项(S)与谓项(P)的逻辑关系而成为结论。尽管结论中不能显现中项,但将主项与谓项成功连接起来的桥梁与中介则是中项②。

理解中项的概念谱系必须要理解从形式逻辑到先验逻辑再到辩证逻辑这一前后相继而又各具特点的发展脉络。形式逻辑要遵循四条基本的思维规律:同一律、排中律、矛盾律和充足理由律。而三段论推理系统是形式逻辑的核心部分,构成三段论推理的关键要素正是中项。由于形式逻辑抽离了知识的内容,罔顾思维对象的现实差异而过度强调思维的纯粹形式,导致了逻辑上的真与现实的真之间的矛盾,这使得形式逻辑虽然满足了知识的形式普遍性却难以保持知识的内容有效性。逻辑上没有矛盾的并不就必然是真理,相反真理就在于知识与对象的一致性,或者用康德的话来说就是表象与实在的一致性。在康德看来先验逻辑是包含着关于对象的纯思想的规则,作为其思维形式的范畴先天地与对象相关,“这样一来范畴就必然地和先天地与经验对象相关,因为一般说来只有借助于范畴任何一个经验对象才能被思维”③。与形式逻辑相比,先验逻辑是有对象、有内容的关于“综合思维”④ 的逻辑。但先验逻辑解决不了二律背反的难题,因为康德仅仅将矛盾视为认知主体的思维歧途所致,而没有将矛盾归结为对象自身所固有的内在属性,而辩证法则主张对立面的统一是事物的本质。矛盾既是普遍的也是客观的,辩证思维的特性就是在对立统一中把握事物的矛盾属性。“辩证的环节是这些有限规定固有的自我扬弃,是它们向它们的对立面的转化。”⑤ 诸环节的展开实质上就是黑格尔逻辑学方法论的三个环节,也即是“逻辑的东西就形式而言有三个方面:a. 抽象的或知性的方面,b. 辩证的或否定理性的方面,c. 思辨的或肯定理性的方面。这三个方面并不构成逻辑学的三个部分,而是每个逻辑上实在的东西的一些环节。”⑥ 这三个方面也是辩证逻辑的三个环节,即知性(肯定性)、辩证理性(否定性)、思辨理性(肯定性),这三个环节对应着逻辑学的三个部分:存在论、本质论与概念论。无论是三个方面还是三个环节,第二个方面或否定性环节都是至关重要而又不可或缺的过渡枢纽,这也是将辩证逻辑与先验逻辑区分开来的显著标志。

从形式逻辑转向先验逻辑的缘由在于是否承认和如何对待矛盾。先验逻辑虽然简单地承认矛盾却将其视为主体认知活动陷入歧途而导致的二律背反所致,事物本身不应该存在矛盾。但是,辩证逻辑在继承矛盾观点的基础上又将矛盾扩展为事物对象自身的固有属性,也即是说事物本身就是以对立统一的形式体现其矛盾属性。如果说从形式逻辑向先验逻辑的转向可以被称之为认识论上的“哥白尼革命”的话,那么从先验逻辑向辩证逻辑的转向则可被称之为方法论的哲学革命,而这一哲学革命的关键正在于充当了中介功能的中项环节。

何谓“中介”⑦?黑格尔做过一个磁体石的比喻,“磁体在中项里,在其无差别的点中,把自己的两极结合起来,从而这两极在其差别中直接就是一个东西”⑧。作为中项的磁石承担了连接南北两极的中介功能,将原本截然对立的两方统一为力的综合作用。如果离开中介的桥梁作用与连接功能,矛盾对立着的双方将始终处于对立的状态而难以达成和解与统一,这反映在思维方式上即是二元论思维,它坚持非此即彼、非对即错、非真即假的两极对立原则,认为万事万物都只能处于一种状态之中而绝不可以在两极对立状态中同时并存。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形即出现了二律背反,那么并不是我们的对象有问题,而是进行认识活动的认知主体自身在认识上陷入迷雾或出现偏差而导致二律背反现象的产生。黑格尔将这种思维方式指称为知性思维、抽象思维,而为了解决康德哲学的二元论困境黑格尔提出了辩证思维。辩证思维的核心要素即是中项概念,也即是将对立双方的某一方设定为肯定性方面,另外一方则设定为否定性方面。但是,这两个方面并非水火不容的生死斗争,相反否定性方面被设定为中项,它只是为了进一步的否定之否定而担负的中介或桥梁。随着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的完成,“起中介作用的东西就消失了,因而中介在这种中介过程本身也得到了扬弃”⑨,作为中间环节的中项也被中介掉了,这也正是“被中介的中介”过程的发生。

究其原因,中项在担负中介与桥梁功能之际也实现了中项的自我克服、自我扬弃的功能,“在中介过程中扬弃中介本身是实质性思维的真正本质”⑩。设定中介的目的是在对立两极之间架设沟通的桥梁,使得原本彼此冲突、相互驱逐的双方能在中项的连接作用之下实现和解。黑格尔哲学最终是要在有限与无限、物质与精神、思维与存在二元分裂中实现同一,但知性思维前设了对立两极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两极对立的不可和解既无法解决存在与本质二元对立的理论难题,也无法解决普遍秩序中的个体自由的现实困境,而恰恰是中项范畴的设定与中介功能的履行有效化解了两极对立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困境,这也是黑格尔否定辩证法中的关键环节。

二、“中介”概念的一般特征

否定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的精髓与灵魂,借助于这一革命性方法论黑格尔自由地出入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美学、宗教学等多个领域,最终建立了以绝对理念为核心与基礎的思想体系。但黑格尔之所以能完成对康德哲学的突破与超越,中介概念的引入及其在思辨理性的逻辑展开过程中的灵活运用是支撑否定辩证法成立的关键要素。如果具体剖析中介概念,至少呈现如下特征:

1. 中介具有普遍性。尽管中项只是承担了居间的桥梁与中介功能,但中项不是若隐若现、可有可无的概念,相反实体要以中介的形式呈现自己的存在。“精神不单纯是直接的东西,而且本质上在自身包含着中介的环节。”{11} 从逻辑学的视角来看,中介起源于矛盾的自我设定,“每当我们使用一个中介的时候,中介都直接地导致了目的的反面。真正说来,矛盾的根源在于,我们总是在使用一个中介”{12}。中介思想的发掘与重视来自于矛盾范畴的凸显,黑格尔非常明确地将这一功绩归于康德:“他(康德)认为知性规定在理性事物中设定的矛盾是本质的和必然的,这个思想须被认为是现代哲学最重要和最深刻的进步之一。”{13} 但康德认为事物本身不应存在矛盾,悖论的出现正是人类认知陷入歧途所致。针对康德从主体性角度单边化思考矛盾的思路,黑格尔认为两极对立是事物本身的固有属性与特征,但两极对立既要和解又要新生关键在于中介环节的存在及其运用,而这是逻辑思维的必然要求。即便从形式逻辑的基本要求来看,这也就是所谓思维的充足根据律的简单意思,这条思维规律恰好仅仅说明事物实质上必须看作是经过中介的。从精神的视角出发,“精神不单纯是直接的东西,而且本质上在自身包含着中介的环节”{14},精神的绝对性、无限性正是在对自然的相对性、有限性的中介与超越中实现的。存在与本质的同一就是概念,但概念的生成绝非一蹴而就而是历尽苦难、玉汝于成,“概念像往常加以规定的那样,至少是通过扬弃中介产生的、因而本身直接的自相联系,而存在也无非就是这种联系”{15}。在所有实体中,只有上帝才能被毫不犹豫地视为绝对。上帝这个概念本身就意味着自己是自身存在的前提与根据,而不需要借助于其他的论证方式(包括本体论证明)来证明上帝的全能,故“近代有人就这个方面说过,上帝存在是不能证明的,而必须直接加以认识”{16}。但上帝之所以能成为大全,仅仅依靠概念的表达与宣扬还是不够的,体现在上帝身上的绝对、无限、普遍必须通过基督徒的苦难与救赎才能得以证实。故即便对于具有绝对性、无限性的上帝而言,“上帝也必须被视为包含着中介的、在自身得到扬弃的存在者,被视为真正直接的、原始的和以自身为依据的存在者”{17}。由此可见,从存在论、本质论到概念论直到上帝本身,无不是被中介化,中介已成为实体的基本存在形式。黑格尔在不同文献中曾分别说过“条件是中介”、“映象是中介”、“劳动是中介”、“界限是中介”,任何实体都既承担了中介的角色又不断被中介化。真理之为真理正在于内容与自身的同一,在《逻辑学》中是存在与本质的同一,二者从对立到同一即是达到了现实性,这也是概念的实现,而能将存在与本质勾连起来的关键环节正是中介,追求真理就是一个不断发现中介、构筑中介与扬弃中介的过程。黑格尔说:“真理正因为是真理,就必须证实自己,而在逻辑东西的范围里这种证实就在于,概念证明自己是由它自己得到中介、并且与它自身相中介的东西,因而也同时证明自己是真正的直接东西。”{18} 真理本身不是固定不变的,每一个真理都包含对前一真理的扬弃与中介,也会成为后来真理的前提与中介,黑格尔以此来比喻哲学的不断演进与精神的发展历程。

2. 中介是关系性范畴。作为居间作用的中项,中介是在肯定性环节之后被设定的否定性,而这一否定性又是达到否定之否定的必备阶段,这是一个形式最为简单的否定之否定过程。但事物的否定性运动并非就此结束而是处于连续不断、永不停息的变化过程之中。“生命就是变易”,“变易既是第一个具体的思想规定,同时也是第一个真正的思想规定。”{19} 虽然否定之否定的完成实现了自我的超越与回归,但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回归,它是下一个否定之否定运动的前提与基础。因为事物自身内蕴着自我分裂的欲望与冲动,绝对理念不满足于仅仅停留在抽象的同一性之中而要追求具体的同一性,具体的同一性表现为有差别的同一性,这必定是在分裂与外化过程中才能得以展开与显现的。在这每一个否定之否定的绵延不绝的运动过程之中,中介都是以连接前后两者的居间关系的形式存在。否定之否定的三个阶段中离不开中项环节的存在,“在这些形式的每一个内部都已经有中介过程,所以,真正说来,它们并不是最初形式;中介过程是从第一个环节到第二个环节的超出,是产生于有差别的东西的过程”{20}。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三个阶段之间必然存在着差别性,正是前后环节之间的差别性才使得有必要通过中介的连接作用而达成差别的同一,否则极度的差异化将导致对立两极的不可和解。

3. 中介是实体性范畴。实体概念最早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他认为世界是由无限多样的不同实体所构成,实体是作为属性的载体而客观独立的存在。到了近代哲学中笛卡尔将实体划分为彼此独立的精神实体与物质实体。实体性思维是恪守形式逻辑矛盾律、排中律的必然结果,主客分离的结果是二者的相互分裂,主客之间的有机关联由此被割裂与分离。主客二分是逻辑思维发展的必然阶段,但从主客二分到主客对立、主客冲突则是实体性思维过度扩张所导致的认识论困境,而解决困境的关键环节在于有效勾连起主客二者的内在有机关联,这正是在黑格尔的著名命题“实体即是主体”中所提出来的。

在黑格尔看来,作为实体性的中介内在蕴含着自我展开、自我建构与自我扬弃的能动性,它能独立地建构作为自我对立面的他者,又能在克服与超越他者的过程中回复到自我本身。之所以具有这种否定性的生成能力,与作为黑格尔哲学“生长点”的哲学基本原则“实体即是主体”密切相关。在《精神现象学》的《序言》中黑格尔说“根据我的认识——这个认识必须仅仅通过体系本身的呈现才得到捍卫——,一切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相理解和表述为一个实体,而且同样也理解和表述为一个主体”{21}。“实体即主体”以典型的黑格尔观念论方式尝试解决自笛卡尔以来尤其是在康德中所突显的主客二分的根本难题。实体主体化的结果是实体具有主体属性而能自我展开为不同环节,每一环节当作为实体本身之际,也承担了连接前后两个实体之间的中介与桥梁,实体是中项,中项也是实体,或者说每一实体都曾经、正在或将要以中介的形式存在。被中介化的实体不会一直都以中介的形式存在,在它作为中介的时候也蕴含着被它的“他物”所中介的可能。作为对“中介”的进一步否定或“否定之否定”的他物不是别的,正是实体的自我设定和自我构建。“中介的被中介”是中介的本质特征,意味着中介也包含着中介的环节,也要通过被克服与扬弃的形式完成对中介的解构与重构。

三、中介的逻辑:否定辩证法的关键环节

自否定定律或者否定辩证法是黑格尔哲学最具革命性的理论品格,也是马克思激进理论的思想来源,但马克思也指出在黑格尔那里“革命的方法”与“保守的体系”之间存在着无法克服的矛盾,最终黑格尔用他的“唯心主义体系”窒息了他的“革命的方法”。这一革命方法的精髓与灵魂正是否定辩证法,而支撑否定辩证法的关键环节则是中介。

黑格尔哲学的辩证理性与康德哲学的知性理性在认识论层面有所区别。辩证法是从思维形式的层面与传统的形式逻辑、康德的先验逻辑区别开来,而否定辩证法则是从方法论层面实现了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克服与超越。從范畴的角度来说,否定性是作为肯定性的对立面而存在的,没有肯定性范畴对事物的描写、叙述与规定,对象自身就无法得以被“具体规定”。“具体化”是规定性必须达到的要求,规定本身有无意义取决于规定内容是否对对象进行了细致而深入的具体描述,缺乏内容的规定只不过是抽象的“无”。但另一方面,肯定即是否定,肯定通过规定性的方式给事物划定界限。界限本身就是肯定与否定的统一体,在界限范围之内的属于肯定性表达的区域,而超越界限则是被予以告诫、禁止的否定性范围,属于一旦违反就要承受处罚代价的领域。在这方面《圣经》即是一个典型的文本例子,《圣经·旧约》主要是以否定性语句诫命信徒勿信某些话语、勿做某些行为。比如著名的“摩西十诫”每一条诫命都以“不可……”形式禁止信徒说出或从事不当的言行,通观《旧约》全篇亦是如此。《圣经·新约》则几乎完全摆脱了禁令性表达而换以肯定性赞许或正面性表达,但正是《旧约》与《新约》的内在统一才构成《圣经》的全部内容。否定性是黑格尔辩证法的本质特征,自我意识最终能演化发展为绝对精神正是在不断的否定过程中才得以实现的。

但意识并不等于自我意识,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能踏上精神之旅,它不得不借助于一系列中项的桥梁与中介作用。意识如何显现和生成为自我意识,这恰恰是黑格尔将自己的哲学工作与康德认识论区别开来的重要内容。康德认识论的研究对象主要是意识领域,其认识工具则是黑格尔所要批判的知性思维,但意识尚未将自我与对象区分开,未能在自我与对象之间经历外化的对立而又达致统一,因此意识不能通达普遍性的真理,而这只有在意识成为自我意识之后才有可能。自我意识的认识工具则是理性思维或者辩证思维,黑格尔认为它将克服康德知性思维所面临的二元论困境,也即是说,康德认识论之所以在二元论的轨道上走向不可知论的迷途,一个重要原因是未能将意识问题转向为自我意识问题。究其根源,这与康德对认识活动中出现矛盾的态度密切相关。康德恪守形式逻辑的不矛盾律规则而认为追求真理的认识活动本不应该出现认知矛盾,一旦出现二律背反则是我们认知能力发生了误用所致,故知性思维越过现象界进入物自体领域难免会发生二律背反。黑格尔正是在此基础上试图超越康德认识论,提出矛盾正是认知主体与认知对象所固有的内在特征,认识活动遭遇到矛盾恰恰不是人类认识陷入迷雾所致,相反正是把握本质、进入真理的必经之路,而构筑对立而又化解矛盾的正是作为中间环节的中项。

中项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环节,既是黑格尔哲学的方法论工具,又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关键环节。逻辑思维的辩证运动正是围绕着中项在不断展开。意识的全部外化活动都是在不断构筑中项、扬弃中项与重构中项的活动中反复展开,每一个中项的生成与消失都意味着一个新旧矛盾之间的更迭换代。虽然中介活动的表现形式是否定性,但中介活动的目的是在对立与冲突的两者之间达成一致性,即在自我与对象、主体与客体之间实现和解与统一。“中介活动不是别的,恰恰是一种自己推动着自己的自身一致性,换句话说,它是一种自身反映,是‘自为存在着的自我这一环节,是一种纯粹的否定性,或者在其纯粹抽象的层面上看,是一种单纯的转变过程。”{22} 从黑格尔哲学的发生过程与体系结构来说,中项是逻辑上展开的必然环节,中项所担负的中介作用是贯通两极对立实现统一的必经桥梁,否则两极之间变成为永不和解的生死仇杀,这与黑格尔辩证法的伦理精神相距甚远。

黑格尔试图穿越意识的丛林而进入到精神阶段,“‘精神是一个最崇高的概念”{23},只有精神才有资格或者说配得上思维真正的辩证之旅。意识成长为精神的标志是自我意识的突显,自我意识的核心是自我的同一性问题,即自我与对象之间如何实现主体间的分离与同一。自我意识不能长久驻留于自我世界之中,它要达到特殊性与普遍性、有限性与无限性、相对性与绝对性的辩证统一,于是黑格尔创造性地运用中介概念来解决这一观念论哲学的经典难题,而中介正是作为解题钥匙的否定辩证法的关键环节。它既是被设定的实体与对象,又是被扬弃的中项与桥梁;设立中项就是自我意识的外化,外化的展开是抽象的自我意识不断具体化;具体化虽然只能获得对象的不完整的规定性,但它通过差别性呈现了实体或对象的真实性。因此从本体论与方法论的双重意义上中项是黑格尔辩证法中最不可缺乏的环节。

只有意识成为自我意识,意识才开始真正踏上它所梦寐以求的精神之旅。精神是一个远高于意识的概念,而实现从意识向精神的过渡恰恰是意识在否定与中介活动中实现的。中介的插入、展开与扬弃正是意识逐步成长为自我意识的过程。黑格尔认为意识活动首先从感性确定性发端,但依知性思维来看“感性确定性”概念本身即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悖论。“感性确定性的具体内容使得它直接显现为一种最丰富的认识,显现为一种最真实的确定性,因为它还没有从对象身上取走任何东西,而是让对象完整无缺地摆在我们面前。但在事实上,这种确定性暴露出自己是一种最抽象、最贫乏的真理。”{24} 感性确定性既然无法达到具体的普遍性这一辩证法的真理,因此不得不以知觉为中介。虽然知觉通过否定达到多样性、差别性,但知觉活动本身是一个变化不定的运动,它既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既事关本质又可能与本质无关,这显然还是无法达到普遍性的真理而使得作为中介的知觉必须被否定与克服。扬弃中介的目的是为了使意识能达到真理,而“意识作为知性是通过力的交织这个中项才洞察到物的真实背景”{25}。也就是说,以感性确定性为起点,以知觉为中介和桥梁,二者的对立最终在知性中达到和解与统一,而正是在这种统一之中意识才是自为存在的意识,才开启了成为自我意识的大门。

自我意识为何要以否定性的方式达致绝对精神?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是伦理精神而非道德精神。康德所谈的自由是不依赖于他者,或者说还未真正进入他者的“自律”,更多地是自我律令而缺乏普遍约束,这面临着“个体化”的道德义务如何具有“普遍性”效力的难题。道德是个体化的,而伦理是社会化的,相对道德的弱约束来说伦理是强约束的。道德主义若无边界地扩张必然导向道德主观主义、相对主义甚至虚无主义。正是为了扭转滑向虚无主义的困境黑格尔尝试用伦理精神替代康德的道德义务,“国家习惯”(伽达默尔语)则是伦理精神的至高实现的。至于为何要以否定性方式才能走向绝对精神,这是因为中介功能本身就是以否定性方式而实现的,中项概念实质是否定性概念,中介正是否定辩证法的关键环节。

中介功能的实现离不开否定性,黑格尔哲学中否定性是精神的本质。邓晓芒教授在《思辨的张力》中认为否定是辩证法的灵魂,是客观事物运动的内在根据。但否定不是两个相反的事物之间的相互对立与毁灭,而是事物的自我否定,也即是说自我构建他者作为自我的否定性对象。思维的辩证运动之所以能得以发生,或者说具有绝对性的自我意识为何要外化,其动力源泉恰恰在于“自否定性”,这是精神内在具有的无根据、无前提的绝对否定性。在达到绝对精神或绝对知识以前,精神总是由于内蕴着的否定性而必然发生分裂与外化。在外化过程中精神否定了自身而从绝对性、无限性这一极显现为相对性、有限性这一中项,但中项所承载的相对性、有限性不是精神所要追求的真理,因而否定性再次发挥作用而对中介进行了扬弃与克服,最后在绝对性、无限性中实现了回归与超越。在这个意义上否定性是中介的基础与前提,它是贯穿于自我意识运动的动力之源与方法之路。

四、中介的国家观与马克思的批判

如果说中介是黑格尔否定辩证法的方法论基础,那么这一方法论被运用得淋漓尽致而又逻辑缜密的实例则是在《法哲学原理》中对现代国家的辩证想象。黑格尔在晚年写作《法哲学原理》的目的既是将否定辩证法运用于国家治理领域的最终尝试,也是为普鲁士君主制的正当性进行逻辑论证与辩护。但黑格尔面临着政治现实的严重挑战,即与法国民主共和制这样的现代政治典范相比,如何论证普鲁士君主制比它们更加优越与进步,如何能成为人类社会政治形态的顶峰?这一看似矛盾的理论难题却被黑格尔用否定辩证法进行了虽荒诞不经但逻辑有序的论证与辩护,而其中的关键则与中介概念的运用密切相关。马克思就曾深刻指出,中介(或中项)在黑格尔的国家体系建构与国家治理功能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枢纽作用,主要体现在:“各等级是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的合题。……是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设定的矛盾。同时,它们也是解决这个矛盾所需要的。”{26}

黑格尔从绝对精神出发构筑了政治国家,而市民社会只不过是政治国家的产物与结果,君王基于自身的单一性、绝对性而成为绝对精神的政治代表。君王与市民、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二者之间的对立与统一构成了现代政治国家的基本架构。虽然二者之间的理论对立与现实冲突具有逻辑必然性,但二者如何和解统一则成为黑格尔论证的重点与难点。因为王权即是“任意的最后决断”,具有不可一世的单一性,市民社会则代表杂多的经验普遍性,君王与人民之间难以通过面对面的交流而实现和解,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无法直接达成一致。对此黑格尔多次暗示了法兰西大革命的血例:第一、第二等级作为社会矛盾的一方与作为另一方的第三等级之间的矛盾激化。对立极端化的结果是社会结构的崩溃与暴力革命的到来。伴随着路易十六被推上断头台及随后的雅各宾派专政,暴力革命的流血斗争与恐怖政策震惊了包括黑格尔在内的知识分子并使其逐步趋向政治改良主义与保守主义。

为了实现君王与人民、政治国家与市民社会这对立两极之间的和解,黑格尔构筑了解决两极对立的关键环节,即作为中项的各等级要素、同业公会与官僚政治。“中项分别代表着对立的两端,是双方差遣来差遣去的一个仆人。这个中项本身是一个自觉的本质,因为它是一种行动,使严格意义上的意识得到中介或沟通。”{27} 具体而言,同业公会是各等级要素与官僚政治的中项;同业公会与官僚政治是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间的中项;各等级要素与官僚政治共同构成了立法权,它是人民与君王之间的中项。特别是在阐释王权所代表的“经验单一性的极端”{28} 与市民社会所代表的“经验普遍性的极端”这两极对立的矛盾如何融合时,黑格尔认为由各等级要素与行政权共同构筑的立法权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中介作用。在这里,君王的不可达到的经验单一性通过行政权而世俗化,市民社会则通过各等级要素神圣化为一批职业政治家,“王权的世俗化”与“市民社会的神圣化”相互朝着对方前进,彼此之间以“各等级代表”与“行政权”相互妥协、融合,最终这两个极端都融入在“各等级要素”与“行政权”的特殊性之中而避免了各自的极端性,因而亦实现了人民与君王之间、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间的和解。黑格尔哲学的“国家哲学”地位与其对普鲁士君王专制的至上辯护密切相关,而这又是通过对“中介”概念的条分缕析、缜密慎思的阐释与运用得以完成的。“于是,如黑格尔所正确阐述的,这种‘中介也正是非常需要‘它的中介作用得以体现。它本身与其说是中介作用的体现,还不如说是矛盾的体现。”{29}

虽然表面上“矛盾”的对立统一是黑格尔国家理论的秘密所在,但两者之间的对立倘若没有任何关联而处于“绝缘”状态,则“矛盾”本身的成立都无从谈起。同样,如果处于相互对立的两极之间缺乏有效的中介与桥梁,无论彼此之间具有何种程度的特征与共性,都难以相互作用、互相影响,更勿谈相互统一。实质上“中介”才是矛盾的真正展开,是“矛盾”的两极对立与两极统一的根源与动力所在。离开“中介”概念,抛开“各等级要素”、“同业公会”与“官僚政治”等“中项”之物,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分离与统一、人民与君王之间的对抗与和解就不可能实现。

马克思针对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国家篇”的批判所著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既是对《论犹太人问题》中关于“宗教解放、政治解放与人的解放”三者辩证关系问题的延续性思考,也是马克思划清与黑格尔哲学界限、实现哲学革命的“先声”。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黑格尔国家理论虚伪性的根源——“中介”,认为“各等级”的中介功能贯穿于现代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中介”概念是解开黑格尔国家理论秘密的钥匙。“在‘各等级中汇集了现代国家组织的一切矛盾。它们是各方面的‘中介者,因为在各方面,它们都是‘中介物。”{30} 但马克思并没有断然否定黑格尔哲学的影响及其中的积极因素,他从辩证的立场来观察与评价“中介”的作用:一方面,“中介”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外化之旅的“驿站”,没有“中介”的理论支援与桥梁作用,“绝对精神”将会迷失在外部世界中而无法复归与超越自我。“中介”是黑格尔有意设定的矛盾,矛盾两极的对立与统一都借助于中介而发生作用,因此“中介”既是否定亦是肯定,既是消灭亦是创造,而万事万物都不过是在“中介”的运作之下实现生死来去。事实上,没有同业公会、各等级要素、官僚政治的发育与成熟,市民社会就不能成为公众参与现代政治生活的平台,政治国家也将沦落为一纸空文的存在。没有“各等级”与官僚政治这些“中介”要素,人民与君王之间一旦发生面对面的冲突将导致要么是群氓的暴动,要么是专制的独裁。而在黑格尔那里,恰恰是在“中介”的干预与帮助下,“市民社会的神圣化”与“专制王权的世俗化”相互和解与融合,实现国家稳定与社会和谐。

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批判黑格尔试图用中介来掩盖与消解人民与君王之间根本对立的矛盾,马克思说:“黑格尔把中介作用的这种荒谬性归结为它的抽象逻辑的因而也可谓非虚构的、别无异议的表现,同时还把这种中介作用说成是逻辑的思辨奥秘,是合乎理性的关系,是理性推理。”{31} 但事实上,“中介”只是遮蔽了对立的本质方面,只是在概念中完成了矛盾的统一,也仅能缓释人民与君王、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之家的对立冲突,最终依然是为君王专制的优越性做辩护。问题的关键在于矛盾的解决必须立足于现实生活世界,必须通过实践的方式才能得以实现,仅靠概念的推理与绝对精神的逻辑演进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两极对立之间的冲突。也即是说,不仅黑格尔所辩护的君主专制必须被现代政治国家所取代,而且政治解放亦最终要被人类解放的终极目的所替代。虽然中介是在两极对立之间搭建调和的桥梁,但它既不会也不能终止矛盾,“中介不是别的,只是运动着的绝对同一”,它只不过是以不断变化着的形式来调和冲突与对立。合理的中介是能根据条件的变化与境况的改变而不断调整、更改或创新的中介形态。始终将中介的桥梁作用与沟通功能运用得当,既不“失职”又不“越权”才是合理形态的中介。

马克思对于黑格尔中介思想的认知与批判不仅是唯物史观建立的重要基础,也对现代国家治理具有有益鉴示。和谐有序、政治稳定是国家治理的重要目标,但囿于时空隔阂、知识结构、价值取向、利益关切等多重因素的差异,公众与政府之间无论在认知与行动上都会出现差异、对立甚或严重冲突,特别是在政府公信力发生危机的情况下,包括各级公民社会组织、同业公会、行会协会等在内的一个完善而成熟的中间地带可以发挥不可替代的缓冲带与调节器的作用,避免公众与政府走向可能的偏差与极端。

注释:

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321页。

② 在三段论推理中“中项不周延”是典型的中项使用不当的逻辑错误,即中项在两个前提中一次也没有被断定过其全部外延,即主项或谓项只与中项的一部分外延发生关系,因此中项不能连接主项与谓项构成必然的逻辑推理关系。

③《康德三大批判合集》(上),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6页。

④ 康德认为在先验逻辑的体系中知识具有三重综合的功能,即直观中把握的综合、想象中再现的综合与概念中认知的综合。

⑤⑥⑧⑨⑩{11}{13}{14}{15}{16}{17}{18}{19}{20} [德]黑格尔:《逻辑学》,梁志学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151—152、72、120、120、77、114、77、123、94、94、163、176、167页。

⑦ “中介”与“中项”这两个概念在黑格尔著作中词频出现率最高的是《精神现象学》、《逻辑学》与《法哲学原理》,但这两个范畴基本被等同使用,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一文中也是同等使用这两个概念。

{12}{21}{22}{23}{24}{25}{27}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8、11、13、16、61、91、142頁。

{26}{28}{29}{30}{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85、106、107、86、1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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