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再来

陈斌先

一

今年的春夏交接有点别扭，春天才冒个头，便一个猛子扎到了夏天，油菜花没有开罢就开始了结荚，小麦好像也有点措手不及，才拔节就孕穗，闹得大家都说节气乱了。

晚上出来散步，徐明担心变天，犹豫半天，还是把高丽的羊绒短衫带上了。

徐明越是无微不至，高丽越伤心，见徐明胳膊弯里搭件羊绒短衫，高丽的委屈放大到了极致，连趔趄也像从委屈中打捞出来的。高丽嚷嚷说，节气就像人心，全乱了！

徐明想，节气咋能扯上人心了呢？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面对喧嚣，大家有点熬不住，实属正常，你高丽何苦跟在后面敲锣打鼓呢？再说，如能拯救乡村教师的憋屈，让我辞职都行，可问题不在这里呀。

高丽听不到徐明说话，嘟哝道，过去那么穷，还其乐融融的，看看现在，你不委屈？

徐明说，谁让我当校长呢？

高丽噘起嘴，丢下徐明，又挣扎而去。徐明一手拿着短羊绒衫，一手晃动着追逐。高丽见徐明追上，趔趄得更快。徐明终于搀扶住高丽说，早晚温差大，晚上凉风伤人。

高丽甩开徐明的手，又颠簸独行。

徐明跟在后面说，哪有恁多气呢？

高丽停下来问徐明，你是不是也想看我笑话？看我臃肿不堪才高兴？高丽过去有傲人的身材，也是她引以自豪的地方。可惜中风后，胖了许多。想到身材，高丽便想大哭一场，瘸了还胖了，你说伤人吗？

徐明不了解高丽细腻而敏感的心思，只盼着高丽能尽快恢复起来，哪能想到一件厚褂子也能让高丽产生委屈呢？

高丽见徐明不吭声，嚷嚷说，嫌我是负累就明说！

徐明不想跟高丽争论，问高丽，胖点咋的？我喜欢还不行吗？

高丽赌气接过羊绒衫，嘴里噌地滚出一团火：我穿，穿，热死你才高兴！

活该那天徐明倒霉，跟高丽一起散步时，不到几十米便会碰到一个熟人，每遇到一个，人家便会情不自禁问，不热？

高丽刚开始还能正常解释，不热。

几个人之后，遇到学校的同事又问，大热天的，咋穿羊绒衫呢？是不是又病了？

高丽火了，心中的那团火“噗”的再次滚出，我冷我热我死我活，关你们屁事！

同事弄得面目讪讪的，看着徐明，徐明说，我担心昼夜温差大，看看弄的。

同事看看高丽，扭头走了，走了很远，故意回头说，神经病！

高丽那会儿眼泪不知不觉滚出来了，趔趄着走，委屈填满了每一步。

徐明见高丽真的生气了，担心高丽摔跤，一直张开双手护着，高丽一歪，他一晃，高丽喊，你跟着歪晃啥？学我瘸腿走路？

这都哪儿跟哪儿呀。徐明无奈地伸开双手。

高丽再次一瘸一拐走路，边走边说，一耳光，两耳光，啪啪！看到了吧，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给他们一记响亮的耳光。高丽见徐明愣怔，咯咯笑了，继续喊，啪啪！

徐明想，高丽不该这么负气，紧跑几步，想帮高丽脱去短羊绒衫，高丽推开徐明的手说，不担心我冷了？

为了散步出来带件衣服，生出恁多别扭，徐明感到很沮丧。

天上生出了月亮，热风弱了性子，徐明不想论及季节紊乱的话题，他知道，说着说着，高丽又会扯到教师们身上。高丽中风后，太过敏感和细碎，徐明不小心说出任何一句话，都能打开高丽委屈的闸门。徐明只好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生怕哪句话又惹着高丽。

孕穗的小麦齐腰高了，和煦的风顺着麦苗的上方，缓缓吹来，顺风的那边田埂留出一些空当，徐明顺势坐在田埂上，拍拍身边的空当，对高丽说，歇歇，歇歇就知道风是凉的了。

高丽嘟哝着坐下，突然说，只有你还能包容他。

徐明知道高丽又要说包大山了，叹口气说，过去的事了。

高丽指指麦苗说，知道是个瘪子，不如掐了苗呢。

徐明叹口气说，哪能这么想呢。徐明不想跟高丽说包大山，挠挠头说，说来说去还是那点旧事，包大山也有他的苦衷的。

说到包大山，高丽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徐明慌忙擦去高丽的泪水，解释说，麦子总会熟的，包大山也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高丽扯开徐明的手说，他良心让狗吃了。说完站起来又趔趄而去。

风越来越大，掠过麦苗，居然有点凉飕飕的。徐明跟上高丽说，春天嘛，看看，说冷就冷了。徐明还想说什么，见高麗气哼哼地趔趄远了，只能咽下话，急忙追上去，高丽一歪，他一晃。

二

徐明跟高丽歪晃到家，才长松一口气。

高丽见徐明不紧张了，就气喘吁吁地靠在院墙上。

徐明见高丽站好了，赶紧开门，小心地把高丽搀扶到堂屋坐下。

徐明咧嘴想笑笑，见高丽还气鼓鼓的，收住笑，急忙到卫生间调试太阳能水温。调试好了，徐明站在院子里喊，冲个凉，我去巡视下晚自习！

高丽那会儿眼泪扑簌簌地流出来了，猛地走到院子中间，拦住了徐明去路说，他能走到今天，靠谁？

徐明不敢搭话，指指手表。

高丽指指心窝说，还得意门生呢，我呸！

徐明知道高丽还要说包大山，那点事说了千遍万遍了，徐明早听得厌烦了，想溜之大吉，高丽堵住去路说，最该委屈的是我。不是他，我会中风？

徐明兀自摇摇头想，心里窝气，血压不高才怪呢。病了就病了，到了临了，什么都不愿意放过了。徐明想改变高丽，可改变不了，只能选择妥协，见高丽又提中风，又说包大山，徐明只能摇手说，放过别人，便是放过自己。

高丽的委屈可以说源远流长了。上世纪80年代早期，中等教育师范毕业生比现在的研究生还稀罕呢。高丽读中师的时候当班级团支书，徐明是普通学生。毕业分配，高丽分到县城郊区中学，不到一年就被任命为校团委书记。那时的高丽可谓风华正茂、前途似锦，后面的追求者可以说无法数清。最为热切的便是班长宫强，宫强分在了县教育局，都说高丽跟宫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道为啥，高丽始终看不上宫强，甚至觉得宫强巧言令色，不乏庸俗和功利。于是在众多追求者中，高丽选择了默默无闻的徐明。徐明脱颖而出，让大家替高丽惋惜，都说高丽缺远见，没眼光，咋能跟着徐明扑腾呢？后来宫强下乡任职，直到当上了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时，高丽才开始认真审视当初的选择，对比徐明和宫强，高丽便会涌出酸酸的滋味，尤其见到徐明当个农村中学校长还四处冒烟，酸酸的滋味变成了委屈。

宫强当上副县长首次调研便选择了河上中学，宫强说，河上中学有他两个同学，只有老同学反映的问题也许最为真实。

徐明见到宫强，别提多高兴，随着宫强的提问，徐明敞开心扉介绍农村中学遇到的困难和问题，当然插科打诨阶段也会回忆上师范时的情景。气氛十分融洽和美好。

宫强听完了介绍，合上了本子，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经意似的问，高丽呢？咋没见她露头呢？

徐明听到宫强提起高丽，急忙拨打高丽的电话。

高丽听到宫强想见她，断然说，不去。

徐明说，咋能不来呢？人家是分管县长，多少人想巴结还来不及呢。

高丽说，宫强耀武扬威的，只有你浑然不知，还跟个孙子似的。

徐明想，老同学见个面，咋这么想呢？

高丽心里别扭，到底没有露头，宫强明显带有遗憾，对徐明说，高丽还是过去的高丽。

宫强离开了河上，徐明抱怨高丽，多少年的事了，还这么固执。

高丽说，他想显摆，我就要给他机会？

徐明说，人家现在是领导，到河上调研是给我们面子。

惹得高丽捂住自己的脸说，你要你的面子，我要我的悲催，看看，看看现在的我像个什么样子。

徐明理解高丽的苦衷，要强是个伤人的东西，高丽什么样子？看上去不是蛮好的吗？

宫强调研之后，高丽说话、做事变得有些随意和消沉。甚至还把消沉和怨气挂在嘴上，看见别的老师偷偷补课，她说，补吧，只管补吧，狗日的，就给他们添点乱子。再后来，高丽竟然背着徐明，也偷偷加入到补课的行列中去。

徐明知道后，大骂高丽，徐明说，不为我，得为宫强着想吧。

高丽大声嚷，我就要让你们这种人出丑、丢脸！

那时候高丽还没有中风，徐明还不太憋屈，他不管高丽的情绪，大声说，如果你委屈，我们就离婚！

高丽没有想到徐明会提出离婚，异样的情绪转化成怨恨，她指着徐明骂，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离婚就离婚。心里憋上一口气，偷偷跑到县里，徘徊很久，才决定偷偷见宫强，去说说徐明的短长。谁知道高丽说了半天，宫强张口便说，徐明是对的。

高丽说，你们都是对的，难道我错了？高丽有些失态，啰唆说，一个穷教师，什么时候才能活出人样？高丽越说越激动，最后说，孩子大了，不管大学毕业分到哪个城市，谁能买得起一套房子？质问完之后，见宫强无动于衷，高丽索性来个直接的，呛声说，你不当副县长能把孩子送到国外读书？

宫强半天没有说话，看着高丽委屈的样子，一直咂摸着嘴，咂摸够了才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个社会总需要一些奉献的人。

高丽没有想到宫强居然说这种屁话，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站起来扭头往外走。

宫强看着高丽生气，扑哧笑着说，高丽，你来当这个副县长，也不会让老师偷偷去补课的。

高丽掐灭了心中的异样情绪，一个人坐车回头，一路上都在想徐明和宫强，想到最后，满腹委屈化成了泪水，点点滴滴，洒到家中，一声不吭躺到床上去。

徐明见高丽回来了，火气早消了大半，知道高丽需要安慰，于是便承认自己气头上，不该说那种混账话。

高丽听到徐明承认错误，便一把抱住徐明，那晚高丽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哭了一宿，徐明想，即便再委屈，也没有必要这么哭下去。徐明睁眼陪着，直到天亮，徐明才说，这场哭能不能把你心中的委屈都给抹去？

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高丽的意外，由于她偷偷见了宫强，说了教师私自补课的事情，宫强找到县教育局长，宫强有点小题大做，批评说，三令五申，还有教师私自补课。

教育局长说，教育局发文不够权威，不行以县政府的名义发文，再次要求一下。

后来县政府真的发了红头文件，严令禁止教师私自补课。

教师们学习文件时，一起抱怨，县里事情多呢，干吗老盯着我们这些穷教师？再后来慢慢传出一些小道消息说，这纸公文全是高丽惹来的祸根，没有高丽的举报，县政府就不会發文。于是私下里把怨气发泄到高丽身上，多出一些不负责任的议论，说宫强年轻的时候追求过高丽，高丽见宫强当上了副县长，恬不知耻，暗里投怀送抱，承欢之后，还不忘坑害大家，偷偷反映教师补课的事情。议论久了，话就传到高丽耳朵里，高丽不知道她见宫强大家是怎么知道的，还引来这等猜测和议论，气得在家跺脚骂娘。骂着骂着，便把矛头指向了徐明，说，还不是因为你？我呸，老婆被人糟蹋，你还沉得住气？

徐明知道高丽委屈，第二天，黑着一张脸，召开全体教师大会，徐明在会上说，县里严禁老师偷偷补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令不行禁不止，才有这份文件。大家不思悔改，还横加猜测。得，以我看，光有文件还不行，得死看硬守，我就要彻底了断你们补课发财的念头。

徐明说得咬牙切齿，大家更加生气，私下嘀咕，徐明这个狗东西，一点不通世故和人情，河上中学是啥地方？兔子不拉屎的偏远之地，值得他一个破校长认真？

河上中学离镇上有一公里多的路程，早属于荒郊野外。按说没有多少人会关注学校事情，可是徐明不行，徐明说，上级怎么说，就要怎么执行。越偏远，越要自觉。

面对徐明一根筋，大家把气窝在心里，想活该河上中学倒霉，咋遇到这种人当校长呢？

中学旁边有一条不太宽阔的河，余下的三面皆为庄稼地。到了春夏，河水牵扯着一望无际的庄稼，缠绕着中学，中学有了世外桃源般的静谧。徐明知道大家心里憋屈，见大家说偏远，常常因势利导说，这里树木交荫、时鸟变声，春夏有水稻，冬季有小麦，秋深了还有零星的棉花、大豆和芝麻，外加一条温顺的河常年相依，实乃不可多得之地。

家庭困难、指望补课收入的老师反驳说，时鸟变声？我操，屎尿上身差不多。你说这么偏僻，我们补补课咋的？

徐明耐心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耐得住清贫，守得住寂寞，才是师者的最高志趣。

包大山站起来挑事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当校长的要关心大家的福利，你看看一个河上中学熬老了多少人？

徐明不依不饶，掰扯说，山里人熬鹰，养蜂人熬春，教书育人的园丁，熬心血，熬的就是无怨无悔。

熬，还无怨无悔？嗤。会场里一地鼻息声。

徐明没有想到包大山带头挑事，心里涌出更多的伤心，说话加重了语气，声色俱厉地说，我就要死看硬守，看看你们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徐明较真。大家泄了气，想，遇到这样的人了，你说怎么办？谁能扯带他的一根筋呢？

临近散会时，徐明见大家不再嘀咕，这才换成哈哈大笑模样，连连感慨说，郊野在外，庙堂在心，再偏远，也是学校呢。

奶奶的，一会儿一个神情，现在又哈哈、呵呵了，啥意思？大家不服气，就把徐明的 “呵呵、哈哈、嘿嘿”轮番模仿一遍。

徐明就是徐明，说到做到，事后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看守教师身上，并拿出具体措施，安排晚自习延迟半小时，让教务处起草一份给学生家长的公开信，星期天，想方设法安排政治学习或者业务学习。这样一来，教师们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学校占用了，谁还有时间补课呢？

见徐明这么紧抓，教师们怨声载道，包大山说，徐明不除，大家永无出头之日。大家开始重新写人民来信，举报徐明贪污，举报高丽补课。

教育局查来查去，发现徐明没有贪污，高丽偷偷补课却是事实。调查组形成了材料，给高丽与那些一起补课的老师每人一个警告处分。

高丽没有想到她的任性换来了一个处分，内心更加凄凉，想想过去，看看现在，凄凉满心翻滚，跟了他徐明，头发熬白了，委屈受够了，还糟蹋了名声。在家整天啰唆，说，徐明就是混蛋，就是不开窍的大傻瓜。还说徐明得罪了全校老师，害得她跟在后面遭连累。

徐明知道高丽委屈，面对高丽撒泼，他唯一的办法只有自己忍受。也有忍不了的时候，便把高丽在他面前的抱怨之词撒向其他教师，其他教师听到徐明乱怼他们，又把对徐明的怨恨话甩给高丽听，几个轮回，怨气最后又撒到了徐明这里，弄得校园里到处都藏有憋屈，好像彼此说话都捏着地雷引信似的。

徐明知道长期下去，对教学不利，于是他率先检讨，挂起笑脸，试图改变现状，问题是长期种下的猜忌，怎么可能一下子消除呢？徐明见大家怨恨越来越深，心里叫苦，常常一个人唉声叹气。

这天徐明到县城开会，见到宫强，便打开了话匣子，把困惑一股脑儿兜给宫强。宫强见徐明沮丧，劝慰说，一切都要放在教育大背景中思考问题，农村教育出现了过去没有出现过的问题，作为基层教育管理者，要学会担当和忍受，奉献不仅仅是说出来的。

宫强说这种不痛不痒的话有啥用？于是徐明单单说起高丽的委屈，说高丽找你说说闲话，你不该以此做文章，最后还把事情传了出来，你本来就知道高丽补课多半出于赌气。

宫强半天没有吭声，徐明见宫强变了，赌气说，假如高丽当初选择了你，她也没有了现在的委屈。

宫强突然火了，大声问，难道你也怀疑我跟高丽之间的纯洁友情？

徐明站起来争辩说，高丽委屈，我比她还难受，她就不该选择我这个无用之人。

宫强叹口气说，生活原本就是一些雞零狗碎之事，珍惜高丽，好好工作，学会协调处理事情，别弄得到处鸡犬不宁。

徐明揣起委屈，回到学校，几天都不吭声。

大家见徐明从县城回来后，几天都不精神，于是猜想，肯定大家的举报起了作用，要不他咋会麻了爪子？于是私下撺掇，说继续加大力度举报，把一根筋轰下台，大家才能好好喘口气。

高丽见徐明萎靡，不知道徐明遇到了啥事，趁机规劝说，眼看孩子大学毕业了，大家都给孩子在城里买房子，不行，你别当校长了，我们一起进城给民营学校打工，再也不要受眼下这些窝囊气。

徐明知道高丽消沉，可也不能一生只为房子、钱吧？徐明长叹一口气说，你能不能想些教学问题？整天都是孩子、房子和钱，再说，我们的儿子，我对他有信心。

高丽说，谁不为了孩子？宫强的儿子才上高中就出国留学，我们输在起跑线上，难道还要让孩子跟着输下去？

徐明又提宫强，明显在心里一直把他跟宫强对比，徐明能比个啥呢？心头一紧，词不达意地感叹说，深夜流泪的人，清晨将补偿他一身的露水。

高丽不知徐明说啥，愣怔问，咋说起胡话了呢？

三

每天散步结束后，徐明都喜欢一个人走进教学区，悄悄巡视一遍，一是不放心，二是借机松口气。这天他走到教学区，见包大山正跟几个教师有说有笑的。想到之前的不愉快，想主动上前搭讪几句。刚凑了过去，包大山便扭头躲了去，大家见包大山走了，跟着散了。

留下徐明尴尬地站在那里。

站了许久，徐明依然感到特别无趣，心里涌出了忧伤，想，包大山咋能不理解我呢？居然带头跳出来作对！

摇摇头，掉头向办公楼走去。两个副校长还在办公室，徐明见副校长坚守岗位，心里多出一丝安慰，想，表面看，老师们心里多有抱怨，实在说，大家还算兢兢业业的。有了这点基本的东西，徐明不怕，尤其两个副校长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咋能一直埋怨别人呢？于是换上笑脸，主动向李副校长走去。

李副校长见徐明笑着走到面前，不知道徐明有啥事，见徐明笑嘻嘻的，抬头问，遛一圈回来了？徐明点点头。李副校长见徐明感慨万千的样子，不知道徐明想什么，见徐明不说话，便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了。徐明知道李副校长的不满还在，当初都是校长候选人，他一直认为徐明顶了他的位置。十多年过去了，一直不能释怀，眼看就要退休了，还不能放过徐明。徐明深知，遗憾最能伤人，也许没有当上校长，是李副校长的最大遗憾，可是他徐明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李副校长，他没有送礼，也没有找关系，他就是糊里糊涂当上校长的。他越这么说，李副校长越不信，是呀，谁能相信老天往下掉馅饼。不信就不信吧，十几年了，不信也过来了。徐明难受的是几十年的好兄弟，却因为一个校长职务弄得心里疙疙瘩瘩的。想到这些，徐明便悲凉，见到李副校长感到好像真的亏欠他什么似的，方便的时候就要说，那天我正在上课，局长电话找他，我根本不知道咋回事。

不解释也就过去了，越解释显得越虚伪，哦，你当上了校长，强调没有找人，无非说明组织公正、讲能力，那我算怎么回事？李副校长十几年都不想听徐明解释，见徐明吞吞吐吐的，打断说，得得得，有意思么？成者英雄败者寇，你怎么说都是对的。

徐明遇到李副校长这么怒怼，心里就难受，想，咋误会这么深呢？

徐明清楚记得，他赶到教育局，匆匆敲开局长的门，局长站起来把他迎到沙发上，局长说，先喝口水，不急。等徐明平静了情绪，局长才问，想过挑重担没有？徐明摇头。局长说，河上中学想当校长的人多，无怨无悔的人不多，经过组织考察，决定由你担任校长。希望在你的带领下，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农村中学的楷模。

反正，信不信只能由着李副校长了，他徐明没有什么亏欠别人的。徐明平静了情绪，在任职大会上信誓旦旦说，从今天开始，校规校纪必须是每个人恪守的章程，细节见精神，我将从细小事情抓起，誓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教育界的楷模。任职讲话，多为套话，大家根本没有当真，没想到徐明说到做到，甚至不谙人情，从教学，到后勤，点点滴滴，都较真。

大家想，这还是过去的副校长徐明吗？这分明就是小人得志翻脸不认人嘛。

徐明见大家抵触，大会小会说，我讲情讲义，可我更知道当教师更要无怨无悔。

大家想，送礼当上了校长，夹起尾巴做人得了，居然这么高调，说境界，说无怨无悔。不是说境界吗，别跟李副校长争校长呀？主动让位呀？什么玩意儿啊！得，你当你的校长，我们熬我们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徐明不明白，他何时送过礼？大家为啥跟着李副校长吆喝呢？

徐明管不了那么多，三把火不烧旺，往后真的无法管理了。于是顶着议论，较真到不近人情，振振有词说，教书育人是良心活，需要的就是认真，整天谋人不谋事，咋会带出好学生？

大家见徐明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见到徐明，主动避让过去。

连李副校长也一样，一直对徐明不咸不淡的。

徐明得不到李副校长的理解，一直难受，十多年来，他一直主动放低身姿，靠近这个曾经的好兄弟。可李副校长始终拒人千里的，徐明只能委屈想，短长让时间称量吧，反正问心无愧。

三两年下来，学校管理改观了，徐明与教师的关系疏离了，先前积攒下的友情，随着细碎之事慢慢消解了。尤其李副校长，常常不太配合，带头发牢骚，大家便把日常抱怨换成了放大镜，暗里细细查找徐明身上的瑕疵，然后不断打小报告上去。

小报告多了，教育局长常常叹息，想，这个徐明，这个徐明呀，才当几年校长咋惹出这么多麻烦呢？

十多年过去了，李副校长不再提过去的事情，看上去做啥都不紧不慢的，好像学校什么都与他无关似的。

李副校长见徐明晃到眼前并不说话，也不走，又抬头问，都在工作，你还要死看硬守？说完笑笑。

徐明也笑笑，说，哪里，我就是看到你们都在，有点感动。

年纪轻的罗副校长对李副校长说，别看徐校长随便晃晃，作用大呢。

巡视晚自习，是徐明雷打不动的规定动作。不走上几圈，一晚上睡觉都不踏实，听到罗副校长恭維，不好意思说，有啥作用？习惯使然，有些习惯上身，无法改变的。

李副校长听罗副校长拍马屁，对徐明说，年轻好呀，调门高呢。

徐明赶紧打岔说工作，叮嘱说，你们一个分管后勤，一个分管教学，要抓住总务主任和教务主任，他们不卖力，你们累死未必讨好。

李副校长用无所谓的态度说，我老了，跟在你后面吆喝这么多年，早胸无大志了。

罗副校长打断李副校长的话头说，实际教学工作一直挺有秩序的。

徐明知道李副校长早没有了斗志，分管后勤后，跟总务主任包大山纠缠到了一起，那些举报信说不定就是他和包大山操作的。罢了，是又咋样呢？至于罗副校长还不到四十，跟自己当初当副校长的年龄差不多，知道熬下去就有希望，也是唯一可以熬得住的人。徐明心里多了一丝悲凉，想，这么偏远的学校，咋也弄得跟官场一样？罢了，罢了，当副校长的，不唱反调，就算阿弥陀佛了。徐明提提精神，扑哧笑着说，我们三个是河上中学的主心骨，不论教师多么委屈，我们都不能泄了气，率先委屈。

两个副校长不知道徐明想说什么，见徐明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再说话。

离开两位副校长后，徐明难过起来，想，人呀，多半言不由衷，真情都在防范中消弭了，难道两位副校长看不出我的憋屈？连高丽中风也换不来李副校长的宽容和谅解？徐明的伤感随着夜风一点点上升，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看着静谧的校园，看着幽深湛蓝的夜空，情不自禁感慨，为啥我当校长跟老校长那时候不一样了呢？老校长无为而治，大家却一直努力，还取得那么好的成绩。现在呢？死看硬守都不行，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把河上中学办成全县农村中学的楷模，老局长的话犹在耳边，可眼下离模范中学的样子越来越远，真的对不起老局长了。徐明的挫败感随着夜色一起坠落在心间，沉甸甸的，他长叹一口气，慢慢走向每个教室。

四

徐明刚毕业那会儿疼爱学生是出了名的，那时候条件艰苦，单身寝室最多只有二十来个平方米，就那么大个地方，既要当宿舍，还要兼作办公室。午休时间，徐明常常被学生堵在屋里。那时候学习氛围浓厚，到处喊，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徐明带的是物理课，兼任班主任，人又和善，学生都喜欢听他上课，课后即便没有作业问题的学生也同样喜欢缠着徐明。徐明很享受被学生缠绕的感觉，业余时间，不停地跟学生讲解难题，见学生听懂了，还要叮嘱问，真听懂了么？学生慢慢散去时，徐明还意犹未尽，对着学生背影喊，不会的随时可以来问我，我等着你们！

徐明不仅仅把业余时间都给了学生，见到哪个学生有困难，常常伸出援助之手。那时候徐明的月工资只有四十二块五，八十年代初，中师毕业的老师就那么点工资，好在物价不高，够徐明生活的。徐明喜欢把打来的荤菜匀给困难学生，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临到自己，碗里只剩下一些汤水了。别人忍不住说徐明傻，徐明说，我从苦学生过来的，也许这点荤菜就能温暖他们一生。

包大山是徐明刚毕业第二年接手过来的学生，包大山的爹是街上铁匠，人称包二锤，大集体时代包二锤属于镇上铁木社的职工，叮叮咣咣，打下了一家人生活的基本保证。随着集体企业转型发展，铁木社关停，包二锤找不到生活门路，只能在铁木社分给的两间破房子里面光着脊梁打铁。不承想才几年时间，农民居然不再打镰刀、锄头了，甚至连菜刀、剪子也不打了。也难怪，餐具、农具市场有的卖了，还都是永不生锈的钢制品。一摊炉火成了一摊伤心事。打铁无法养家糊口，包二锤便坐在铁匠铺里抽旱烟，旱烟忽明忽灭，像他的心事。

时间长了，包大山坐不住了，这么熬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于是跟着别人到上海打工。刚改革开放不久，外出打工算件丢人的事情，包二锤说啥也不同意。包二锤娘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灌醉了包二锤，跟镇上几个女的偷偷跑了出去。人家打工好好的，包二锤娘打工却得了尿毒症，挣回一点钱，不够吃药打针的，更不够换肾，只好失魂落魄回到镇里。那时候镇上医疗条件差，透析跟不上，不几年便撒手而去。

因为替老婆看病，包二锤背下了沉重的债务。看看眼前的窘困，包二锤只能搓着手对包大山说，儿子，不下学怕是不行了，谁让你摊上我这个爹呢。

包大山才上初一，不想下学，不下学咋办？吃饭都成了问题。包大山流泪丢下书包，躲在爹清冷的铁匠铺里。

包大山姐姐得知消息后，跟爹吵，说自己累死也要供养弟弟读书。包二锤没有想到女儿这么顾家，流泪说，都怪爹无用，爹羞愧呢。

姐姐说，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弟弟的命运，难道爹想让他一辈子跟你一样，蹲在这里抽旱烟？

姐姐的帮助，让包大山又回到了学校。姐姐除了能给点米和咸菜，拿不出更多的东西了。米和咸菜，来之不易，姐姐为那点米没少挨姐夫骂。包大山只能装聋作哑，背起米装起咸菜就走。米能到食堂换饭票。有了饭，不在乎菜了，即便顿顿捣咸菜罐子，打死也不吭声。

徐明知道了包大山的情况，心里发酸，见包大山撇开其他同学一个人躲在无人处吃咸菜，便悄悄走到包大山身边，悄不声响地往包大山饭碗里拨点荤菜。

包大山没有想到老师会给他拨荤菜，慌忙站起来，慌乱着说，这怎么行？

徐明说，吃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天天吃咸菜呢。

包大山激动得眼泪直打转。

见包大山懂事，徐明更加上心，见包大山衣服破了，鞋子烂了，也喊包大山到他的宿舍，让包大山脱下衣服或者鞋，一针一线地补缀。钱凑手的话，徐明也会替包大山买双解放鞋，买袋牙膏啥的。包大山知道遇到好老师了，常常流泪，铭记住徐明所做的一切。

时间久了，徐明所作所为让包二锤知道了，包二锤人打铁，心软，有了感动，嘴上也叮叮咣咣的，到处宣扬徐明的好，弄得一条街都知道河上中学有个仁义老师。

徐明的事迹慢慢传到了社会上，也传到了学校里。流传中人们添油加醋，说徐明宁愿自己不吃菜，也要打菜给学生吃。还说徐明所有的工资都给学生买衣买鞋了，自己却舍不得买双新的鞋。传的有些离奇，学校其他老师不乐意了，发牢骚说，徐明原来这么有心机，帮助了学生，还让学生家长到处说，看来他要的是名声。还有一些小肚鸡肠的老师，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说，徐明这么做，无非想出人头地。

徐明没有想那么多，过去得益于老师的关怀才考上中师的，现在自己当了老师，尽点绵薄之力，也算报答昔日老师的栽培。引起大家的猜忌，徐明苦恼。再往后帮助困难学生，徐明一再叮嘱说，不要往外说，我没有什么动机，也不用大家感激。

包大山回家责怪爹到处乱说，弄得徐老师难做人。包二锤一听就火了，嗨，好心老师帮助学生还不能说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但要说，还要让镇里大喇叭说。于是他跑到镇政府广播站，跟站长说，我包二锤打了一辈子铁，叮叮咣咣藏不住事，你们广播站得把徐明老师的好人好事播一播。站长一听是个不错的新闻题材，于是当场采访包二锤，写了篇通讯，第二天清早大喇叭开始了广播。这样一来，徐明帮助穷苦学生的事迹全镇都知道了，弄得其他老师见到徐明更加不屑，讽刺徐明处处出风头。

徐明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索性默不作声，不再解释。好在他是一个普通教师，随着大喇叭的声音淡去，大家不再提这茬事了。慢慢的，徐明多了一份心安理得。

没有忘记的是包大山，听到广播后，他才感到徐老师的伟大，平白无故，徐老师为啥这么关心学生？包大山耳边常常回想大喇叭说的，一个普通教师如果没有对学生的大爱，做不到持之以恒。从徐明老师身上，我们应该学会反思，无论你是高贵抑或平凡的人，只要你伸出手来，就能帮助别人做一点事情。那是大喇叭播完通讯之后的点评，包大山忘不了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每每想到那种声音，包大山内心便久久不能平静。于是包大山把所有感激都埋在心里，他想，只有拼命读书，才能对得起徐老师。

几个月下来，包大山的各科成绩直线上升，尤其徐明带的物理课，月考、季考，都是第一。后来不仅物理成绩好了，其他学科成绩也齐刷刷追了上来，授课老师们糊涂了，包大山咋了？一夜之间成了神童咋的？

中考成绩出来，包大山居然考了年级第六。那年河上中学一共考上11个中专、中师生。80年代中前期，一个农村初级中学考上这么多中专、中师生，几乎没有可能。学校为此成了全县的榜样，交流经验的时候，校长在全县校長大会上说，河上中学多亏了像徐明这样的年轻老师，没有他们的无私奉献，不可能取得这么好的中考成绩。

徐明得知包大山考上了中师，比包大山还高兴，在包大山拿通知书的当晚，自掏腰包请其他授课老师吃饭，徐明说，包大山能有今天，得亏大家一起努力。那晚上所有老师都在表扬包大山，没有想到包大山一激动，扑通跪在徐明的面前流泪说，徐老师，今天我跪在这里发誓，三年学成后，我也回河上，当一个跟你一样的好老师。

这回轮到徐明感动了，拉起包大山说，有你这句话，老师满足了。

其他老师插嘴说，大山，别把人生想得这么短，毕业了你还可以上教师进修学院，可以考研，总之，千万不能回到河上。

包大山说，徐老师能在这里，我也能。

中师毕业，包大山有机会离开河上的，因为表现优秀，包大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毕业分配时学校把留在城里小学的唯一名额给了包大山。没有想到包大山得知消息后，主动跑到教育局申请回河上中学。当时农村中学缺教师，教育局巴不得中师毕业生都回农村中学呢。见包大山主动申请，马上改派，结果，包大山顺利回到了河上。

包大山报到那天，徐明拉住包大山的手一直说不出话，能出声的时候，拍着包大山的肩膀说，你小子行。那时候包大山长得比徐明还高，下巴上已经有了毛茸茸的胡子，连喉结也比徐明的粗大，只是说话的声音还是那么胆怯，他嗫嚅说，如果不回这里，我怕一辈子都不能安宁。徐明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最后他松开包大山的手说，我没有看错人。

五

包大山分到河上中学的当年，校长便安排他跟徐明一起搭班，徐明教物理兼任班主任。包大山教语文，为了教好语文，包大山专门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他们从初一搭班，搭到初三，那年徐明和包大山班一共考上12个市重点高中，另加7名中专、中师生。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公开表扬徐明和包大山，最后惊动了县教育局。局长过去听说过徐明的事情，得知徐明班级考得这么好，局长在全县中考总结大会上公开表扬说，现在还有哪位老师能把学生当成自己的亲人？河上中学就有，他叫徐明，参加工作以来，一直用大爱善待学生，由他培养的包大山为了感恩，主动放弃留在县城的机会，老师和学生一起搭班，考出了这么好的成绩，难道无私奉献就是一句空话吗？局长越说越激动，加大语气说，我今天在这里公开表扬，就是让大家记住徐明，记住包大山，记住这种师生情。

大会之后，教育局长找到河上中学校长说，记得你们学校刚空缺出了教导主任，别再物色了，就报徐明。教育局长不放心，又叮嘱一句，你们学校先报镇教办，我会通知镇教办按程序尽快报到局里。

那年暑假，徐明被任命为河上中学教导主任。

再开学，徐明没办法跟包大山搭班了，就安排高丽跟徐明搭班，好在高丽也是物理老师，水平不比徐明差，为了锻炼包大山，徐明特意让包大山当班主任。那时候包大山是徐明家的常客，有事无事总是喜欢泡在徐明家里。

最先闹出些不愉快，是因为职称评聘上的事，上级给了学校5个中教一级的聘用名额，当时评上中教一级的有9人，还有4个因为没有指标而无法聘用。评而不聘，工资依然上不去。碰巧的是高丽和包大山也在9个人中间，最后一个名额需要在高丽和包大山之间产生。校长很为难，按说高丽资格老点，书教得也不错，聘高丽不算过分。想到包大山也很优秀，无法取舍。说到徐明这里，徐明坚持说，包大山家庭困难，眼下还没有结婚，机会应该给包大山。

由于徐明的干预，学校最后听了徐明的建议，聘用的是包大山。高丽为此事开始抱怨徐明，想，为了你徐明，我克服多大的困难，才来的河上。现在为了包大山，你居然这么委屈人。心里添堵，高丽对包大山就不太客气，代课也不太认真了。有天包大山找到了高丽说，高老师，我知道为了职称，你心存委屈，实际上我也承让来着，只是徐老师死活不同意。

高丽知道不怪包大山，嘴上说没啥，心里别扭，抱怨说，评聘说到底就是钱的事，我们双职工不假，可孩子小，日子也一直过得紧巴巴的。

包大山听出了弦外之音，当晚就给徐明送了一千元，嗫嚅半天才说，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老师才好。

徐明没有想到包大山会给他送礼，想到包二锤还有他依然贫困的姐姐，徐明大骂了包大山一顿，包大山委屈地拿起钱走了。事后徐明知道是高丽埋怨导致的，便对高丽说，包大山娘走了，爹还有病，跟谁争也不能跟他争。

理是那么个理，高丽心里却挽起了一个大疙瘩，狭隘地想，原来自己在徐明心里还不如他昔日的一个学生。

徐明忽略了高丽的感受，误认为高丽会理解他的，哪承想高丽并没有徐明那份情感。

评聘职称之后，学校又物色新的校团委书记，校长坚持说，高丽过去当过校团委书记，跟团县委也熟悉，高丽合适。徐明说，按说高丽合适，可高丽是我的老婆，我已进了校班子，机会要让给其他优秀老师。校长点头。徐明便力荐了包大山。

高丽知道事情真相后，抱怨情绪更大，想，徐明不该这么自私，哦，自己进了班子，我就不行？与其这样，何必要调在一起？

包大山担任校团委书记后，高丽态度也发生了变化。校团委总要安排一些活动，包大山常常找高丽调课，高丽说啥也不调，包大山只好找其他老师调。其他老师说，高丽都不调，我们凭啥？包大山只好找徐明，徐明说高丽，高丽不听。最后徐明动用手中权力，把包大山的课安排在上午一二节，下午几乎没课，以便包大山好组织团委活动。而高丽的课都被安排在上午或者下午最后一节。这下惹到了高丽，你徐明大公无私，可也不能委屈我不是？行，最后一节课上完，我就赖在教室里，看谁急？高丽故意回家晚，惹得全家吃饭比哪家都迟。大人可以忍受，孩子小，哪管大人的苦楚。饿了，就要吃饭，见人家吃饭，便又哭又闹的。

徐明娘就抱怨徐明，自己安排课时，咋能这么安排呢？现在好，大人能忍，孩子能吗？

娘抱怨，徐明得听。

最后徐明接过做饭活计，一边做饭，一边掐算时间，每每高丽一进门，徐明便说，早该到家了呀。

高丽说，你过去天天替學生解难释疑，换成我咋就不行了？

徐明怕吵架，说，行行行。

高丽噘嘴说，不行也得行。

徐明知道高丽赌气多半为了包大山，于是说了他跟包大山的过往，高丽说，那又怎么样？能委屈我，就能委屈包大山，难道我还不如你一个学生？

徐明说，你是我老婆，哪有师母跟学生争风吃醋的？

高丽说，我怎么就遇到你这种不讲道理的人。

随着校团委的活动越来越多，包大山越来越忙，加之接着包大山恋爱了，占用的时间更多，需要经常调课，挤不开时间，之后恳求高丽。高丽冷脸说，他徐明可以大公无私，我不行，我孩子也小，难处明显的，可我找你调过课吗？

包大山突然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多，也没有想到高丽会这么直话直说。从此，包大山不再求高丽了，也不喜欢到徐明家里去玩了。徐明觉察出异样，问包大山，包大山说，不是忙吗？会去的。

以后包大山来，不会空手，不是给孩子买点水果，就是带奶粉，徐明不要，高丽漫不经心说，知恩图报，老师应该感动才是。

徐明被高丽说得直翻白眼，包大山呵呵笑笑，打那之后包大山几乎不再上门。即便徐明家里来人，喊包大山陪客，包大山也推三阻四的。

后来包大山结婚了，来得更少了。

包大山老婆是街上做布匹生意人家的闺女，包大山戏称为卖布女。

包二锤抽旱烟时，卖布女的爹抽空溜进铁匠铺，唠唠家常。见包二锤愁眉苦脸的，有一次主动问，大山还没有对象吧？

包二锤说，可不嘛。

卖布女的爹说，我家的挑花眼了呢。

包二锤一听，来了精神，问，你家的？不行我托媒人？

见面后，包大山不满意，讨厌卖布女的身份。

包二锤张嘴就骂，你爹就是个铁匠，不配当爹咋的？

包大山犹豫了很长时间，工作几年了，也没有人介绍对象，这才明白，一个穷教师在镇上并没有多少人待见。

不长不短地放着，包二锤也没有再提。有天卖布女主动上门，抓过包二锤的衣服就洗，边洗边问，包大山啥意思，不满意咋的？

包二锤慌了，包家有啥资格不满意？见卖布女实在，喜滋滋说，他满意，一百个满意。

卖布女说，这还差不多。

包大山回家后，包二锤说，儿子，别这山看着那山高，街坊老邻居，知根知底。

包大山叹口气说，那就先处着呗。

卖布女嫁过来之后，更显日子的局促，三口人，指望包大山一个人的工资，卖布女过去花钱惯了，受不了这种苦日子。有天转到铁匠铺，眼睛一亮，对包二锤说，爹，铁匠铺也能改成布匹店呀。听说要关铁匠铺，爹说，那不行，这是我一辈子的营生。卖布女说，不赚钱，还费炭，现在谁做亏本生意？

包二锤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舍不得这把锤。

卖布女晃动着爹的手说，这把锤爹挂在家里，我做失败了，爹再重操旧业就是。

包大山听到卖布女建议把铁匠铺改成布匹店，当即支持，包大山说，你还真聪明，行，都听你的。

卖布女掰着手指说，现在乡下人不打农具了，可他们得穿衣，你看看我爹，生意多红火呀。

包大山说，行行行，都听你的。

卖布匹，对于布匹店里长大的卖布女来说，熟门熟路的。铁匠铺装修好了，就在门外挂上“铁匠布匹店”的牌子，放了几挂炮，就算开业了。包大山不理解为啥叫铁匠布匹店？卖布女说，爹舍不得铁匠铺，我就寻思，还把铁匠二字留下，用用爹的诚信。

包二锤见卖布女细心，特别高兴。

出人意料的是，铁匠铺改做布匹生意，十分顺当，几年下来，就翻盖了房子，扩大了门面，卖布女一个月赚得比包大山一年工资还要多。日子好了，爹穿戴变了，旱烟改成了香烟。包大山也被卖布女从头到脚重新包装了一遍，之后抓住包大山就问，还后悔不？

包大山过去确实感到憋屈过，好在卖布女过去一直低矮着态度，也算满足了自尊心。哪知道卖布女挣下钱后，慢慢态度变了，对爹，对他，喝三吆四，好像爹和他都吃她一碗饭似的。包大山见不得卖布女神气活现的样子，有天喝醉酒，指着卖布女说，看看你，一副商人嘴脸。

卖布女不愿意了，指着包大山说，嗨，小商人咋了，你教师，你光荣，可你拿钱回来呀？

包大山的钱也学着徐明照顾学生，每月剩不下几个。听到卖布女埋汰，嚷嚷说，钱不是主要的！

卖布女嘿嘿冷笑说，钱不是主要的？那你说，吃的穿的，哪样不是钱买来的？

卖布女练摊，练出了好口才，打开委屈，一直不停地啰唆下去，啰唆到最后，卖布女说，早知道找你这么窝囊，说啥也要找个镇上干部。包大山忍无可忍，拿起枕头要砸卖布女，卖布女犟着性子说，铁匠、书匠都是匠，你老包家都是犟驴。

两口子争嘴，把爹也捎带上了，都知道包二锤是火暴性子，听到儿媳妇骂他犟驴，站在外面喊，儿子，犟驴就犟驴，还就得犟下去！从今往后，你不蒸馒头争口气，转行当干部，当校长，她不是喜欢当官的吗？我们就当给她看。看看她一个卖布的，能不能当官？

爹知道包大山的身份，爹有底气在外面喊叫。

包大山羞得不行，摇晃出来说，爹，你嚷啥呢？官那么好当的？

包二锤说，有啥难的，你媳妇不是有钱吗？花钱找路子，不信我儿不行。

卖布女听到包二锤在外面喊叫，本来很生气，听到可以花钱跑门子，替包大山转行，卖布女突然不生气了，跑出来问，爹，花钱真的能行？

包二锤说，我说行就行。

卖布女不再含糊，对包大山说，那好，我现在就给你一万，你找人，你说花多少，我都无怨无悔。刚踏进90年代的门槛，一万元是个不小的数目，卖布女跟说着玩似的。

包大山也不知道老婆攒下多少钱。说话间真的拿出一万元，包大山傻眼了，问，真给我呀？

卖布女说，只要你转行，只要能当官，你说多少，我都筹集。

包大山想，得，听卖布女口气，确实挣了不少，不花白不花，即便不托人，用这些钱帮助学生也是开心的。真拿钱帮助学生，包大山又犹豫了，到时候一点动静没有，卖布女追问咋办？算了，还是用这些钱找找关系，也许真能转行呢？于是包大山削尖脑袋找关系，最后通過同学的同学，结识了县教育局一位副局长，中间人说，现在送礼得讲究科学，哪有明送钱的？得先搞好关系，再慢慢说事。

包大山说，我哪会做这些事情。

中间人说，就从吃饭开始，接下来洗脚、下澡堂子，剥了那层壳，说话就方便了。

包大山说，行。于是包大山花钱请吃饭，接着就去桑拿。那时候桑拿是个新鲜事，包大山从没有去过。到了桑拿房，才知道可以找女的按摩。既然有按摩的，那就按，谁知道那家桑拿店不正规，按摩女兼做皮肉生意，副局长受不住撩拨，荡了春心，结果被巡查的派出所干警逮个正着。最后中间人求包大山替副局长交罚款，说事情败露了。不说局长完蛋，你也完蛋。包大山吓得啥也不敢说了，交罚款了事。

来来回回一万元钱花完了，所托事情还没有来得及说。

卖布女知道包大山请托人，一直问，钱够不够？ 不够你说。

包大山支支吾吾的，最后说，谁知道呢？

问题是事发之后，派出所把案底寄给了县教育局，东窗事发，副局长很快被免了职，查找原因，副局长交代了一切都是包大山引起的。

组织找包大山谈话，包大山说，中间人让我花钱请吃饭，洗桑拿，谁知道他做那种事？

组织说，你是一个优秀教师，你咋能这样巴结领导呢？

来来去去又花了几千元，事情没捞到说，惹了一大摊子烦心。

回到学校，包大山心思早乱了，再也不像过去那么安心教书了。

徐明很快知道事情真相，十分痛心，他找包大山谈心，徐明说，一个老师，得安心教书，哪能成天不务正业呢？包大山羞愧得不行。后来，徐明提拔为副校长，空出了教导主任位置，徐明更加失望，包大山如果不发生这档子事，他推荐也理直气壮的，现在再推荐包大山，自己这里都说不过去，徐明只好推荐了罗老师。

包大山偷鸡不成倒蚀把米，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机遇擦身而过，心里后悔，人也消沉了下去。包大山心灰意冷之后，回家就跟卖布女挂脸子，卖布女一咬牙，说，我还不信搬不动他们。卖布女托人找到教育局一个远门亲戚，亲戚知道卖布女想让他帮助提拔包大山，嘴里哗啦啦吐出不屑之词，就他？他丢人丢大了去了！

亲戚说了前后经过，卖布女当即羞愧地跑了，回到镇上就找包大山。

包大山还没有见过卖布女如此生气，担心卖布女听到了传闻。

卖布女见包大山躲躲闪闪的，指着包大山骂，狗日的，让你花钱找门子，你却带人嫖娼，你咋这么不争气？

包大山知道卖布女终于听到了传闻，吓得连连说，我哪知道他们会做那事？

包大山想撞墙的心思都有了，面对卖布女不停地辱骂，一直低头不语。

包二锤听到儿媳妇不讲情面骂儿子，又忍不住了，走到院子里喊，儿子呀，是个真正男人，吃喝嫖赌不算事！

包二锤心疼儿子，又嚷，儿子千万不能跑了心里那口气，跑了那口气，一辈子就都是个瘪子！

卖布女没有想到公公这么包容包大山，“哐”地打开门，跳起来跟公公吵。包二锤哪里受过这等气，操起铁锤要砸卖布女，被包大山拉住，卖布女一生气，回了娘家。

烦心事接二连三的，包大山心里苦，高丽见到他还冷嘲热讽的，意思是徐明教出这样学生，她都替徐明惭愧。包大山想，徐明有恩于我不假，可他是徐明，不是你高丽，谁都能笑话我，你高老师不能。心里赌气，说话、做事多了随意，言语间也对高丽少了敬重。

高丽没有想到包大山做出丑事，还理直气壮的。回家跟徐明嘀咕，你咋教下包大山这样的学生？听得久了，徐明对包大山也多了失望，只是徐明不说罢了。

后来徐明发现，包大山整个人都变了，整天借酒消愁。徐明见包大山一天天堕落下去，担心包大山毁了，思虑再三，亲自去接卖布女。

卖布女嚷嚷说，他包大山做丑事，爹不管，还护短，这日子咋过？

徐明替包大山赔罪，说，包大山又没有做下那事，再说，你不给包大山钱，他怎么作怪呢？要怪就怪你。

卖布女说，咋能怪我呢？巴望他好，难道有错？

卖布女驳了徐明面子，说啥也不肯回家。

最后徐明带着包二锤上门赔不是，徐明又找人证明包大山没有参与嫖娼，卖布女让包二锤保证，今后这家由她当，由不得一生气就提锤。

包二锤为了儿子，连说，你们能过好，我咋都行。

好不容易接回了卖布女。包二锤心里呼啦添上一团气。

卖布女这里还有气，人回到家里，说话多了委屈，不顺心就说，包家都是下贱之人。

包大山能忍，包二锤何时受过这等羞辱？长期忍气吞声，心情郁闷，不久就得了肺癌。

包二锤临走的时候咬牙对包大山说，儿子，你没有丢人，你记住，教书就奔校长，转行就奔镇长，最好奔个县长，包家没人下贱，好好活给她看。

包大山见爹不闭眼，只能点头答应。

爹走了，包大山的精气神也走了，想到爹，想到在学校的处境，尤其想到卖布女不依不饶的伶牙俐齿，忧伤更深。

时间到了90年代早期，由于进一步深化改革，允许教师下海经商，包大山按捺不住躁动，对徐明说，我也想下海。徐明当时就傻了，他不明白包大山为啥变成了这样？看看包大山垂头丧气的样子，徐明兜头就骂，浑球，看看你哪里还有过去一点影子？

包大山说，年复一年的，与其被老婆看不起，不如自己经商，爹让我活出样子。

徐明气得拂袖而去，临走说，你敢下海，就不要再认我这个老师。

事后包大山终究没有下海，至于什么原因，没人说得清。有人说，包大山被徐明大骂一顿后，内心受到了震动;有人说，卖布女不同意，说家里有个吃皇粮的保险，咋能都到商场扑腾呢;有人说，包大山老岳父拍了桌子，让包大山等待机会。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包大山闭口不再提下海，慢慢又把精力放回学校，什么也不说了，安心教书，经常照顾困难学生。久而久之，包大山的口碑慢慢有了好转。

徐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有天找到包大山说，从头再来，我对你有信心。

包大山看看徐明，不再說话，心里想，这个徐明也许口是心非，口口声声不想当官，什么官他没有当过呢？当完教导主任当副校长，才三年，又当校长，有本事你让出去呀？这是包大山的心里话，可他不会说了，他学会了迂回，也学会了奉承，他说，从头再来，我也相信自己。

最后总务主任的位子空缺了出来，两个副校长一直推荐别人，徐明到镇教办和县教育局替包大山争取，徐明说，包大山本质没有问题，犯点小错，不能全怪他。教育局忘不了包大山做出的糗事，一直不同意。徐明说，看待一个人要全面，请大家想想包大山刚毕业那会儿可行？前一阵子，他受到不良思潮影响，迈错了步子，后来知道悔改，重拾无怨无悔，难道这样的老师还不能重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