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琼
(1.安徽财经大学文学院,安徽蚌埠233030;2.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翻阅中国报学史,一个显赫的名字位列其中,那就是王韬。王韬(1828—1879),苏州甫里人,是我国近代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而令他彪炳史册的却是报学家,被林语堂誉为“中国新闻报纸之父”。张海林评价说:“王韬的新闻理论和办报思想不仅在当时意义超凡,就连在当下也有一定的借鉴价值和意义。由此可以说,从王韬开始,中国的新闻学才算正式诞生。”[1]161坊间关于王韬办报实践及新闻思想论述颇丰,但关于王韬报人职业意识的演变却鲜有提及。这一史实如匿土明珠,极具研讨价值。
笔墨是传统文人学士的立身资本,科举是其参与政权的唯一通道,也是衡量读书人能力的唯一社会标准。王韬如其他中国传统文人一样自幼苦读群经,欲借科举通道实现自我。王韬1845年昆山科考拔得头筹,但其仕途之路就此戛然而止,后虽屡次尝试,终未如愿。
王韬在“家有八口之累”[2]109的驱策下,舍“壮志”而取“衣食”。中国“日报渐行”的始作俑者乃为“西儒”,他们既在中国创办报刊介绍西学,又积极翻译中国经典向母国传播中国优秀文化,以实现对中国的殖民侵略和文化征服。王韬的雇主麦都思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如此双重角色的人。王韬在麦都思的邀请下于1849年9月到墨海书馆任职,“佐译圣经”。可以说,末路文人王韬此时是一位具有矛盾人格和“精神分裂”的人。对“佐译”之事,既感“此足一失,后悔莫追”却又不得不“徒以全家衣食为忧”[3]313,内心苦楚可想而知。面对“妄谭”与“丑诋”,他曾数次向至亲至友解释“为西人佣书,计非得已”[2]90,“眷顾家庭,又难中止”[2]49,并承诺“使有一大力者提挈其间,俾成素志,决不敢自甘湮没。”[2]49与同一时期的“口岸知识分子”一样,王韬被“米珠薪桂,家食殊艰”[2]107的困顿无情地推至传统社会价值结构的外围,认同危机十分严重。王韬此时为解认同危机,“橐笔”之余,他积极编译“格致之学”与“象纬舆图诸学”聊做慰藉。墨海书馆本为英国《字林西报》的附属书局,王韬其间受《字林西报》的影响可想而知。1853年8月1日,麦都思创办了香港第一份中文报刊《遐迩贵珍》,王韬负责该刊的编译和文字“削笔”工作,并于1854年7月和8月分别发表未署名文章《瀛海笔记》《瀛海再笔》。1857年1月,墨海书馆创办《六合丛谈》,伟列亚力任主编,慕维廉、艾约瑟等为主笔,而王韬负责《六合丛谈》的编订和发行工作。但是此种工作此间并未得到王韬的自我认同,“非特覆瓿糊窗,直可投之溷厕”[2]139。
滋养在传统社会结构和社会价值里的王韬此间时常隐匿自己的报刊编辑身份,甚至对报人职业还略显鄙视,毕竟在他心目中科举仕途才是“正道”。例如,孙惜庵致函向他“承索”《遐迩贵珍》时,王韬回函斥责道“承索《遐迩贵珍》,但此糊窗覆瓿之物,亦复何用?徒供喷饭耳!此邦人士,躐等而进,才知字义,已矜著述,秉笔者半属落魄商贾,饾饤未学,欲求其通,是亦难矣!”[2]87字里行间充斥着对《遐迩贵珍》及秉笔者的贬斥与鄙夷。缘何王韬如此表里不一?正如卞东磊所云;“社会表象的隔膜看起来如此深厚,不过人心世界仍被内陆文化主导,有声望的文人学士潜心儒家学术,读书人仍然心有所属,他们在既定的社会秩序里安身立命”[4]。王韬此时报人职业的选择是基于“舍此无可适者”[5]30的无奈之选,他对此职业“讳莫如深”则是“附腥母膻”社会期待的结果。毕竟“至降而为新报,已属文人下等艺业,此亦不得已而为之耳。”[6]由此可见,王韬参与西人报刊编辑工作并非说他比同时期末路文人更加开明,而仅是为“活口”驱动,“安能郁郁久居此哉?”[5]30初到香港,王韬又被冠以“杀士之名”[5]121。他不得不接受理雅各的援助在英华书院编辑教籍以赚取“每月20元”薪金以资生活,并兼职西人报纸编辑与撰稿工作赚取薪酬来解衣食无着的危机。例如,王韬曾在1864年前后担任《香港近事编录》编辑工作。
王韬“佣书西舍”期间,对于报人职业的态度且复且杂。他既“鄙视”这种“洋商之一种营业”,但又不得不借其养家糊口。可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王韬的报人职业意识开始萌芽,已蛰居在他的潜意识层,只是他自己未注意到而已。“橐笔沪上”时期,他就曾说:“西人凡于政事,无论巨细,皆载于新闻纸,诚能得其月报,将所载各条一一译出,岁积月累,渐知其深。”[3]85-86对西人报纸的艳羡之感隐匿在字里行间。1866年,王韬首次提出“日报”的概念,并认为“日报”是知世界的重要窗楣[7]28-29。可以说,王韬此段经历使他获益匪浅,不仅使他较其他传统文人更早一步接触报纸和报务,为他以后的报人职业生涯打下坚实的实践和理论基础,“王韬对西学态度发生逆转,与他对近代报刊的逐渐认同几乎是同步的”[7]28。
1867年12月25日,王韬离港赴欧,漫游泰西。这一天也就成为王韬报人职业意识转折的重要时点。莱昂·费斯廷格认为个体内心存在着认知协调的内驱力,一旦新认知和旧认知相互冲突,个体则会通过或否认新知或否认旧知的方式来获得心理平衡。欧洲的“奇技异巧,格致气机”令王韬深感“眼界顿开,几差别一世宙”,实乃“古今之创事,天地之变局”[8]51。初到英法时,镌刻在王韬内心的“优越感”瞬间飘然而逝。
漫游期间,王韬尤其注意到西国的富强是与舆论活跃、信息公开和报刊发达互为因果的。王韬充分认识到“公共舆论空间”在建构国家公共文化与国家治理方面的价值和意义。他发现泰西诸国报刊社会效用明显,“僻壤偏隅无不遍及”[8]311,与清朝“堂帘高深,舆情隔阂”[8]65迥异,西国则“开诚布公,相见以天,必谨必速,毋诈毋虞”[8]86。日报所载之信息“上关政事之得失,足以验国运之兴衰;下述人心之事,亦足以察风俗之厚薄”[9],“上稽天道,下悉民情”[8]219。“西国事迹之详,莫详于邮报”[2]326,举凡关系国计民生的“大情小事”,莫不“朗若列眉”[10]。而此时中国报纸却“大率里巷杂谈,无关宏旨。国家大政事大计画,微论无从探访,即得之亦绝不敢形诸笔墨。”[11]27泰西各国办报“实有裨于国计民生也”[12],其可“广见闻,通上下,俾利弊灼然无或壅蔽”[12]。而这正是泰西各国由弱变强,中西强弱相易、位置倒转的根因之一。王韬还发现与中国“社会之视报人,或尊之为清高,以其文字生涯,‘士居四民之首’,而非以其为报人;或鄙之为无聊,以其不务‘正业’”[13]不同,西国报纸及其主笔的社会地位与社会影响极高,甚至“主笔之士,位至卿相”。西国日报主笔“无一不为庶人之清议。其立论一秉公平,其居心务期诚正。如英国之泰晤士,人仰之几如泰山北斗,国家有大事,皆视其所言以为准则。”[8]311正是因为这样的社会地位,西国报人职业认同感极强。他曾在日记中评价了《泰晤士报》主笔低灵的职业认同和社会肩当,报刊主笔“虽无职位于朝”,却能“名贵一时”,“王公大人”皆争先恐后与之“交欢”,而“常人知踵”则“罕睹其面”。正因为“宰臣”操控的是“朝权”,而总主笔拥有“清议”的权利,所以人人均愿担“报馆总主笔”一职,而不愿做“英国之宰臣”[14]。而此时中国报人却“并不以此为职业,不过公余之暇,借此以为文字上之消遣而已”[15]。加之中国文人科举情结严重,遍国优秀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沉醉于科举取仕,即使从事报务,也“大都借此楼息,待机投奔科举之路”[16]。实地考察,感同身受,王韬的“旧知”瞬间被“新知”所置换。王韬对报人及报纸的认知和理解被重新构筑,对报刊传播媒介的本质属性和社会作用也有了更深层次认识“,利莫大焉”。
王韬报人职业意识转变的决定性因由是其对西方媒体的充分认识、理解和研究,此点史学界已成定谳。此次欧洲漫游,“新知”彻底否定了“旧知”,直接促成王韬报人职业意识的转变。“西国日报一端”绝不可“以小道视之”[17]。西国“系于朝廷之清议,闾阎之公论,而得以阴持其政柄”[17]的功效明显。泰西漫游时期,他投身报业做“无冕之王”的想法已确定无疑。儒家传统“学而优则仕”的观念在王韬身上印记深刻,其功名之心一直未泯,“不甘冯之无能”[2]128。19世纪70年代,报人可被定为以报纸为工具的论政报国的文人,他们企图通过办报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同时达到从政治国的人生目的。报刊为王韬提供了一种实现“区区素志”的全新路径。黄旦教授说:“王韬首先开启了中国文人除了科举以外的,通过以报议政,以报参政,乃至于以报通达政坛,从而掌政主政的道路。”[19]王韬也曾以谦虚的口吻说:“而未尝一日无用世之志……即降而为日报,亦务在尊中而抑外。”
1870年1月,王韬辞欧返港,仍事译经。后因理雅各回国,遂役告停。其间,王韬为香港多家报纸撰稿获酬,以解“果腹”之虞。例如,其巨著《法国志略》和《普法战纪》就连载于《华字日报》。1874年2月4日,是《循环日报》的创刊日,也是王韬报人职业意识的实践日。①台湾学者赖光临在《王韬与〈循环日报〉》一文中认为王韬创办《循环日报》主要因素为“三端:一曰维生计,二曰求自见,三曰谋自强。”1874年到1884年,王韬主政《循环日报》十年之久,殚精竭虑,“日报立言,义切尊王,纪事载笔,情殷敌忾。”[19]
清末中国,“厥病日尪”[8]297。王韬“睠怀国家,未尝一日忘”[5]6,将《循环日报》的办报宗旨定为“强中以攘外,诹远以师长”[19]。王韬与19世纪60至90年代正在进行的以“师夷制夷”“中体西用”为宗旨的洋务运动一样寻找“致君泽民”[19]之道。王韬反驳“囿于耳目”[10]之人,认为中国“欲办天下事……以欧洲诸大国为富强之纲领、制作之枢纽。”[8]53否则“安能埒于欧洲大国?”[8]53与“洋务派”相比,王韬更为高明,其所倡“变法”为“外焉”与“内焉”并举,“由本以治末”[8]83,“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至内焉者,仍当由我中国之政治,所谓本也。”[8]82因此,王韬将政论文框定在“法乎泰西,仿效取则”[8]90的“变法自强”边界之内,几乎触及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各个边角。1874年5月12日到1885年12月10日,《循环日报》共刊政论约890余篇,绝大多数为王韬手笔[1]150,其中80%是以“诹远”为主题。“诹远”为“师学”,“师学”为“强中”,而“强中”为“攘外”。《循环日报》因此被视为“变法自强”的“喉舌”[20]。创办《循环日报》以前,王韬就曾上书李鸿章、丁日昌等洋务重臣陈述自己的“变法自强”主张。王韬主笔《循环日报》期间更是评议时政,大谈改革,“以备当事者采择而已”[19]。其主笔的《答〈强弱论〉》《变法自强》(上中下)《洋务》(上下)《论习西学宜知变通》《论法在因时而变通》《论宜变古而通今》等“政论”,“取西制中适合我国者,借以讽刺清朝的改革”[21],反响极大。王韬尤其注重舆论改革与“清议”的“治国”效能。报刊以披露的方式将事件、思想、观点并列于报端,使社会公众耳濡目染并深深介入报刊所传播的社会运转和社会变革的秘闻[22]。由此,王韬认为报刊舆论之事是中国资产阶级改良运动的重中之重,清朝应一改“壅于上闻”[10]的“愚策”,开“清议”的风气,“清议足以维持国事”[17]。王韬提倡中国师学泰西,不能仅局限在“器物”层面,而更应建立与西方国家一样的社会信息传播环境。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循环日报》是中国报刊史上第一份民族主义报刊,“是报之行,专为裨益我华人而设”[10]。例如,王韬针对“行主西人”的报纸“黑白颠倒”的传播进行无情的矫正与批判,以伸张民族主义,倡导民族自强、民族独立。《循环日报》不仅时常揭露西方列强的残杀政策、鸦片贸易、苛待华工、贩人为奴等罪行,更是在日本侵台(1874)、中日琉球之争(1879)、中俄伊利之争(1880)、中法战争(1883)的关键时刻,基于民族主义立场刊登了大量极具爱国主义色彩的报道和“论说”,“一切以民族利益为旨归”[7]202,舆论效益明显。其中,中法战争期间,《循环日报》刊载关于中法战争的“论说”愈百篇,几尽形成中法战争为议题的消息版面全覆盖的景况[7]203。可以说,王韬及其同人的民族主义传播实践既破解了西报的信息垄断和报道偏见,又深入地揭露了西方列强的罪恶行径和侵略本质。国民“亚洲之局,不甚可危”[8]216的忧患意识得以被唤起,“外患之来,适以强国”[23]。王韬的民族主义与爱国主义情怀由此一斑可窥全貌。
凭借报人职业,王韬由朝廷缉拿之人转为“变法自强”与民族主义的“舆论领袖”,威名远播。例如,洋务大臣丁日昌曾经汇款订阅《循环日报》;1879年春,郑观应携《易言》求序;1893年王韬为孙中山修改《上李鸿章书》并推荐该文发表于《万国公报》;1895年受广学会之约担任“何以当今中国变法当务之急”主题征文的评委。再如王韬因《普法战纪》和《循环日报》的传播在日本已久具盛名。1879年春,王韬在《报知新闻》主编粟本锄云原等人的联名邀请下“东游扶桑”,受到日本各界名士的热烈欢迎和款待。总之,曾经沧海的王韬曾因上书太平天国而成为“圣朝之弃物,盛世之罪民”[5]5。正是报人这一职业使其得展鸿鹄之志。“王韬作为记者和政论家而‘达’了”[24],柯文如是说。
毕读群经的王韬与同时期的落拓文人一样,起初对报纸和报人职业认同危机甚重,“坐是忽忽若忘,懵懵不乐”[2]142。只因生活所迫,才“不务正业”。他佣笔西舍、遁迹香港、漫游泰西,办报南天,彻底完成了“认同危机”到“职业认同”与“职业实践”的转变,并且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具有专门办报思想的“一流报人”。王韬在民族危亡时刻,利用报刊媒介思考救亡图存方策,彰显了传统文化人民族危亡时刻的用世之志。而他在民主政治、科学技艺、民族认同、思想启蒙、新闻实践与理论等诸多方面贡献更能恩泽后世,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