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草木众人也

2019-03-15 06:32黄德海
山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梅子

黄德海

金庸去世的那天晚上,看着铺天盖地的悼念消息,我想起了自己的成长跟金庸小说的关系,想起了那些阅读金庸的干净明亮的日子,心下悒郁难纾。打开朋友圈的各类文章,挑其中引用的金庸文字读来读去,却怎么也缓解不了那丝遗恨。直到一篇写金庸出版物中用印的文章,因是第一次看到,我便集中起心志,一方一方地仔细读过去。那些需要释读才能认出的字,那些与书中人物和情节若即若离的印文内容,把我一点点吸引了进去,那个几乎要伴随金庸而去的记忆中的昨日世界,就这样重又慢慢展现在眼前,或许——我后来想,只有专心才是调理乱心的唯一方法?

小说集扉页上的三十六枚印章,是金庸自己挑选的,我之所以此前没有看到过,是因为这些印只见于香港明河版,非如我自盗版读起者所易见。这些印,相信不同的人会喜欢不同的部分,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段,也会有不同的喜好。拿我来说,如果是二十年前,我应该会喜欢《倚天屠龙记》中的“身行万里半天下”,《鹿鼎记》中的“兴酣落笔摇五岳”,如果是十年前,我大概会喜欢《飞狐外传》中的“最爱热肠人”,或者是《碧血剑》中的“负雅志于高云”。现在呢,或许因为在世上经受得稍微多了一点,我有点儿喜欢其中的“不贪为全”“可是当时人面”,也约略能够体味“檗下琴”的况味——檗,“树小,状似石榴,皮黄而苦”。这苦呢,也不是如惯常叹息的那样,人生就是没来由的苦不断,而是如檗下抚琴,琴音带来一点一点的喜悦,而檗的苦味,也始终笼罩在这丝丝缕缕之中,苦乐就这样一直互相渗透着。

稍一留意,我发现自己如今喜欢的印,内容竟都不是某种单一的境况了。《神雕侠侣》第二册用印为“鲜鲜霜中菊”,出韩愈《秋怀诗》之十一,是长诗,引两句来看:“鲜鲜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弄芳蝶,尔生还不早。”鲜鲜,好貌。钱谦益《秋怀唱和诗序》:“夫悲忧穷蹇,蛩吟而虫吊者,今人之秋怀也。悠悠亹亹(勤勉不倦),畏天而悲人者,退之之秋怀也。”即便只这两句,也如钱谦益所云,并非悲忧穷蹇,蛩吟虫吊,而是在叹惋之前破空而言“鲜鲜霜中菊”,菊傲然挺立之姿一笔绘出。回看吴昌硕这方印,“鲜”字娇媚,“霜”字厚实,“中”字平正,“菊”(鞠)字左苍茫而右倨傲,倨傲处如人翘腿而立,或正以模拟霜中之菊的“鲜鲜”之姿,也于此显出人在多歧之世的不群之态——一方印究竟刻什么、怎么刻,本身就代表着印家的认识水准,此印的完成方式,或许就是吴昌硕对此诗或此世的认知?

《神雕侠侣》第一册用印为“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出《管子·宙合》:“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万家之都,不可平以准。”其中的“扶”字是扶持义,有写为“直”者,其义通。“绳”是木工用的墨线,古代用为取直的工具;“准”乃取平之具,两者合称“准绳”,以喻规矩法度。长达千里的路,地形变化复杂,不能用绳来规直;大到万家的市镇,其间崎岖起伏正多,不可以用准来取平。引而伸之,则人生这条长路,岂可以按照准绳来走?或许道理如《管子》此段的飞鸟之喻:“‘鸟飞准绳,此言大人之义也。夫鸟之飞也,必还山集谷;不还山则困,不集谷则死。山与谷之处也,不必正直,而还山集谷,曲则曲矣,而名绳焉。”无论鸟飞过多么曲折的路线,能还山集谷,就是鸟飞之绳。不管在外人看来多么崎岖,一个人最终走上了实现自己性情的路,是否就可以算是直路呢?

在全部三十六方印中,“灵丘骑马”出自《天龙八部》第五册,看起来没那么紧凑文气,四字朱文笔画较细,缺笔也多,却又不似文人印的故作残旧。原来这是一方汉代烙马印,古代官方用于烙马的专用玺印,铁质,烧红后烙于马身。为便于标别,这类印一般形制较大,但因白文造成的烫伤面积大,所见皆为朱文。按照这一逻辑,烙马印的笔画细和缺笔多,可能都是为了控制烫伤面积。如果这逻辑无误,此类印在艺术上所谓的布局疏朗、笔画古朴、体势奇特,恐怕都跟烙马的实际用途有关。章學诚说,“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这话或许可以套用为,“古人未尝离事而有艺”?艺文之事,初不为竞逐匠心、遣词造句,只是在事、务之间的偶然得之?

这样说起来,《连城诀》中那方“吾草木众人也”印,或许就不牵扯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比照,而是一个再朴素也没有的人生感觉——我并非什么特殊材料制成的,只是如草木一般会摇落的众人而已。去掉所有的推测和附加,这方印直白地说出了一个准确到近乎残酷的事实,这也就怪不得读到这方印的时候,我心里着实动了一动。

在比喻使用中有个有趣的现象,越是自身特色明显的东西,能用为取喻的面向就越窄,而如草木之类无鲜明特点者,反是诗文中最易从不同侧面取譬的物什。“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取的是草木之柔脆易衰;“松柏之下,其草不殖”“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取于草木之顽韧竞存;《诗经·隰有苌楚》之“夭(少)之沃沃(叶润泽),乐子之无知”,有类后世释老的以草木喻绝思塞聪,“苌楚无心之物,遂能夭沃茂盛,而人则有身为患,有待为烦,形役神劳,唯忧用老,不能长保朱颜青鬓,故睹草木而生羡也”。而如《诗经·召南》中的《摽有梅》,则将梅子成熟期这一阶段的形态,用为兴比——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初次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没见过梅树,当然也没见过梅子,或者更确切地说,即使见过梅树或梅子,我也并不知道自己见过,所以后来看到杨梅的时候,我以为那果实就是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梅,难免有点儿失望。那种过手留紫、一触即溃、需要人小心翼翼对待的样子,也太不像诗中所写可以经雨的梅子了吧?禅宗大德说的“梅子熟也”,怎么可能指这个?这当然是我自己的少所见而多所怪,诗书中的梅应该指的是青梅,果实未成熟时青绿色,可以泡酒,故有“青梅煮酒”之典;成熟后皮呈金黄色,肉似琥珀,其时产地多为雨季,所以有“梅子黄时雨”的名句。禅宗用梅子之成熟表示印可,不光铢两悉称,也有一种特殊的美感没错吧?

上面关于杨梅的猜测,完全是我读诗不细引起的,诗中的“摽”为落义,“有”是语助,“顷筐”是斜口的竹筐,“塈(jì)”为取义,落下的梅子既然可以用筐来盛,当然不会是碰都碰不得的杨梅。庶,众;迨,及;吉,吉日;梅子成熟,逐渐落下枝头,现在树上还剩七成,有心的人啊,还不趁着好日子?今,今日,枝头梅子只剩三成,有心的人啊,还不好好抓紧?谓之,相告语而约定,梅子几乎全落下来了,已经需要用筐来盛,有心的人啊,来说一声总来得及吧。随着枝头梅子剩下得越来越少,人之年华与之俱去,心情便不免越来越急,“首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是从容相待之词。次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则敦促其言下承当,故《传》云:‘今,急辞也。末章结云:‘求我庶士,迨其谓之,《传》云:‘不待备礼,乃迫不及缓,支词尽芟,真情毕露矣。”

虽然我尽量避免出现对作者的明确推断,但无论怎么迂回,恐怕作者为女性的结论最容易得到认同——尤其是在现下追求男女平等的语境中。可即便在当今的语境中,女性“迫不及缓”也未必每个人都能接受吧?很奇怪的是,此诗的作者身份问题,在宋以前不太有人议论,反倒是朱熹时被人问起:“《摽有梅》之诗固出于正,只是如此急迫,何耶?”“若以此诗为女子自作,恐不足以为《风》之正经。”问题这样提出来,向来从容不迫的朱夫子,我看回答时已呈现出防守姿态:“此亦是人之情……读《诗》者于此亦欲达人之情。”“此为女子自作也不害。盖里巷之语,但如此已为不失正矣。”且不说所谓的“里巷之语”,已经跟朱熹在《诗集传》中所谓的“南国被文王之化,女子知以贞信自守”有所矛盾,恐怕也由此开启了后世认风诗为民间歌谣的先河(这个先河的是非问题,留待以后讨论)。

即便如此,相比此后明清人对诗为女子自作的议论,朱熹已经算得上通达。明李元吉《读书呓语》中云:“《摽梅》固婚嫁之期,但女子而言庶士当早求己,恐非女子所宜言也。”这话通融的余地已经小了,但仍不失大体的平和。清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的批评,就显得相当尖锐了:“嗟乎!天下乎地,男求乎女,此天地之大义。乃以为女求男,此‘求字必不可通。而且忧烦急迫至于如此,廉耻道丧,尚谓之二南之风、文王之化,可乎?”即便是解诗向来通达的方玉润,于此诗的女子自作说,也深不以为然:“求婿不曰‘吉士,而曰‘我庶士,加‘我字于‘庶士之上,尤为亲昵可丑……汲汲难待,至于先通媒妁以自荐,情近私奔……然此犹就其词气言之,而其大不合者,则以女求男为有乖乎阴阳之义者也。”

既然诗是否女子自作的问题让朱熹疲于应付,宋以后更是变本加厉,当时的社会肯定有什么总体的倾向,让问题变得没那么简单。阿城在《闲话闲说》中提到一件事,我觉得有可能是问题的根源之一:“礼下庶人,大概是宋开始严重起来的吧,朱熹讲到有个老太太说我虽不识字,却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这豪气正说明‘堂堂正正管住老太太了,其实庶人不必有礼的‘堂堂正正,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明代是礼下庶人最厉害的时候,因此贞节牌坊大量出现,苦贞、苦节,荼害世俗……清在礼下庶人这一点上是照抄明。”思路是不是有点儿清晰了?礼下庶人的结果,不正是千里之路扶以绳、万家之都平以准吗?那个自为的丰厚世俗,哪里经得起这样整齐划一的规范,又哪里经得住文人把自己的方巾一再扣在她们头上呢?

前几天因为繁忙,我从书架上抽出《问中医几度秋凉》,带着路上读。这书过去读过一遍,里面没有神出鬼没的术语,也没有一惊一乍的理论,就是实实在在写下作者跟中医有关的见闻,看着让人心静。开头不久,我就重温了两个故事。作者的母亲是中医,有一次,一个女教师来找母亲看不孕不育症,母亲诊脉后,也不开药,只是跟对方聊天,聊着聊着,这原本安静的老师忽然拍手大叫:“天,我明白了。这么说,那些有作风问题的女人是因为有生理方面的要求?”另有一次,一个中年女性领着病恹恹的女儿来看病,诊脉过后,母亲把中年妇女拉到一边,说:“你这当妈的糊涂,该给姑娘找婆家了,不要等出了事……”

上面的故事,大概力辟中医的人是不愿相信的,我却觉得很有些道理。或许很多病真的需要开膛破腹、调节激素,但有一些,大概只要认识到致病之源,自己就可以慢慢调理过来。拿第二个故事来说,一旦意识到问题所在,只要不以生理或心理问题为耻,而是温和地理解人的生物性本能,或许连药都不必用。其实这种事,在民风更加彪悍的时代或地域,本来是可以由女性自己说出来的。南北朝时的《地驱乐歌》,就直率地说出了心事:“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或者如其中的《折杨柳枝歌》,虽稍委婉,仍然直接:“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孩儿抱?”“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

如果把《摽有梅》放在南北朝乐府里,大概自宋以来的质疑会减少很多吧,说不定还嫌过于含蓄也未可知。《摽有梅》的问题,不在里面的话该不该说,而是在经书中这些话该不该说的问题。从这个方向看,朱熹可以说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让这诗可以在经书序列里成立:“女子自言婚姻之意如此,看来自非正理,但人情亦自有如此者,不可不知。向见伯恭《丽泽诗》,有唐人女言兄嫂不以嫁之诗,亦自鄙俚可恶。后来思之,亦自是见得人之情处。为父母者能于是而察之,则必使之及时矣,此所谓‘诗可以观。”自鄙俚可恶中见人之情,又站在父母角度设想问题,最后兜转到正统的“诗可以观”上,真可谓苦心戮力矣。当然,也有人不像朱熹这样想着和解人情和经书之间的矛盾,而是把经书牵扯的复杂问题放在一边,鼓励特立独行或直白无隐,即如明代的钱琦,就非常明确地说:“《摽梅》直言其意,无顾忌,无文饰,此妇女明洁之心也。今人痼疾,只以文饰说词,不曾吐露衷曲。”

看前人解《诗经》,偶尔会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大部分人会在自己擅长的范围内为作诗者或诗本身开解,像经解独步的朱熹会从诗教上着力,而乾嘉大师俞樾则从解句入手:“《昏礼》:‘男下于女。而此诗两言‘求我庶士,黄东发引戴岷隐云:‘求我庶士,择婿之词,父母之心也。是亦曲为之说……此句乃是倒句,‘求我庶士犹云‘庶士求我也。《笺》云:‘求女之当嫁者之庶士。此顺经文为说,故语意缭曲,不甚可解。使云‘众士求女之当嫁者,意即瞭然矣。”曲园老人在最招不满的“求我庶士”四个字上,施行了釜底抽薪之法——“求我庶士”读为“庶士求我”,则既保全了经书的“男下于女”,又使此诗怡然理顺,算得上出神入化。只是,如果解诗也可以动用奥卡姆剃刀,或许不必如曲园老人那样倒装,只需把断句的方式一变,也可以让疑难冰释——把“求/我庶士”断成“求我/庶士”,意思不就成了“求我的庶士”嗎?

作为经书有个好处,不管章法是否严谨、表意是否确切,后人都会想方设法来背书或弥缝,上面朱熹、钱琦和俞樾的方式是一例,不满此诗为女性自作的诸人另立题旨又是一例。比如李元吉就说,“此殆在位者感佳实之渐落,虑贤者之易老,故欲早求之耳”。姚际恒则云:“愚意此篇乃卿大夫为君求庶士之诗……‘庶士为周家众职之通称,则庶士者,乃国家之所宜亟求者也。以梅实为兴、比,其犹‘盐梅和羹及‘实称其位之意与?”方玉润承姚氏之旨曰:“盐梅和羹,《书》之喻贤者,非摽梅之谓乎?硕果不食,《易》之象剥也,非‘其实七、‘其实三之谓乎?庶常吉士,则《周官》众职之称,故曰求士,而又曰‘我庶士,亲之乃所以近之耳。”

“盐梅和羹”出《尚书·说命》,是商代高宗武丁对傅说所言,“若作酒醴,尔惟麹糵(发酵物),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调味品)”,后以喻君求贤臣。没错,根本不用寻求“以男女喻君臣”的帮助,即据诗之本文立论,求贤说就完全讲得通对吧?只是这个关于题旨的“求贤说”,甚至包括反向而似的“求用说”,或者是思路更加飘忽的“庶士愆期不归说”,或者是俞樾引戴溪(岷隐)所谓的“父母为女择婿说”,虽然意思看起来尊经卫道,却已经类似于疏以破(毛)注,差不多都是在离“经”而言《诗》了。那么,在更早的经书系统里,《摽有梅》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穆旦,待把他的诗文翻过一遍,就找他的各种译作来读。当时读得最过瘾的《丘特切夫诗选》,是从图书馆借出的一本小册子,纸张已经泛黄。当然,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是丘特切夫的诗果然写得好,还是因为在一次访谈中看到塔可夫斯基从小就读他的诗才觉得好,总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同样是穆旦翻译的普希金,可能流传太广,当时学校的旧书店里经常三折有卖,诗的意思也稍显直白,除了少数几首,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留下印象的几首中,有一首是《生命的驿站》——

有时候,虽然它载着重担,

驿车却一路轻快地驰过;

那莽撞的车夫,白发的“时间”,

赶着车子,从没有溜下车座。

我们从清晨就坐在车里,

都高兴让速度冲昏了头,

因为我们蔑视懒散和安逸,

我们不断地喊着:快走!……

但在日午,那豪气已经跌落;

车子开始颠簸;我们越来越怕

走过陡坡或深深的沟壑,

我们叫道:慢一点吧,傻瓜!

驿车急驰得和以前一样,

临近黄昏,我们才渐渐习惯,

我们瞌睡着来到歇夜的地方——

而“时间”继续把马赶向前面。

所有人都坐在命运的马车上,莽撞的车夫是苍老的时间,它从没有停留,马车上的人感觉却在不断变化——少年清晨之时,只恨马车跑得太慢,不断催促着它“快走”;青壮年的正午时分,感受到时间流逝之速,生命中最好的时光转瞬即去,坎坷和苦辛随之而至,人们开始希望命运的马车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进入黄昏老年,人慢慢适应了急驰的马车,而死亡却已等在前头,时间这老车夫不管不顾,继续策马向前。这飞快的光阴不会停留,人会渐渐体味到其中无奈的况味,就像《法句经·无常品》所言:“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如果我的理解没错,《摽有梅》不妨看成从日午豪气跌落时截取出的一小段时光,人在由盛转衰的某个点上,开始感受到韶华易逝,心里陡然一紧,对外在事物的感知忽然敏锐起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正义》对“摽梅”的解释,跟梅子成熟的节令结合了起来(更复杂的是跟当时婚嫁时间的结合):“首章‘其实七兮,谓在树者七,梅落仍少,以喻衰犹少,谓孟夏也。二章言‘其实三兮,谓在者唯三,梅落益多,谓仲夏也。又卒章‘顷筐塈之,谓梅十分皆落,梅实既尽,喻去春光远,善亦尽矣,谓季夏也。”梅子的坠落和时光的疾驰一而二、二而一,一起构成了一幅鲜明的由盛转衰景象,在这个时候,人最容易担心的,是不是好景不再,急着去把捉住一点流光的碎影?

欧阳修《诗本义》取的,大约就是这层担心的意思:“自首章‘梅实七兮以喻时衰,二章、三章喻衰落又甚,乃是男女失时之诗也……毛郑以首章‘梅实七为当盛不嫁,至于始衰;以二章‘迨其今为急辞;以卒章‘顷筐塈之为时已晚,相奔而不禁,是终篇无一人得及时者与?”继之又言:“梅之盛时,其实落者少,而在者七;已而落者多,而在者三;已而遂尽落矣。诗人引此,以兴物之盛时不可久,以言召南之人顾其男女方盛之年,惧其过时而至衰落,乃其求庶士以相婚姻也。吉者宜也,求其相宜者也;今者时也,欲及时也;谓者相语也,遣媒妁相语以求之也。”

欧阳修对诗旨的体味,包括上面提到的“求贤说”“求用说”等,都有自成一家的道理,不过这些说法显然或多或少地忽视了这首诗在《诗经》中的位置。《摽有梅》在“召南”正风之中,召南的核心是“明南国诸侯受化”,感叹失时和过分希冀应该都不合乎“正风”。果然,毛诗和三家诗对此诗的解说皆弃失时之感慨而为及时之赞美。毛诗小序:“男女及时也。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蔡邕《协和婚赋》:‘《葛覃》恐其失时,《摽梅》求其庶士。惟休和之盛代,男女得乎年齒。婚姻协而莫违,播欣欣之繁祉。”没错,感慨也好,希冀也罢,都要驱逐到“变风”里去,在“正风”里,所有的不合时宜,必须放进一个更大、更正确的时宜里去考虑,即如《正义》所言:“纣时俗衰政乱,男女丧其配耦,嫁娶多不以时。今被文王之化,故男女皆得以及时。”糟糕的归纣王,美好的归文王,整个《诗经》系统不就是这么个路数?

如果我在这里接着说,这看起来古怪的经书注释系统,却给了我另外一个重大的启发,不知道会不会引起哂笑?对,对,不必回答,我已经看到了你轻微上扬的嘴角。

不妨回过头来说“吾草木众人也”这方印。如果不理会那些附加的解释,只看这话本身,是不是跟“摽有梅”的七、三、顷筐大义相近,都是从人世中撷取出来的一个片段,神态自若,不假说明,没什么消极积极。如此片段的从容之处在于,人于其间也可欣慰,也可叹惋,也可欣慨交心,敏感者能从中感受到生命的柔脆、时光的流逝,深入点却也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不仁,以及天地不仁背后活泼泼的生机。

空口无凭,那就来比较普希金的诗。《生命的驿站》可不是神态自若,马车上的乘客一时不断喊着“快走”,一时又希望马车“慢一点吧”,最终落实到“歇夜的地方”,那地方恐怕就是死亡。在这首诗里,人每个阶段的情形都有相应的神态,读的感觉就必然跟着每个情境转化。快要到达人生终点的时候,考虑到普希金的文化背景,我们是不是不禁会想,有一个叫做上帝的在等着他们?或者像《法句经·无常品》,在说完生命的迅疾之后,立刻转入呼告:“大众!当勤精进,如救头然(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那么,没有宗教体验的人呢,他们如何在这露水的人世走过一生?

在古代诗词中,大多会把从人世中取出的片段发挥引申,变成对生命易逝的喟叹。例子不胜枚举,不妨来看《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將随秋草萎。”或者李煜《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或者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重章叠句,反复描摹,感慨再三,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把无限的心事说清楚。继续挑金庸《侠客行》中的一方印来看吧:“回首旧游何在,柳烟花雾迷春。”印文出自宋曾觌《朝中措·维扬感怀》,全文如下——

雕车南陌碾香尘,一梦尚如新。回首旧游何在,柳烟花雾迷春。

如今霜鬓,愁停短棹,懒傍清尊。二十四桥风月,寻思只有消魂。

雕车碾香尘,柳烟重花雾,愁停又懒傍,霜鬓复消魂,显见得整阕词语调低沉,感慨良多。这样的词句,只要不推求过深(比如说成冀望人世升平之类),显然可以算是“无用的东西”,“只是以达出作者的思想感情为满足的,此外再无目的之可言。里面,没有多大鼓动的力量,也没有教训,只能令人聊以快意。不过,即这使人聊以快意一点,也可以算作一种用处的:它能使作者胸怀中的不平因写出而得以平息:读者虽得不到什么教训,却也不是没有益处。”或者可以这么说,此类诗词中的感慨,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感受过,从而带来一种同生共感的暖意,就像一只善解人意的手的抚慰,虽然没有太大的作用,但能伴人度过一些难熬的时光,不已经很不错了吗?

只是,这样的写作和阅读会导致一个问题,就是愁思忧怀泛滥,不小心会把人带进悒郁的深渊里,甚之者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心理问题。前面说到《诗经》的注释系统,正是在这里表现出深稳扎实的一面。你看,为了说清楚“男女及时”,《正义》居然根据《郑志》说到了“蕃育”:“云‘及时者,此文王之化,有故不得以仲春者,许之,所以蕃育人民。”也就是说,即使男女婚嫁失时,也可以换个时间重新来过,不必拘泥于礼法的规定。而这个可以不拘泥礼法的判断标准,则是蕃育人民——一个跟事、务关系无限紧密的标准。如此一来,则诗中看起来有点儿急迫的女性行为,也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女年二十而无嫁端,则有勤望(苦盼)之忧。不待礼会而行之者,谓明年仲春,不待以礼会之也。时礼虽不备,相奔不禁。”

想不到的是,注解居然以经书、正风、文王的名义,拼成了一个几乎可以容纳下此后数代绝难接受的行为方式,连堂堂正正的礼都不能强制,是不是有点儿值得欣慰?在我看来,这正是古注最值得重视的一点,在梅子日益坠落的事实之上,翻出一层人世的健朗来——是的,生如草木,命若摽梅,可人呢,却并没有沿着这方向去感叹,去追怀,去在坏情绪里耽溺,而是一转而面向热烈的人世,兴兴头头去关心、去做一件切身的事,对没有上帝或佛接引的社会来说,这是不是一种积极的解决(解脱)方式?

我有点想说,跟后世的解释或前面引用的那些诗词比较起来,这个由经书系统培育出的阅读方式,让人在读一首诗的时候,不只是得到抚慰,而是可以慢慢从失落中收拢起心志,试着从中找寻出一点什么,或许是一点生机,或许是一丝期盼,由此,人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活力,调节了一次心情小小的不适,从而有了一阵小小的抖擞,甚至走出了一个小小的困境,这是不是已经足够?想得再远一点儿,如果这个意思一直贯穿在某个特殊的教化系统(如诗教)里,人看到或听到这首诗的时候,是否就不会停留在对生命的感慨上,而是由此生发出某种向上的可能?或许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才不是纸上的烟云,而是对人切切实实的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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