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和,傅满义
功能语言学与结构语言学在资源对象选择上存在一个重要区别,即后者以言语(speech)为基础,前者以语篇(discourse/text)为根据。对于结构语言学来说,资源对象是否具有语用自足性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客观存在;对于功能语言学来说,资源对象大小不是问题,关键在于是否具有独立表达功能。也正因为如此,基于“三个充分”(即观察充分、描写充分、解释充分)的要求,功能语言学在语篇界定上将具有语用自足性的单句乃至独词句亦纳入其中[注]曹德和:《广义语篇观立论基础考察》,《殷都学刊》2013年第4期。。但前述单位即便有理由作为语篇看待亦不过属于边缘成员,因为典型语篇总是以语句集合体的形态出现。从第一句到第二句,从第二句到第三句,……直至完成语篇建构,此过程学界称之语篇推进(discourse progression)[注]维索尔伦:《语用学新解》,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年,第140页。。当前对此的研究主要采用以下两种范式:一是“主位结构”(thematic structure)与“信息结构”(information structure)对勘,二是 “话题结构”(topic-comment structure)与“信息结构”对勘。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出版的有关著述中,黄国文的《语篇分析概要》、李棣华的《法语章法研究》、胡壮麟的《语篇的衔接与连贯》、刘辰诞的《教学篇章语言学》、郑贵友的《汉语篇章语言学》、张德禄和刘汝山的《语篇连贯与衔接理论的发展及应用》、徐赳赳的《现代汉语篇章回指研究》,等等,均以前者为依托;而王福祥的《俄语话语结构分析》、沈开木的《句段分析》、陈平的《汉语中结构话题的语用解释和关系化》和《汉语双项名词句与话题—陈述结构》、屈承熹的《汉语篇章语法》、郑庆君的《汉语话语研究新探》、许余龙的《篇章回指的功能语用探索》,等等,皆以后者为支撑[注]黄国文:《语篇分析概要》,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李棣华:《法语章法研究》,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3年;胡壮麟:《语篇的衔接与连贯》,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4年;刘辰诞:《教学篇章语言学》,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9年;郑贵友:《汉语篇章语言学》,北京:外文出版社,2002年;张德禄、刘汝山:《语篇连贯与衔接理论的发展及应用》,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年;徐赳赳:《现代汉语篇章回指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王福祥:《俄语话语结构分析》,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1年;沈开木:《句段分析》,北京:语文出版社,1987年;陈平:《汉语中结构话题的语用解释和关系化》,《国外语言学》1996年第4期;陈平:《汉语双项名词句与话题—陈述结构》,《中国语文》2004年第6期;屈承熹:《汉语篇章语法》,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6年;郑庆君:《汉语话语研究新探》,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许余龙:《篇章回指的功能语用探索》,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年。。
“主位结构”又称“主述结构”“主位—述位结构”等等,是指由“主位”(theme)成分与“述位”(rheme)成分共同构成的语用单位,其中“主位”对应于语句中的表达出发点,“述位”对应于语句中与前述出发点相关的表达内容。“话题结构”又称“题述结构”“话题—述题结构”“话题—陈述结构”等等,是指由“话题”(topic)成分与“述题”(comment)成分共同构成的语用暨语法单位,其中“话题”对应于语句中的表达对象,“述题”对应于语句中与前述对象有关的叙述内容。“信息结构”是指寄身于语句之上的由“已知信息”与“未知信息”共同构成的传讯单位。“已知信息”又称“旧信息”,“未知信息”又称“新信息”。
以上两种范式同出一源,都是受启于布拉格学派马泰休斯(V. Mathesius)倡导的句子实义切分法(theory of actual division of the sentence)[注]马泰休斯:《关于句子的所谓实际切分》,王福祥、白春仁主编:《话语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9年,第10~17页;马泰休斯:《捷克语词序的基本功能》,王福祥、白春仁主编:《话语语言学论文集》,第18~37页。,亦即结合具体语境,首先从语用角度对句子进行“表述出发点”和“表述核心”的划分,然后通过以上成分与不同信息类型对应关系的考察,揭示前述关系对于语篇推进的影响。二者区别在于:前一种范式在基本术语使用上沿袭德国学者博斯特(K. Boost)的做法,以“主位”和“述位”取代“表述出发点”和“表述核心”称谓[注]戚雨村:《布拉格学派和马泰休斯的语言理论》,《外国语》1993年第5期。;在有关成分鉴定上承续布拉格学派的传统,将语用功能作为主要根据。而后一种范式在基本术语使用上承继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大师爱德华·萨丕尔(E.Sapir)[注]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陆卓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第72页、第83页、第106~107页。、霍凯特(C.F.Hockett)[注]霍凯特:《现代语言学教程》,索振羽、叶蜚声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217~219页。、赵元任[注]赵元任:《中国话的文法》,《赵元任全集·第一卷》,丁邦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55~256页。的做法,以“话题”(或译“主题”)和“述题”(或译“陈述”“说明”)取代“表述出发点”和“表述核心”称谓[注]邱雪玫、李葆嘉:《论话说结构的研究沿革》,《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6期。;在有关成分研判上既秉承布拉格学派重视功能的传统亦融入美国结构主义立足形式的特点,也就是说后者实际上是在功能与形式兼顾的基础上开展有关研究。上面说前一种范式同布拉格功能学派关系密切,这并非是说它重功能轻形式;事实上时至今日,在语言研究上固守一隅的情况已基本不复存在。
就世界范围看,欧陆功能语言学倾向采用“主位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的范式,北美功能语言学倾向采用“话题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的范式。就国内情况看,服膺欧陆功能语言学尤其是青睐韩礼德(M. A. K. Halliday)系统功能语法的学者,普遍是在“主位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基础上开展语篇推进研究;而深受北美功能语言学影响尤其是认同以李讷和汤姆森( C. N.Li & S.A.Thompson)为代表的功能语言学学者,则大多是在“话题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基础上开展前述研究。
面对以上两种范式,作为语篇研究者自然有个何去何从的问题。前文指出学术理论认同上的差异对于范式抉择不无影响,其实除此以外,治学背景的不同亦起到很大作用。在我国将前一种范式作为首选的大多来自外语学界,将后一种范式作为首选的大多来自汉语学界。当然,汉语学界出身者看中后一种范式,与其研究多以汉语为对象有很大关系。英语为主语突出型语言(subject-prominent language),汉语为话题突出型语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注]C. N. Li & S. A. Thompson, Subject and Topic: A New Typology of Language, C. N. Li (eds.), Subject and Topic, NewYork:Academic Press, 1976, pp. 457-489.。对于英语语篇推进研究来说,与主语有关的句际照应乃为考察重点;而对于汉语语篇推进研究来说,与话题有关的句际照应乃为尤其需要加以关注之处[注]曹逢甫:《主题在汉语中的功能研究——迈向语段分析的第一步》,谢天蔚译,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年,第41~43页、第106页。。
笔者为汉语学界出身,从事语篇推进研究主要以汉语为对象,照理说将“话题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范式作为选项乃属自然之举。但我们无意如此。这首先因为如何鉴别汉语话题学界一直存在争议[注]如有位学者指出:“迄今为止,‘话题’尚未有一个确切的定义,其性质、特征、功能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甚至针锋相对。”参见邱雪玫《现代汉语话题语—说明语结构研究》,南京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1年,第1页。,这就意味着在“话题+述题”基础上开展语篇推进研究,有关操作以及相应结论缺乏共识基础。其次因为多数学者认为汉语话题总是与已知信息和定指信息相联系[注]如有位学者指出,话题主要语义特征有二:“代表的是已知信息”和“指示的是有定的事物”,参见石毓智《汉语的主语与话题之辨》,《语言研究》2001年第2期。,这就决定了在“话题+述题”基础上开展语篇推进研究,往往难以做到“三个充分”。因为有时汉语语篇中某些起始句或后续句的开头成分并不具备“已知”“定指”特征(详见后文),对于这类言语单位以及与其有关的言语段落,无法运用“话题+述题”模式加以分析。
与此同时,笔者亦无意将“主位结构”与“信息结构”对勘的研究范式作为当然之选。原因在于它存在三大硬伤。硬伤一,无以合理解释某些语篇内部信息关系。例如有位学者认为:杜牧的《清明》,从语用结构角度看,“清明时节”“路上行人”“借问”“牧童”为主位,“雨纷纷”“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为述位。从信息结构角度看,除了“清明时节”(因标题已提示)为旧信息,其余主位均为新信息,并认为“这种主位传递新信息的信息结构在诗歌中十分常见”[注]黄国文:《从语篇功能的角度看〈清明〉的几种英译文》,钱军编:《语言学:中国与世界同步》,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3年,第173~174页。。张斌、胡裕树多年前即已指出:“如果说出的话全是新信息,那么,人家什么也听不懂了,等于白说。”[注]文炼、胡附:《扩大语法研究的视野》,马庆株编:《语法研究入门》,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68页。前述分析显然有违常理。其实在这首诗中,“借问”不是主位而是述位组成部分,相应语句的主位是省略了的“路上行人”。同时根据笔者所认同的“后景+前景”信息结构理论,实际上这首诗的内部信息关系是——在第一层次上:第1、第2句与第3、第4句,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在第二层次上:第1句与第2句,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第3与第4句,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在第三层次上:“清明时节”与“雨纷纷”,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形诸文字的)“路上行人”与“欲断魂”,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承前省略的)“路上行人”与“借问酒家何处有”,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牧童”与“遥指杏花村”,前者为后景后者为前景(“路上行人”乃诗人自指,“借问”预设被问者的存在,“路上行人”和“牧童”都不是什么不可意会的全新信息)。硬伤二,将功能成分位置绝对化。例如有位学者批评说,张伯江、方梅把“是谁啊,那女孩子?”分析为“述位+主位”殊为不妥,该句仍属“主位+述位”,只不过不够典型而已。原因在于该学者始终坚信“主位是句子或小句开始的第一个成分”[注]郑贵友:《汉语篇章语言学》,北京:外文出版社,2002年,第111~112页、第102页。。将分布位置作为功能成分鉴定根据并非该学者首创,事实上自打以“主位”和“述位”对译“theme”和“rheme”那天起,当时的译者就已把前述功能成分与特定位置死死地绑在一起[注]王福祥:《话语语言学概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第82页。。诚如吕叔湘所言,在成分的鉴别上,将位置作为决定性根据,干脆倒干脆,但使得有关分析失去意义[注]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71页。。硬伤三,将配套术语孤立化、松散单位一体化。主位结构理论认为,话语中存在由“语篇主位”(textual theme)、“人际主位”(interpersonal theme)、“话题主位”(topical theme)共同构成的“多重主位”(multiple theme)。“主位”与“述位”相对而言,就像汉语语法中所谓“中心语”与“附加语”相对而言一样。汉语有三种中心语,即“定语中心语”“状语中心语”“补语中心语”,分别与定语、状语、补语相对而言[注]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增订第五版下册),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76~77页。。如果说“话题主位”与“话题述位”相对而言,那么“语篇主位”“人际主位”与什么相对而言?事实上这两种主位并不存在相对成分。主位结构理论认为多重主位的构成是有规律的,一般总是以“语篇主位∧人际主位∧概念主位”的组合方式出现[注]M. A. K. Halliday, An 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2nd ed.), London: Arnold, 1994, pp.52-56.。其实正像刘丹青所指出的,所谓“语篇主位”和“人际主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关联性状语和插入语等”[注]徐烈炯、刘丹青:《话题的结构与功能》,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5页。。前述三种主位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语法语义联系,是绝不可以作为统一的功能结构体看待的[注]对于“主位结构”理论,可以参考王寅《主位、主语和话题的思辨——兼谈英汉核心句型》(《外语研究》1999年第3期)、姜望琪《主位概念的嬗变》(《当代语言学》2008年第2期)等。。
针对主位结构理论在基本术语命名以及命名根据上存在的致命伤,王福祥曾建议,或者放弃“主位”“述位”命名而代之以不含位置规范的其他命名,或者干脆直接使用“theme”和“rheme”这两个外文词语[注]王福祥:《话语语言学概论》,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4年,第82页。。笔者以为,在学术著述中直接使用外文词语不失为可以考虑的选项,但在普及性读物中这样做无益于知识推广;与其使用缺乏公约性的其他称谓,不如重新起用马泰休斯创建句子实义切分理论时的提法,即“表述出发点”和“表述核心”,或“表述基础”和“表述核心”[注]马泰休斯:《捷克语词序的基本功能》,王福祥、白春仁主编:《话语语言学论文集》,第18~37页。。因为有关实践充分表明,前述提法最为贴近言语实际。
综上,以往在“话题结构”和“主位结构”名下予以观照的现象,在笔者有关语篇推进研究中将被置于“表述结构”名下加以考察。这里所谓“表述结构”由“表述基础”和“表述核心”组成,其中“表述基础”与叙述起点相对应,“表述核心”与由叙述起点引发的叙述内容相对应。为方便行文,前者简称“表基”,后者简称“表核”。通常情况下“表基”在前“表核”在后,但其位置并非固定不变,诚如张伯江、方梅所言,在分布上有时也会出现易位现象。
随着语篇推进研究的深入,Chafe、Prince、Brown & Yule、徐盛桓、彭宣维等学者注意到,话语中客观存在的信息类型并非仅限于“未知信息”和“已知信息”两种,那种认为“信息结构”就是“已知+未知”的观点失之简单化[注]W. L.Chafe, Givenness, Contrastiveness, Definiteness, Subject, Topics, and Point of View, In C. N.Li (eds.), Subject and Topic, pp. 25-55;E.F. Prince,Toward a Taxonomy of Given-new Information, In P.Cole(ed.), Radical Pragmatics, New York: Academic Press,1981,pp.223-256; E. F.Prince,The ZPC Letter: Definiteness, and Information Status, In Mann & Thompson(eds.), Discourse Description: Diverse Linguistic Analysis of a Fund-raising Text,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1992, pp. 295-325; G. Brown & G.Yule, Discourse Analysis, Cambridge, London: CUP, 1983, pp.179-189; 徐盛桓:《再论主位和述位》,《外语教学与研究》1985年第4期;彭宣维:《英汉语篇综合对比》,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85~118页。。我们以为,二元框架乃是最为合理的操作框架,在“已知+未知”难以胜任信息结构解释基础的情况下,应做的工作不是更换框架类型,而是通过信息组合新模式的植入,使原先组合模式存在的缺憾——既不能体现信息组合实际又不能与话语结构相吻合的问题——得以根本解决。
近年来有些学者开始尝试采用以“后景+前景”为内容的新型信息结构模式,通过将后景作为可以统摄“共知信息”“已激活信息”“可推知信息”等信息类型的上位概念,将“前景”作为可以统摄“非共知信息”“未激活信息”“不可推知信息”等信息类型的上位概念,以及通过将“后景+前景”作为可以统摄有关对称组合的上位模式,以解决前述问题。
如何界定后景和前景目前学界看法基本一致,但对于句首名词性成分的信息归类,则存在着认识上的分歧。有的学者,如高卫东、Ellis,根据“图形—背景”(tigure-ground)理论,将其归于前景范畴[注]高卫东:《语篇回指的功能意义解析》,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71~175页; Ellis G. Donald, From Language to Communication, Mahwah: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 1999, p.107.转引自徐赳赳《现代汉语篇章语言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80~283页。;有的学者,如陈忠、张滟,根据“线性增量”(linear modification)理论,将其归于后景辖域[注]陈忠:《认知语言学研究》,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482~487页; 张滟:《话题链的句法—话语界面研究——汉语话语导向类型特征的一个表现》,《现代外语》2012年第2期。。从逻辑上讲前一种处理不无可商之处,因为“图形—背景”理论源于空间关系感知,对于以时间关系为基础的线性话语的解释力有多大,迄今未见有人给出明确说法。而根据实际操作看,对于话语信息类型分布规律的解释,以“线性增量”理论为根据每每更为有效[注]另外,“主席团坐在台上”和“台上坐着主席团”,按照高卫东等学者观点,两句主语均对应于前景;按照陈忠等学者观点,两句主语均对应于后景。不难看出,后者比起前者更能在不同场合与其理论基础保持自洽性。。这无疑因为该理论乃是建立在对于线性话语直接考察的基础上。
毋庸讳言,新范式的探索并非一帆风顺,但初步实践显示,在“后景+前景”信息结构与“表基+表核”话语结构对勘基础上开展语篇推进研究,不仅可以解释现行范式无以解释的现象,而且还可以拓展研究的深度和广度(参见后文),既然如此,我们不应因噎废食,而应努力排除种种困难以将有关探索不断推向前进。
笔者注意到,二十多年前出版的《朗文语言教学及应用语言学辞典》,就已在“设景”(grounding)词目下,将“后景信息”(background information)和“前景信息”(foreground information)作为学术用语写入专业辞书[注]J.C. Richard, J. Platt, H. Weber, Longman Dictionary of Language Teaching and Applied Linguistics,Harlow:Longman, 1992, p.233.。且看以下摘引:
An aspect of the INFORMATION STRUCTURE of a sentence in which in an act of communication,speakers assume that some inform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other information.Information which is needed for the listener to understand new information is background information,and information which is new or considered more important is foregrounded or foreground information.
这里有三处值得注意:第一,编者有关“前景信息”的阐释是运用直接定义法,而有关“后景信息”的诠解是采用间接定义法,从而睿智地回避了后者难以正面解释的难题。第二,编者界定“前景信息”时,明确指出其特点在于“新”和“重要”;界定“后景信息”时,只说它是理解“前景信息”的基础,而没说它不可能具有“新”的属性,从而使得有关解释对于似乎完全植根于“新”信息之上的话语结构亦不乏包容性。第三,编者在“后景信息”和“前景信息”界定上,不像某些学者将其与叙事性或进程性挂钩,即不像他们采用的是狭义的定义,这就使得有关解释能够将各种语类(genre)中的话语结构都给涵括在内。
对于语篇推进来说,建立在“后景+前景”基础上的新型信息结构模式不仅极富包容力同时极富解释力。为什么这样讲呢?要讲清“为什么”得从言说的基本要求讲起,因为语篇推进实际上反映了语篇建构者是以编码者身份在言说。
基于言语行为具有互动合作性,任何言说至少需要满足以下两个要求:一是不说让解码者觉得毫无价值的话;二是不说让解码者感到莫名其妙的话。
根据要求一,编码者得注意所言必须具有信息量,即不管说什么或怎样说,其中都应含有新信息。寒暄(如看到熟人外出打招呼说“出去啊?”)、回声问(如当别人告诉你“房价还在涨”,你回问“房价还在涨?”)、连续反复(如《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中“向前”的三次叠现)、既不改变成分又不改变结构关系的倒序重复(如将“屡战屡败”改成“屡败屡战”)、语义上的“叠床架屋”(如“凯旋归来”“未开垦的处女地”),等等,这些语用现象或结构形态,看似缺乏信息量,其实不然。至少在解码者看来,它们不是废话或冗余组合。检验是否具有信息量或者说是否负荷新信息,有个非常简单且极其管用的办法,就是看接受反应,倘若接收者觉得是废话,如同鲁镇人面对祥林嫂“反复地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兴味索然且显得很不耐烦,则可视为没有信息量的表达;反之则否。言语交际所传递的新信息并非只是由句子表述核心承担,但表述核心总是负载着新鲜信息,则是毋庸置疑的。
根据要求二,编码者应注意所言不能让解码者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为此,编码者需要通过对解码者的认知评估而将表述起点建立在解码者可以大体把握的基础上。过去总认为表述起点需同已知信息或定指信息相联系,于是将其视为信息结构唯一先导。前述认识每每为事实所否定,因为在言语交际中以未知信息或非定指信息为表述起点的情况并不罕见。已有多位学者指出,在新闻作品、科技作品以及在小幽默、小故事之类的文艺作品中,以非定指信息充当始发句表述起点的占了相当大比重,例如“八千名运动员正在美国洛杉矶争夺奥运会的金牌”[注]范继淹:《无定NP主语句》,《中国语文》1985年第5期。,“一个英国人和一个中国人去扫墓”“下午我在家写作时,一个陌生的女人来访了”[注]王灿龙:《制约无定主语句使用的若干因素》,《语法研究和探索》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24~239页。,等等;同时亦有多位学者指出,在现代小说作品中,以未知信息充当始发句表述起点的亦达到一定比率。例如,“老通宝坐在塘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注]方经民:《有关汉语句子信息结构分析的一些问题》,《语文研究》1994年第2期。,“赵安和李珊是一对恩爱夫妻”“憨哥初中毕业后……”“刘慧芳一上车就注意到了那个男人在盯着她”[注]王红旗:《汉语主语、宾语的有定与无定》,《语言学论丛》第50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73~95页。,等等。吕叔湘曾指出,“由‘熟’而及‘生’是我们说话的一般的趋势”[注]吕叔湘:《从主语、宾语的分别谈国语句子的分析》,《吕叔湘全集(第2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2页。,赵元任亦曾指出,汉语“有一种强烈的趋势,主语所指的事物是有定的”[注]赵元任:《汉语口语语法》,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46页。,那么为何还会出现有违前述倾向的情况呢?这一方面是因为,编码者有时只需告诉解码者某事件的发生同某个或某些事主有关,而无须具体交待并不至于影响事件进程的事主身份;有时编码者为设置悬念即制造陌生化效果,而有意将解码者只知其为文学作品主人公而不知其具体面貌的对象当作解码者的熟人加以介绍;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确保言语交际顺利进行的前提之一是解码者能够体悟编码者“从何说起”,而解码者基于语体知识和阅读经验,对于编码者在某些场合将表述起点建立在未知信息或非定指信息基础上通常都能心领神会,从而对其设置的表述起点都能大体把握。其实能否成为表述起点,关键不在已知未知或有定无定而在能否“识别”。前些年陆丙甫在吕叔湘、赵元任有关论述启发下,以及在其他学者有关研究基础上,提出具有极高概括性的“可别度领先原则”。他指出该原则核心概念乃是“识别”;在语言成分排序上,“已知”之所以先于“未知”,“定指”之所以先于“非定指”,全因为比起“未知”和“非定指”,“已知”和“定指”更易识别[注]陆丙甫:《语序优势的认知解释(上):论可别度对语序的普遍影响》,《当代语言学》2005年第1期;陆丙甫:《语序优势的认知解释(下):论可别度对语序的普遍影响》,《当代语言学》2005年第2期;陆丙甫:《蕴涵共性的逻辑意义及语序优势的功能解释》,何大安等主编:《山高水长 丁邦新先生七秩寿庆论文集(下册)》,台北:“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2006年,第741~784页。。一旦深刻领会“可别度领先原则”所反映的规律,在语篇推进研究上也就能够打破成见,不再将“已知”“定指”作为语篇推进起始和过渡的必要条件,而将更易“识别”作为决定性根据。
以言说基本要求以及“可别度领先原则”为量尺,建立在“后景+前景”基础上的信息结构比起建立在“已知+未知”基础上的信息结构无疑更为可取,因为它能够充分体现前述要求和原则,能够卓有成效地且令人信服地解释以往无法解释的现象。
我们之所以最终决定以新型信息结构取代现行信息结构,除了前述理由,还因为现行信息结构一般只能用于主位与述位或话题与述题之间的信息关系分析[注]石毓智:《汉语的主语与话题之辨》,《语言研究》2001年第2期。,而新型信息结构则不然。作为新型信息结构组成单位的后景和前景,可以出现在话语的不同层次以及不同部位上;与此相应,作为新型话语结构组成单位的表基和表核,亦可出现在话语的不同层次以及不同部位上。考察显示:信息推进与话语推进之间不仅存在着互动关系同时存在着并行关系[注]在“表述出发点”和“表述基础”两种提法中我们倾向选择后者,原因在于前述成分有时出现于非起首位置上,此时可以称之“表述基础”,不宜称之“表述出发点”。 当然这与笔者将“表基”视为一个覆盖面较宽的概念更有着直接关系。本文所谓“表基”,它可以是表述起点,也可以是表述对象;可以是重动结构中的前动,也可以是连谓结构中的前谓,以及可以是主从复句中的从句,也可以是句群中的前句(如“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总之,在信息结构层面上可以视为“后景”的单位,在话语结构层面上都有可能纳入“表基”的覆盖范围。。基于本文目的在于理论梳理,加之篇幅约束,建立在新型研究范式基础上的较为全面的语篇推进分析,只好恕请读者以待另文了。
为避免读者因此而对新型研究范式缺乏信任感,下面拟借小句层面语篇推进若干实例,通过新型话语结构与新型信息结构的对勘性分析,以说明其效力。
a.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使他抬起头来,他已经走了十多步了,她就立在他面前,还是先前那一身装束。(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社,1953年版)
b.他已经走了十多步了,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使他抬起头来,她就立在他面前,还是先前那一身装束。(巴金《寒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c.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指着一处,呈给四铭,说……(鲁迅《肥皂》,见1924年3月27日《晨报副镌》)
d.学程正捧着一本小而且厚的金边书快步进来,便呈给四铭,指着一处说……(鲁迅《肥皂》,见《鲁迅全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以上四例均引自名家作品。其中a、c两例属于有瑕疵的表述,b、d两例属于规范措辞。有瑕疵的表述问题出在哪里?通过考察可知:在以上诸例中,“他已经走了十多步了”“呈给四铭”,负荷的是后景信息;“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使他抬起头来”“指着一处”,承载的是前景信息。换言之,“他已经走了十多步了”“呈给四铭”,是作为表基而存在;“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使他抬起头来”“指着一处”,是作为表核而存在。根据新型信息结构和新型话语结构的一般排序规律,后景理应位于前景左边,表基理当处于表核之前。而作者在组织话语a、c时,忽略了以上规律的存在,后来在作品修订过程中,意识到遵守前述规律的必要性,通过语序调整而化瑕疵为规范。
有关语篇研究范式的以上设想,与其说是新探索不如说是集大成,因为它其实是对前贤有关论述合理因子以及学界有关研究最新成就的一次较为全面的总结。通过博采众长建立的新范式,在初步实践中给我们带来不少意外惊喜。其中后景与前景偕行规律的揭橥最为令人鼓舞。它使我们认识到:后景与前景之联系不仅存在于话语的主要成分之间以及主要成分内部,同时还存在于话语的小句之间以及话语的段落之间。后景与前景之间不仅有着相互依存关系,同时还有着相互转换关系。相互依存是说谁也离不开谁。因为彼此均以对方为前提,离开对方无所谓前景或后景。相互转换是说语流中某单位的信息属性并非一成不变。例如承接复句中的小句,其信息属性除了取决于所处位置,还取决于与谁相对。析言之,将它与前句相对,则会看出它是作为前景信息载体而存在;将它与后句相对,则会看出它是作为后景信息支点而出现。正是后景与前景的上述两种关系及其共同作用,为语篇推进提供了基础和动力。“表基+表核”与“后景+前景”表里相依同步呈现。之所以这里只提后者不提前者,全因为相对表基与表核联系,后景与前景联系更具内在性和决定性。后景与前景偕行规律的揭示,不仅将语篇研究推向新台阶,同时也将有关认识提上新层次。实践充分说明,语篇推进研究范式需要与时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