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胜
内容提要 中国文学先天地具有诗、乐、舞不分的文化传统,先民们以情感、声音和形体三者合一的语言沟通天地神灵,愉神祈福。这一文化传统决定了舞蹈文化对早期文学、文论有深远影响。作为南北朝之际文论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龙》从文体观念到审美观念都深受这一文化的浸染。刘勰把文分为三大类:形文、声文与情文,与《尚书·尧典》开启的诗、乐、舞这三个文学传统妙合。《文心雕龙》所谈的许多文体,其渊源都可以推至诗、乐、舞不分的时代,自然地也传承着舞蹈文化的审美因子。舞蹈之美主要体现在节奏之美、舞动之美、舞饰之美等方面,这三方面对《文心雕龙》的审美观念有深刻影响。
关键词 舞蹈文化 文心雕龙 舞美
〔中图分类号〕I206.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9)02-0070-07
出自《尚书·尧典》的“诗言志”被视为中国文论的“开山的纲领”:“诗言志,歌永言,……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①这段话开启了中国文学的三个传统:诗的传统、乐的传统和舞的传统。这三个传统本是三位一体的有机组成部分,但前人从这段话更多看到诗的传统和乐的传统,也即情志和声音的传统,或者说是情感语言和声音语言,很少注意中国文学还有舞的传统,也即舞动传统,这是身体语言。比如朱自清说:“这里有两件事:一是诗言志,二是诗乐不分家。”②其实这里应有“三件事”,因为这段话有“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一句。郭绍虞注曰:“百兽率舞疑是原始社会的图腾舞。百兽指各种化装的动物图腾。”③中国文论的开山就是先民们狂歌劲舞的场景,说明中国文学有久远的舞蹈传统。这一舞蹈传统对早期中国文学、文论产生了深远影响,李建中先生指出:“百兽率舞,神人以和,其间既葆有原始文化‘万物有灵及‘万物同情的思维痕迹,亦带有原始艺术用包括身体语言在内的种种符号与神交通的抒情言志之特征,是中国诗性文论的灵之舞。”④要探讨中国文学、文论的舞动渊源,有必要追溯到诗乐舞不分的诗性年代。作为六世纪时中国文论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龙》从文体观念到审美观念都不难看到这一传统的深刻烙印。刘勰认为,文有三类:形文、声文与情文(《文心雕龙·情采篇》),与《尚书·尧典》开启的三个文学传统妙合。
一、舞蹈与文体之源
舞蹈来源于人类生活实践的需要,是人内心情感的自然表达。臧克和指出:“从甲骨文‘舞的取象而观之,即象人两手持饰物而起舞之形,这可以说就是古代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摹写。殷墟卜辞的记录,‘舞或用于祈雨之仪式。”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7页。《周礼·春官》:“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国有大灾,则帅巫而造巫恒。”③④[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16、2591、721页。这里,巫、舞同义。《尔雅·训释》:“舞,号雩也。”郭璞注云:“雩之祭,舞者吁嗟而请雨。”③此时,意指巫师跳巫舞求雨。祈雨是早期舞蹈的目的之一,但可能不是唯一的目的,早期舞蹈的确是常出现在祭祀场合,以之愉神祈福。《周礼·地官》:“舞师掌教兵舞,帅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帅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帅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帅而舞旱暵之事。”④可见,只有“皇舞”是为了祈雨,除此之外,还有“兵舞”“帗舞”和“羽舞”,分别承担其他一些功能。早期的舞蹈功能多样,共同的特点就是以舞者的身体语言沟通天地神灵,愉神祈福。之所以能够用舞蹈来祈求天地神灵,这跟人类的原始思维观念有关系。维柯指出:“值得注意的是在一切语种里大部分涉及无生命的事物的表达方式都是用人体及其各部分以及用人的感觉和情欲的隐喻来形成的。”[意]维柯:《新科学》上册,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89年,第200页。舞蹈直接以身体来表达人的思想和各种欲望,最富于原始诗性特征了。在原始诗性思维中,万物有灵,天地人神情理相通,巫师近取诸身、以身体语言与诸神对话,通过演绎天地万物以取悦神灵。古人认为,可以通过舞蹈吸纳天地万物之气以宣导民气。《吕氏春秋·古乐》:“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上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119页。文化人类学研究专门关注过舞蹈在人类童年时期沟通天地神灵的重要作用。“在文化的童年时期,舞蹈却饱含着热情和庄严的意义。……用舞蹈作为自己愉快和悲伤、热爱和暴怒的表现,甚至作为魔法和宗教的手段。”[英]爱德华·B·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连树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5页。原始人类的舞蹈从表达内容来看有多种,主要有劳动舞、性舞、战争舞。列维-布留尔说:“几乎在一切原始民族中间必定伴随着狩猎和捕鱼的那些巫术行动和仪式。”⑩[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丁由译,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9、27页。这些“巫术行动和仪式”成为后世艺术的起源。前苏联人类学家E·海通认为,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就戴着面具进行巫术舞蹈,“其目的显然是为了狩猎隐蔽或祭祀”。[前苏联]E·海通:《图腾崇拜》,何星亮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50页。源于生活需要的舞蹈艺术,在诗性思维的支配下,又伴生出诗、乐等原始艺术,进而又流变出乐府、颂赞、祝盟、铭箴、诔碑等文体。《文心雕龙》在探讨这些文体的源头时,都追寻到诗、乐、舞不分的诗性时代。
先说诗歌。如前所说,舞动容,诗言志,两者相伴而生,抒发强烈的情感是诗舞伴生的共有基础。这里有“以表现这些表象的各种动作的形式来进行的情緒感染的效果,加上由疲劳过度、舞蹈、神魂颠倒和鬼魔迷惑的现象所引起的极度的神经兴奋。”⑩情感所及,或咏歌之,或舞蹈之,正如《诗大序》所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刘勰认为,诗歌源自诗乐舞不分的上古时期:“昔葛天氏乐辞云,《玄鸟》在曲。”“兴发皇世。”(《文心雕龙·明诗篇》)延续诗乐舞不分的传统,早期的诗歌往往伴随着强烈情感和歌舞。正如《诗经·小雅·车辖》所说的“式歌且舞。”B12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450、454页。《诗经·小雅·宾之初筵》:“籥舞笙鼓,乐既和奏。”B12又如《离骚》:“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偷乐。”马茂元选注:《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51页。歌舞是表达情感的重要渠道,比如《礼记·乐记》认为,天子以歌舞的形式奖赏诸侯之有德者,诸侯德政的好坏评价通过舞列的疏密远近表现出来:“其治民劳者,其舞行缀远;其治民逸者,其舞行缀短。故观其舞,知其德。”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下册,中华书局,2001年,第537页。“力拔山兮”的盖世英雄项羽也曾以舞抒发情志,《史记·项羽本纪》载:“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颜师古云:“高祖戚夫人楚舞。”[汉]司马迁:《史记》第1册,中华书局,1975年,第333页。诗乐舞三合一,表达了一代英雄豪杰的万般无奈之情。做上皇帝的刘邦也以舞传达心志,《史记·乐书》载:“高祖过沛诗《三侯之章》,令小儿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时歌儛宗庙。”唐代司马贞认为:“过沛县诗即《大风歌》也。”[汉]司马迁:《史记》第4册,中华书局,1975年,第1177页。诗乐舞相伴,表达出刘邦希望有能人相助治理天下的热切心情。以上几处皆为歌舞相伴,说明了诗乐舞文化传统的深远影响。
刘勰认为,乐府的产生也是在上古时期。“钧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阕,爰乃皇时。”(《文心雕龙·乐府篇》)如前所说,这是一个诗乐舞不分的时代。《吕氏春秋·古乐》:“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上册,中华书局,2009年,第118页。云云。其中“操”“投足”指载歌载舞的动作。后世乐府仍然保存早期乐舞相伴的传统。如汉武帝设立乐府,“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乐府篇》)就考虑到了歌舞相伴的节奏和韵律。
祷祝颂赞类文体的产生,因其特殊的祭祀场景,自然也与舞蹈有关。如前文所引《周礼·地官》一段话谈到祭祀活动与舞蹈的关系,“山川之祭祀”用“兵舞”,“社稷之祭祀”用“帗舞”,“四方之祭祀”用“羽舞”,“旱暵之事”用“皇舞”。⑤⑨[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21、788~789、467页。又《周礼·春官》:“乃分乐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示;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以祀四望;乃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以祭山川;乃奏夷则,歌小吕,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凡六乐者,文之以五声,播之以八音。”⑤祭祀山川社稷和攘灾祈福,都有舞蹈相伴。楚辞中的《九歌》首篇《东皇太一》有对祀神舞的诗意描写:“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盖将把兮瓊芳。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马茂元选注:《楚辞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9页。选择良辰节日,带上配玉的长剑,神堂陈设精美、祭品芳洁,有香草、美玉、鲜花,众多巫女仪态繁盛,舞姿翩翩,芳香四溢。五音交响,但愿天神快乐安康。隆重的场景可见祭者内心之崇敬,美好的祝愿也是希望天神赐福。这种活动场景中的祷祝颂赞之辞成为相应文体的最早样式。《文心雕龙》谈及相关文体时,都不脱其原始歌舞场景。如“昔帝喾之世,咸墨为颂,以歌九韶。”“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颂赞篇》)颂赞之时,有歌有唱,自然有舞。“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祝盟篇》)也有唱,自然有舞。“歌之以祯瑞。”(《封禅篇》)有歌,自然有舞。《释名》:“颂,容也,叙说其成功之形容也。”[东汉]刘熙撰,[清]毕沅疏证,王先谦补,祝敏彻、孙玉文点校:《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第113页。也就是说,颂赞之时,是伴随形容的展现(也即舞),这是刘勰相关文体观点的最好佐证。
战争檄文也有舞蹈的渊源。甲骨文卜辞中已提到“万舞”:“□乎(呼)万無(舞)。”(《殷墟文字甲编》1585)什么是万舞呢?《大戴礼记·夏小正》云:“万也者,干戚舞也。”方向东解曰:“‘万古文字形乃人戴面具形。”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上册,中华书局,2008年,第194页。所以万舞,就是手持干戚的武舞。《诗经》多次提及万舞。《小雅·鼓钟》:“以雅以南,以籥不僭。”正义曰:“万即武舞,故云。周乐尚武,故谓万舞为雅。”⑨《邶风·简兮》:“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B11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67、666页。《诗经·鲁颂·閟宫》:“万舞洋洋。”B11众人手持干戚一起跳舞,是鼓舞士气的最好形式,其公众性、公开性,也是显而易见的。武舞过程中喊的一些口号、誓辞即最早的战争檄文。刘勰说:“帝世戒兵,三王誓师,宣训我众,未及敌人也。至周穆西征,祭公谋父称古有威让之令,令有文告之辞,即檄之本源也。”又战争檄文的要义是“露板以宣众,不可使义隐:必事昭而理辨,气盛而辞断。”(《文心雕龙·檄移篇》)把敌人的罪恶广布天下,号召天下民众团结一心共同抗敌,与早期的武舞精神是一致的。
二、节奏之美
如前所说,舞蹈来源于生产实践和生活需要,同时也是人们的审美情感最直接的流露。林惠祥指出:“原始的跳舞实在是原始民族审美的感情的最完美最有效的表现。”④林惠祥:《文化人类学》,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324、328页。舞蹈之美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呢?诗人闻一多富于激情地说:“舞是生命情调最直接,最实质,最强烈,最尖锐,最单纯而又最充足的表现。生命的机能是动,而舞便是节奏的动,或更准确点,有节奏的移易地点的动,所以它直是生命机能的表演。但只有在原始舞里才看得出舞的真面目,因为它是真正全体生命机能的总动员,它是一切艺术最大综合性的艺术。它包括有乐与诗歌,那是不用说的。它还有造型艺术,舞人的身体是活动的雕刻,身上的文饰是图案,这也都显而易见。”闻一多:《神话与诗》,世纪出版集團,2006年,第159页。概括地说,舞蹈之美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节奏之美、舞动之美、舞饰之美。舞蹈对后世文论的影响也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下面我们以《文心雕龙》为例谈谈这个问题。
先说节奏之美。《文心雕龙·章句篇》:“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抭坠之节也。”刘勰说,写文章与歌舞一样,章句的安排要注意快慢节奏。这显然受到歌舞审美观念的影响。《礼记·乐记》:“屈伸俯仰,缀兆舒疾,乐之文也。”正义曰:“缀,谓舞者行列相连缀也。兆,谓位外之营兆也。”[清]阮元:《十三经注疏》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530页。《礼记·乐记》又曰:“歌者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槁木。”舞者要在恰当的时间站在恰当位置,而且要注意快慢缓急,这是节奏问题。
节奏是舞蹈艺术的基本要求,自古而然。林惠祥指出:(跳舞)“动作的有序,即节奏,较之兴奋性似更重要。故跳舞的特性在于动作的有节奏,凡跳舞未有无节奏的。原始民族也很晓得节奏对于跳舞的重要,舞时都能严守节奏。”④泰勒对原始舞蹈的节拍也有专门描述说:“这些舞蹈各种各样:时而跳舞的人手中拿着呱哒板,在一、二、三的节拍下围着装有醉人烈酒的大陶罐跺脚;时而男人和妇女用舞蹈表现笨拙的求爱,他们排队移近,踏着好像原始的波兰舞的步子;时而涂饰的武装战士们跳起凶暴的战争舞,战士们唱着充满恐怖吼声的歌曲,一进一退成队的操练着步伐。”[英]爱德华·B·泰勒:《人类学:人及其文化研究》,连树声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5页。无论是劳动舞、性舞还是战争舞,都有强烈的节拍。
《诗经·齐风·猗嗟》提到古代射箭前的舞蹈“兴舞”,就赞美舞者“舞则选兮!”意即有节奏感。⑦程俊英译注:《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2、455页。相反《诗经·小雅·宾之初筵》:“宾既醉止,载号载呶。乱我笾豆,屡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傞傞。”⑦客人是醉后跳舞,已经谈不上节奏了。
《庄子·养生主》说,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陈鼓应认为:“《桑林》是殷汤乐名,《经首》是尧乐,《咸池》乐章名。”陈鼓应注释:《庄子今注今译》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第97页。庄子认为,庖丁解牛的技艺节奏神乎神,合乎上古歌舞的节拍,也与天地同化同节拍。《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天地大化的节奏是最高层次的节奏,能与天地大化的节奏合拍的歌舞当然是最高层次的歌舞。宗白华认为:“音乐的节奏是它们的本体”,体现了天地大化“最高度的韵律、节奏、秩序、理性”,“严谨如建筑的秩序流動而为音乐,浩荡奔驰的生命收敛而为韵律。艺术表演着宇宙的创化。”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8~79页。
专门铺叙舞蹈的傅毅《舞赋》也特别注意舞蹈节奏:“亢音高歌为乐方,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驰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肌曲。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嘉《关睢》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启泰真之否隔兮,超遗物而度俗。扬激征,骋清角。赞舞操,奏均曲。形态和,神意协。从容得,志不劫。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其少进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④[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第247页。这里讲到,舞蹈的节奏有急与慢、局促与舒意的不同,“始兴”“少进”不同阶段又有不同特点。
在刘勰之前,舞蹈的节奏之美就引以论文。陆机《文赋》:“若夫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固宜适变,曲有微情。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朴而辞轻,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或览之而必察,或研之而后精。譬犹舞者赴节以投袂,歌者应弦而遗声。”郁沅、张明高编选:《魏晋南北朝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第148页。陆机认为,对于文学的丰与约、俯与仰、拙与巧、朴与轻、故与新、浊与清,要因变适会,需要“览之”“研之”,就象歌舞需要“赴节”“应弦”,也就是要符合文学细微情感的节奏。刘勰正是在前人审美经验的基础之上,用舞蹈的节奏之美来阐述文学。
三、舞动之美
这是舞蹈的第二大美感。如前所说,舞蹈体现了天地万物的精神,那么,天地万物的精神是什么呢?简言之,即生生不息的生命运动。老子说,天地就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动而愈出”(《道德经》五章),发动起来生生不息。舞蹈就是把这种生生不息的天地精神彰显出来。影响至文论,则中国文论对天地万物的生命舞动也是非常赞赏的。闻一多《说舞》认为,各地域和各时代任何性质的原始舞,它们的目的总不外乎下列四点:“(一)以综合性的形态动员生命,(二)以律动性的本质表现生命,(三)以实用性的意义强调生命,和(四)以社会性的功能保障生命。”闻一多:《神话与诗》,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第159页。也就说,彰显生命活力贯穿舞蹈的始终,既是出发点,也是终极目的。傅毅《舞赋》也注意舞动之美的描写:“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罗衣从风,长袖交横。骆驿飞散,风擖合并。”④刘勰善于运用舞蹈生命活动之美的体验来论述文学。比如“舞笔弄文”(《议对篇》),已经成为后世文人挥洒笔墨的成语了。下面,我们主要通过分析《文心雕龙》中“动”和“飞”两个关键词的运用来谈这个问题。
先说“动”字。《文心雕龙·原道篇》继承《周易》的观点,认为文学有鼓动天下的作用:“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所以特别重视文学的生命活力和感动作用。据我们初步统计,除了动、植物之“动”及前述《周易》“鼓动”之动外,《文心雕龙》“动”字的用例有28处。有表示感触、影响的,如“敷训胃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动八风。”(《文心雕龙·乐府篇》)“腾褒裁贬,万古魂动。”(《文心雕龙·史传篇》)“诰命动民,若天下之有风矣。”“王言之大,动入史策。”(《文心雕龙·诏策篇》)“声动简外。”(《文心雕龙·奏启篇》)“情动而言形。”(《文心雕龙·体性篇》)“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动心惊耳,逸响笙匏。”(《文心雕龙·隐秀篇》)“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文心雕龙·时序篇》)“物色之动,心亦摇焉。”“四时之动物深矣。”(《文心雕龙·物色篇》)“李斯自奏丽而动。”(《文心雕龙·才略篇》)“缀文者情动而辞发。”(《文心雕龙·知音篇》)等等。有的表示行动,如“虑动难圆。”(《文心雕龙·指瑕篇》)“太冲动墨而横锦。”“枢中所动,环流无倦。”(《文心雕龙·时序篇》)“动角挥羽”“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文心雕龙·总术篇》)“君子藏器,待时而动。”(《文心雕龙·程器篇》)。有的表示常常,如“动极神源”“动言中务”(《文心雕龙·论说篇》)。“动先拟议。”(《文心雕龙·议对篇》)“体植必两,辞动有配。”(《文心雕龙·丽辞篇》)“动言成论。”(《文心雕龙·时序篇》)。有的表示改变,如“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文心雕龙·神思篇》)。有的表示运用,如“凡切韵之动,势若转圜。”(《文心雕龙·声律篇》)。有的表示移动,如“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文心雕龙·诠赋篇》)“声貌岌岌其将动矣。”(《文心雕龙·夸饰篇》)“动”一词的具体内涵各异,但大致都指向文学的生命活力,说明《文心雕龙》对生命活力的崇尚。
再说“飞”字,飞舞是舞蹈的基本审美特征。人们常说“长袖善舞”,臧克和认为,《说文解字》“以‘象人两袖舞形的取象特征说‘巫,正是抓住了古代舞仪的这一审美特征。出土文献亦可与之相互印证”。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3页。据相关考古材料,新石器时代出土的彩陶盆纹饰中有舞蹈图案。专家们认为:“每组外侧两人,一臂画为两道,似反映空着的两臂舞蹈动作较大而频繁之意。”《青海大通县上孙家寨出土的舞蹈纹彩陶盆》,《文物》1978年第3期。“动作较大”可以理解为飞舞动作的早期形态。长袖飞舞,人们从舞蹈活动中体会到飞动之美。刘勰常用飞动之美来形容文学。《文心雕龙》中除了表示姓名、篇名的“飞廉”(《铭箴篇》《夸饰篇》)“飞钳”(《论说》)外,共有21处用例:《文心雕龙·辨骚篇》:“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文心雕龙·乐府篇》:“俗听飞驰。”《文心雕龙·诠赋篇》:“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文心雕龙·诸子篇》:“飞辩于驰术。”《文心雕龙·论说篇》:“飞文敏以济辞。”《文心雕龙·诏策篇》:“腾义飞辞,涣其大号。”《文心雕龙·封禅篇》:“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文心雕龙·章表篇》:“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文心雕龙·书记篇》:“星辰飞伏。”《文心雕龙·风骨篇》:“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翰飞戾天。”《文心雕龙·声律篇》:“声有飞沈”,“飞则声扬不还”。《文心雕龙·夸饰篇》:“轩翥而欲奋飞”。《文心雕龙·练字篇》:“鬼哭粟飞。”《文心雕龙·指瑕篇》:“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文心雕龙·时序篇》:“邹子以谈天飞誉”,“驭飞龙于天衢”。《文心雕龙·才略篇》:“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才力沈膇,垂翼不飞。”“异翮而同飞。”《文心雕龙·序志篇》:“腾声飞实。”“飞”的原始取象应是飞禽展翅高飞的形象,如《文心雕龙·指瑕篇》:“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文心雕龙·才略篇》:“才力沈膇,垂翼不飞。”“异翮而同飞。”就明显保留有原始意义。这是飞动之美的自然来源。在人文层面,如绘画、杂技、雕刻、建筑等也可以表示飞动之美,而舞蹈就是其中最能体现飞动之美的人文艺术。宗白华说:“在汉代,不但舞蹈、杂技等艺术十分发达,就是绘画、雕刻,也无一不呈现一种飞舞的状态。……充分反映了汉民族在当时的前进的活力。”舞蹈体现了天地万物“最高度的生命、旋动、力、热情”。“‘舞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的典型。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庄严的建筑也有飞檐表现着舞姿。”⑦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2、79,63页。刘勰对汉代文学飞舞之美的崇尚是充分肯定的。如《诠赋篇》多次用活动性很突出的词语来形容汉赋:“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同其风,王扬骋其势。”“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仲宣靡密,发端必遒。”其中“扣”“振”“骋”“迅发”“遒”等字眼都表示生命活力强旺、强劲有力的意思。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诠赋篇》说:“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用“飞动”一词来形容王文考作的《鲁灵光殿赋》。赋中所写,有飞动的动物,有人,有神仙、玉女:“飞梁偃蹇以虹指,揭蘧蘧而腾凑。”“飞禽走兽,因木生姿。奔虎攫挐以梁倚,仡奋舋而轩鬐。虯龙腾骧以蜿蟺,颔若动而躨跜。朱鸟舒翼以峙衡,腾虵蟉虯而绕榱。白鹿孑蜺于欂栌,蟠螭宛转而承楣。狡兔跧伏于柎侧,猨狖攀椂而相追。玄能舑舕以断断,却负载而蹲跠。齐首目以瞪眄,徒眿眿而狋狋。”“神仙岳岳于栋间,玉女窥窗而下视。”总之,“高楼飞观”,一派飞舞之美。[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第170~171页。后人对于《鲁灵光殿赋》所呈现的飞动美感多有体认,如白帖十一宫殿:“壮丽之规,飞动之势。”宋刘沆谢启:“对灵光之殿,难含飞动之词。”[梁]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补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第107页。颜之推说:“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 中华书局,1993年,第172页。美学家宗白华高度赞扬这篇赋体现的建筑飞动之美。⑦足见其文学魅力。
四、舞饰之美
注重舞饰是舞蹈的基本审美要求。《礼记·乐记》:“诗者,言其志也;歌者,咏其声也;舞者,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王文锦译解:《礼记译解》下册,中华书局,2001年,第544页。臧克和认为,《说文解字·舛部》收录的“舞”字取象于羽类,“个中透露了古代舞饰的消息”。臧克和:《说文解字的文化说解》,湖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29頁。《山海经·西山经》说浑沌虽无面目却能“识歌舞”:“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这说明,上古黄帝时代就有歌舞,而且也很重视舞饰的描写,如黄、赤,显然涂了颜色,而“六足四翼”则是面具,其中“四翼(羽)”与舞字取象于羽类的造字信息也是稳合的。傅毅《舞赋》认为:“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对于舞饰之美尽情描述:“于是郑女出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姁偷致态。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姢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的皪而炤耀兮,华袿飞髾而杂纤罗。”[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上册,中华书局,1977年,第247页。舞者的服饰、装饰对舞美增色不少。刘勰也很重视适当的文饰,《文心雕龙·情采篇》说的“形文”,即指文饰,其中有舞饰审美观念的影响。《文心雕龙》两次提到“羽饰”一词:“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徒事华辞。”(《文心雕龙·征圣篇》)“饰羽而画,文绣鞶帨。”(《文心雕龙·序志篇》)“羽饰”即用羽毛饰装饰,就保留有原始巫舞的含义。
刘勰认为,天地万物都有容饰,天地玄黄、方圆体分、日月垂天、山川理地,这是道之文饰。推及万物,龙凤呈瑞、虎豹凝姿、云霞雕色之妙、草木贲花之奇、林籁结响、泉石激韵,都有文饰,而且是自然而然的文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文心雕龙·原道篇》)至如桃花灼灼鲜、杨柳依依貌、出日杲杲容、雨雪瀌瀌状、黄鸟喈喈声、草虫喓喓韵,更是大自然“物色”的生动呈现。(《文心雕龙·物色篇》)天地万物都自然而然有文饰,富于智慧与感情的人类更应有文饰。“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文心雕龙·原道篇》)“故自天地以降,豫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文心雕龙·夸饰篇》)正因为如此,刘勰很重视文饰,《文心雕龙》运用与文饰含义相关的词语如文、色、采等有很多,并专门设有《情采篇》《夸饰篇》来讨论文饰问题。
刘勰认为,适当的文辞修饰是必要的,老子、庄子虽然反对言辞,但他们的文章也讲究“藻饰”。容饰可以使姿容更美,文采也可使文章更漂亮。“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文心雕龙·情采篇》)“沿饰而得奇。”(《文心雕龙·夸饰篇》)刘勰同时又提出,文饰关键的还在于实用,言辞修饰不能过份、不能失理,所谓“饰而不诬”“夸饰在用”。(《文心雕龙·夸饰篇》)有些文学作品虽然直陈事实而不用修饰,也得其体要,如“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文心雕龙·檄移篇》)相反,有些文学作品过度夸饰,反而适得其反。刘勰在不同章节反复谈论了这一问题。如“季代弥饰,绚言朱蓝。”(《文心雕龙·祝盟篇》)“谲辞饰说。”(《文心雕龙·谐隐篇》)“勋荣之家,虽庸夫而尽饰。”(《文心雕龙·史传篇》)“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文心雕龙·情采篇》)“义成矫饰。”“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至东都之比目,西京之海若,验理则理无可验,穷饰则饰犹未穷矣。”“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睽剌。”“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文心雕龙·夸饰篇》)“战代枝诈,攻奇饰说。”(《养气篇》)综合来看,刘勰对文辞修改是持恰当实用的态度,不喜欢偏激极端。这跟舞蹈源于生活需要的基本特征也是一脉相承的。
苏珊·朗格说:“没有任何一种艺术,比舞蹈蒙受到更大的误解,更多的情感判断和神秘主义解释了。”[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刘大基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193页。久远的舞动传统给中国文学、文论打上了深刻烙印,但越到后来,中国文学、文论的舞动记忆越淡薄,直到今天,文学成了可以安安静静坐着读、躺着读的文本。遥想中国文学久远的舞动传统,我们不禁为其狂热的场景而激动,也为后世文学与这一场景渐行渐远而喟叹。
作者单位: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