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对国民性批判问题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在清末民初时期,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就针对国民性问题展开了初步的研究和探索。梁启超将国民劣根性总结为“贪鄙之性、偏狭之性、凉薄之性、虚伪之性、谄阿之性、暴戾之性、偷苟之性”[1]。民国时期,在国民性的探索与改造问题上贡献最大的莫过于鲁迅先生。鲁迅在作品中揭露并批判了国民性中的奴性、看客心理、精神胜利法、畏强欺弱及封建愚昧等劣根性,影响深远。当代作家墨白延续了前人对国民性问题的探索,他的小说聚焦当代社会的国民劣根性,对其进行了清醒而冷峻的批判。
墨白(1956—),河南省淮阳县人,本名为孙郁。墨白是我国当代优秀的先锋小说家,他的小说笔调沉郁,内容多是表现挣扎在社会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许多作品都表现出国民性批判的主题,其国民性批判精神主要是在真实生活经历的触动和个人性格品质的影响之下产生的。
墨白曾说:“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恐慌和劳苦中度过的,我的青年时代是在孤独和迷惘中开始的。”[2]415他出生在河南省淮阳县新站镇,可以说他在小说中构建的“颍河镇”就是以他的家乡为原型。这个村庄贫穷闭塞落后,村民大都愚昧无知,村子里仍保留着许多封建传统旧俗。在小时候,他的父亲曾在“四清”运动中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判刑,这就使得墨白一家人受到了排挤和迫害,使他们本就窘迫的生活雪上加霜。后来,他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没读完高中便辍学打工。他当过装卸工人、从事过长途运输、采石、烧石灰、油漆等艰苦的工作,还曾在一个乡村小学里当了十一年的教师。步入中年后的墨白境况有所好转,他在大学当过美术教师,还担任过刊物编辑,随后还出任河南省文学院副院长。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得墨白对于社会现实、人性以及国民性感触颇深。
长期挣扎在底层的苦难生活经历使得墨白与体制保持了一种冷静和理智的距离,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察世界的视角。而由农村进入城市的生活轨迹对他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今昔对比之间,墨白对于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和世事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与思考。生活的重重磨难使他对苦难大众的困顿生活有了更为深刻的体悟,对人性和国民性产生了更加清醒而冷峻的思索。
作为一个作家,墨白有着超越一般俗众的强烈责任感和同情心,有着开放的视域和广博的胸怀,对现实生活有着敏锐的嗅觉和严肃而清醒的思考。他一直关注着社会中弱势群体的生存状态,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诗人蓝蓝曾提起过,墨白在一次会议上听说了农民的疾苦便当场流下了痛惜怜悯的泪水,由此可见墨白内心的悲悯与敏感。也正是有了这份悲悯与敏感,才能使他深切体会到人性中潜藏的善恶美丑,才能对国民性有超乎常人的体察与反思。同时,墨白又是一个刚直、坚守真我的人。正如其友人田中禾所言:“他对文学的虔诚和骨子里的清高使他不愿做随波逐流的庸常之辈。即使大煞别人风景,他也不屑于说违心的鬼话。”[3]这样的品质使得他能够在纷杂的俗世中守住真我,对世事万象保持着清醒而理智的认识,对国民劣根性能够直言不讳,言辞犀利,切中要害。
在悲悯而敏感的性格以及甘于寂寞、坚守真我、不投合潮流的可贵品质的影响下,墨白对国民性进行了深刻而理性的批判。他也由此成了一个封建传统道德的反叛者和现实社会的拯救者。
墨白的小说观照现实社会与人性真相,通过对小人物的生活与精神世界的描写,表达了对国民性中的奴性、看客心理、畏强欺弱、贪鄙性格、封闭守旧等劣根性的强烈讽刺与批判,启发着人们对国民性问题进行深刻的反思。
对国人奴性的批判是国民性批判的一个重要主题。长期以来,国人一贯“以某种价值准则(通常为权力、财富拥有的多少和出身的血统)为评判标准,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在这种价值准则下,对于那些所谓的高贵的人,自觉地顶礼膜拜,而呈现出某种奴性”[4]。墨白在小说中揭露了民众渴望“被奴役”的倾向,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国人的奴性。
如在《局部麻醉》中,外科大夫白帆在家里受妻子管束,任何事都要服从妻子的安排,在医院更是处处畏惧权势,充分凸显出他的奴性。院长突然偏瘫后白帆就感到失去了方向感和依靠感,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感到迷茫,甚至因为没有人管束自己而感到深深的恐慌。所以他尽心尽力地为院长治病,期盼着院长尽快痊愈来管束自己。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对独立和自由的渴望,消解了自己独立的意识和思考的能力,迷失了自我,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奴隶”。又如,《丧失》中的主人公因为突然没有了领导的管束而感觉自己变成了色盲,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成灰白。主人公如此独白:“在我的生命里我不能没有他们。上班的时候,没有他们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排自己。”[5]155可见失去了领导的管束,他就变得迷茫而惶恐。最后当他终于找到上司时,他的眼睛又恢复了正常,他的世界又恢复了色彩。由此可以看出主人公内心深深的奴性。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自我,习惯了被约束被压抑的生活,甚至自觉地寻找着能够奴役自己的主人。再如,《梦游症患者》中,三爷教导子孙:“毛主席叫东咱不西,毛主席叫撵狗咱不打鸡,听毛主席的话,没错!”[2]282文玉串联回来后带回来了一件别满了毛主席像章的褂子,全村人将这件褂子奉为圣物。三爷在要求文玉将褂子取过来时,甚至用了“请”这个字,像对待神灵一样将褂子“请”过来。当文玉和大燕别着毛主席像章出现在学校时,全校师生们都热烈地欢呼,激动地将他们架起来游行。不难看出,在对伟大领袖的狂热崇拜中,颍河镇众人缺乏一种清醒的自觉意识,从而不自觉地流出一种对上服从的奴性。
由此可知,墨白已觉察到民众根深蒂固的奴性。他对奴性笼罩之下丧失自我、甘愿甚至渴望被管束的被驯化者感到愤怒,对从传统封建社会遗留至今的奴性深恶痛绝,并给予了强烈的批判。
墨白在自身的成长过程中,因为贫穷和家庭政治等因素而饱受他人各色眼光的审视,这样的经历使得他对民众麻木的看客心理有了深刻地体会,并将其反映在小说创作中。小说《门》就描写了一对冷眼旁观对门吵架的夫妻,妻子阻拦住想要劝架的丈夫,她对丈夫说:“人家以为你是看他笑话”[5]158。于是就抱着这种心态,夫妻二人在听到对门被打的女人的呼救声时也仍然没有去劝架。当对门的人被劝架者带走后,丈夫发现他们的门没有关,于是就想去看看,妻子又阻拦道:“才不能去呢,要是少了东西,你吃不了兜着走”[5]159。墨白通过夫妻二人的一系列反应,展示了国人一种普遍心理:在遇到与自己无关的不平之事、不幸之事时,大多数人都会从维护自己的利益出发,为避免自找麻烦而选择做一个冷漠而麻木的看客。
除了冷漠和麻木,“看客们”还会表现出一种嘲弄的态度。如在《局部麻醉》中,柳毛的父亲因为受伤而造成生殖器异常,老头羞愧难当,便在医院上吊了。悲恸欲绝的柳毛在雨中为父亲哭嚎着,而周围的看客们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帮忙。当其中一个了解内情的看客道出老头自杀的原因后,众看客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面对自杀的死者,这群看客不仅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甚至还对死者进行了无情的嘲笑。又如《讨债者》中,讨债者到颍河镇找老黄讨蒜钱,可是整个颍河镇的人对于讨债者这个外来人不仅表现出看客式的冷漠,还对他进行了戏弄。讨债者在寻找老黄的过程中被镇上的摆渡者、开饭店的女人和青年人、秃老头、医院院长、护士等人耍得团团转,还遭受了同来讨债的人的毒打。最后,当木料场老板发现主人公的尸体时非但没有表现出震惊或怜悯,还觉得他像一条流浪的野狗,表现出了无尽的麻木和冷漠。
墨白的小说真实展现了当代社会中国民的看客心理,民众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多抱着一种冷漠麻木的心态,甚至还会给予嘲笑和恶劣的戏谑。墨白在小说中对这些麻木不仁的看客给予了强烈的谴责和批判。
鲁迅说:“我觉得中国人所蕴蓄的怨愤已经够多了,自然是受了强者的蹂躏所致的。但他们却不很向强者反抗,而在弱者身上发泄。”[6]在墨白看来,当代社会中这种畏强欺弱的国民性仍旧根深蒂固。他在小说中深刻透辟地揭露了国民对强权的畏惧和膜拜,并对避强欺弱的国民性给予了强烈的讽刺和批判。
如在《围困》中,男主人公清明在准备娶亲的过程中,受到了来自新娘家的刁难,还要求清明给新娘花枝的弟弟盖三间房子。清明的父亲为了给他娶媳妇而不停地烧窑造房子,最终累死在制砖坯的塘子上,这令清明感到悲痛愧疚。为了应付新娘家的要求,清明做了个假存折,迎亲那天媒婆发现存折是假的,所以新娘家拒绝发亲,清明被逼得像乞丐一样跪在雪地上挨家挨户向村人磕头借钱。结婚之后,清明把心中积压的悲痛和愤怒全都发泄在了新娘花枝身上,他整日虐待并折磨花枝。最后他因为用烧得火红的铁轨,虐打灼烧花枝而被派出所带走。清明被厚重的彩礼压迫得人性扭曲。为了娶亲,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尊严,这样的经历着实悲惨,但他不敢去反抗肆意欺辱他的人,而是殴打虐待比他更弱小的花枝,以此来泄愤,这显现出他畏强欺弱的行为趋向。他在强权面前屈服,却又在弱者面前把自己变为一个强权者和施暴者。
可见,墨白清醒地认识到在现实社会中,极少有人敢于挑战强权,绝大多数人面对来自强者的压迫选择了默默地顺从和忍受并展露出一种畏强趋弱的倾向,他对国民性中这种畏强欺弱的大众心理有着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并在小说中对此进行了猛烈的抨击。
从艰难的生存环境中走出来的墨白对民众的贪鄙有着更为透彻的认识。如在《吃大户》中,锅底因为从河里拉沙子发了财而受到全村人的嫉妒。一次,锅底打伤了来偷沙子的狗蛋,作为赔偿,锅底被要求请去探望狗蛋的全村人吃饭。吃饭时所有人都敞开肚皮贪婪地吞咽着饭菜,食物撑得他们的食道、胃、小肠、大肠全都胀了起来,连年迈的二奶奶都吃了三碗菜、五个馒头。主人公的娘说:“锅底这回就是不死也得剥他三层皮”[5]33,由此足见众人的贪鄙阴暗。为了吃大户村民们甚至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即使已经吃到肠胃鼓胀也要再拼命多吃些。除此之外,他们的贪婪里还掺杂着嫉妒,因为嫉妒锅底家的富裕而想要以这种方式报复锅底,排遣内心由妒忌而生出的愤懑。这些都显露出众人的贪婪和鄙陋,墨白在小说中对此进行了强烈的讽刺和批判。
又如在《争夺》中,爹和麻脸两人意外地发现了一群被冻僵在地上的大雁,这笔意外之财令两人都感到兴奋万分。他们两人争抢着飞快地拾起大雁往自己的地里扔,最后爹比麻脸拾到的少,这令爹很不服气。于是爹趁麻脸回家拉车的时候偷偷地跑到麻脸的地里去偷拿麻脸拾到的大雁,而麻脸也生出了和爹一样的想法。突然折返回来准备偷大雁的麻脸就发现了爹在偷他的大雁,所以两人由此产生争执,在田地里撕打起来,打得两败俱伤。与此同时,那群大雁被二人在争抢中堆在一起而互相取暖,这使得它们身上的冰都融化了,翅膀又能活动了,最终大雁全飞走了,爹和麻脸都一无所获。墨白在这篇小说中讽刺了爹和麻脸两人贪婪而卑劣的竞争行径,以二人的下场警示众人贪婪鄙陋终究只会一无所获。
由此可见,墨白对民众的贪鄙性格有着清醒的认识和冷峻的思索。他在小说中描写民众诸多贪鄙的行为,猛烈抨击了贪婪鄙陋的国民劣根性,以此来警醒民众。
新中国成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国人的思想有所进步,但封建思想残余和落后旧习俗等仍长期影响着当代人,阻碍着社会的进一步发展。这一点在落后的乡村地区表现得尤为突出。长期生活在落后农村的墨白对此有着更为深入的体察与反思。
如在《舞轿》中,老铁是一个抬了一辈子轿的轿夫。他固守着舞轿的传统,想要在儿子娶媳妇时不用汽车而用传统的舞轿习俗接新娘,遭到了儿子的拒绝,这令老铁十分愤怒。在迎亲那天,老铁用一袋粮食冒充新娘子,吃力地表演起舞轿。从上午十点一直舞到下午三点,他舞过了二十多张方桌,体力不支了还一直坚持着不肯停歇。有人劝他休息,他说:“别坏了咱的规矩”[5]70,最后老铁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他的伪装也终被观众发现。老铁的葬礼在老会首的带领下大操大办,将唢呐吹得昏天暗地,老铁的儿子也只能在家里宴待一波又一波的宾客,消耗了巨大的财力。更为讽刺的是,老铁去世后,他的儿子在众人眼中成了破坏传统习俗、大逆不道的人,这使得老铁的儿子觉得再无颜面待在颍河镇,只有调去外乡供职。在以老铁为代表的轿夫们眼中,传统的习俗不可荒废,他们近乎偏执地固守着传统,甚至不惜为之付出生命。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舞轿对新娘的伤害,也没有意识到大操大办婚丧仪式的陋习,对人力和物力所造成的浪费,他们封闭的内心抗拒着时代的改变。
又如在《冬景》中,顺子告诉二爷村里为了修路要将二爷家的祠堂拆除。二爷对此感到悲痛和愤怒,他无法接受供着列祖列宗灵牌的祠堂将要被拆毁的事实,在他陈旧的观念里这是愧对祖宗的不孝行为。勘测队的人来实地查看村道时在二爷家祠堂的墙壁上写了“扒掉,后开五米”的红漆字,二爷就毅然决然地在寒冷的冬夜里一点一点去扣墙上灼目的红字,一直扣到五个手指甲全都没有了,手指一片血肉模糊还不肯停下。他没有认识到祠堂对土地资源、人力物力的浪费,也没有意识到祠堂仅仅就是一个虚无的形式,而悼念祖先并不在于形式。
老铁和二爷所代表的部分民众保守封闭,不愿意接受开放的新思想。墨白在小说中对这种愚昧落后、故步自封的封闭守旧性做出了批判,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
从传统封建社会到当代社会,中国在经济、政治、文化等方面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形态和政治体制的现代化促使着民众思想的革新。然而,传统社会遗留至今的国民劣根性并没有消失。在封建制度的压迫和封建思想的浸润下所形成的国民性,在当代国人的性格中依旧根深蒂固。奴性、麻木的看客心理、畏强欺弱、贪鄙、封闭守旧等劣根性依然存在于当代社会中。如在面对摔倒在地的老人,施救与否成为当下热议的话题。一方面,一些被救者在金钱利益的驱使下讹诈救助自己的热心人,可见国民性中的贪婪鄙陋;另一方面,许多旁观者为了避免引火上身就选择见死不救,做一个冷漠的看客。再如,民众缺乏创新性思想,习惯于墨守成规,许多劳动者在工作中惯于服从领导的安排,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缺乏突破性和独立性。国民创新性低下、国家高新技术产业发展较慢,这些都与国民的奴性和封闭守旧相关。社会现实证明当代社会国民性改造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国民性批判在中国当代的现实语境下仍具有深刻的意义。国民性再塑成为推进现代化进程的重要步骤,彻底摆脱国民劣根性,提高国民的素质依然是当代社会的一个重要任务。
墨白清醒地认识到国民劣根性严重阻碍了社会的进步。他在小说中对国民性所进行的犀利批判正反映出当代社会对提高国民素质、塑造国民现代人格的要求。其小说中塑造的小人物所显露的奴性、封闭守旧、贪鄙等劣根性充分显示了当代民众的劣根性。他切中要害的批判,警醒了迷茫麻木中的国人,引导着民众进行当代国民性再塑,具有唤醒人心、改造社会的重要现实意义。此外,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下,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反映民间疾苦、探索人性的作品越来越少。作为一个拥有敏锐触觉和担当精神的作家,墨白对国民性的关注也给予当代作家以启示,具有深刻的文学意义。
综上所述,墨白胸怀赤子之心,在小说中用小人物、小命运投射出现实社会中的众生相,深入探索并反思着国民性,对国民劣根性提出了犀利而理性的批判,希望以文学之笔唤醒国人,尽到了一个当代作家对国家对社会的责任。由于长期的封建专制统治,当代国人的思想中仍有着浓厚的封建思想残余,封建社会落后的观念与习俗仍长期影响着当代人,即使时代有所变迁,民众在长期封建社会中形成的奴性、麻木的看客心理、畏强欺弱、贪鄙等劣根性在当代国民性中依旧根深蒂固。这些国民劣根性压抑了新时期国民意识的形成,制约了国民素质的提升和国家的进步。因此,国民性批判应该成为文学创作中一个永不过时的话题,应该得到创作者与国民的重视和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