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钟 ???? ????

2019-03-15 06:32重木
山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庙里公道和尚

瑟瑟的风穿过岸上茂密的林子,发出声响,晚归的群鸟此时叽叽喳喳,在暮霭中也渐渐静谧,好似消失在那些即将来临的浓稠夜色中。坐在船头的萧纯齐感到有些凉意,夜露透过衣襟渗透进身体,让那些氤氲的愁绪顿时一散而光。他打了个寒颤,小童安久赶紧进仓拿了披风给他系上。

傍晚墨绿色的河水倒映着天上一动不动的云彩,融入其中,深不见底,好似那里有另一个天地,引人好奇。安久趴在船边,痴迷地去抓河里的云彩,引起阵阵涟漪,消失在河岸旁的芦苇丛中,惊起几只停在那里歇脚的水鸟。

安久咯咯地笑了起来。

“大人,下夜了,您进篷里吧,小心着凉!”船尾的船公说。

萧纯齐道:“不冷,不冷!”

岸上一些枫叶如云似火般蔓延在低矮的小山丘上,就着微弱的光亮望过去,在一片青黄之中显得格外耀眼。早就听说此处秋枫大名鼎鼎,当时心里记着,想着到此地必定要来观赏观赏,但没想到赴任后便是接二连三的公务,最终也就不知不觉地忘了。初秋,远方友人来信,再次提及此处红枫,才重又想起,但人生地不熟,虽有衙役领路,却始终只身一人,也了无趣味,便作罢了。没想到今夜却意外路过此地。

“此处秋枫是人栽种,还是自然长在这里?”萧纯齐问船公。

“这些枫树有不少年头了!”船公道,“大人或许不知道,要说这枫树,还有一段故事呢。据说前朝一位皇子因坏了事被贬到此地,没有圣旨不能离开。皇城里长大的皇子哪能忍受这些寂寞?便偷偷与府里的人换了衣服,溜出去,自有一番逍遥快活。事情本来一直没人知道,但千里之外的皇帝却有法子。得知以后,一怒之下,把皇子囚禁此地,让他反思。皇子终日枯坐无事,看着山上光秃秃的,就让人买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来种上,其中便有枫树,但却是青枫……”

“青枫?那如何是红叶?”

“大人您听我说,”船公道,“因为此山多石少土,树难长成,尤其是青枫,始终也不见起色。后来,被关了多年心智都坏了的皇子开始用血浇灌这些枫树,久而久之,青枫喝了血变成了红枫,每到秋日就像一团团火。当地人都把它叫作‘血枫,成了一道风景!”

萧纯齐听了不由觉得好笑,道:“你是从何听来这故事的?”

“我也是听老辈说的。”船公道,“我祖上世世代代住在这里,都听说过这事!”

萧纯齐不语。

船公又道:“或也只是乡野之间的闲趣,大人不必当真!”

安久听得入迷,迫不及待地问:“那位皇子后来呢?”

“事情奇就奇在这里,之后再没人见过这位皇子了。”船公说,“有人说是在起贼乱时,逆贼即将攻进来,皇子一怒之下便一把火烧了宫殿,自己也死在里面。大人您看前面那一丛红枫里有处空地,据说便是当年大火烧掉的地方。自此之后,就再不长树木了。也有人说是皇子血尽人亡,就埋在那些枫树下;还有的人说是这些枫树喝了皇子的血,修炼出了灵,为报恩助皇子逃进山里了……到底如何,也没人知道,但大约都是在逆贼作乱前后传出来的。”

萧纯齐看到那一块突兀的空地,一片焦土,不觉心惊。岸上的红枫叶也隐在一片灰色的树林中,难以分清。一片云飘过,露出一弯月亮,细密的月光下那些片片红色若隐若现,好似夜晚的眼睛般闪烁着。

“大人飽读诗书史册,可曾见过哪里有记载过这样的故事?”船公问。

萧纯齐笑道:“待我回去查查此地县志后再告诉你!”转念一想,复又道:“当时此处逆贼都为何人?”

船公道:“都是些平日里不务正业,败家流浪的一群人。听说各地反了,也就促起来,说什么替天行道,其实不过是抢夺别人家财产,报复往日里的私仇。大人或许不知道,这股逆贼从南边小梁村到北面新村,蝗虫一般,所过之处都深受其害。我听村里上辈人说,他们曾亲眼见过逆贼把村东面的赵家十几口人从房子里拉出来,绑在树上,用树皮刮身上的皮肉,叫声就连隔壁村子都能听见。待搜刮干净,逆贼离去时还警告村民,不许替赵家人收尸,结果就都烂在树下,满天满地的乌鸦去食肉,臭味飘在村子里半个月不散……”说到此,船公回过神,脸上惊恐的神情渐渐平息,看着萧纯齐有些紧张,便连忙说道:“都是以前的事了,本不该提的!还请大人宽恕!”

萧纯齐也随着船公的话想起几十年前的鼎革变天之事。当时他还小,整日不是于父亲书房内读书,便是在院子里的花园中认草药、捕蚂蚱。已经弱冠的大哥不时到后面来,面上虽有些忧绪,但他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家里的仆人私下议论纷纷,说逆贼不日将进城,他躲在窗台下,听着她们压低且时而犹豫的对话,从中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在步步紧逼。

他如今都还记得,自己当时正在看昭明太子的《文选》。一日午后,他拿着书到院子里的凉亭中消暑,正读到宋玉《登徒子好色赋》中“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一句时,一声巨响从东南面传来。他翻起身远望,只见一阵黑烟从东面城墙方向冉冉升起,久久不散。

一阵尖锐的叫声从前面传来,令他听了毛骨悚然。站在台阶下扫地的小厮胆怯地看着他说:“少爷……是……是逆贼进城了!”

“我家那里当时也有逆贼。”萧纯齐回过神,对船公道。

船公叹了口气,又道:“曾听父母辈说,前朝皇帝薄情寡义,对百姓严苛,且年年征调民力修建河道与宫殿,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所以当逆贼反了时,大家也都暗自觉得出了口恶气,但谁曾想到,逆贼和前朝一样,半斤八两,更苦了百姓!”

“是啊!”萧纯齐道。

逆贼破城后,他们一家随着父亲连夜从拥挤的南门逃走。路上都是流离之人,拥挤吵杂,哀鸣抱怨。萧纯齐还记得,许多人就睡在落满露水的路边草地里;年老体衰之人拄杖蹲在路旁,一言不发,神色黯淡;而那些孩子则围着独轮车嘻哈打闹,追逐顽皮,俨然把整条道路当成了自己的嬉戏天堂。他坐在车子上,看着玩捉迷藏的孩子,心生羡慕。

两个哥哥都留在城里护家与打探消息,而此次匆忙出门,他连那本读了一半不到的《文选》都未能带上。一路枯燥无趣,父亲与族叔们唉声叹气,母亲与婶娘们私下啜泣,都让他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幽暗且可怕的力量依旧追赶着他们。

这些往事因船公一席话而再次涌上心头,让他不由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待清风徐来,河上阵阵波澜荡漾,心内才稍有宽朗。而当时他选择把女儿葬于此处,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些故事。那时他刚来此不到一年,诸事都在慢慢熟悉中,无心他顾,所以即使当初女儿病重,也因未能过分上心而终酿成大错。想到此,萧纯齐不觉再次悲从中来,刚才已经渐渐平复的心绪又弄得混乱,一时间忍不住地落下泪来。

来此四年间,像如今这样夜下行船来此却还是第一次。每天看报告,批公文,不知不觉便熬到了下半夜。安久倚着柱子打瞌睡,不时还发出细细的呼噜声。有时因久坐身子僵硬,眼睛太累后就暂时歇歇。窗外秋虫也静了,梧桐树上月光皎洁,夜风吹过,滴滴答答的声响好似下雨。夫人准备的夜宵也早就凉了,在这样的万籁俱寂中,他的内心却时时难以平静,白天的公务、京城之事以及远方诸友们的问询关心都还挂在心上。

刚到这里,过分静谧的夜晚让他有些不适应,而每当此时他又会好似梦中惊醒般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京城之中了。

在月亮渐渐从云后露出身影,照亮河面时,萧纯齐突然听到有隐约的钟声传来,接连几声,连绵在山河月色之间,引起一阵声回响。

“哪来的钟声?”萧纯齐问船公。

“定是后山的寺庙。”

“听钟声似乎就在附近?”

“离这里不远,顺着河就能过去。”船公道,“大人想去看看吗?”

萧纯齐正想摆脱心中那股忧郁情绪,不觉动心。

他问船公:“庙里供着什么神佛?”

“是地藏王菩萨。”船公道,“那寺庙也有许多年头了。我记得小时候就曾随着爷爷奶奶去参拜进香,当时香火很旺。如今庙里只剩六七个和尚,由一个老和尚师傅带着。”

“就过去看看吧。”萧纯齐道。来此多年,他还未接触过此地世外之人。

“老爷明天还要赶路,不早点回去休息?”安久问。

“今日既然难得有时间,又是佛寺,就过去看看,也上一炷香,请它以后庇佑小姐!”萧纯齐道。

就像他当初并不知道那些红枫树一样,他也没想到此处竟还有佛寺。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他当初把女儿葬于此处。想到这些,心里便有了些安慰。

“庙里的老和尚也识书断字,听说是有些道行的。但谁都没见过。”船公说。

“我来此地几年,发现百姓们祭拜供养的神繁多,不一而足,与他处不同。”萧纯齐说。

“大人有所不知,我们这里的百姓都是从大江南北过来的。或是遭遇天灾,或是战祸。人来了,也就把自家供养的神佛带着来,自然也就有了大人看到的风俗。”

“你刚说你们家世居于此,那你们家是拜什么神?”

船公笑道:“主要还是祖先,但碰上个天灾人祸或疾病不幸的,其他神佛也都拜,只要能消灾减难,庇佑子孙,就没什么区分了。”

萧纯齐笑着点点头。

“让大人见笑了!”船公道。

船顺着小河缓慢地行着,两岸依旧是低矮的山丘与遍布的树林,在月光下夜飞的鸟一声不响。流水汩汩,不时掀起的波澜上银光闪烁,放眼望去好似一条长长流动的银色地毯。有时还能碰上难得一见的野鹤在岸边悠然自得地休憩,一动不动,船过后惊醒它,发出清脆的叫声,在夜下绵延不绝。

顺着河流,船进入树林,茂盛的树木遮着月光,落下点点滴滴的光芒。林子里愈加地静了,几乎连树的呼吸声都能听见。船桨击打着河水,落下哗啦啦的声响。河面上飘满水草,在一处已经破败但却还能看出当初大概模样的渡口,一只半沉的船露出船头与倒塌的乌篷,篷上草叶斑驳,停憩的鸟待他们靠近后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我把船往前停下,让大人好上岸。”船公道。

“长久无人,渡口都荒废了!”萧纯齐说。

船公把船停在渡口的另一侧,安久扶着主人小心翼翼地上了岸。

“还请你给我指个路。”萧纯齐对船公说,“把船系在此处,大约也无妨。”

“这时候没人会来。”船公道,“我也是许多年没来过这里了,但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

船公解下船上的灯笼,走在前面。通往山上的小路上长满野草,一些已经齐膝。月光下,十步之内都清晰可见,不时让萧纯齐恍惚觉得是晨曦初露时刻。林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传来鸱鸮的叫声,让安久害怕,躲在主人身旁,引得船公哈哈大笑。

“这是夜猫子。村里老人常说‘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就怕遇见,但是我长这么大,也就遇见过几次。”船公道。

“长得吓人吗?”安久问。

“夜猫子两耳朵竖着,眼睛大得像铜铃,还闪闪发光,看着就像个人面,怪吓人的!我当时还年轻,也是几天不敢再到林子里去了。”船公压低声音道。

听到他们谈及夜猫子,萧纯齐来了兴致,便道:“书里说这些鸟又叫鸱鸮、枭。古人也不喜欢它们的叫声,还有个故事说是有一天一只鸠问枭:‘子将安之?枭道:‘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道:‘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你猜鸠怎么说?”

“帮助它?”安久道。

“鸠对它说:‘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萧纯齐说,“你听懂是什么意思了吗?”

安久想了会儿,又摇摇头。

船公道:“大概是告诉它不要再这么叫了吧?若是村莊在林子旁,每到夜晚就听到夜猫子怪叫,也确让人瘆得慌,鸠这个鸟说得还是有道理的!”

安久问主人:“它们真的长着人脸吗?”

“只是像人面而已。”萧纯齐道。

“我在小少爷的书里就看到有长着人脸的鸟!”安久说。

“村子里的说书先生也说有这样的鸟兽!”船公道,“那位说书先生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就说曾经在五台山上亲眼见过神兽。我想,五台山是佛祖的地方,肯定是有种种神佛在那里的,所以被人看见也不是不可能的!以前有人来这里上香,也说曾见到不少野狐,都是成了精灵的!大人您说呢?”

“我家主人以前也去过五台山。”安久道。

船公喜道:“那大人可曾见过那些神佛神兽?”

萧纯齐说:“我未曾见过……但他人见到也是有可能的。”

“大人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我在您面前胡说,也是打自己的脸!”船公道。

萧纯齐说:“你我见到的是不同世面,说不上谁好谁坏。你见过的我不一定见过,我知道的你却不一定知道。在这乡野江湖之间,你们见到的东西也多,知道的也不少,自有一番道理和乐趣,所以不必避讳!”

“谢大人!”船公道。

小路两旁的树木参天,笔直得好似山之侧峰,通向上天。此时月亮露出了全貌,像一面玉盘,冰凉清朗,照耀着茂密的树木,从中落下的月光既像雨滴又似雪片,让原本就有些凉意的秋夜变得更加寒意阵阵。

萧纯齐注意到这些窄道两旁不时就有一些已经损坏的小庙,或被雨淋或被风吹,都没了当初的模样。当他得知自己被贬到此地时,还曾特地从朋友那里打听此处的民风与习俗,得到的最多消息便是此地百姓尤信神佛。他到任上不到一年的工夫,确实发现此处百姓无论大小节日都必有进庙烧香祭拜一项,对此他一开始却未曾过分关注。

“你家共有几口人?”萧纯齐问船公。

“有六口人。上有一位八十岁的老母亲,下有三个孩子。”船公道。

“孩子们都干什么?”

“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十六岁,最小的是女儿,今年十一岁。儿子们都种地。因为我母亲家曾给造船人家做上面的乌篷,所以她把这门手艺传了下来。年轻时候我在村里族长的帮助下,到十六里外的县城跟着造船师傅学了六年,但最终不成才,种了半辈子地,直到后来有机会买了条别人的破船,回来修补后还能用就做了这行当,希望能贴补家用……说这些,让大人见笑了!”

“自力更生总是好的!”萧纯齐道,“两个儿子都成家了吗?”

“大儿子娶的是隔壁村的李家女儿,小儿子还没成家……”船公道。

“家里有多少田地?”

“有二亩一分地。”

萧纯齐点点头。

“不敢瞒大人,我曾听祖父提起,我家祖上也曾出过会元,当时家境比现在好,但之后读书不好,就再没出过,也就败落下来了。年轻时进城跟师傅学做工,见到别的年轻人都是读书考科举,走仕途经济道路,才能出人头地,但自己也知道家里境况。我曾经也督促两个儿子读书,但大儿子愚笨,小儿子还能开窍,但要考科举,也是远远不够。与大人说句心里话,我哪能希望他们都像我一样在村子里过一辈子?外面还有大天地,希望他们去见识!”

“你的想法是好的。”萧纯齐说,“自古所谓‘耕读传家,也就是如此。我高祖也是村子里种地的农民,但他一心培养子孙读书,自此我家才走向读书科举这条路。”

“没想到大人家也有这一段经历!”船公道。

“无论如何,人都不可妄自菲薄!”萧纯齐道。

“大人说得是。”

“本地虽然不靠江傍河,但土地也算肥沃,且这类土丘山地较多,一些地方可以开垦种地,其他地方则能栽植些果树花草;我曾听闻此地盛产草药,百姓常常自己进山采药制药,而不必找大夫,若能发挥这一长处,也是改善生计民生的好办法!”

“大人明鉴!”船公道。

而这也正是萧纯齐四年以来最关注的政务,他查地理、制气候、考民生,而就在渐渐摸索出一条道路且开始一步步施行时,新的旨意却下来了。在给老友宋杰的信中,他袒露自己的心声,并准备由此上奏皇上,能容许自己再多待几年。老友虽然理解他的心意,但也告诉他此次皇帝调他回京的原因,以及朝堂之上渐渐形成的局面,这原也由不得他来选择。

上山的小道有些陡峭,其上落满枯叶,船公在前面打着灯笼,安久扶着主人,一步步地往上登。大约刚过酉时,林子里的月光氤氲弥散着如一层雾气。路旁一些多年的木亭或颓坏或坍圮,渐渐地被野草掩没。看来此地确实是人迹罕至,成了飞鸟走兽的天堂。

走了一大段路后,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前面有声响,侧耳细听,是人的声音。安久想到刚才所说的夜猫子之事,害怕地紧跟着主人。

原来这段山路不长,尽头便是一片平坦之地,而三两人声也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就在他们即将走出林子,到前面空地时,一个声音突如惊雷般喊了起来,叫道:“有鬼!有鬼!”

安久一听“有鬼”,也吓得直往主人身后钻。

船公举着灯笼,道:“休得胡说!休得胡说!”

他们定睛一眼,叫喊者原来是一个比安久还矮一头的小和尚,穿着洗得发白且十分不合身的缁衣,躲在一个老和尚身后。

老和尚起身,合十对船公道:“小徒猖狂,惊了各位,还望原谅!”

船公也赶紧合十道:“师父不必多礼!这位是萧大人。”

和尚道:“老僧一门,是山上庙里的和尚。”

萧纯齐还礼后说:“因闻夜钟,又听船公提及山上有庙,故乘兴而来。”

和尚道:“古有王子遒雪夜乘兴而行,今有先生闻钟声乘兴而来,是雅事!”

“秋夜寒凉,法师如何在此处?”

和尚笑而不答,并引他到一张圆形石桌旁坐下。

“船公师傅亦请坐。”和尚道。

船公道:“我哪里能坐!”

和尚再三請道,萧纯齐也让他坐,才坐了下来。

桌上有壶茶,和尚从食盒里另拿出两只杯子,给他们倒上。

船公先是小啜了口,然后悄悄端详着萧纯齐与和尚,又喝了口才放下。茶是热的,却有些涩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随着萧纯齐一起点头。

“茶好月好,在这晚秋之时,真是人生一乐!”萧纯齐笑道。

“听先生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氏。”和尚问。

“我家老爷可是从京城来的!”安久插嘴。

“原来是京城大人!老僧失敬!”

萧纯齐摆摆手,又呷了口茶,看着树梢上的圆月,喜人可爱,灿烂辉煌。不觉想起以前在京城府邸与诸多友人于秋夜花园中,饮酒观菊赏月,交换彼此近作,谈论古今之事,不亦乐乎。想到这些,不觉低头叹气,心内郁郁。

“如此美景之前,先生为何叹气?”和尚问。

“只是想到旧日与友朋一起赏月,如今天各一方,鸿雁难传,不觉有些伤感。”

和尚道:“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世间不美不全之事总是十之八九,先生又何必勉强自伤?”

船公点点头。

“话虽如法师所说,但短暂一生能有几个五年十年?想做的事总是障碍重重,相见的人总远在天边,想说的话却只能对纸无言……留下太多遗憾,一辈子却就过去了!”萧纯齐道。

和尚又说:“正是如此!我看先生心事重重,必定不仅仅只为思念友人吧?”

萧纯齐叹道:“实不瞒法师,我今晚来此处,实则是为了向葬在前面山里的女儿道别。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从此之后,怕是再难见面!”

“善哉善哉!”和尚念道。

船公也恍然大悟。

“四年前我刚到此上任,夫人诞下一女,不想半年后便夭折了。我把她葬在前面的山中,本想不时就能过来看看,但没想到事务繁忙而脱不开身,心内十分愧疚。此次前来却是道别,且死生从此各西东,因此我这心里难受得很!”萧纯齐道。

和尚又念了遍善哉后道:“只要心中记挂着就有了!先生也不必过分悲伤。”

“唉,我这女儿刚生下来时,面色红润,哭声洪亮,产婆说她十分健康,谁又曾想得到?”萧纯齐叹道。

船公说:“这老天爷也是忒不近人情了!”

和尚念着善哉。

安久与小和尚在石护栏边的草丛里捉已经睡下的秋虫,不时便引起一阵喧哗,乐得他们俩咯咯直笑。

桌旁三人举头看着明月,各有所思。从这里望过去,低矮的山林尽收眼底,在月光下显得参差,不时有风吹过便是一阵颤动,有些狰狞。诸多声音汇在一起,也分辨不出是什么,都在风中随波逐流着。

船公问和尚:“师父,山上的庙里如今还有多少僧人?”

“还有五人。”和尚道。

“未果大师还健在吗?”

“未果大师已经于多年前圆寂了。师傅认识未果大师?”

船公笑道:“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记得当时庙里未果大师是住持,不知道庙里如今的住持是谁?”

和尚笑了笑。在一旁捉秋虫的小和尚听到了便跑过来说道:“我师父如今便是住持!”

船公听了,赶忙合十念佛。

“如今庙里其他三个弟子都曾是无家可归之人,走投无路后投靠佛祖,希望能有一个护身饱食之处。小庙也不过还能提供些庇护而已。”和尚道。

萧纯齐道:“我听船公说,这里原本有不少佛寺道观,如今为何变得这般冷清?”

“先生或许有所不知,以前此处与前面的几个村子相距并不远,但是后来发了洪水,把一整块道路给淹了。先生前来此处是走河道,那里原本都是土路。而自从其间有了河,来往不便,百姓们也便不大到这里来参拜祭奠了,久而久之自然就渐渐衰了下来!”和尚道,“不过这只是其一。其二则是当年山中香火旺盛,不想后遇流贼,纠结乌合之众闯进庙里,抢夺侵略,一扫而光。本寺山门被焚,一面墙被坍,几处宫殿遭掠;而有的寺庙主殿供奉的佛像也被流贼搬走,搬不走的罗汉像们则毁的毁、坏的坏。其破坏程度不下会昌法难,善哉善哉!”

于此滔天大难中,槛外的佛寺道观亦不能躲过!萧纯齐知道,因为他曾在南逃的路上亲眼见到一座恢弘的寺庙转眼之间消逝在大火之中。那些身着缁衣的和尚双手合十地站在大火前,念着佛,一声不响,就好似一座山下的某个不起眼的细枝般,一摧即毁。路上一位表兄告诉他,那座寺庙供奉着前朝两位太后像,且和尚们不愿听从反贼的警告烧毁画像而遭此灭顶之灾。

一旁的船公道:“师父还不知道吧?感谢大人,给我们架了座新桥,以后来往方便,乡民们便再能常来这里了!”

“原来如此!”和尚道,“先生这是为百姓造了福!”又道,“老僧也曾听闻之前几任长官都想造桥,但终因诸多缘由而未能实现,先生是如何这么快就成功的?”

萧纯齐笑道:“也依赖乡绅们的支持!”

两人相视一笑。

“这山高水远之地,若是没个清明的官,百姓们也是要吃苦的!”和尚道。

船公说:“正是师父说的!”

“法师虽是世外之人,却把民生疾苦放在心上,是大德!”萧纯齐道。

“善哉善哉!”

船公问:“大人说起世外之人,突然讓我想起以前听来的一件故事,说的也就是师父的寺庙,此事不知师父知不知道?”

“什么故事?”

“故事说的是未果大师时的事。说他曾经收养过一名丢在寺庙门外的弃婴,养在庙里。说那孩子因为从小长在庙里,成了小和尚,所以也不知道山下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样的,也更不知道镇子和城里的繁花似锦……小和尚虽然好奇,但又害怕,多次询问未果大师,大师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他,却让那孩子越来越好奇,最后在他十四岁时偷偷于夜里下了山,往那灯火通明的城市里跑……这故事还是几十年前听到的,如今记得也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师父听听,或许师父也知道!”船公道。

和尚道:“确实曾有此事!”

萧纯齐问:“法师认识那孩子?”

和尚道:“认识,认识!”

“之后呢?”

和尚示意船公接着往下讲。

船公便继续道:“说那孩子跌跌撞撞一夜,终于在天亮时到了城里,立刻就被城里的花花样给迷住了,眼睛里都是新奇的玩意,新奇的事,就连那些行人的模样也都和庙里的师父们不一样。小和尚被迷了眼,就在城里逛着,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饿了就吃从庙里带出来的干粮,渴了就喝从庙里打的河水,逛了一晚上,等到下夜了,就在一些巷子里睡着……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小和尚乐不思蜀地待在城里,但是干粮已经吃完了,水也没了,肚子饿得走不动,就坐在路边,一些路过的好心人就给他一两个铜板,隔壁卖馒头的师傅也看他可怜就给他两个馒头。夜里还睡在桥洞下,看着河上来来往往的船,既是惊奇羡慕,又想庙里的师父和其他同伴。又过了好几天,小和尚看也看腻了,玩也玩过了,身无分文,衣不蔽体,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后便还是回山上庙里来了!”

“回到寺庙之后,小和尚的师父必定要种种地惩罚他吧?”萧纯齐道。

“正如大人所言,哪个遇上这么调皮的孩子必然都是要生气的,但未果大师不但没有惩罚他,还问他此次下山所见所闻,小和尚一一把自己在城里遇上的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告诉师父,说得有模有样,有鼻子有眼,未果大师听了也很开心,就让他先休息下。几天之后,待小和尚恢复了身体,未果大师拿着一个包裹来找他,大人您猜,包裹里是什么?”

“让小和尚记诵的经书?”

船公道:“并不是什么经书,而是庙里所供奉的佛像前的那两盏烛台。烛台是很久前一位富有的乡绅所供奉的,说是银的,也是庙里最值钱的物什。未果大师把这两个烛台交给小和尚,并对他说道:‘如今你凡心已动,不能再待在庙里,就拿着这两个烛台下山,去谋段生活吧!小和尚一听,哇地就哭了,想着是师父撵他下山。

“未果大师说:‘这本就是你的命,你该去到尘世里体验一番,富贵贫瘠、花红柳绿,都该有一番故事。

“小和尚哭道:‘我想一直在庙里,和师父与师兄弟们待在一起!

“未果大师说:‘你来这里是一段缘分,如今此缘暂尽,也就是你该另寻人生的时候了,以后若还有缘,你我自会再见。去吧!

“小和尚似懂非懂地点头,吃完早饭,便带着未果大师给他的两个烛台和一些衣物与干粮下山了……”

萧纯齐听后,有感道:“这个一直生活在山中庙里的小和尚,对人世一无所知,此次下山必然是艰难重重啊!”

和尚道:“船公或许不知,当时未果大师还给了那孩子一份亲笔信,让他下山后到柳家村找一位私塾李先生。那位李先生看了大师的信,便把那孩子留了下来,让他跟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一起下地干活,并在空闲时让他到私塾听课。”

船公道:“这段故事我却未曾听说。果然还是师父知道得详细!”

和尚又道:“那李先生曾考过乡试,可惜几次未中,便在村子里办了私塾,教邻近的孩子们认识几个字。李先生对那孩子视如己出,是个好人!”

“所以此后,那小和尚便在李家住了下来?”萧纯齐问。

和尚道:“船公必定知道其后的故事,就还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于是船公接着说:“我听说的是那小和尚后来又跟着船远走他乡——恢复了俗姓李,临行前未果大师还给他取了新名字——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不久便走了许多地方,也见了不少世面。因为识几个字,人也聪明勤快,在船上赚了些钱,最后在一处叫孝庄的地方待了下来,据说还娶了当地一乡绅的女儿。生活过得安适。大人或许想不到,当时正值各处流贼造反的时候,碰上打仗,村里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孩都被征走了,家里人也不知道死活,都很着急,而正巧知道他认字且会写字,附近不少人便都请他代写信。”

“也是功德一件!”萧纯齐说。

“还说之后他便有了四个儿女,两男两女,真是老天爷赏赐。可惜,大儿子被征去打仗,一去不回,家里人都以为是必死无疑。但这人却独自一人带着行李上了路,大人您猜他是要到哪里去?他是去前方战场找他儿子去了!”

“好大的胆量!”萧纯齐赞道。

船公听了,又立即说:“如今这一路可比他当初跟着船四下走要难得多,到处都有流贼有官兵,一不小心让流贼抓了,以为你是官兵或以为你是逃跑的;要让官兵抓了,就以为你是流贼派来刺探消息的,所以得十万个小心。从南方老家往北走,一路见到多少被流贼抢掠毁掉的村子?被官兵烧掉的村子?天下无主了,人人都想成新王,谁还管你小老百姓死活?他见了路边有死人,便就地埋了;见了还有一口气的,也就只能给口水,给口食,救不了。林子里有豺狼虎豹吃人,林子外有人吃人。据说他一路走,一路打听自己儿子所在的军队,翻山越岭,过江涉水……这一走就是五六年!”

说到此,船公突然停了下来,一个劲地哀叹。

“后来如何了?”萧纯齐问。

“听说也曾被抓过,流贼看他面色黄瘦,不像是官兵;官兵看他衣衫褴褛,也以为是流民乞丐,就都关了几天后因为行军麻烦就放了,任其自生自灭。大人您说说,一路这么多艰难险阻,到底是什么撑着他啊?”船公问。

“是一心想着儿子的安全吧!”萧纯齐心有所感地说。

和尚念了句佛,说道:“人虽没有虎狼之利齿利爪,没有群鸟翅膀,但有其心,便有了意志。生之欲和護子心,都是力量!”

萧纯齐何尝不是如此,在他随着家族逃到南方之后不久,远方来信说京城破,贼已进城。萧纯齐看到父亲与族内的叔伯们向东而跪,哭声震天,让躲在柱子后的他既觉到惊奇,也感到恐惧。他从没见过父亲流眼泪,更不要说这样地放声大哭。当大哥在城内因病去世的消息传来后,父亲都只是时常面色哀伤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一直到天明。

幼女夭折那晚,萧纯齐一夜难眠,起床走到屋外,夜凉月冷,四下寂静。墙角的芭蕉长着巨大的叶子,投下阴影,幽暗的花香不知从何处传来,让他一时间感到心里堵得慌,好像淹水般窒息难忍。他撑着柱子在走廊上坐下,想起遥远过去的那个夜晚,他才开始真正明白当时母亲的绝望与父亲的痛苦。父母对大哥都曾寄予厚望,而他也不负众望,第一次应试便中了榜。父亲时常在友朋面前提起长子,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和尚替萧纯齐斟上茶,看出他在神游。

萧纯齐谢过后问船公:“他可找到了儿子?”

船公又道:“这事说起来也让人痛心。虽然走遍了大半个神州,但他最终也未能赶上自己儿子所在的军队。待他赶上了,那支军队已经被另外一个将军击败。那将军暴虐,坑埋了所有降兵,他的儿子也在其中!”

“哎呀!哎呀!”

船公看他如此沉痛,又立刻说:“虽然失去了一个儿子,但他剩下的三个子女都还健康,而且都十分能干……听说二子娶了邻村一个敦厚的女子,两个女儿也就嫁在邻村的耕读之家,生活不愁。大人您说,这不都是佛祖保佑?”

“确是佛祖保佑!”和尚道。

“最神的还在后面,待子女们都有了归属,天下也重新平定,一切百废待兴时,他自己也老了。回到家中后,继续过着从前的生活,发妻寿满去世后,他竟然不顾儿子的劝说阻拦,毅然要剃度出家。说是今生缘分已经尽了,该是另一段缘分重续的时候了!大人您说这奇不奇怪?”船公道。

萧纯齐听完哈哈大笑,说:“当初年纪轻轻下山,他师父也不正是如此与他说的?一圈红尘之后,回到了来处。不正是佛家所谓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果然一段奇缘!法師觉得呢?”

和尚道:“我听说,在那孝庄后面的山脚有一座小庙,其中有一僧一徒,每日吃斋念佛,十分诚心。他常常听到佛钟在傍晚响起,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渐渐就适应了。”

船公道:“过了这样一辈子,最后却依旧出家了,听过这故事的人都觉得奇怪。大人和师父难道不觉得吗?”

萧纯齐笑了笑。和尚念着善哉。

船公还在问一门法师是否知道那位和尚如今身在何处?

和尚道:“不正如师傅您所听说的,他已经出家了。”

船公听了,呵呵地笑着,便不再多问。

和尚道:“先生原本既然是上山的,就让老僧领你们前往吧?毕竟入了夜,山上的路也不好走。”

萧纯齐道:“那就有劳法师了。”

说着他们便动身,和尚与其小弟子走在前面,船公走在萧纯齐前面打着灯笼,安久扶着主人,紧跟着他们。

林子里除了夜猫子的叫声又增加了些野兽的声音,不时路边的荒草灌木中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吓得安久一惊一乍。和尚说,山里多野狐,时常也在夜里出没寻食,又因为此地久无人至,所以野狐时常公然跑到路中,并不怕生人。

和尚的话正说着,他们就看到一只野狐缓缓地走到路中央,然后停了下来,盯着正在靠近的他们。月光下,那只野狐的皮色散发着点点银光,但却又不像是纯白色。安久有些兴奋,伸着脑袋看。待他们快走近时,野狐才钻进路旁的灌木丛,一溜烟地不见了。

“庙里的弟子们有时也到这里来喂食,久而久之,它们也就时常到山上的庙里去。悟空前几日还发现一只幼狐躲在佛龛中。”和尚道。

“村子里有时也会碰上狐狸,可作害牲口,总是要打死的!”船公说。

“善哉善哉!”

登上山,他们一眼就看到坐落在林子前的那栋庙。就着月光,还能依稀看出当初的大概模样,但或许因年久失修,几处或坍圮或损害,一座殿的一面墙也彻底倒了,露出内部的萧瑟。在和尚的带领下,他们走进大殿。

殿内燃烧的蜡烛光芒微弱,落在巍峨且布满灰尘的佛像上,把它整个影子照在墙面与天井上。风吹烛火,影子摇曳。

萧纯齐和船公一一拜了佛,上了香,便跟着和尚来到后院。院子里左右两棵香樟树粗壮参天,四通八达,枝枝相接,叶叶相覆,令人叹为观止。

和尚道:“此乃我寺开山祖惠仁大师亲手所植,如今快有两百年的时光了!”

船公围着树转了一圈,啧啧称叹。

他们从一扇窄门走出院子,继续往后山去。

和尚道:“先生是闻钟声而来,也是有缘人。寺里的钟也是当地一位大人与乡绅共同捐献的,距今也将有百年,虽然如今寺庙因日久天长而多有损坏,但钟亭内的钟却一如既往。大人或有兴趣一看。”

“有劳法师!”萧纯齐道。

这座寺庙依山而建,而当他们登后山不一会儿就听到汩汩流水声从某处传来,但环顾四周却不见任何河流。

和尚说:“此河流于地下,就在先生此刻的脚下,因只闻其声而不见其身,故一直被私称作暗河。寺里所用之水皆来源于此,因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十分甘甜清凉。”

“原来如此!”

他们路过一片碑林。月光中,那些石碑上阴文所刻之字密密麻麻,记录着烟云往事,繁华一梦。几只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进林子,引起一阵骚动。

钟亭是以石材所建,虽然斑驳不已,但却依旧尽忠尽职地守护着挂在其中的那面巨大铜钟。铜钟上原本似乎刻着一系列图像与文字,但在年久风雨中已经斑驳不可识,而同时不可识的是竖立在钟旁的那块立碑。碑高六七尺,一只昂着脑袋的赑屃驮着,顶端雕刻着花纹,其上如今都是雨渍留下的痕迹。而上面的文字除了底部还留有一小片外都已经肉眼不可读。

和尚告诉他们,碑上所记乃当初众人集资供钟之事。

“当初寺里曾拓印过一份,但因当年遭遇流贼而烧毁了其中的许多拓本与经籍。十分可惜!”和尚道。

萧纯齐围着钟细细地看了个遍,亦没看出什么端倪。而于钟亭右侧,远眺出去却能看到山的另一边平地上的风景,细细一看,其中几处正是零散的村落。而在夜色下,甚至能看到一些细微的光芒在闪烁着,或许是哪家依旧忙碌着还未休息。

和尚与他并肩站着,道:“先生此次回京,怕是以后都不会再到此处了。今夜相遇,亦是缘分!”

“我在北方出生长大,之后科举中第前往京城为官,不知不觉十载,若不是因罪被贬至此,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到这里来!”萧纯齐道,“佛家说,因缘结果,如今重来,既是命里一劫,也是命里恩赏!”

“先生曾经也来过此地?”和尚问。

“小时候随父母逃兵变而流落此地。虽然只是短暂地待了一年,但直到如今都印象深刻。今夜船公说起旧事和那位和尚之事,不由又让我想起。”萧纯齐道,“我父亲当时一心希望朝廷能尽快平定兵变,但最终不想事与愿违。新朝建立,百废待兴,新帝为国为民着想而广纳流落民间的有识之士,我父亲与一位族叔齐元公亦在其中,但他二人都因自认为亡国之臣,而不愿奉召入京,希望在南方重立根基,此生归隐。但最后因旧友来劝,再加上为萧氏一族着想,而不得不进京。于是我们便离开了南方,而我此后也便未再有机会过来!”

“短短半生,前后便已恍如隔世!”和尚道,“经历如此世事之人,或许大都会有此感吧!”

萧纯齐说:“也正因为这段经历,我对船公所讲的那位和尚的人生便有着十分亲切的感受。真是神奇,完全不相干的两人竟会有如此多相似之处!”

“善哉善哉!”

“此次回京,必然又有另一番风雨。”

“民间有句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与其躲,何不入室操戈以作改变?”

萧纯齐颇为感慨,道:“古人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他日若能实现,岂非美事?”

和尚道:“先生此去应是为天下,而非为君;为万民,而非为一姓。鼎革陆沉,不过弹指,若先生道在世间,则更应该理解一家之法度,非天下之法度;一人之私,非天下之公。是非在天下不在庙堂,公理在人心,不在权势,不在暴众。”

萧纯齐听了和尚这一席话,颇为震惊,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和尚問:

“先生想知道那和尚之后的事吗?”

“愿闻其详!”萧纯齐匆匆道。

“当得知长子已死,他怨天尤人,骂祖喝佛,悲愤无奈之中返回家乡。又过了十多年,他在其发妻去世后重新回到未果大师身边,希望出家。未果大师亲自为其剃度,并问他:‘一甲子后,你明白了吗?

“他说:‘弟子明白!

“第二日,未果大师便圆寂了。”

萧纯齐看着眼前这位在月光下面容衰朽的老和尚,心中忽有所触动,欲开口追问,和尚又接着说:“先生似僧有发,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又何必再问?”

云遮着月光,眼前所见顿时消匿在黑夜中。安久和小和尚调皮,不小心碰到钟椎,击在钟上发出低沉的响声,像一阵涟漪般迅速地扩散进周边的山林之中,鸟群呼啦啦地纷飞,像一团灰色的云,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下移动。

钟声传来,萧纯齐清醒大半。水中的月亮静谧如初,一圈圈波澜从安久的戏水中传来,打碎了光芒。撑船的船公说道:“大人,起风了,进篷内吧,担心着凉!”

萧纯齐道:“不冷不冷!”

安久进篷内拿了件披风给主人系上。

“出了河口了么?”萧纯齐问。

“大人,哪能这么快!”船公道。

“哪来的钟声?”

船公侧耳听着,道:“附近的山里有寺庙,但已经很久没人去上香供奉了,大约庙里还有几个和尚。”

河岸上的红枫叶在风中摇曳着,萧纯齐突然想起船公之前所讲的那个皇子的故事,心下正疑惑纳闷间,听到船公道:“大人或许不知道,岸上山间的这些红枫树,还有一段故事。据说前朝一位皇子因坏了事被贬到此地……”

作者简介:

重木,1992年出生,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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