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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5 06:32杨仕芳
山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牛娃春花

杨仕芳

“到基层去,少说多做,不要对什么都看不顺眼,这世界有不合理的地方,但它仍然存在着,就说明有存在的理由。”

雅玲和马尧都这么劝着我。马尧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省公安厅当警察。雅玲是我相处六年的女朋友,我们相处得很快乐,却谁也没提结婚生子,同龄人都已嫁娶,当爹当妈孩子满地跑,还不时取笑我们,说我们患有婚姻恐惧症。我和雅玲总是一笑而过,确实说不清为什么两人都没提这个问题,似乎目前的状态才是原本该有的状态。雅玲在省纪委上班,由于职业性使然,处事总是风风火火,却又有条不紊,无论在生活还是在工作上,我都乐意听从她的安排。唯独改不了的是,我时常忍不住抨击社会上的种种恶习。这种心直口快往往惹得单位领导不高兴。雅玲多次告诫过我,结果我每每激动起来,心里的话又吐出来。这不领导派我下乡做扶贫工作,就是要把我从身边调离,眼不见为净。我也不愿争辩什么,反正我偶尔也写写作,到基层去就当作体验生活。

扶贫点是林荫镇归木村。我从省城辗转好几趟车才来到林荫镇,在小镇上住一晚,次日坐着一辆拖拉机往归木村开去,夜里下雨,路面泥泞,拖拉机陷到泥潭里,怎么也走不了。司机咧着嘴对我说,你还是走山路吧。我不得不背着包爬山,山路崎岖,两旁的杂草疯长,拼命往路中央拱,快要遮住了路面。我害怕草丛里埋伏着毒蛇,捡起一根木棒一路拍打。直到下午,我才拖着两条发软的腿走进归木村。

村支书对我的到来表现得不冷不热,似乎我来与不来都是意料之中。我往村支书身后看了看,没看到别的什么人。他瞟了我一眼,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你找村主任的吧,也是我,支书主任一肩挑,这穷地方没人愿意干。

我在他的话语里听不出炫耀和得意,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我心间骤然顿了一下,似乎触碰到什么东西。归木村有三个生产队,百来户人家,之间隔着几里地,乍看不远,却因不通公路,来回走动要费不少时辰。村里设一座小学,坐落在河对面的山脚下。学校里只有一个代课老师,叫杨林,面色有些忧郁。我没事时就到学校找他聊天,心血来潮时还帮他上上课。孩子们很喜欢,不在乎课上得如何,而是从我身上能够了解到更多关于山外世界的信息。

“阳主任,我这人直,就不跟你绕弯了,我们很欢迎你到来,你也看到了这里的情况,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你看看能不能让上级给我们把这条路给修了。”

村支书叫我阳主任。我不在意,那只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况且他那么叫是表示对我的尊重。我不想拂他的意。他提出的修路问题确实是归木村最期盼的事。我曾到第三生产队查看,看到一对七十多岁的姐妹,端坐在泥巴路旁边编竹织,她们的眼睛都模糊不清了,编竹织品只能靠手感,手背被竹片划破,一道道伤痕,使那两双枯若干柴的手触目惊心。她们的脚腿也被竹片划伤,化着脓,招来一群苍蝇贴在伤口处叮咬。她们对此不管不顾,默默地编织着。我问她们苍蝇叮咬疼不疼。村长翻译了我的话,尔后回头对我说,她们说疼,却没有办法,家里没有别的人了,她俩靠编这个换些油盐钱。村主任说要是能修好这条路就好了。他没有说太多,话里夹着失望。我理解这种失望,也理解村支书对我不冷不热的态度,暗暗下决心一定要为他们修好这条路。

我给雅玲打电话,向她说起这里的情况,并让她想想,能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她对我的要求有些不高兴,我没找自己的单位反而去找她,尽管她也知道我们单位压根就没有这个能力,派我下乡也只是做着面上的工作而已。我和她又都知道仅凭她的能力,也是没有办法找到这样的项目,但她父亲可以。她父亲是厅级干部,虽然在年前退下来,余威仍在。要不你到这里来看看。我不由有些激动地说。雅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为难你了,我来想想办法吧。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村支书。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芒,说:“要是路真能修好,村民们的活路就多了。”

他说着眼里映出一丝忧虑。我明白那丝忧虑从何而来,我为此跑到镇上和县里了解情况,写成报告后直接带到省城。村支书见我不是在开玩笑,对我慢慢热情起来。后来雅玲打电话来说联系到一个扶贫项目,是她父亲让他以前的手下落实的。我抓着电话既高兴又心酸,劝着自己不要想得太多,关系原本是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基石。

杨林见我做事实在,也渐渐放下戒心,说:“阳主任,我看出你是性情中人,交的朋友都是真心的,也容易得罪领导,我猜你到这个地方当扶贫队员,多半是在单位待不下。”我就对着他笑了笑。那天他到村里买了一只鸡,请我到学校喝酒。我们喝得舌头都硬了,把心底的话都掏出来。我说:“你也是性情中人,你身上也有故事,你愿不愿意说呢?”他醉眼迷离地盯了我半晌,想了想,摇晃着身子走进房间,拿出一份报拍在我的胸口上,说:

“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报纸。报纸已泛黄。上面刊登着王春花事件的整版报道。报道说一个来自乡村的女孩王春花,为了给他们村子争取修建学校的费用,千里迢迢来到城市打拼,当过洗碗工、酒店服务员、流水线工人、保姆,收入低微,却把积攒下来的钱寄回村子,谎称自己谋有一份好工作。最后这个善良的女孩为救一个落水老人溺亡。报道有相片,有侧记,配有被救老人的采访,还有目击者感言。

我抬頭望着他。他也在望着我,好半晌才幽幽地说:“报道中的王春花是我的学生……”

我像被什么扎一下,他身上果然藏着故事,只是这故事有些残酷。我放下酒杯,静静地望着他,等待他往下讲。

负 壹

我从师范毕业就来到这里,不是我愿意来的,压根就没有那份心,甘愿把青春贡献给山村教育的说法也是扯淡。那时我刚和女朋友分手,心里不好受,压根没用心想着工作,分配时只剩下这里。

村里人很善良,一直都是。我来到这里的头天晚上,村里还杀掉一头猪,在空地上摆宴席宴请我。那是村里迎接尊贵客人的礼遇。全村男人陪我喝酒,妇人和孩子们围在场地旁观望,目光全落在我身上,似乎我是一个救世主。我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重要,内心间顿然翻滚着热血。我借着酒气站起来发誓,要把村里的孩子都教育好,把他们送到山外去念书,让他们变成一只只飞出山沟的凤凰。场地上暴起一阵经久不衰的掌声。人们还在场地中央生起篝火,围着火堆载歌载舞。

那之后,村里人怕我寂寞,年轻人每每夜间去行歌坐夜总会带上我。那是山村里的一种恋爱方式,每到夜晚后生们就结伴到姑娘家,大家围着火塘聊天,后生和姑娘们往往在这种夜晚看上心上人。那是有意思的事。可惜的是我和村里的姑娘们总谈不到一块,她们要么谈着外出打工,要么谈田野里的庄稼,我多半难以插上嘴,感觉和她们隔着什么。我觉得没意思,之后便推辞要备课,不再跟村里的后生去了。

村里人每天都会给我送来一些小菜,上山狩猎回来也不忘给我送来一块肉,逢年过节更是争着拉我到家里做客。我要是推辞不去,他们还不高兴。村里人如此善待我,是怕我受不了山村的贫苦而离开。他们见过不少背着包头也不回地离开的老师,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担忧。村长还把他在广东打工的女儿叫回来。他有意把我们搓成一对,结果我们彼此渴望的东西不一样,最后她又回了广东。这原本是正常的现象,村里人却以为我不想被拖累,是为离开作准备,不由无比紧张。

这种气氛影响着那帮学生,尤其是王春花等几个女生。她们念书很用功,成绩也不错,而王春花最为突出,无论镇上举办什么知识竞赛,她每次都获奖,还代表镇上到县里参加比赛并获奖。我敢断言只要她念下去,考上大学只是时间问题。我也这样跟村里人说。村里人特别高兴,也特别期待。

问题就出在这里。

出事的那个夜晚,王春花请我到她们家吃饭。这种事对村里人来说很平常。我没多想就去了。那天晚上她们家还请了好几个亲戚,村长也在。他们频频向我敬酒。我酒力不行,后来就烂醉如泥,怎么回到学校已经没了记忆。

第二天清晨,我昏昏沉沉地醒来,发现身旁躺着一个女人!我蹦离床板,傻子一样立在地上,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才胡乱抓起衣物遮掩身体,脑子里空荡荡的: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床上的女人醒了,缩在被窝里,头发凌乱,目光慌张,嘴巴微微启开,轻轻地吐出老师两个字。我正想问她是谁,却发现她竟是王春花。王春花!她可是我的学生啊!我不由连连往后退,靠在墙角里僵立不动。她像一只蜷缩在被窝里的受伤小兔,眼里充斥着某种惶恐和渴望。她怯怯地憋红着脸对我说,老师快进来吧,外边冷。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底,血汩汩地流。那时晨光漏进窗来,刺得眼睛生疼。

她又叫我钻进被子,并边叫边撩开床被,裸露出那只瘦小的裸体。我感到一阵眩晕,闭上眼睛,晃着脑袋,非但没能晃掉她那只还没发育健全的躯壳,更让我感到窒息的是,床单上粘着点点血迹。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房间,也不知道王春花如何钻进被窝,却知道我和她睡到了一起。

问题是,她还不到十四岁!

不是强奸就是诱奸呀。我像被子弹击中一样,颓然地缩在墙角里不知所措,连衣服都忘了穿。王春花却不在意,居然像个成熟女人一样笑着说,傻瓜,女人都有这么一天,快进来吧,外边冷。

我猛醒过来,慌忙套上衣服拉开门,往学校背后的山坡奔去,最后瘫软在一棵看不出年轮的古松下。寒风在空中呼啸,把树叶刮得哗哗作响,冰针似的松叶飘落下去,蛮横地扎进脖子里,我不由得浑身颤抖。我把手插进衣袋取暖,却摸出一包烟和一包火柴。我从不抽烟,不知口袋里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如同不知王春花怎么会睡到床上。我想抽一支烟,抖着手,忙了半天,没点着烟,只扔了一地的火柴梗。

后来是一个早起的光棍帮我点上烟,他自己也点上一支,叼在嘴里,双手插进衣袖里,弓着腰走了。那时王春花从宿舍里冒出来,东张西望地走过操场。她是那么瘦小,像一根营养不良的芦苇,似乎一阵寒风就能将她拦腰吹断。那个光棍看到了王春花,然后扭回头向我望来,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摇着头说这天像要下雪了。他说着又弓着身子走了。

等光棍和王春花走出视线后,我急匆匆地跑回宿舍。宿舍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沾着血迹的床单也不见了,想必是王春花带走了。她带走了罪证!我顿然感到心被挖空了。我瘫坐在床沿上发愣,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想到逃跑,又不知能逃到哪里去。我最后又摸出烟狠狠地抽着,抽了五根烟,也可能是六根,仍然抽不出什么來,倏地站起来跑到河对岸,顺着山路狂奔。村里人看到了就笑着跟我招呼,说杨老师,这么冷的天,还起来跑步呀。

村里人是礼貌问候,我却感觉到人们在嘲笑,又不得不对人们报以微笑。我在半坡上坐了许久,直到快要上课才回到学校。王春花背着书包出现在宿舍门口,没等我开口就从书包里掏出饭盒,说放心吧,没人知道的,可要保重身体哦。她说着转身走了,还在门口扮了一个鬼脸,说老师,可要趁热吃哦。

她只是一个孩子啊。

从那个早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那些孩子,那些村民,那些山水都不一样了,到底什么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我还是夹着书本去上课,站在讲台上用余光扫着教室,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向我投来,让人害怕。事实上,孩子们每天都那样看我,但是那天我却觉得他们的目光足以洞穿我的身体,在他们眼里我没有半点隐私。我不由恍惚起来,竟想不起该给孩子们上什么课,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说:

“好像要下雪了。”

说着,我就让大家自习,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已走出教室。王春花知道为什么,用眼光告诉我让我放心,她绝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问题是,不管她说不说,我和她睡在一起了呀。这个问题像一条蛇缠着我。

那些天我心里充满恐惧,像一个面临刑场的人,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那件事却又迟迟没有到来。我想逃离那种恐惧,却发现恐惧早已弥散在空气里,无处可逃。我狠着心等待灾难的来临。几天后,王春花把床单送回我的宿舍。她一进来就收拾房间,做得极其自然,似乎她就是房间的女主人。我反而感到拘谨,待到她忙完后才说,春花,你回去吧。她扭过头来瞅了瞅我,脸颊泛红,垂下眼睑走出门去。

我抱起床单跑到河边,捆上一块石头,用手掂了掂,觉得不够重,又捆上一块石头,还是觉得不放心,想总有一天被别人捞起来的,不如烧了干净。我就把床单烧成灰,又把灰烬踢到河里,塞着胸口的那团气终于舒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安稳觉。

负 贰

那件事并没有就那样结束。第二天我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赫然出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王春花是破鞋!!!!!

当时我的心像被什么撕裂,疼痛、愧疚和绝望铺天盖地而来,如同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脱个精光,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丑陋的人。我恼怒地盯着教室里的孩子们,想知道究竟是谁干的。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牛娃。他坐在座位上,鼓着腮帮,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快要哭了的样子。他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叫喊道:“那是老子写的!”他说着就翻跳过课桌跑出教室。我追出去,孩子也跟着蜂拥出来,都没有追上他。他边跑边叫喊:“她是老子的老婆,你凭什么睡了她!”

我僵住了。孩子们也僵住了。我们共同望着他跑到河对岸,很快就消失在山脚下。孩子们回过头来望我,似乎在我脸上有他们想要的答案。我避开孩子们的目光,扭头望向身后的教室。教室里只剩下王春花。她伏在书桌上呜呜哭泣。

整个村庄都知道我和王春花睡觉的事了。

我躲在宿舍里不敢见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再次想到逃跑,逃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从此没有亲人没有恋人也没有故乡,可是那样存在与消失又有什么区别?问题是,留下来如何面对这个村庄,还有王春花的家人我的那些学生?

我感到万箭穿心。

“老師,老师,快去看看,牛娃被他父亲打得快不行了!”

村长在门外叫喊,还嘣嘣地拍着门。村里有个现象,人们叫老师总不带姓,那是亲人之间相互叫唤的方式,觉得那样更亲切。他们那样称呼我,是把我当成他们的亲人。可我却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我不想见任何人,也不知该见什么人,躺在床上没应答。村长改用脚踢着门,整栋房子都跟着摇晃,再不开门非被踢破不可。我想或许事态很严重,不由担心起牛娃来。村里人看重尊严和情义,如若牛娃父亲怪罪于他,定会把他给打坏的。

我硬着头皮出门,跟着村长赶到村口。牛娃父亲看到我们,更加起劲地抽打牛娃,枝条抽在牛娃的皮肤上叭叭作响。牛娃被吊在树上,咬着下嘴唇,始终没吭一声。树下围着一群人,双手都插进衣袖里,呆呆地看着他们。我蹿过去夺下牛娃父亲手里的枝条,用力甩下斜坡,二话不说就解开系住牛娃的绳子。牛娃扑通落到地上,踉跄几下,扶住树干才没有摔倒。

“把孩子背回去吧。”

我对牛娃父亲说。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牛娃,脸上一阵茫然。牛娃翻着白眼瞪我,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不恨你吗?他父亲一巴掌搧到他脸上,他嘴角淌出一丝血迹。牛娃忽地拔脚就跑,边跑边喊:“她是我老婆,你凭什么睡了她!”

那句话像条鞭子,抽得我钻心疼痛。人们见牛娃跑掉了,也便失去观看的兴趣,加上天气寒冷,弓着身子四下散去。村长对我点点头也跟着走了。牛娃父亲站在树下满脸歉意地望来。这歉意让我心如刀绞。牛娃父亲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当人们全走后,我抬脚踢着树干,树干无动于衷,而疼痛钻进我的周身。

我被什么打倒了。

事已如此,回避已无可能,那就直面现实吧。其实,王春花家里只有她母亲。想到这我顿然觉得心里的压力少了些许。天啊,这不就是恃强凌弱吗?原来我的心里早已存在着这般恶念,只不过一直沉睡着,像冬日里的蛇,一旦苏醒就有伤人的可能。我就是一条蛇呀。我多么厌恶这样的自己,内心软弱、阴冷和污秽。事后,我时常想王春花之所以爬到我的床上,一定是因为自己内心里的这种阴暗和算计使然。很多时候,我连自己都无法了解和理解。

那些夜晚,我难以入睡,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都会让我心惊胆战,似乎即将迎来灭顶之灾,莫名的恐惧夜色一样笼罩下来。我捂住被子,睁大双眼盯着门窗,生怕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

最后,我想到用钱来给予王春花补偿。这是我唯一想到和做到的,可要是她们漫天要价呢?我又到哪里去凑这笔钱呀?

啪——

我狠狠地抽着自己,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我跪到地上,祈求神灵,惩罚我污秽的灵魂。神灵没有出现。我抡起双手搧自己,把嘴角搧出了血。

我跑到镇上找朋友和同学借钱,总算东拼西凑到五千块钱,那是全年的工资。我回到归木村天已透黑,村子里闪着点点灯光,听不到什么声响,整个村庄异常安静,似乎从来就没发生过什么。

这种错觉让我懊恼和悔恨。

我悄悄地来到王春花家楼底,不敢叫喊,也不敢敲门,她们家的狗看见了我,非但没对我产生敌意,反而讨好地摇着尾巴。我想了想就踢了它,让它委屈地叫起来。王春花听到狗叫,便从楼上伸出脑袋,看到我站在楼下,慌忙从楼上跑到我面前,含情脉脉地盯着我。我避开她的眼神,把装钱的信封塞到她手里,不容她推辞便落荒而逃。

负 叁

那些天,我无法专心上课,尽管已尽力作了补偿,但区区五千块,又能补偿什么呢?那个该死的夜晚影子一样挥之不去。我等待着王春花的家人和亲戚,甚至是全村人到学校里来找我算账,把我痛扁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村子里却静悄悄地,似乎没人在意这件事,王春花和往常一样来学校,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容。我不禁怀疑那个夜晚真的只是一场梦,等梦醒了,一切如故。那些天,村里的孩子把牛娃给孤立了,不时对他说着不中听的话,每当他反唇相讥时,村里的孩子就蜂拥而来,拳打相交。他父亲追赶来时,那群孩子早已逃之夭夭。

我已不愿关心这些事情,只盼着事情早点结束,无论承受何种惩罚。我越来越厌倦漫长的等待。这种等待比惩罚本身更让人难受。

几天后的晚上,村长跑到学校敲着我的房门,屋外一片漆黑,没有什么亮光,寒风在呼呼地吹。我躺在床上装聋作哑,想村长熬不住便会回去。他却是一个固执的人,见我不开门,越拍越来劲,嗓门跟着水涨船高,胜过呼呼的寒风。我不得不爬起来开门。

村长带来炖鸡、酸菜、糯米和米酒,一一摆到书桌上。他坐下来拧开酒瓶就喝,喝了两口酒后就开始教训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真把自己读笨了,比我们有知识有文化,却为这么一点鸡巴事而烦心。我不知如何接他的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夺过他手里的酒瓶往嘴里猛灌。

村长掏出一只信封搁在桌面上,说人家托我把钱还回来。停了停又说,不是我说你啊老师,要是你把我女儿娶了,现在还有这趟事吗?现在它发生了,全村人都知道了,不如就请大家喝喜酒吧。

我“噗”地把酒喷出来,喷到村长脸上。村长笑着说你这个鸡巴,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急着说不行,春花还不满十四岁,那是犯法的事!村长从椅子上弹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尔后哈哈笑着用手指着我的脑袋,说你这里是不是冻坏了,不好使了?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你这是犯什么法啊?这里天远地远的,老子天下第一,谁会没事跑到山沟里来管你?再者说了,只要我愿意,王春花就是多少岁都没有问题。你瞧瞧,村子里哪个姑娘不是十五六岁出嫁啊?哪个姑娘不是十七八岁当娘啊?就你的不行,你怎么就不行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师啊,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包在我身上,你就别推推搡搡了,喜酒我帮你料理,你负责把新娘弄上床就行。

我张着嘴还想说什么,村长拿一块鸡肉给塞住了。村长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噔噔噔跑下楼,到操场上又叫喊,老师啊,这事就这样说定了。我连忙追出去喂喂地叫喊,怎么也叫不住村长。我瘫坐在门框上,四周的黑挤压过来,北风呼呼地吹。我感觉累了,饿了,抓起桌面上的洒肉狼吞虎咽,把大半瓶的酒喝掉了,一阵头晕目眩,房间里的东西开始东摇西晃。王春花的笑脸跟着在摇晃。我甩了甩脑袋,想把王春花的笑脸甩掉,那张脸反而越来越清晰,最后塞满整个房间。

我颓然倒在床上,想该如何了结此事,不由再次想到牢狱。村里却没人愿意把我送进牢房。他们压根没想到我是在犯罪,必须受到法律的惩罚。人们认为只要王春花自愿,就属于两情相悦,是无罪的。

他们都没学过法律。

我直愣愣地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写下一封举报信,举报我诱奸女学生。我三两下就写好了,觉得字迹太工整,语句也太流畅,不像出自一个农民之手,便把信撕掉。重写。这回我改用左手写,字迹歪歪歪扭扭,再加上几个特意加上去的错字,就没人会怀疑了。

我是冒着寒风赶往镇上,来到镇上天才发亮,人们还躺被窝里,整个小镇十分安静。我跑到派出所门前,从怀里掏出信,哈了口气,把信从门缝里塞进去。一条狗从门缝里钻出来,抬一下脑袋,懒洋洋地望来,很快就把头缩回去了。天太冷了,连狗都不愿意叫。

警察第二天来到归木村。我知道将面临很多年的牢狱之灾。当把举报信塞进派出所的门缝时,便只有这种结局,尽管我已经猜想到,当事情真的到来,内心还是充满恐惧和虚空。我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发抖,椅子也跟着微微发抖。我尽力控制自己,不想让警察看到自己的胆怯。我往脸上挤着笑容,等待警察从河对面走过来。我在他们富有节奏的脚步声里,看到希望和绝望同时降临。

警察来到我面前,问话,我如实回答,并主动伸出手让他们铐上。警察把我押出房门走向河对岸。村长见我被带走便傻眼了,僵立在操场上,好半晌才猛醒过来,追上我们摊开双臂拦住去路,说你们不能把老师带走,带走老师谁来给孩子上课?警察说村长,我们带杨老师去了解情况,很快就可以回来的,放心吧,就当作给孩子们放两天假。村长哑巴了,急得团团转,把脸转向我。我没有接住他投来的目光。我已是囚徒。警察不再理会村长,押着我往山外走。我看到村长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做梦,不由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们来到村口,背后传来一阵哭喊,瘦小的王春花奔跑而来。我收住了脚,警察跟着收住了脚,已然知道奔跑的是什么人。他们对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我想王春花来也好。此番离去不复返。王春花气喘吁吁地跑到面前,话都说不出来,双脚一矮扑通跪到地上,说:“我把什么都说了,我不怕你們笑话,只要你们不把我们老师带走,你们笑话也不要紧,我求你们了,你们是好人,我们老师也是好人,那件事不是老师的错,我是自愿的,我打心底就想嫁给我们老师。这不是老师的错。那天晚上老师醉了什么都不知道。”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接着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我装作没看到,把目光别开,看到一群孩子从村庄里跑来,身后追着一大群村民,背后卷起一阵尘土。他们手里拿着木棒、镰刀和锄,潮水一样涌来,很快把我们团团围住。无论警察怎么解释,村里人都听不进去,他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阻止警察把我抓走。他们理解不了,也不愿理解,甚至压过来要抢警察的枪。警察知晓无法把我带走,打开我手上的手铐,压低声音对我说你是老师,道理都懂,自己找个时间来吧。

村里人欢呼雀跃。村长从人群里挤出来抱住我的肩膀,说老师,喝酒去,今晚给你压压惊。我把村长的手从肩膀上剥开,说村长,我现在不能去喝酒,我得到派出所里把案件销了,不然我始终是个嫌疑犯。村长愣住了,村里人也愣住了,眼巴巴地向我望来。我在村里人的眼里看到一阵阵慌乱。人们感觉到了什么,堵得更紧了,有人叫喊着打倒警察。这叫喊声再次引炸村里人的内心愤怒。他们边叫喊着边向警察踢打过去,现场一片呐喊和哭喊,极其混乱。警察身上有枪,却不敢掏,那样会使事态更加难以控制。那时警察已经控制不了整个事态。我劝不住人们,只好扑通跪到地上,大声叫喊:

“乡亲们,我到镇上是把事情说清楚,把案子销了,不然我就是一个嫌疑犯,留在这里也无法专心上课。”停了停又说,“现在大家这样看起来是为我好,事实上是在给我添罪,阻碍警察执行公务是犯罪。”

村里人见到我如此,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都住了手,场面渐渐平息。我站起来对人们说,事情总会弄清楚的,等弄清楚了事情我就回来。人们自觉地给我们让开一条道,目送着我们走上山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哭泣。我心里一阵酸,没有回头。

在派出所里,我把一切都交代了,只是说不清王春花怎么睡到我的床上。警察对我这么回答并不满意,但也不再往下追问,只是让我自己再想想。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以为我瞒着什么没说。

我父母听到消息后跑到派出所来求情。他们在街上买了两袋水果,还给所长准备了一个丰满的封包。我父亲和所长有过一面之交。所长没收父亲的封包。母亲见所长不收钱,心里慌了,哭着求所长把我救出来。我看到母亲如此,心里更是绞痛,那是犯罪啊,不是求就能得到饶恕的。我心里越发沉重,从椅子上蹿起来,叫喊着:“所长,让我去坐牢吧,我认罪!”

啪——

父亲甩了我一巴掌说:“闭嘴!”所长拉开我父亲,把我推回收容室里,说:“你就待着吧,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我靠在墙壁上,一阵冰冷沁入肌肤,心里却感到一阵轻松,竟有某种报复的快感,却不知在报复着谁。

第二天,归木的所有孩子出现在派出所的围墙外。他们用书包垫在地上坐着,没人吵闹。寒风吹乱他们的头发,把他们的鼻涕都吹下来了。他们惶恐不安地四下张望,脸上爬满茫然和慌张。不用说,这定是村长出的主意。他怎么能把孩子带来受罪呢?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也由不得我管了。

警察见哄劝无效,就恐吓着,说你们不回去就抓你们父亲来顶罪。孩子们害怕了,相互看了看,后退两步又站住了,脸上多了份倔强。山里的孩子身上流淌着山野般的倔强。我既心酸又心疼,心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孩子们开始叫喊我的名字。他们听不到我的应答,叫喊声渐渐变了味。有个女孩子哭了,感染了其他人,所有孩子都哭起来。街上的人们纷纷聚拢过来,越来越多,把政府大门都给堵住了。

所长走到孩子们面前,摸摸这个的头,又摸摸那个的头,说孩子们是谁带你们来的?孩子们的哭泣变得犹豫不决,抬眼寻找带他们来的人,却不知道该寻找谁。那时王春花从人群里站出来,说:“警察叔叔,我叫王春花,是我带他们来的,我们是来接老师回去上课的。”牛娃也跟着站出来,“我也是一个带头的。”接着又有几个孩子站起来,说是我们一起带头的。最后年纪大的孩子全都站到所长面前,说你要抓就把我们全抓了,不放我们老师就是抓了我们也不回去!

这显然是村长教的。他怎么出这样的馊主意呀,他们可都是些孩子。所长被孩子的架式逼退几步,想找个带头的人却找不到,此时跑到归木村叫村里人把孩子带回去,显然是不现实的。所长目光在人群里飘荡,看不到一个大人的身影。

王春花“噗”地跪在地上,说警察叔叔,你们不能乱抓我们老师,他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那都不是他的错,你们不信吗?我的身子还好好的,那天晚上我只不过往床单上洒了红墨水。那真的是红墨水啊,我之所以那样做,只是想留住老师。所长定定地望着王春花,想从她脸上看出破绽来。围观的人们吱吱笑着,说,啊妈呀,是红墨水。孩子们在人们的讥笑声里跟着跪下去。他们在为我求情!所长遇到过千百次事故,却被一群无辜的孩子难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年纪小的孩子被吓住了,其中有一个哭着,立即传染开去,越来越多的孩子哭起来。

所长阴着脸走到我面前,问,你到底有没有诱奸学生?我说我也说不清,那个晚上我喝醉了。所长说那就是说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你犯了法,是吧?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所长指着那群在寒风中哭泣的孩子说,你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我摇摇头,继而点点头。所长说滚吧!我怔在那里,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结束。所长往我屁股上踢一脚,说还不快滚?我才走出派出所大门。孩子们看到我,哭着向我跑来,团团地把我抱住。我抚摸着他们的脑袋,鼻子一阵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孩子们破涕为笑,喔喔地呼喊而去。

那天我们回到村子里,村里人又都聚在坪子上,在那里摆上宴席。村里人设宴给我压惊。我心里极为复杂,喝了许多酒,最后醉得吐了一地。村长把我架回宿舍。那天晚上,我梦见了王春花,梦见她缩在我的怀里,静静地沉睡。她的气息像一群鱼吻着我的脸膛。我猛地惊醒过来,才发现把被子踢到了床底。我爬起来拉着被子时,发现窗外沙沙下着雪,那是一场暮冬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如同一片片下坠的梦境。

他说到这儿,说话不大利索了。虽然我还想听下去,但是感到不忍心,便把他扶到床上休息,帮他脱掉鞋子,盖上被子,才踉踉蹌跄地回村部。我想着他讲的故事,竟怀疑那不过是酒后的话。

我睡不着就走出村部,村庄已经入睡,四周一片寂静,混着泥土气息的夜风迎面拂来,偶尔响起几声破碎的狗叫。我抬头望向那勾隐没在云层里的缺月,想象着杨林独自面对那些无边无际的漆黑夜晚,他是在买醉抑或假想着一起起惊心动魄的故事消磨时光?他受过高等教育,与村里人的文化根基不一样,那么说他和自己学生睡到一起,应该是他假想出来的吧?

我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次日,我和村子里的人们聊天,问起关于杨林的情况。村里人争着跟我讲。在他们眼里,杨林就是一个完美的老师,深受村里老人和孩子的喜欢。当问起杨林在多年前是否跟一个女学生睡觉时,村民们立即收住脸上的笑容,说:

没有那回事。

这个玩笑不能乱开。

没想到阳主任也这么幽默,黑幽默。

……

我证实了内心的猜测,杨林果然虚构着故事,不过我不想揭穿他。隔日,我没有别的事又到学校去,想看看杨林有什么反应,如何圆自己撒下的谎。这种心理使我觉得自己是个猎人,等着杨林这只猎物掉进事先布置好的陷阱。

我知道你到村子里去求证。杨林没等我开口就说,你想证实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太过认真,对什么都怀疑,那样活着会很累。接着又说,村里人不会告诉你我的过去,他们不会让我的形象受到破坏,村里人穷是穷却有骨气。

我不由感到些许尴尬,自己设下的陷阱,没能套住猎物,却把自己套了进去。我默默地点着头。

他继续讲下去。

负 肆

那件事其实一直没有过去,日子越长那斑斑点点的红墨水就会在我的睡梦里泛滥成灾。血红的洪水向我劈头盖脸而来,压抑、窒息,无处可逃。村子里的氛围也不如以前,虽然人们一如既往地热情,但我却感觉到在村里人的热情里暗藏着冷意。我知道其中的原因,却不能跟人说起,也不知能和谁说。

我不确定那个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由为王春花担忧着,这孩子竟然连这样的事都敢做。她还那么小,承受那么多,还不时来安慰,说那事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她才是那件事的受害者呀。

太荒谬了。

在那件事之后,孩子们似乎都懂事了,拼着命读书,唯独牛娃心不在焉,别的孩子也不愿跟他玩,孤立他,说他是告密者,叛徒。他们认定是牛娃报的案,险些让我被警察投进大牢。我想说出事情的真相,消解他们对牛娃的误会。但是,我不知跟谁说,一直把这事压在心底,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我还没等到这种时机,牛娃就从学校里走了,到城里去找他父亲。他父亲在工地里搬水泥和沙石。我不想牛娃就这么不念书,将来只能做着他父亲一样的活。我赶到他父亲的工地里却找不到他。他刻意躲着我,连他父亲都没办法。

这是第一个辍学的孩子。

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如果我说出真相,牛娃就不会自暴自弃。我只能在别的孩子身上弥补。王春花她们很争气,十七个参加升学考试的学生,有十五个考上中学。这在林荫镇是少见的。

他们到镇上去念书,周末回来都不大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跟他们谈心,开导他们,告诉他们那是成长的阵痛。没料到的是,他们带回的消息是:被小镇上的孩子打了,衣物被偷了,被收保护费了……我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村里有几个孩子相继辍学。我去劝着他们,安慰他们,却没有用,他们铁了心要离开。

我心里不由产生动摇,想把他们送到镇上,又一个个回家放牛和种地,那么站在讲台上还有多少意义?那段日子我越来越焦虑,甚至憎恨着自己,连孩子们都保护不住。我忽然想到离开,就不用再受此煎熬。我似乎理解了那些不愿在此久留的老师们。

我到教委办要求调到小镇上,恰好有两个从外地来的支教老师,自告奋勇地来到归木村教书,使我得以调离归木村。事实上,我离开时心里充满愧疚,想着王春花,想着村里的孩子们,他们都希望我永远留下。

我本以为调到到小镇上,能给予王春花她们帮助和保护。她们仍然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离开学校。王春花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已经读到了初三,却也没有坚持到中考。后来我才知道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红墨水事件,不时被人拿来嘲讽。她受不了了就离开。她没有告诉我,不想因此影响我的工作和生活。

那时我处了女朋友,是乡卫生院的护士,后来她也听到红墨水的事件,要我把那件事说清楚。我不愿再去触碰那个夜晚。这种态度最终使我们的关系不可避免地破裂。我感到在林荫镇上没什么值得留恋,向学校递交一份辞呈便离开了小镇。

我四处漂泊,换了不少工作,后来在报社里当编辑,虽然不是新闻专业出身,却天生对编辑工作有感觉,很快就摸着了门门道道,一连策划了好几起新闻活动,在市里引起轰动,不久当上副刊部主任。

在城市里,我遇到了牛娃。他已不再是那个憨直的小男孩,一脸慓悍,额头上印着一道伤疤。他没告诉我在城里干什么,也没解释额头上的伤疤从何而来。这都不重要。活着本身就已不易。

我还在城里遇到王春花。我遇到她时,她已经死了。她是被两个男人追赶,慌不择路落水而亡。我在太平间里看到她,比以前成熟漂亮,臉上看不出什么痛苦。我在派出所里见到那两个男人。他们说王春花是暗娼。我想搧他们巴掌,却被狱警挡住。

牛娃后来告诉我,他和王春花一直保持联系,是王春花不让他把她的信息告诉我,说她害怕面对我。我和牛娃买了钱纸和阴香,来到王春花出事的河岸上烧着。苍天无语。我脱掉上衣跳入河里,让身体往下沉,想象着王春花死去的情景。我在一片昏暗的水底,感受到了王春花死去时的孤独。

我和牛娃把王春花送到火葬场,买来一只骨灰盒装了骨灰。我又跟着牛娃来到王春花的出租房。房间小而简陋,却布置得很温馨,种几盆花草,墙角里立起一个简易的书架,摆着几本小说。在收拾遗物时,我翻到一本日记,随意翻着,发现那是王春花的整个世界。

我回到宿舍读着日记,泪眼涟涟,怎么也止不住。我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看到窗外的树上停歇着一只野鸡般大小的鸟,不由一阵感慨,想我和王春花、牛娃他们不都是那样一只鸟吗?我们在这城市里,却与之格格不入,生活陷入走不出的怪圈。我想念着王春花,想念着那个远去的夜晚,望见她立在山坡上微笑,轻轻地呼唤着我,声音清脆如同一阵小雨。

我要把真实的王春花还原出来,于是打开电脑写下一篇整版报道。这篇报道是假的,讲的却都是真的。刊出来后,我被副刊部副主任举报。没等报社找我谈话,我已经把辞呈递到社长办公桌上。

我给牛娃打电话。关机。我来到他做事的地方,被告知他已不在此地。那时我望着没了王春花和牛娃的城市,心里一阵感慨,想着这些孩子来去匆匆,像浮萍一样,离开村庄来到城市,灵魂便无处安放。

我辞掉工作后,卷着几十份报纸,带上王春花的骨灰回到归木村。那天又下了雪,村里一片洁白。王春花的母亲已故去,家里没了别人。我把报道王春花的报纸给村里人读。人们摇头叹息,在雪地里把骨灰送上山,埋在她母亲坟旁。

工程队如期进场,村民们沸腾了,杀一头猪宴请工程队。那是村民们数年来梦寐以求的事呀。他们有理由高兴,我也替他们高兴,在酒宴上和他们划拳对饮,好不热闹。当我和杨林碰杯时,不禁又想起他叙述的故事。

杨林看出我的心思,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回到学校,从宿舍里提出一只黑色塑料袋。我没问里边装什么,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爬上河对面的山坡。山坡上是片竹林,密密麻麻,似乎从来没人砍伐过,鸟兽在竹林间跳跃、啼叫,偶尔拍落几片竹叶,散发着阴冷之气。

“这是村庄里的乱坟冈,凡是村子里病故的、夭折的、命丧他乡的不详之人,全都埋葬在这里。”杨林指着两堆低矮的坟堆说,“这是王春花和她母亲的坟。”

他从坟旁拿起用竹枝扎成的扫把,清扫坟堆上的落叶,用手撕扯从坟堆上钻出来的杂草。他把杂草和落叶堆到坟前,从黑色塑料袋掏出烧纸和阴香,小心翼翼地点着火,目光跟着火焰摇曳。

他说:“村里人说王春花母亲在临死前叫人们不要把她葬进祖坟地,而把她葬这里。当时村里人都难以理解,要知道村里人最怕的是死后不能葬进祖坟,那会变成孤魂野鬼,再也无法投生转世。而她却要人们把她葬进乱坟冈,实在没人能明白。直到后来人们把客死他乡的王春花葬在这里,才恍然醒悟王春花母亲早就看到她女儿的命运所归,她只不过提前在那儿等着她的女儿。”

我茫然地点点头。

“关于王春花的那篇报道是假的,是我造出来的,我当副刊部主任,这事不难。”他停了停说,“后来我越来越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王春花,良善、单纯,只是她误入这个尘世里。”

他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泛黄的报纸,满眼爱怜地看着,尔后轻轻地放在火堆上,火苗一下就咬住那份报,迅速往上蔓延,很快报纸就烧成了灰。他双手搁在膝盖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没有墓碑的坟堆说:

“其实村里人早就知道王春花在外边做什么,然而埋葬她的那个下雪天,全村人都来给她上山。这个贫苦的村庄依然愿意收留她、包容她,为她抚平在外边所受的屈辱和伤痛。这块土地依然是她最后的归宿。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大富大贵,但是他们对人生对世界的态度,是许多富贵之人无法理解的。这种无法理解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另一种难以抵达的生存高度。我是因为这个留下来当代课老师的。我不为别的,也为不了别的什么,只是在尽自己的意愿。我想等到哪天有别的老师来到这里,接替我的工作,我就会离开,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蹲在他身旁,不知该说什么,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他无需这种苍白的安慰,他对人生对尘世的感悟远比我深刻。我隐约觉得他深爱着埋在地下的女孩,一个活人深爱着一个死去的人,那就是超越生死的情感,活着的是两个不朽的灵魂。

我不由想起女友雅玲。

村民们对我越来越热情,不时叫我和杨林去做客,在新米节那天,人们早早就到村部里请我。新米节,村里人既纪念祖辈迁徙于此,繁衍生息,又感激大自然的恩赐,尤其是田间里的稻谷养育着世代人生。来请我去做客的人太多,好意难却,不由左右为难。村支书就想出一个办法,说:“这样吧,今天是节日,大家都想请阳主任和杨老师去做客,他们去这家就冷了那家,我出个主意,不知大家同不同意,今天谁家想请杨主任和杨老师的,就把饭菜端到这里来,大家一起请。”

“好,这个主意好。”

大家说着就四下走了,中午时分各自从家里端来一只竹篮,里面盛着鱼肉和米酒,附近的人家还把饭桌背来,在村部面前的空地上摆着,顿时米酒香味弥散在空中。村支书还让人把工程队几十人也请来做客,说:“工程队为我们修路,很辛苦,过节不能忘了他们。”

吃饭时,妇人不上桌,站在场地周围望来。我感觉对她们不尊重,扭头对村支书说:“怎么不叫她们一起吃呢?”村支书笑着说:“几百年来都这样,主任你就放心了,她们在家里吃饱了才来看热闹的。”我再次抬头望去,看到她们站着或坐着,手里多半拿着布料,偶尔低垂下头绣几下,脸上笑嘻嘻地,不时交头接耳。我想是自己想多了,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我吃惊不已的是,那对七十多岁的姐妹坐在一棵树下,身旁搁着两根风尘仆仆的木棒,抬着看不见的眼睛静静地望来,面色如水。我站起来走到她们身旁,跟她们打招呼。她们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相互抓着对方的手,也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脸上现出滿意的神情。我没叫村支书来翻译,也没叫别的人来帮忙沟通,想心里相互明白已经足够。

我回到酒桌上,跟着人们喝了几杯,村支书就要我说话。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人们放下筷子静静地望来。我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冲动,清了清嗓子,说:“父老乡亲们,今天我喝得有些多,但我脑子还是清醒的,今天我能在这里和大家喝酒,是我们的缘分,是我和归木村的缘分,从今往后,我就是归木村人,虽然我能力有限,不能为村里做很多的事,今后只要有我能解决的,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做。”

人们听着就哗哗拍手,听得懂的拍,听不懂的也拍。村支书站起来说:“大家又没听懂拍什么手呀。”人们乐哈哈的。他就把我的话翻译一遍,场地上又暴发出一阵掌声。接着村支书请工程队长说话。

队长端一碗酒站起来,说:“真的很高兴,我带工程队也有十几年了,走南闯北经过许多地方,还从来没遇到过归木村这样的,非但没人因为征地补偿的问题闹意见,给工程队添麻烦,过节还请我们来吃饭。这是我见过最讲情义的村子,着实让我感动。在这里我向大家承诺,原本计划要八个月的工程,将提前两个月竣工。”

人们正想拍手,村支书站起来用手往下压了压,说:“你们又想拍手,大多数人都不知说什么。”人们又哈哈笑着。他就把工程队长的话翻译过来,大伙就站起来起劲地拍手,接着人们端起酒杯,向身旁的工程队员敬酒。

酒饭后,工程队的人走了,男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场地旁边吸烟聊天,说起通路后的生活,妇人们收拾着饭桌上的残羹剩菜,清扫场地上的垃圾。那对老姐妹起身拄着拐杖走了。一个妇人看到了,连忙包一堆饭菜追过去,把那包饭菜塞给她们,又让两个小女孩扶着她们回去。我见状,鼻子不由酸了,连忙把目光调向别处。

村支书和几个男人围到我身旁,说:“阳主任,这条终于要修通了,太感谢你了,起初我还瞧不上你呢,还以为你和别的人一样,再者说你还是省城来的,更不会待在这了,没想到你一待就是几个月,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你够兄弟。我有个想法,村里的茶叶品质很好,以前有专家来鉴定过的,要是路通了,就号召大家种。”

我说:“市场也是很重要的,不能太盲目,不过如果品质好的话,就不担心销路,我觉得这个思路不错。”

村支书说:“有些人家需要贷款才能种上,这个到时候怕是还要麻烦主任到镇上跟我们沟通沟通。”

我说:“这个没问题,修这条路,我跟镇上的领导都打过多次交道,他们是实在的人,只要在政策准许的范围内就好办,我再到省里问问有没有这方面的扶贫项目。”

他们连连点头,眼里闪着一丝幽光。

期间,我回了省城几回,向单位汇报归木村的扶贫工作,领导看我的眼神有些不一样,诧异之中多了份信任。

“单位把你安排到基层是件好事,让你遇到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我爸也为你感到高兴呢。”雅玲说,“对了,我爸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心里怔一下,想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了。我对从心底冒出来的想法感到意外,以往压根就没想过要结婚,而现在却觉得那是顺其自然的事。

“你活得正常了。”

雅玲打趣着说。我没等她把话说完就猛地把她抱到床上,相互冲撞和撕扯着,似乎要把分开的日子补回来。事后,雅玲静静地靠在我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胸口,像只受到极大委屈的猫。她的确委屈,因职业特性使然,整天挺着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把真正的生命掩盖了下去,看着都感到累。借着窗外映来的暗光,隐隐约约看到她脸上挂着微笑,仿佛一叶扁舟缓缓地驶入梦乡。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把嘴伏到她耳边小声地说:

“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

她没有睁开眼,只是下意识地把我抱得更紧,生怕我会突然消失一样。我把散乱在她脸上的头发拨开,在暗光里端详着她的脸,好久没这么端详着她了,脑子里却浮现出吴桂兰的脸来。

那是深夜,我醒过来,头疼痛着,是昨晚喝多了的缘故。我拍了拍脑袋,脑袋在一阵酥麻中减轻疼痛。窗外洒落月光,没有别的声响。我感到口渴,想爬起来倒水喝,有只手从背后绕过来抱着我的腰。我不由吓一跳,猛地转过身,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身后躺着一个女人,竟不知是人是鬼,浑身发起颤来。

“是我,桂兰。”

她在昏暗里轻声地说,像一只受伤的蚊子在叫。我定了定神,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大致轮廓,却异常清晰地看到她的眼里的渴望。她没有避开我的目光,微微笑着。我不由越来越糊涂,拼命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昨天黄昏,村庄里几个猎人从山上扛回一头野猪,晚上他们请我去喝酒。我喝了几碗酒后头就开始发晕,提前离席回到村部休息,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吴桂兰呀。她是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何况她已是为人妻母了呀。

“阳主任,你不要多想,是我自己想来的,也不为什么目的,就是想在你身边躺着,你能抱抱我吗?”

她在昏暗里说。她说着就往我身旁挪了挪,手已向我伸过来,那么急迫,似乎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顺手攀住最后一根藤条。她赤身裸体,用丰满的胸贴着我的后背,一股热气瞬间在周身漫延。我感到某种危险悄然迫近,睁着眼盯向窗外破碎的月光,遥想着省城里的雅玲,此时她已经睡着了吧,此时她在梦中见到我了吧,她总是说我不在时就会梦见我。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想立即跳离床铺,拉开房门不客气请她离开。然而我的躯体镶在床板上一样,没能跟着意识爬下床去。我的手不听使唤地向她滑动着,触摸到她,皮肤有些粗糙和干燥,像一块缺水的旱地。我想把手收回来,却把另一只手也滑了过去,猛地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一股熟悉而陌生的泥土气息掩面而来。

世界剩下一片月光,万籁俱寂。

我们在昏暗中撕裂对方,又都紧咬着牙,把涌到喉咙里的声音压下去,不敢任其喷发出来,惊醒附近人家。我在她的身体里感受着生命的渴望和欲望,与生活无关,也与性爱无关。我渐渐地放松下来,跟着她坠入某种尘世之外的遥远境地,竟然忘记了背叛和罪恶。

我终于相信了杨林所讲的故事,而我也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内心被什么刺痛,雅玲的脸从夜色里缓缓地浮现出来,充满疑惑的目光直勾勾地盯来,钉子一样镶进我的躯体里,怎么也拔不掉。我匆忙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想拨,而手微微颤抖,终究没有拨过去。我沮丧地靠在夜色里,内心在渐渐塌陷。

那之后,吴桂兰不再来找我,即使在路上偶遇,也只是客气地打打招呼,似乎我们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我不由怀疑自己,进而怀疑那个夜晚并不存在,只不过是在寂寞中假想出来的罢了。我这么想着,心间的愧疚感跟着减弱。

然而每每在夜间上床睡觉时,我总是有意无意地虚掩着门,内心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发生,尽管在第二天清晨醒来,一切如故,不由摇着头嘲笑自己。

我想忘掉那个夜晚,便为村里四处奔波,到镇上,到县里,还跑到省城,找朋友找关系帮忙出主意。当找到马尧时,他瞪起双眼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说:“阳洋,你老实告诉我,你在村子里是犯了什么错,还是被村民们放蛊了?怎么突然间如此热心,一点也不像你,坦白交待吧。”

“别扯了,你要是到山村里生活,你就知道什么是苦日子了。”

我没好气地说。马尧又抬眼瞅了瞅我,见我满面严肃,便不再开玩笑,说:“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我只是一个小警察,没什么能耐的哈。”

我说:“你交际广,认识人多,帮我联系上几个茶叶商,归木村那地方出产的茶叶品质非常好。村民们就是担心种多了,销不出去,心里没底,我想叫他们大量种植,心里也是没底的。”

“明白了。”

马尧说。他把消息散出去,没过几天就带我去见几个茶叶商。他们说看在马尧的面子上,愿意与归木村签订购销合同。

“你们有得赚,村民也有得赚,那才是双赢。”马尧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把消息带回归木村,村支书拍着我的肩膀,说:“阳主任,你真是我们归木村的大恩人,我们有山有水,茶叶能种好,销路解决了,不用号召村里人都会种的。”

其实我知道茶叶商的运作方式。这里的茶叶品质好,但没有品牌,商茶们看准了这点,就把茶青运到外地加工,以他们的品牌进行包装,茶叶的价值便翻了好几番。我没有点破,他们愿意收购茶青,对于归木村人来说就是一条路。我把消息带回村庄时,人们无不兴奋,上下忙碌着,有的上山除草拓荒,有的到镇上跑贷款,却很少看到吳桂兰的身影。我觉得在哪不对劲,便在一天夜里敲开她的家门。那是我第一次走进她家。对于我的突然到访,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恐,很快就恢复平静,客气地给我让座和倒水。屋里没有多少家具,只有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几只黑乎乎的椅子,几件半旧的衣服挂在墙上。她丈夫躺在房间里的床铺上,眼里充满哀伤。她女儿有七八岁模样,坐在墙角的小椅子上抄作业,看到我出现就用手臂护住作业本,斜眼怯生生地望来。她轻描淡写地说她丈夫外出打工患上怪病,浑身无力,去了几家医院都检查不出病因,就回到家里来静养。她丈夫怀疑自己患了癌症。她劝着他不要胡思乱想,越劝着他心里越这么认为,最后她干脆放弃了劝说。

我走到病床头,跟她丈夫说了些话,安慰他要有信心养好病,这个家还等着他呢。他的普通话十分生硬,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他的眼神告诉了我他在想什么。我告诉他村里人都在准备着大面积种茶叶,而且茶叶商将会到村里来签订购合同。我说:“种茶是一条路。”他看着我,吴桂兰也看着我,眼里呈现出同一种空洞。我想了想就从包里掏出一只准备好的信封,搁在那张黑乎乎饭桌上,说:“这是一万块,不多,先把茶叶种上,日子会慢慢好的。”

他们看着那只信封,又抬头看着我,眼里茫然而空洞,没有说种,也没有说不种,直到我走出家门,他们仍旧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路修好后,我就准备回省城了。村里人感激我,又想杀猪设宴。我连忙找到村支书,劝说:“先把这餐饭留下,等到茶叶销到山外再吃。”村民们明白我的用意,也就不勉强,都发誓要好好种茶叶。

在回城之前,我和村支书带上好几盒蚊香去看望那对老姐妹。她们依然坐在路旁,不慌不忙地编竹织品。村支书把蚊香交给她们,并告诉他们我要回城里去了。她们放下手里的活,让我走到他们面前,用那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和胸膛,大致知晓我长得怎么样。她们吱吱呀呀地说着什么。村支书翻译着说:“她们说没想能活着等到这条路。”她们弓下身伏到地上,轻轻抚摸着硬化的路面,满脸爱怜,眼角溢出了泪。我连忙把脸扭到一旁,不让她们看到我的泪水,尽管这个动作纯属多余。

我离开那天,村里人到村口来送我,带来很多鸡蛋啊糯米啊还有腊肉啊等等土特产,我一一谢绝。杨林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我面前,遞过来一本用黄皮纸包着的书,说:“你什么都不带,就带这本日记吧。”

我用眼睛询问他,是什么日记本。他用眼神回答,读了就明白了。我点点头接过日记本夹到行李包里,猜到那一定是本不同寻常的日记。我在人群里没有看到吴桂兰,在走出村口时看到她立在村后的山坡上,那么渺小,又那么真实。

负 伍

5月1日 晴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我听到您的消息,记不得有多久没这么高兴了。是牛娃打电话告诉我的。他说在街上遇见您,说您一眼就认出他。他说他当时都想哭了。在异乡遇故人那是多美好的事呀。您知道吗?牛娃已不再是以前的牛娃了。他现在是个打手,专门给老板看场子,手下还有好几个小弟,钱当然也挣得不少。有一回还给我买了一大堆礼物。但是,那活儿是危险的。但是,不危险又能做什么呢?

我有多久没写字了,今天我又写字了,又感觉回到您的身边,闻到您身上那股汗香味。我一直忘记不了。我想如果我到死了还记得那股汗香味,就死而无憾了。

汗香味是在那个冬天的夜晚闻到的。您还记得那个夜晚吗?我时常想起的,尤其是在孤独的时候,在寂寞的时候,在悲伤的时候,那个远去的夜晚总给予我温暖。那个夜晚您喝醉了。那原本就是我和王春郊她们几个女生共同预谋的,就是让您喝醉,然后才能够发生故事。

我们是抽签决定由谁留下来的,至于怎么陪就由抽到签的人自己决定。我在抽签时作了弊。签是我做的。我拿出四张白纸,其中有一张写上留字,其余三张空白,抽到有字的人就留下来陪您。我把每张都揉成一团,抛在桌面上,由她们三人先抽。她们抽到的全是空白纸,最后一张自然就是写着留字了。其实,我是掉了包的,最后一张也是空白。直到现在她们都不知道。我就是想和您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看看您,也都觉得好。

那段时间,您情绪低落。我们怕您离开,才想出这个办法。我们想要是您娶了我们其中一人,那您就不会离开了。

现在想来是多么幼稚啊。但是,我非常感谢那个夜晚啊。那是我今生最大的财富。那个夜晚,我成了一个女人。是的,虽然我那时才十三岁,但是从那个夜晚起,我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您的女人。

那个夜晚您喝醉后,我们把您送回宿舍,后来她们笑着离开,宿舍里就剩下我和您了。我既激动又害怕,终于和您共处一室,而且睡在同一张床上,盖同一床被窝。您醉得什么都不知道,躺在那里呼呼大睡,脸上因酒气而红扑扑的像个熟睡的婴儿。我望着沉睡中的您,心里怦怦乱跳,不知该干什么。其实对于这个夜晚,我在心里模拟了无数遍,当真正到来时,还是不知所措。后来我从门背后取下毛巾,从热水壶里倒水给您擦脸。因为慌张得手发抖,热水溅到脚面上,把我烫醒。我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想跑回家,刚拉开门,又站住了。我又舍不得您。我喜欢您。喜欢您的每个动作,每一句话,即使一个无意的眼神,都可以让我思念一整天。我给您擦脸时,碰到了您的肌肤。我吓了一跳。您的肌肤是那样子,有静电。我又用手试探着。您仍然没有醒来。我放心地抖着手偷偷抚摸几下。手抖得厉害啊,整个身子颤抖起来。我终于摸到您的脸了。真实的脸。从想象中走出来的脸。多么幸福啊。那时我脸上很烫,一定是红透了。我潦潦草草给您擦了一把脸,整个人累得瘫在椅子上,似乎耗尽身上所有精力。我给您解衣服,起初是不敢看您,扭过头去解您的衣扣,手抖个不停,怎么也解不开。后来不得不转过脸来,才摸到衣扣,解开。好不容易才把您的衣裤脱下来。您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心都快跳到嗓门上了。我感觉到自己在犯罪,在做一件让我唾弃的坏事。道德败坏。但是,我喜欢您。我累得筋疲力尽,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上,渐渐地感觉到冷,便合衣钻进床铺里。您呼出的气息吹到我脸上,柔软的,让我温暖,让我震颤。我从床上蹦起来,坐到书桌前,呆呆地望着那只蜡烛,想新婚的女人们都是这样的吧。我心里既温暖,又恐慌,最后背对着您,慢慢解开扣子,似乎把泪匣也解开了,泪水哗哗往下掉。您知道,那不是伤心泪。我吹灭蜡烛,摸黑钻进被窝。那个夜晚,您一点印象都没有吗?起初我不敢挨着您睡,用书本隔在中间,即使这样也睡不着。我在黑暗里睁着双眼,似乎看到一片破碎的梦。后来您翻过身碰到我的身体,把我抱住,紧紧地,快使我喘不了气。您瞬间变得强壮有力。我在劫难逃。我渴望那种劫难。我在疼痛中感受着幸福和快乐。我爱您,知道吗?我从来没对您说过,也没有对谁说过,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说。今天在这个异乡的夜里,听到您在这里的消息,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那股埋藏着的意念又浮上来,不可阻挡。

我到底还是怀疑的,怀疑那个和您温存的夜晚是否真的存在。这些年来,我遇到很多事和人,大多都随风飘散,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有时分不清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我越来越怀疑我们是否做过爱。我发现自己越贪恋您身上的味道就越怀疑您是否已经把我遗忘,在日常的生活里把我遗忘,或者在别的女孩面前把我遗忘。我只不过是您人生道路上的一朵小花,来不及绽放已凋零。是的,还有一个问题,当年我说是往您的床铺上泼了红墨水,而不是血迹。现在回想起来,我都分不清真假了。我更愿意相信我们做过爱。死去活来。我怀念您的力量,怀念您的温柔,怀念您的宽广和苦闷。您知道的,不管那是不是红墨水,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关于红墨水的事,其实是事先的预谋。我们在抽签时就那样商定,只需让您陷入圈套即可。当独自面对您时,我忘记了那个预谋,我是不想记起那个预谋的。我在那时发现自己真的喜欢您。我不愿让您平白无故地背负着什么。那样对您太不公平,只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偏离了预想。不管怎么样,我都要感谢您,我在那个夜晚完成了人生的重要仪式。

5月5日 雨

我是想您的,是爱您的。这种想念和爱恋没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也没想着要别人能够理解,有时候让心活着,让心爱着,比什么都重要。我总是傻傻地想象着您会出现,像游侠般不容分说就把我带走,把身后的一切全部抛掉,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过着我们想要的那般生活。这种幻想并非毫无用处。我因此努力着,努力达到您喜欢的那个模样。我想象着您心仪的女孩。我知道那样的女孩一定读许多书。这些年来我还在默默地读书,去参加学习培训和自学考试。我不为别的,只是想着倘若您突然出现,看到多年不见的我,不至于让你失望。

在牛娃告诉我您消息的第二天,我就悄悄地跑到报社看您。我不敢出现在您面前。我已经不是以前的王春花。我在离报社很远的地方等待,心跳得厉害呀。那个遥远的冬天之夜又回来了。我发现自己还活着,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去。然而越这样心里越害怕,害怕自己的卑微和污秽。这种卑微和污秽会杀死那个存在您记忆里的女孩。那个女孩叫王春花。很多时候我在想,要是没有遭遇爱情该多好,心就不会受到如此磨难。我越来越明白,世间之事总是带有两面性的,既然爱情带来甜蜜,自然也会带来甜蜜之后的空虚、失落和茫然,甚至是苦痛。

我终于看到您了。

您仍然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只是身上多了些什么。这些东西却更让我喜欢。不知怎的,我想起您上课时提到的作家史铁生。我把他的书全买了,起初是因为您喜欢这个作家才喜欢,后来是我自己喜欢上了这个作家,尤其是那篇《命若琴弦》的小说,写出了我的生活,写出了我的困境,最后还教我走下去,即便是绝望,也要让心活着。因为这是生活。我从史铁生那里渐渐地明白,让一个人站立的,靠的不是两条腿,而是灵魂。灵魂越高贵,在尘世间就站得越稳。

外边下起了雨。这是城里的雨,和故乡的雨不一样,到底什么不一样,又说不上来。这些雨淋湿着街道和房屋,不知道是否淋湿故乡的庄稼。我已经不愿想起故乡的庄稼。我母亲不在了,病故了,庄稼地也抛荒了。我曾有过回去种地的念头,也曾回去过,最后又不得不再次离开。故乡留存我心头的更多的是伤痛。直到现在,我对故乡的情感茫然而复杂。

那年我离开学校就到县城当保姆,不久后你也辞职到外地去了。我很想知道你去了哪里,却一直打听不到。后来村长到县城办事遇到我,跟我谈起村子里没了教师,希望我能回去代课。我没多想就回到村子里,尽管主人家说只要我好好干,满三年就会把我安排到事业单位里上班。那是有诱惑的。我想了几天之后还是选择回去代课。

我越来越清楚自己喜欢上了您。我都不知说到哪儿了,语无伦次,没有什么逻辑,不像当年您教我们写作文时那样有条理。我曾经模仿您说话的语气,说话的方式,以那样的方式感受到您的存在和思想。总之,希望您能看懂。哦,老天啊,您是读不到这些日记的,读不到写满我心情的文字的。那干吗还要写下来呢?不!那不是一回事,那一定得写出来,要是您不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或许我永远也不会有这个念想。可您出现了,尽管不会出现在面前,但在我的心里复活了。

那时村里的孩子一个个辍学了,到外边去打工了,偶尔还给我写信,我在她们的信件里读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我的心开始动摇,但我总是想起您的话,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我愿意以知识来改变命运。如若我念上了大学,或许您真的娶我呢。您总是对我说,我有考上好大学的天赋。这句话在我心里生根发芽,枝繁叶茂,成了我奋发向上的动力呀。班里有一个男生总是找我的麻烦。那个男生成绩不好,是班里最调皮的,班主任都被他整哭过。班主任是个女老师,要是男老师或许会好一些。他很嚣张,压根不把老师放在眼里。他叫我红墨水,说我在小学时就被老师给睡了。我在内心里是愿意承认是睡了的,而不是被睡的。这我是愿意的。但是,这外号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几乎所有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每每看着我的目光都变样了,并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都在心里怎样想象和鄙视着我。我被流言蜚语包围着,如同陷进一张网,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我感受到流言蜚语的强大和可怕。我求他不要诋毁我。他说只要我愿意和他睡一切都可摆平。他就是一个流氓。

体育老师知道后,对此很愤怒,说非要教训那个男生不可。我很感激,在他身上看到您的影子。他还给了我一把房门钥匙,说如果那男生再纠缠,而他恰好不在学校的话,就跑到他的宿舍去躲一躲。我去他宿舍躲了几次,很温暖,很安全。我喜欢上他的宿舍。后来我又到他的宿舍去,那回不是因为受到男生骚扰,只是想到那里去。当时他不在房里,我偷偷爬上床铺躺着。我在那里闻到了您的味道。我在那股久违的味道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体育老师压在我身上,摸着我,亲着我,拉扯着我的裤子。我明白他想干什么。我挣扎着逃出房间,回到宿舍仍然惊魂未定,扑在床铺上默默流泪,把哭声埋在被窝里。

我不想在学校里待着了。现在想来,并不能全怪老师,我的存在对他是一种诱惑。或许一开始,他并没有那样的想法,而当看到我躺在床上,让他受到了某种暗示,内心的魔鬼被激活了。

他不是一个坏人。

5月8日 晴

代课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个晚上都想着您,最美好的是在梦中见到您。那时我很想去找您,却不敢,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您,我就给您写信却没寄出一封。我总在梦中见到您。您在梦里跟我说话,抚摸着我的脸,还亲吻着我。那段日子,我每天起来就是在等待夜晚,渴望在梦里与你相遇我那时就那么想着您,而站在讲台上就是代替着您在说话,是您在教孩子们。而我只是您的替身,做着您还没做完的事。

那种感觉多美好呀。

那种美好很快就破灭了。起因是学校破旧,逢雨必漏,村长就给镇上打报告,县里立项了,资金迟迟没拨下来。村长就带我到县里去,见到分管工程项目的副局长。叫石长青。他翻了一下材料说程序已经走了,待到下周即可办理。几天后,村长去了没见着人。再过几天,村长没有空就让我去。我见到了那个副局长,他把所有的材料都办理好了,中午就请我吃饭。包间。两个人。满满一桌菜。副局长舉杯,也只好陪着。我没喝过酒,但觉得该感谢人家,总不能过河拆桥。我闭上眼把酒往嘴里倒,嘴里着火似的,浑身燃烧起来。

没喝几杯,我便头晕目眩,眼睛困得快睁不开,只想找地方睡觉。后来他就送我去宾馆,我软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就扑到我身上,解我的衣服。我知道他要干什么,害怕极了,浑身发着抖,用手打他用脚踢他,却使不出半点力气。我想叫人,声音也发不出。我不住地挣扎,求他放过我,都阻挡不住他挤压着我。我感到整个身体在后退,都不听使唤,脑袋更加晕眩。我闭上了眼睛,看到你的笑脸,像朵云一样飘散,剩下一阵难以遗忘的疼痛。我在疼痛中昏迷过去。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明白发生了什么,爬起来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冲着身体,用力地搓,想把身上的肮脏搓掉,怎么能搓掉呢?我是一个坏女人啊。我蹲在那里哭。没人知道我在哭。我想到报案,告他强奸。我穿上衣服往派出所跑。结果我没有走进派出所大门,就算他坐牢我也一样身败名裂不是吗?

我选择了离开。村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问。我也没有告诉他,只说我要去城里了。

我是去投奔王春郊的。她和另一个女孩合租十来平米的房间。她问我有什么打算。她说她在发廊里当小妹,给人洗洗头,捶捶背,问我愿不愿意。我沉默着,没有答应,发廊妹名声不好,早听说发廊妹多是干着不正经的事。王春郊就对我说,如果我不乐意就先找别的工作。那时不知道找工作有多难。我到人才市场,吓了一跳,找工作的人那么多,黑压压一大片,手里全揣着大叠材料。招收的全是专科、本科生,最次的也是有经验的熟练工。我转了大半天也找不到能干的活。我就到工厂去找工作,也没找到,连小饭馆都不收我当洗碗工。那时才发现自己太渺小了,如同一只蚂蚁淹没在城市里。那几天我又累又饿,回到出租房,躺在床上不想动弹。那时我多么想念您,想着您,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乐意。

连连碰壁后,王春郊告诉我城里不比故乡,什么都现实,电视上演的都是骗人的玩意。她说的话我能理解,我还是不愿当发廊妹。后来找到一份在饭馆里端盘子的工作。那天我回到出租房别说有多高兴了。王春郊却冷冷地说当个服务员没什么值得高兴,还以为傍了大款呢。我不跟她计较。

我到饭馆里上班,很卖力,洗菜、洗碗、拖地,样样都做得麻麻利利,厨师和服务生都喜欢我。我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到出租房。那时王春郊和同租女孩一般都还没回来。她们晚上的生意更好。我洗洗就睡下了,她们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大都不知道。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啊呀啊呀的呻吟,睁开眼,看到合租女孩和一个男人在做爱,相互冲撞着,低低呻吟着。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就在离我一米之外的地方?不怕把我惊醒吗?他们怎么连灯都不灭。这太恶心了。我一阵反胃,把眼睛闭起来,强忍着没吐出来,悄悄地用被单塞住耳朵。他们做完,男人穿好衣服走了。女孩倒头便呼呼睡去,压根没把我当成一个有知觉的人。我把这件事告诉王春郊。她对我翻了双白眼,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或许是我看不透这城市。我还是搬走了,到饭馆附近住了下来。王春郊知道我想什么,但没说什么。

离餐馆近了,工作方便了,每每下班回到出租屋里,总觉得空落落的。那段时间特别想您,就到街边买些小花,还到旧书摊上去淘书。

5月10日  阴

我渐渐地习惯这里的工作,饭馆的生意很好。我在那里和阿梅成了朋友。阿梅说她是贵州人,可我总觉得她像是四川人,当然我没把这话说出来。后来我和阿梅却闹了矛盾。店里生意好,我们自然就忙得团团转,有时就会忙里出错,比如把菜上错桌了,比如不小心往菜里掉了头发什么的。好说的客人训斥几句,或换了菜就好了,而有些客人脾气大,非但喋喋不休地骂着,还不结账。老板心情好时就不计较,心情坏时就会从过错的员工工资里扣除。

那回是阿梅端错了菜,客人尝了几口后说要求退换。上错菜要求退换是在情理之中的,可明明知道上错了菜,还尝几口才说就有些不讲道理了。阿梅不服气在换菜上去时,偷偷地往菜里吐了口水。我吓住了,手都跟着抖起来,差点摔掉手里的盘子。我把她拉到一旁,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怪怪地盯着我,又用手在我额头上探了探,抛下一句你没发烧呀。她说着就没事似的忙去了。我想了想便把这事告诉老板,老板就狠狠地训斥了阿梅一顿。我想这下阿梅就该长记性了,不然如此下去最终吃亏还是她自己。阿梅并不知我的用意,对我有了戒心。店里的服務生都跟我走得远,都以为我喜欢打小报告都在防着我。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我把这事告诉王春郊时,她挑起眼看了我好一会儿,说这是现实世界呀,你怎么活在理想里。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话,也不明白所有人对这样的事都不关心,似乎生活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为此感到大惊小怪才使他们觉得意外。我对眼前的事越来越觉得糊涂了。我也不愿再去想这事了,想等阿梅会有想明白的那天。

那件事不久,老板请我们吃饭,我想借此缓解和阿梅的关系,就端着酒杯去敬她。起初她不想理我,后来看我是真心实意的才跟我喝,没喝几杯我就感到困意窜上来,便回到出租房倒头便睡。半夜里感到被什么压着,连呼吸也困难。我睁开眼,看到身上趴一个人,正在解我的裤头。我不由惊叫起来,手脚并用胡乱踢打,终于把那人顶开。我连忙拉开灯,看到是老板蹲在地上,捂着下身,满脸痛苦。我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夺门而出。我拦下出租车跑去找王春郊。

我相信了王春郊的话。

我在县城住一个晚上,打算第二天再赶往省城,夜里没事做就翻着杨林送的日记本,那是他的学生王春花的日记。我迫不及待地翻着读,读完后心情难以平静,掏出电话给杨林打过去,说:

“日记里的那个副局长石长青吗,有没有举报过他?”

杨林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我在他的沉默里感受到什么,或许沉默本身才是他最想给予我的答案。

“我在公安厅和省纪检都有熟人,他们完全有能力,也有渠道把那个姓石的副局长送去该去的地方。”我停了停说,“你知道那个姓石的现在在哪儿?”

杨林仍然沉默着,好半晌才在电话那头轻叹一声,没等我再问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我忽然想去会会那个石长青,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然而觉得非得这么做不可。我猜想像他那样的人大多都被“双规”了,或许他早就被投入监狱。即便如此,我也要找到他,雅玲和马尧有办法让我找到这个人。

第二天,我没有直接回省城,而假装一个省城来的作家到县教育局采访。教育局里的人们没有怀疑我的身份,热情地接待我,局长还召集各科室骨干到办公室接受采访,热情洋溢地回答我所提出的問题。当问起姓石的副局长时,他们变得更加兴奋,脸上都泛着光,告诉我说石局长前年就调走了,调到省纪检部门当上处长。

我一下子怔住了,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我谢绝了教育局安排的饭局,神情恍惚地走在街道上,那时阳光从天而降,白得呛人。

负 陆

……

6月8日 晴

我当起了发廊小妹。发廊取名曲艺,倒有几分文气,觉得到这店里的客人大都有几分文气,都守规矩,偶尔醉酒的客人,趁机动些手脚,也能理解,不予计较,谁跟着醉鬼一般见识呢?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要学会智慧。王春郊这么告诫我。她说要做得巧妙,既要避开男人,又不能惹他们恼火。总会遇上一些客人说着肉麻话:小妹,你这么漂亮,跟我走吧,当阔太太了,不用再辛苦了,考虑考虑。我从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王春郊动了心,在秋天来临的夜晚,跟一个浙江老男人走了。

那时,我对这个世界,对这座城市感到越来越陌生。

不久,合租女孩也搬走了。在这个城市里,我忽然谁也不再认识,如同一根连根拔起的树,被抛弃在石崖上,无处生长。要是您在就好了,累了和您说说话,靠在您肩上,还能撒娇,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王春郊经常告诫我说千万不要相信电影。她的话不失偏激,却也不无道理,有时生活就是比电影美好,比如我想念着您的感觉。

但是,王春郊走了,我的生活似乎被掏空了,上下班都感到不安,再加上店里生意越来越差,老板的脾气就日益见涨,动不动就责骂我们这些小工。莫名其妙的。我想辞职了,又不知能去哪儿,就先忍忍再说。

后来老板把洗头间改成按摩房,还安放一张小床,灯光也调成淡红色,散发着暧昧。我摇身一变成了按摩女。起初我接受不了这个称呼,心里堵得慌,说什么都不愿意当按摩女郎。那是小姐干的事。老板一眼就看透我的心思,劝我不要想太多,那只不过是工作而已。只要人干净,出淤泥而不染。老板这么说。我想也是这个道理。店里的生意好转了,客人们大都是冲着按摩而来的。他们一身酒气,躺在按摩房的小床上,任由我们上下推拿。我认真对待每位客人,按住客人的头部时,总要问力道是否合适。总之,直到客人觉得舒服才好。很多客人成了回头客,老板高兴时还会给予额外奖励。有些客人却不是来按摩的,一进门就动手动脚,甚至有些客人把我们抱到床上,顺手就去扯我们的内裤。我们为此多穿着两条安全内裤。很多时候,我们叫喊着,老板听到了,前来敲门,客人才罢手。

不久后,我遇到一个醉鬼,他走进来点着我帮他按摩。我看到他眼里闪着凶光,心里有些悚,抬眼向老板求助。老板对我点了点头。我才放心跟着醉鬼走进包间。一进门,醉鬼把我按倒在床,扯着我的内裤。我想叫喊,被他捂住嘴巴。胡乱中,我抓起床头的花瓶,往他头上敲去。醉鬼啊的尖叫。我趁机逃了出去。醉鬼追出来,满脸是血,叫嚣着要把店给拆了。老板明白怎么回事,让我向醉鬼道歉。尽管不乐意,我还是道了歉。老板劝醉鬼到医院包扎。醉鬼不依,说要么给他一万块,要么让我去陪他睡三天。

老板不吭声了。

我知道老板顾不上我了,转身逃出门外。醉鬼追了出来。我拼命奔跑,风从耳边呼呼吹过,使我想起故乡的情景。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还会想起故乡的情景,记起了田野、山梁和小河流,以及蝴蝶和飞鸟。那是不关物质的日子啊。我记住了这个词。但是,没有物质,其他东西跟着不存在了,比如王春郊,还有和王春郊一样的女孩,我似乎理解了她们,真的懂了,虽然我不接受这样的行为。

那时我知道要是被醉鬼抓住,一定会被掐死,即使不死,也生不如死。我埋头往前跑,鞋不知何时跑掉了。我跑不动了,醉鬼仍然在追,我想继续跑,脚怎么也抬不起来,便蹲在那里哭了。我多么绝望,一切都结束了。醉鬼却不再追来。我看到一个警察。那时我见到警察如同见到亲人,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我得救了!

警察叫李吉林。

6月10日 晴

我不再回发廊,李吉林帮我找出租房,又在一家KVT里帮找了份当收银员的工作。他很照顾我,有空就来看我,问我有什么需要,会尽他所能帮助我。我很感激他,渐渐地他走进了我的内心,占据着原本属于您的位置。他成了这座城市里最让我信任的人,是我在城市里落脚的那块石头,在我飘浮的时候找到方向。那是上帝的安排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让他来拯救我。后来我和他在一起了。与其说是爱他,还不如说是找到依靠。

和李吉林做爱时,我不时想到您,有时还把他当成您,在交合时默念您的名字。他是不知道的。那不是他的错。我觉得对不起他,跟他在一起就该全心全意,把别的都忘了吧,何况您从来没说过爱我,喜欢我。从来。我该把您埋在心底了。我该过上自己的生活了。我没想过要和李吉林结婚,但就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对性爱很纯熟,每每把我带到山峰之巅,迎风遇雨。

我越来越说不清这尘世了,总是难以捉摸,总是难以看透。不久后,李吉林就很少来找我了,似乎忘了我。我给他打电话。他总是说忙,后来就不耐烦,有时连电话都不接。我的心被掏空了,呼吸也变得困难。我熬不住了,得跟他谈谈,请了两天假,给他发信息让他到出租房来找我。他来了,整个人消瘦了一圈,快认不出他了。他一定遇到什么事。他不愿告诉我,只咕嘟咕嘟地喝闷酒,似乎想把自己弄醉。我问到底怎么了。他就是不说,还把我压到床上,撕掉我的衣服,蛮横地冲撞着。我在他的冲撞中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怒和委屈。事后他瘫软在床上,说别问了。我不依。他遇到麻烦事了。他不想连累我。我不能袖手旁观。他最后被我逼得怒吼着:

“我欠人家五十万,你满意了吗?”

我惊呆了,怎么会欠那么多钱,卖掉我们整个村庄都没有那么多钱,那是天文数字啊。起初,我不相信他的话,以为他不喜欢我了,厌烦我了,就编出这个理由来吓唬我,让我知难而退离开他。我想既然他不再喜欢我了,再也不来找我了,留下来也没意思,便有了到别处去的打算。

在准备离开时,我看到他被一群人追打。当时是夜晚,他没穿警服,往一条胡同里逃,那是一条死胡同。他应该往大街上跑,街上有别的警察。那时我已经辞职了,正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从窗口看到那一幕,整個人都吓住了。那些人围住他,踢打他,他没有还手。他是一名警察呀。我不禁想起他说的话,觉得他有了危险,连忙打电话报警。

在警察赶到之前,那些人跑掉了,我连忙追出去把他拉到房间里,帮他擦掉脸上的血迹和尘土。我怜爱着这个男人,不能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甩手而去。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他怎么也不愿说,但我已确定留下来帮他。不管他遇到什么,只有钱才能帮他解决。我想起王春郊,如若傍一个有钱人,那么就可以帮到他了。我说出这个想法。他瞪起眼睛盯着我,说:“不行,绝对不行!”我说:“还有什么路可走吗?我落难了你救我,你落难了我也要尽我所能。”他说:“你连这钱怎么欠的都不知道就来帮我?”我说:“你怎么欠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还清人家。”

他沉默了,目光掉落在地上,好半晌才说:“要不这样,就去做暗娼吧,只要把客人带入房间,在他们脱下衣服时,我冲进来把他们抓住,罚他们的款就行了。”我愣在那里,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直起身扭头往外走。我忽然明白他用这句话驱赶我,让我离开这里,不让我受到伤害。他已经保护不了我了。他走出门时,我冲过去抱住他的腰,说:“我愿意这样做。”他整个人颤一下,背对着我站着,泪滴到我的手背上。

我发现在城市里,不仅是我这样的人像无根的浮萍,李吉林那样的人也是,尽管他是警察。我渐渐明白在这个尘世里,人活着最需要的是什么。

我们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但是,我愿意!

6月13日 阴

我们结婚吧。李吉林说。他不想伤害我,虽然事实上已经伤害,他能做的最大补偿就是和我结婚。我曾经多么渴望这个词,而此时却缺少什么,显得苍白和空洞。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动。我想要是能熬过这个坎就好了,到那时如果他再提结婚,我立马嫁给他,哪怕一辈子粗茶淡饭。

我辞了收银员的工作,在夜幕下穿着超短裙,出没在不大起眼的角落里,总会有一些路人注意到我。我也能够一眼就捕获他们内心的欲望。这是个被欲望烧焦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劫难逃。每每与路人对上眼,我就露出一丝浅笑。很多男人被那丝笑迷住了。男人上钩后,我带着他们来到出租房。他们总是那般猴急,一进屋就搂就抱。我就让他们先去洗澡。他们急不可耐地剥光衣物,哗啦啦冲了个澡,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等待。李吉林总在那时破门而入,三两下就把他们铐在床头上,拿出相机咔嚓咔嚓拍照。

结果都是私了。

这些嫖客大体分为:有工作单位的人害怕被单位知晓,将名声败裂,前途尽毁。当小老板的喜欢拈花惹草,也不想惹麻烦,交完钱拍屁股走人。还有一类是进城的打工仔,每每憋不住就在街上乱窜,遇上暗娼一拍即合,没料被逮个正着。他们不想在监狱里待着,最后进行一番讨价还价才交钱。

记得有个中年男人,看得出是政府工作人员,穿戴整齐,然而当李吉林冲进房间时,他整个人就瘫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李吉林让他穿上衣服时,他还拉了一裤子尿。我想不到这些人这么不经吓,把身上所有的钱全掏出来,只想尽快离开此地。还记得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男人,被抓时竟然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苦苦哀求,说只有两百块,都是背着儿媳藏下来的。

每每见到这些人,我心里总不是滋味,这是缺德和肮脏的事,然而我又总在心里自我宽慰,想只要还清了钱,一切就好了。我们需要钱,这不是我们的错是钱的错。起初李吉林收钱后,总是满脸阴郁高兴不起来,似乎那些钱扎手,也扎心。后来他收的钱多了,似乎渐渐地习惯了,麻木了,甚至慢慢地喜欢上这个行当。我偶尔在他眼角里看到一股异样的寒光。像狼。好几回,他收完钱,嘴角都会浮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这让我感到恶心,想吐,然而我也是帮凶。我心里充满矛盾:痛苦、挣扎和反抗。他从没注意到我的感受,每回收完钱都要和我做爱,很疯狂地做爱,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东西,似乎要从我身上把什么丢失的东西找回来。那时我的心身是分开的,身体在和他交合,心却飘离房间,飘到您的身上。我多么想您,又不敢想您。我背叛了您的善意和教导。我在设置陷阱骗取钱财,连一个暗娼都不如。这陷阱也把我坑害了呀。我真想抱住您的肩膀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场。

现在我看到您了,多么想冲到您面前,不管您心里是否有我,但我不能。牛娃说他请客让我们一起聚聚,我推辞了好几回,是无法面见您呀。牛娃以为我还记仇,记着那个遥远的冬夜刻下的仇。牛娃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在当暗娼。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那是辱没祖宗的事。

我又偷偷跑到报社去看您。天气很好,到处都是阳光,鸟雀在草地上觅食。我多么想站到您面前。我知道您的办公室在四楼。我还曾悄悄地走到四楼。有好几个人与我打招呼。他们的目光有些怪,盯着我看个不停,似乎我是来做坏事的。我长得不像坏人呀,可能是我心虚的缘故吧。我又看到您了,您埋着头写什么。我似乎又闻到您的味道,和故乡的泥土一样的清香。我生怕自己冲进去抱住您,连忙转身跑下楼,跑到广场上,蹲在雕塑前哭着。几个路人过来安慰问我怎么了。我没有回答,哭得更凶了。

我厌恶这种生活,厌恶自己,想结束。我不知晓挣了多少钱。问他。他说再干一段时间就好了。没有商量余地。这像上了贼船。那就再忍一段时间吧,到时我再离开他。我是一个傻女人。但是要是没有他,或许我已暴死街头。

我仍旧去站街,后来把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引进房间。李吉林正想如法炮制,手机却响了,是他们局长打来的。他只好接电话。他们局长说个没完,十来分钟都没挂断。房间里的男人早把我剥个精光,把我抛在床上。那天我躺在床上,不想挣扎,也不想拒绝,甚至还有些期待。我听见心底的声音在回响,来吧来吧,我是个暗娼,是个小姐,是只骗人的鸡!来吧,我还给你们!统统还给你们!男人就压在我身上,我没想到李吉林,甚至没想到他就站在门外。我想到了您,活在内心深处的您。我发现我爱的人只是您。但我不能爱您了。我的泪不知不觉地滑下来。我说不清这泪是为自己流,还是为您而流。男人看到我的泪,更加疯狂,奋力冲撞,啊啊地叫唤着。叫唤声刺痛李吉林的耳膜,挂掉局长的电话,破门而入。自然,他看到我和男人叠加在一起。他冲过来把男人拉下床,一阵拳打脚踢,怒吼起来:滚!男人抓着衣物抱头鼠窜。那时我心如死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李吉林对我怒吼:起来,给我起来!我不理会他,躺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我看到一只蚊子停息在那里。我想那只蚊子一定看到我在床上的所有龌龊事。我想着想着便吱吱地笑出来。李吉林被我的笑扎痛了。他抓住我的手臂,叭叭甩了我几巴掌。我仍然让笑容挂在嘴角,让它像叶芽一样绽放。我的眼角滑下泪水。我现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暗娼!李吉林在房间里转了几转,把身上的衣服剥光,跳上床压在我的身上。我把他顶到一旁。

他说你这婊子!

我说我就是婊子!

我说我他妈的不干了!

我冲进卫生间,用水哗哗地冲着身体。我用力搓着每一块肌肤,然而有种东西怎么也搓不掉。我突然想起那个副局长,比嫖客还不如,嫖客还付钱。他和一个强奸犯没什么两样。李吉林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钱使他变了心变了性。他已经不再爱我了,只把我当成一个挣钱的婊子!我的世界已然坍塌,抱住脑袋呜呜地哭。

离开!对,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离开该死的李吉林!

我打开衣柜把衣服塞进拖箱里。李吉林走过来求我留下,还要和我好好谈谈。我不理他。我把衣物收拾好后,直起腰对他说,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吧,就当一场梦。他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别逼我。我不想再费口舌。他打开相机说,这里全是你的相片,再逼我,没准就会出现在你们的家乡。

我要报警!

报警?他冷冷地说,我就是警察!

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早就变了,变成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我不敢不顾一切,不敢飞蛾扑火,我宁愿死去,也不想在您心里破得粉碎。您心里的那个王春花还在爱您,也还能够爱着您。这是我活着的最大理由。我失去所有的力气,连拖箱都拉不起了。我望着他,在心里发问:这是我曾经爱过的男人吗?曾经愿意为他舍弃一切的男人吗?我吼叫着挥着拳头打出去,没打中他,反被他踢倒。他踢中我的小腹。我痛得站不起来。我还能做什么?只能号啕大哭。没人听到我的哭声,只把天花板上的那只蚊子惊飞了。

这是报应!

我不得不跟他旧戏重演。

那之后,每成功诱骗一个嫖客,我都在本子记录下来,想等他挣够了钱就是结束的时候。他为了稳住我,哄我,不时给村里的孩子寄去书本和文具。事实上那是我的心愿。在认识之初,我告诉过李吉林最想做的是,挣了钱就会给孩子们买文具。现在他利用工作上的便利,组织一些企事业单位捐书和物,寄回到村庄里,落款是写我的名字。我明白他的用意,所以不会为此感动和感恩,如果这样的事放在相识之初,那是多么的美妙。不明就里的孩子们在收到文具后,纷纷给我来信,在信上感谢我,说要发奋读书,长大做一个和我一样有出息的人。

当看到这样的信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

……

6月20日 陰

这些年,我最害怕过节,尤其是春节,城里的人少了,大街小巷都是空落落的,剩下一栋栋没多少人住的高楼大厦。他们都奔往自己的故乡。我也想背着包回去,可是我又能回到哪里?我已不是我自己。诚然,我可以厚着脸皮回去,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晓,然而李吉林看穿了我的心思,生怕我一去不复返,断了他的财路,他眼里只剩下钱财。他不时警告我,说只要我回去,他就会往村庄里寄裸照。他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您懂我的。

每年春节,我都会来到河岸边,向家乡的方向下跪,祈祷,祝福我的家乡和亲人。我为远在故乡的人们高兴。在故乡,每到春节就会有许多青年男女迎亲嫁娶,好不热闹。我也想能在春节里出嫁,做个美丽的新娘。好多回在梦里,我看到您把我娶走,牵着我的手走在石板路上,月色在我们背后摊下来,整个村庄像是一个童话。那种梦,每每醒过来总教人更加孤独和忧伤。

去年春节,我在街上竟然遇到阿梅。我们来到公园的椅子上坐着,公园里也没什么人,那些练广场舞的大妈们也忙着过节去了。阿梅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我一支,我没接,她缩一下嘴角,熟练地叼着烟,点燃,脑袋微微上仰,吐出的烟雾,像一串鱼嘴似的在面前长腾。这让我感到惊讶。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竟也当了暗娼。她谈起这事时冷静得近乎淡漠,似乎谈的不是她的事。

“我男朋友读大学,我得供他学费。”她面不改色地说,“我是自愿的,他并不知道。”

我更是惊讶了,心里充满着疑问:要是他知道她做这行当怎么办,要是将来他不再爱她怎么办……她洞悉我的内心,却不以为然,说那是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她正说着电话就响了,低头一看,立即蹦跳起来,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话。无疑,电话是她男朋友打来的。她谎称自己在老家,正和表妹在聊天,还聊到了他呢,并让我充当她表妹对着电话那头叫表姐夫。我不想扫她的兴就叫了。她呵呵地笑着,又说了一大堆话。她挂断电话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自欺欺人!

这我知道,但我也渴望能够这般给您打电话,也谎称自己在家乡的山坡上种地,看到几头黄牛在不远的树下躲着,而光屁股的孩子在河流里扑腾。我想那样我脸上也一定绽放着花一样的笑容。

说到哪里去了。

我只想说我好想您。

6月23日 雨

牛娃在咖啡厅里请我吃牛排。现在牛娃不缺钱,学着城里人装斯文,吃起了西餐。我没点破他。他是好心的。他说他喜欢我,从小就喜欢。我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话。他说他可以养我,不让我受欺负。我相信他能够。我好感动。那是我听到的最美妙的话语。我都快流泪了。然而我不能答应,我不能伤害他,我不想让他心目中的王春花支离破碎。

我装着轻松地说我有男朋友了,快要结婚了。牛娃愣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我自己都没想到。结婚?嫁给那个混蛋?杀了我吧。牛娃很想表现出无所谓,但是他的表情出卖了他。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在颤抖。我好想抱着他痛哭。

外面下雨了,不大,沉闷,我离开了咖啡厅,顺着街道走,任由雨水淋湿。我走过派出所门口,小雨变成大雨,只好缩在派出所门口避雨。一个民警从里边撑把伞出来,把我叫到值班室里。我想了想就走进去。值班室里有两个民警。他们给我让座,还给我倒一杯热水,接着他们忙自己的活了。起初我是害怕的,害怕他们和李吉林一样是披着羊皮的狼,是混蛋,是土匪。我坐在那里偷偷地观望着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他们还偶尔还抬起头望着我,冲着我笑笑。那么真诚,如同朋友。他们把我当朋友,真好!

我站起来走向他们。我要把李吉林的事告诉他们,我要报案,让他们去把李吉林抓进牢狱。他们一同抬起头来,凝望着我。我说我还要一杯水。他们就又给我倒了一杯水。我接过水杯转身坐回去,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我太害怕了!

……

8月8日

这个夜晚我在街边搭上两个嫖客,他们非要一起进房间。我推辞不了。他们刚进门就脱掉衣服。我知道他们是外地来的民工,远离妻儿,偶尔在外偷腥是可以理解的。我能理解他们,也同情他们,毕竟是人,不是机器,但是他们挣的钱不容易。我不想伤害他们,劝他们赶快,这是个陷阱,叫他们不要上当。他们根本不听,欲望冲昏了他们的神志。他们的样子让人可怜而心疼。他们脱光衣服一起向我扑过来,手忙脚乱地解开我的衣扣。

此时,房门嘣地被踢开了。他们看到警察举着枪冲进来,双脚瘫软在地。这时他们才想起我说的话,扭过头向我望来,终于相信这是一个陷阱,也明白了我是这个陷阱的诱饵。我把他们给害了。他们眼里滋滋冒着火星。那是仇恨的火焰。他们想把我活剥了。这我也知道。要是真把我剥了就好了。那肯定不是痛苦,而是解脱,解脱掉这个世界强加在我身上的灰尘。但是,更多时候,我还是想活着,活着就是希望,其实很多时候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

我心里越来越恐慌,是因为您的突然出现,每天都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要从天而降,砸碎我的脑袋。我又偷偷地跑到报社,躲在远处望着您。我们离得那么近,却又是那么远,其间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这是多么让我感到悲伤和绝望啊。我想让自己放弃,不要再抱着幻想,心间却埋着不甘,在多次梦里,我都在呼喊着您把我带走。您就是我的佐罗。

这些夜晚我一直记起那两个民工的眼神,那种恐惧之后滋生的仇恨。他们还会再次找到我,他们会为此报复。站在夜间的街头,我总觉得背后有两双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直到某个时刻把我杀掉。

他们会的。

我赶回省城没有回家,而到公安局里去找马尧,让他帮我查一查黎城有没有一个叫李吉林的警察。马尧看着我粘满尘土的背包,说:“你还没回家?雅玲还不知道你回来吧?快回去,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干什么事不好倒查起警察来,吃饱了撑着?”我没好气地说:“你到底查不查?”马尧瞪我几眼,说:“好好,你是大爷,我這就给你查。”没多久,马尧就查到李吉林的资料,说:“黎城是有这么一个警察……”

“嗯。”

我没等他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赶,跑到门外拦辆出租车,直接往火车站开去。当天下午我赶到黎城公安局,在大厅里询问一个干警,到哪个科室去找李吉林。干警瞟我一眼抽了抽嘴角,结果没回答就赶着忙去了。好几个干警都是如此。最后有个女干警被我问得不耐烦了,给我丢下一句话,说他已不在那里上班,但没说他调到什么部门。我再想问下去,没人搭理我了。

我有些愤然地走到公安局,站在大门抽支烟,回头对着公安局骂了句粗话。有位老者在漫不经心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其实地上并没有什么落叶。他把几张落叶扫进垃圾箱,转过身来,说:“小伙子,树叶落了可以扫,粗话爆了是扫不掉的。”停了停说,“你要找的李吉林早些年已不当警察了,和他弟弟在城南开一家叫吉祥的杂货店。”

我不好意思地向老者点头致歉,然后坐上出租车往城南赶去。我在吉祥杂货店的街对面下车,站在人行道上望着对面的铺面,“吉祥杂货店”几个字是用红漆涂的,其中有两个字剥掉了漆,露出一副生锈的铁架。慢慢向杂货店走。

店铺不大,十来平方米,光线也不足,店铺里头的货物看不清晰。收银台后边坐着一个中年人,耷拉着脑袋,目光呆滞,面色沉郁,顾客提着货来到面前才抬起头来收钱。他左脸上印有一道伤疤,如同趴着一条巨大的蜈蚣,耷拉着脑袋似乎不想让旁人看到它。

“是李吉林李老板吗?”

我走到他面前问。他抬起眼瞅我一眼,没有回答,脑袋重新垂下去。我往前又挤了一步,说:“我受人之托来的。”他不再抬头,仍旧沉默着,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我说:“我从一个叫归木村的山沟里来,有人托我来的。”

他重新抬头打量着我,左脸上的伤疤更为刺目。

过了好一会儿他扶住柜台站起来,踉跄了几下,才稳住身子,接着从柜台后边拿出一根拐杖,拄着拐杖走出铺面。他是个瘸子?!我盯着他的腿。他毫无表情,拄着拐往街边走。我跟上他站在街边,他已拦下一辆出租车。

“西凤岭。”

他说。他告诉司机地点,车子就往前向开去。他说这句话后就再也没开口。我也没问为什么要去那里。他把脸扭到一旁望着窗外,脸上慢慢地爬上一片释怀的神情。

西凤岭是陵园,在城郊,人迹罕至。出租车调头走后,显得更加偏僻和荒凉。他看都不看我,拄着拐杖往陵园里走。

“他在这。”

他带着我走到坟场,指着一座坟说。墓碑上赫然写着“李吉林之墓”。李吉林死了。怎么就死了?积蓄已久的力气瞬间消失,我被一种虚无给挫败。他掏出一包真龙烟,点上三支插在坟前,然后往嘴里叼一支,又把一支递给我,说:“抽吧。”

我接过烟,点燃,猛吸着,和烟有仇似的。

“我是他弟弟,他死于一场车祸,这条腿就在那场车祸中丢掉的。”他拍了拍那条瘸腿说,“车子被人动过手脚,至今也查不出来,无所谓了,人都不在了,结果怎么样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遭遇。”我感叹着说,“你哥不在了,我想留下来和他说会话。”

他看了看我,目光茫然,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我向他友好地点点头,无意再为难他。这事与他无关,即便与他有关,他哥也已付出生命代价。可是,如果王春花知道会怎么想,牛娃又会怎样想?

哦,牛娃!

我想起了日记里的牛娃,难道他是间接害死李吉林的凶手?他有作案的动机——报复!我不敢再往下想,回头望着李吉林的弟弟渐行渐远,消失在几棵静默的松柏后。我盯着李吉林的墓碑,始终没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心语。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翻出杨林的电话打过去,告诉他李吉林死了。杨林没感到意外,似乎无论他活着或是死去,都是合理的。我问起王春花出事的河段。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才告诉我。我离开坟场来到河岸边,阳光灿烂地落到水面上,几只小游艇飞驰而过,身后留下一只只巨大的钳子,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刺目的金光,压根感受不到王春花死去留下的半点忧伤。

我掏出手机给雅玲打过去,通了,没接,再拨,响了好久才接。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我告诉她今晚回省城。她在电话那头说:“我正赶往苏城,石处长有急事需要去处理,等我回去再说。”

我听着说姓石的,心口猛然一震,没听她说完就挂了电话,向不远处的繁杂街道走去。我不想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也不愿顾及她是否因我挂断电话而生气,此时我只想找家酒吧与杨林隔空对饮。

雅玲第二天回到省城,黑着眼圈,满脸疲惫,似乎一个晚上没合眼。我赶紧给她做好晚饭,让她早点上床休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有半点睡意,眼里充满着焦虑。我都不好意思提出和她做爱,尽管我们又分开了一个多月。她把脸埋在我的怀里。我感受到她在微微颤抖。她埋着头悲戚戚地说:“石长青处长出事了。”

石长青!

我听到这个名字,内心被小刀狠扎似的,疼痛不已,又见到雅玲在为他悲伤,疼痛立即浸入骨髓,说:“工作上总难免遭到这样那样的事,你没事就好。”她猛地弹起来,胸衣都从肩上脱落下来,白花花的乳房裸露出来也不在意,逼视着我的眼睛说:“你怎么这么冷漠,这么没有同情心,他是替我下乡检查工作的,如果不是他替我去的话,现在躺在医院里的就是我。”

“對不起,玲玲,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前两天,我们单位派我到扶贫点检查工作,临出门时我爸心脏病发作,我不得不请假留下来陪他上医院,石处长就主动替我下去,没想到遇到泥石流,他救出一个孩子,而他自己却被埋了,等人们把他挖出来,人昏迷着,没醒过来,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

“会没事的,他会好起来的。”

我搂着她说,抚摸她的头发,给予她安慰和鼓励。她在我怀里冥冥地默念着那句: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我听着心跟着往下沉,王春花的事也跟着沉了下去。此时提起王春花不合时宜。我索性跟雅玲一起祈祷,期盼石长青快些苏醒康复。雅玲内心就不会负有那么多的愧疚。我不想乘人之危,等他康复之后再找他,想必雅玲会理解的。

“阳洋,作为朋友我不得不提醒你,这个世界不是每件事都能弄明白的,也不是每件事都有始有终的,要看后果是什么。”马尧斜着眼睛看着我说,“不说别的,就是公安局里,也一样存在着不少悬案,注定破不了的悬案,这些悬案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事实上真正改变的不是案件本身,而是人内心世界的改变,那才是世界的全部。”停了停又说,“你什么事都要追根到底,累不累,有时揭穿真相带来的只是灾难,没揭穿真相或假装看不见的人,你以为别人真傻呀?”

“马尧,你是哲学家吗?你不是哲学家说那么多干什么?”我不满地说,“你就给我出个主意,用什么办法告诉雅玲又不伤害到她。”

“非得弄明白?”

“嗯。”

“那我帮你查这个人,我懂你这人,即使我不查,你也会找别的人去查,想想这事还是我来办吧。”

半个月后,马尧带来一摞资料,详细罗列了石长青的工作表现和成绩,从始至终竟然没有一条是负面的,尤其是他调到省纪委后,每年都默默地资助两名贫困学生。这回他主动下乡去检查工作,是因为他资助的学生家就在附近,想顺便到学生家里去看看。

怎么就没查到王春花呢?我直愣愣地盯着马尧,怀疑他报喜不报忧。马尧被我盯得不耐烦了,说:“你大爷的,这王春花的事,除了王春花和杨林几个知道,还有谁知道吗?如果你没读到这本日记你能知道吗?”

我没有接他的话。他说的不无道理,而我却心有不甘。那些天石长青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看望他的人很多,有单位的,有街坊的,还有受资助的孩子,在病房外伤心落泪,泣不成声。他的妻子早年病故,只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儿,日夜守候在他的病床前跟他说话。医生说亲人的呼唤和坚持有可能把他唤醒。我陪着雅玲到医院去看他,每回回来雅玲都是满面愁容和悲伤。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和感受,能做的只是说着宽慰她的话语。

“阳洋,你就为他写一篇文章吧。”雅玲说,“等他醒来时给他看,这是送给他的最好礼物。”

我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她见我犹豫不决,怪怪地盯着我,似乎生怕我突然拔脚就跑。我想了想,就从包里掏出王春花的日记本。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本日记,满面疑惑。我向她点点头,说:

“玲玲,你看完再说,好吗?”

她的目光又在我和日记本上来回徘徊,明白什么似的,站起来走进书房。我趁她读日记时去买菜,到菜市场转一圈回到家,她已经看完了,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满脸严肃。那本泛黄的日记搁在茶几上,显出千斤重量,使茶几都快要支撑不住,即将支离破碎。

“这日记本从哪儿来?”

“就是日记里的杨林交给我的,他现在在归木村当代课老师,他交给我时并没有说什么话。”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阳洋你还是写吧,这已经不只是石长青处长一个人的事,在他身上存着他家人,那些受资助的孩子,以及整个单位,甚至更多,现在我们单位已经申请为他表功。”

我反感,却不住地点头。这不只是一篇文章,而关乎着许多文章之外的东西,甚至包括我和雅玲的情感维系。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斜着眼偷偷地瞄着雅玲。她沉浸在日记里,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心才稍稍地安稳下来。

我以散文笔调写了篇人物传记。雅玲对这篇文章很满意,读完之后就从书房里冲出来在我脸上吻两下。我把她抱起来,说:“雅玲,我们结婚吧。”她脸上的笑容凝住了,盯着我的眼睛,半晌才点点头。我们紧紧地抱着对方,都知道这场婚礼要等到石长青苏醒过来。

雅玲把那篇传记带出门,我心里顿然觉得被掏空似的,坐在电脑前又写了一篇揭露石长青另一个面目的文章。这才是真正的石长青。我要拿着这篇文章回去让杨林和村民们签字,等石长青醒来后让他看看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我再次回到归木村时,人们很惊讶,纷纷把我围住,告诉我村里人找到了贷款,村里人都上山种茶叶,将是全镇茶叶种植最多的村庄。人们说这话时脸上流露着得意。人们又苦着脸告诉我,村外的学校在前几天夜里被一场大火烧掉,杨林也在那个发生大火的夜晚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连小镇上的警察都不知道。村里所有人都认为烧掉学校的那把火是他放的,人们怀疑说有可能是故意纵火的,他就是要把学校烧毁,却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人们跟我谈起这件事时,从始至终都没有怨恨。人们又说县里和小镇的已经有人来看了,说要建成三楼高的砖房,那样就再也不怕火了。

村支书陪着我来到变成废墟的学校里,几条狗在一片狼藉里觅食,几只老鼠往角落里逃窜,不少孩子从河对岸奔跑而来。他们背上没有书包,成了一群放荡的放牛娃,眼里充满着渴望和恐慌。我心里一阵发酸,连忙别开目光,想来的那篇文章已无需签字。

傍晚时分,我独自爬上河对面的乱坟冈,蹲在王春花和她母亲的坟前,掏出烧纸和阴香烧着。我掏出那篇文章丢进火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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