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雷暴云 ???? ????

2019-03-15 06:32于是
山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云山雷暴人类

于是

在今年夏季一次飞行途中,我凑在舷窗边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雷暴云。夜半的天空漆黑无边,因为戴着效果出众的降噪耳机,几乎听不到引擎的轰鸣声,若没有那团时隐时现的庞然陡立的云群,几乎不会意识到自己在万米高空。

耳机里播放的是塞尔维亚小提琴家Nemanja Radulovic演奏的巴赫,急速,摇滚,神经质,很适合红眼航班上的观雷场景。远远望去,云的聚落里似乎有淘气的小孩不停地扔出小爆竹,似乎天边正在进行一场与人类无关的庆典,烟火绽放,花团锦簇,每一朵冷冽的电光都照亮棉花糖般的云山里的层峦叠嶂。原来,云端电子的正负碰撞是那样迷幻的场景啊!

数年前的一个夏夜,我躺在沙发上看书,雷声滚过,我下意识地将目光从字里行间转向窗外的夜空,一道闪电不失时机地撞进我的视野,在视网膜上留下惊悚的曲线,哪怕闪电本身转瞬间就消失在夜幕中,视觉残留却让我之后的半分钟都睁不开眼。我第一次意识到,观赏闪电需要运气以及墨镜。从那以后,我开始对空中的戏剧场景感兴趣起来,就像一个低头走路的人终于抬起头,发现了另一个世界。

通常,人们不会记住某一条闪电——它出现的日期时间场合,它的体型五官发色。除非它造成伤害,若是如此,人们记住的也只可能是被害者的模样——枝梢的焦黑,枯死的草地,触电身亡的人。闪电注定瞬时生灭,有时像叹息,有时像怒吼,但永远不会长久凝视你。

也不会有两道同样的闪电。

事实上,低头走路的时候也能见到闪电的痕迹。我曾在加拿大某个森林公园的山顶看到一片被雷击而烧毁的树林。若是冬天,那座山白雪覆盖,就成了滑雪胜地,或许就看不到那样焦黑的色泽蔓延了几百米,不止是水平距离的几百米,还有垂直距离的十几米——从土地到树冠,无有幸免。树木不高,可见是中高海拔地区的植物,因为没有一丝绿叶,光看那些剧烈蜷曲的枝干,没有人认得出那是什么树,它们漆黑如炭,枯硬如铁,根本不像是植物,俨然是成形的雕塑,被火球淬炼出了金属质感。

同行者是一家三口的美国人,父子俩饶有趣味地对话:“我想找出闪电落下时最先击中的那棵树!也许是烧得最焦黑的那一棵?”

“不。旷野中的闪电比你想象的、或是你看到的大得多,一团火球从天而降,也许不会只落在一棵树上。那是大自然在发电啊。”

“一定很酷。”少年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在想象和虚构中模拟闪电的路径。

天地之美,你必须在场,才能看到。虽然天界的事,人类很难在场,不像是大地上的事,人类可以贴近着去看。

我在三十多岁时才看到迪拉德的书,这很可能教化我用余生去向往做一个傻傻的自然界的观众——傻,不是说无知,而是说臣服。

二十六岁的迪拉德住在溪边,每日每夜徜徉于溪边林中,因而看得到巨型田鳖吸食青蛙,也能够偶遇打了结的蛇皮,还能跨骑在树干上凝视溪水下的生物万千。一切都在舞蹈,从她之上的天空、树冠,到她之下的泥土、根系和数不清的生物。她见证一年中间造物的秘密:空中的鸟、地上的植株、宇宙中的星星。也旁观了造物的残酷,寄生者将宿主从肚子里吃空,生命的传承基于这样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而也目睹了大自然的浪费,那些朝生暮死的虫子,产下成千上万的卵,死掉无数,单单靠其中的硕果仅存者,便成活了一个物种。

必须在场,必须聚焦纯真的头脑和眼睛,你才可能像她那样,看到从内而外发光的树。这个把自己放逐到听客溪畔住了一年的姑娘把青春的狂想落实在自然的土壤里。她是一个遍览图书的女孩,不止是诗学、生物学、物理学、天文学,还有爱斯基摩人的故事……她喜欢从字里行间捕捉灵性的闪光,天生拥有博物学者所需的旺盛的好奇心,并且,不将人类置于众生之上,而是平等视之,从植物和动物的多样性中对照出人类的特质,再用生物学家和诗人共有的显微镜,拨开自然的迷障,化作微观的诗文——

她写大眼纹天蚕蛾:湿湿的心脏里有一个细胞,里面会有一座森林,摇摆着。

她写蜘蛛结网,写强光中看不到网本身,而只见蜘蛛忙碌神奇地往复在空中。

她写大榆树:光是一个季节里就可能制造出六百万片树叶,十分繁复,却不费吹灰之力。然后她自嘲:“我连一片也制造不出来。 ”

她写浪潮,写的是被海浪裹挟着、翻卷到半空的鲨鱼那样的壮阔场景。

她从显微镜下的叶绿素、金鱼尾部的红血球,写到人类自身的肾元组织,仿佛打通了世间万物万灵的灵脉,解说了宇宙的真相:造物主喜爱丰繁浮夸!这个世界是以最了不起、最严谨的方式,丰盛地、铺张地创造出来的。大自然既令人觉得恐怖,也充满无限慈悲,极度挥霍,也极度节俭。

没错,造物主的浮夸风甚至在暴雨将至时、在无人观赏的云端都如此照耀。熄了光的夜空成就最好的席位,水分子电分子金属原子来一场这样的即兴表演,俨如最原始也最前卫的艺术。

迪拉德没有描写过溪边的闪电、林中的雷火。而我就在雷电之上。

我多少有点懊恼地看看旁边两位已然沉睡的乘客。推醒他们,请他们让我到走廊上打开行李舱,取出包里的照相机……似乎有点兴师动众。我没有那样做,也许是出于礼貌,或懒惰,或是无端的自信——闪电这种事无需每一次都捕捉到位,总会有下一次的,因为大自然的发电厂从不歇业。所以,我一动没动,远远地望着那些明灭的光,在脑海中设定云山里的人物和情节,假装那不是自然,而是一台舞美制作举世无双的舞台剧。然而这应该是一种病态。人为的,假设杰作的存在,再高估自己是杰作的观众。

又看了一会儿,我确定飞机正在朝那座雷暴云山而去。闪电的纹路越来越清晰,细枝末节在时间和空间里延展得越来越细腻了,我好像在谨慎推进的显微镜头里,马上就能看清每一根毛细血管里的急流、奔跃和退息。与此同时,那个习惯性把观赏杰作的VIP座位留给自己的病态大脑又点击了另一個次元的画面,确切地说,是个自创的动画场景:遭雷击的飞机像一只炸毛的鸡在黄色爆炸符号中颤抖。自娱自乐的头脑开始提取浏览过的常识,飞机上的避雷针是如何运作的?客机遭雷击的概率是多少?积雨云和平流层的高度各为多少?在模模糊糊的概念中,理性稍稍苏醒,我开始揣测飞机离那座活跃的雷暴云山到底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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