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语 ???? ????

2019-03-15 06:32冯积岐
山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玉米棒老头子凤凰

冯积岐

“线人”给我说这件事的时候,神情严肃而凝重,好像我要去赴汤蹈火似的。我向他承诺:你放心,我不会搞砸的。“线人”的眉毛舒展了,他握住我的手说,放心了,你办事的能力我是知道的。

春意稠浓的晌午,我来到了凤山县南堡镇凤凰村小学。校园里很宁静,只有孩子们的读书声在流淌,涌动的读书声给宁静的景致、清爽的氛围增添了几分肃穆。我在校园里走动了一圈,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就出来了。事先,我已作了了解。有三个村的学生到凤凰小学来读书。这是一所完全小学,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一个年级一个班。师生总共不到二百人。我在副校长办公室门口踌躇了一刻,还是决然地离开了。我已得知,这个副校长(兼教导主任)叫黄永峰,三十五六岁。我想象过他的样子:瘦高个子,长型脸,眼睛细细的,狡黠的眼神中透着傲慢,说话的音调反常的绵软,脸上挂着虚情假意的笑容。在十四个教师中,他的口碑最好。凡是接触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有亲和力,他的和善不只是流露在温和的语调上,更像蜜一样均匀地抹在他的为人处世中,正因为这样,他赢得了教师们的人心——尤其是那八个女教师,一旦说起她们的黄校长黄主任,好像今生没有得到他那样的丈夫是最大的遗憾——我逐个采访了教师之后,站立在我的采访笔记中的、被他的同事描绘的黄永峰,是一个人格道德比较完美的人,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教师。

当我对黄永峰作了外围采访之后,我对“线人”提供的线索反而有了怀疑——他提供的事实是真的吗?无论怎么说,我不能只相信一面之词。我会把这件事进行到底的。即使公安局不介入,我也有责任弄清真相。我做了三十年记者,尤其是做“特稿部”记者的时候,好几个疑案、难案都被我剖出了真相。不过,那时候我确实年轻,勇猛得不知水深浅,只要水底有东西,就扑下去打捞;那时候,我无视头上的紧箍咒,不那么世俗,更不世故。当有人把子弹壳寄到办公室的时候,我拿出来当口哨吹;就是被人打倒在黑灯瞎火的省城小巷里,我也没有恐惧过,从医院里出来,又去采访了。每一次,通过我的笔伸张了正义,亮出了真相,我比当上了市长、省长还荣耀。其实,我接手的这个案子和那些杀人案、巨大的腐败案相比,简直是毛毛雨。那时候我毕竟年轻不说,脚底下没有多少羁绊,可是,现在,我已经无法找回当年的心境和勇气了。这就是“线人”把这件事告诉我几个月,我迟迟没有动身的原因。

我沒有去凤凰村村委会。按照“线人”提供的信息,我径直走进了凤凰村马王庄。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都姓马或姓王,我要找的是一个叫做马世先的老人。

和许多农村一样,马王庄也是空荡荡的,一走进街道,庞大的寂静触手可及。这寂静是由空无一人的水泥街道、整齐划一的大瓦房、家家紧闭的红色大铁门以及无遮无拦的太阳光组成的。舒舒坦坦的寂静十分公平地分布在街道上的角角落落里。春光荡漾的村庄因为寂静而显露出的一副呆滞相,使我觉得压抑。我的脚步声穿过这寂静,从街道上走过去,显得格外粗糙,格外明朗。我一连敲了三家院门,没人应答。是家里没有人,还是不愿意开门?我有点茫然。

我不知道马世先是哪一家,站在街道上盲目地等待有人出现。不知等了多长时间,一个老太婆从一家院门里出来了。我按照她的指点,走到了街道东头,推开了马世先老人的大铁门。

院子里,一个老头子和老太婆正在剥玉米棒。老头子七十多岁了,精廋,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麻木而疲惫。这老头子就是马世先。我说出了“线人”的名字,我说是从他那里知道老人的名字的。老人那青筋毕露的双手握住玉米棒不动了,他停了一瞬,放下玉米棒,进屋去给我倒水。我环视了院子一周。大瓦房是崭新的,院子里很干净,收拾得井井有条。我一看就知道,这一家人的日子并不穷困。我喝了一口老人递来的水,开始和他拉家常。老人告诉我,他的两个女儿已出嫁,儿子和儿媳长年在广州打工,过春节时回来几天,大孙子在县城读高中。孙女儿在淡水村小学读六年级。他一提到孙女儿正好使我有了开口的地方。

“孙女儿是不是叫马婉晴?”

“噢,就是。”老头子眼睛睁了睁,十分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咋知道娃的名字的?”

我说是线人告诉我的,我说:“你咋不叫娃在凤凰村小学读书,却要舍近求远?”

老人叹息了一声,垂下了头。老人的叹息带着忧伤的斑痕。我的目光中是他秃了的顶和老旧的皮肤,是他搭在腿膝盖上的两条无奈的手臂。这时候,老太婆开了口:“娃呀,你不要问这件事了,你一问,老头子就伤心。”沉默。庞大的沉默如同太阳光一样充塞在农家小院里,老人粗重的喘气声似乎穿不过厚重的沉默,在他的耳旁回旋。凭着做新闻的敏感,我觉得“线人”提供的事实肯定没有一点儿假。老人的一声叹息,一个词语,一个表情,使我内心产生了共鸣,他肯定有难言之隐,有巨大的忧伤,有无法诉说的冤屈。从老人表情上映现出的内心活动和“线人”提供的事实有相通之处。虽然,事实的真相也许依旧在老人心中堆积着,随着他的脑细胞的活跃而翻转,可是,我已经坚定了对“线人”的信赖。不必顾及教师们对黄永峰的赞誉,好的记者要尊重事实。事实将剥去所有的美言或恶语。

“马叔,我能帮你吗?”我亮明了身份。我这么一说,老人似乎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

老人摇了摇头。从老人摇动的脑袋上,我能窥视到他悬着的心——既犹豫不决,又渴望真相大白。

我给马世先老人说,“线人”已经给我把基本事实说清了,现在,就需要你们出面,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陈述给我。媒体一旦披露了,公安局就要立案侦察。马世先老人说,不了,不了,事情已经过去一年了,不再提了。如果能告,我们当时就告了。把这事又提起来,一家人不得安然。黄连再苦,我们也会咽下去的,这个亏我们吃定了。我说,这不是吃亏与不吃亏的事。我们都不说这事,都不言传,放过坏人,也许,他还会继续害人的。马世先老人抬起头来,仿佛对着天空说,不是我们要放过他,我们不敢,我们害怕。老人将目光挂在远处,剥玉米棒的双手迟钝了,缓慢了;他似乎在按捺着流动的血液与勇气,似乎又想放飞愤怒和忧伤。他收回目光说,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就给你实话说,受害的不只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王运来的孙女儿,马兴旺的孙女儿,还有来大才的孙女儿,五六个女娃娃。大家都心知肚明,没有一个人敢言传。不信?你去问,没有人承认有这事。马世先老人这么一说,我有点吃惊了。“线人”没有给我提供这么多人数,也许,“线人”只知道马世先家的事,不是故意没有提供其他人。假如说,马世先老人说的全是真的,这就足以证明,他们这几家的家长是相互知道孩子们受害的事情的,只是都不说,都沉默了。这种事,只有受害人说出来,才能得到证据,受害人不说,或者不承认,就无法起诉,无法惩治坏人,更不能报道了。我说,马叔,你们都不说,罪犯就会逃脱;你们都说出来,罪犯就会被送上法庭。老人说,不是我们不说,你随便去问一家,看他们承认不承认?他们承认了,我马世先也就承认了。既然老人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说什么。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找老人所说的那几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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