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事

2019-03-12 04:46王蒙
北京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邮政邮局

从前——装腔作势一点,可以说那工夫儿,我是多么年轻啊。我迷上了邮局,就像后来政治运动里落马,迷上了火车乘务员。我的想法是:工作在一个瞬间百米迅跑之列车上,每分钟的风景都是新的,给怀着激动的心情出远门的父老兄弟姊妹们添茶倒水,每一张面孔,都是新的。聆听钢铁轮与铁轨的清脆的撞击与机车汽笛的自信的地动山摇,声音与呼吸,黑暗与强光,嘈杂与絮语,一切都那么饱满地诱人。特别是午夜里经过某个过去只在地图上看过地名的车站,看到工匠敲着锤头,举着煤气灯,检查列车的机件,我相信火车里充满了我还没有完全把握的人生与文学,这种力量与热度还需要我做许多努力才能达到。

“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那时的我的信仰,我的沉醉。

此前,我的一篇习作中写了“邮差”。按:1949年以前,送信人叫作邮差,环卫工人叫作清道夫,派出所叫作“段”,民警叫作“巡警”。编辑老师告诉我,不能叫邮差,叫邮递员。我脸红了,大家都是员,元帅是指挥员,列兵是战斗员,喂猪的是饲养员。我更爱邮政了。我爱他们的绿色着装。我至今不明白为什么绿帽子成了一句骂人的话,用绿帽子一词代表奇耻大辱的人,暴露无遗的,只能是他自己的野蛮、老土、无知、国民劣根性,多半还有性无能。历史上对于女人的风流所以疯狂地仇视,是因为那时的男性太弱势,食物链中缺少动物蛋白与维生素E。沿用绿帽子一词,才是真正的耻辱。

邮政邮件,比火车更能奔跑与拓新,不声不响,它们永远是激流,是风驰电掣,是与时间赛跑,是天下之政,是全覆盖之政,是万里江山一掌间。那时候许多美好都是通过邮政传布的,比如《人民日报》与《北平解放报》,比如纪念邮票,比如文学刊物。比如北影厂创作人员潘叔叔的信,他读了我的《青春万岁》小说初稿,说“你有了不起的才华”,这几个字让我如醉如痴,一魂出窍,二魂升天,只想哭趴下,最好是就地实时三魂涅槃。

我也钦佩邮递员的风度,他们的锃亮的自行车,挂靠在自行车大梁上的双邮包,装载着多少使得收件人望眼欲穿的我爱你、喜讯、录取通知、汇票、书报、包裹、赠品,还有朝鲜前线的捷报与烈士牺牲通知。反正是好东西靓东西比晦暗压抑的东西多五倍,伟大的强壮的信息比渺小的衰弱的消息至少多五十倍。我有一位亲戚,在国民党时期当过县长,在1950年底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判了死刑,执行前邮递员送来了当年的有关方面寄来的起义证书,立即无罪释放,并且被安抚酒肉松花蛋捏饺子散白酒过庚寅虎年。邮政帮助了党的春风化雨,海纳百川,老树新枝,邮政使一个自己也承认死有余辜的人又为人民服务了十五年。

比如我,我给亲朋好友写信,我给小小年纪的老战友写信,我还响应号召给苏联青年写信——用简单的俄语写在明信片上,给志愿军战士——最可爱的人写信,给边防军人写信,它们载着我的爱与祝福,它们代表着新生活新期待新风尚,邮政使相隔万里的年轻人彼此不陌生。“我们骄傲的称呼是同志,他比一切尊称都光荣。”这是苏联歌曲《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的歌词,列别杰夫-库马契作词,杜那耶夫斯基作曲。幸福的希冀就盘旋在自行车大梁上,邮递员的大口袋里。邮递员的车有极好的铜铃,清脆的声音告诉你,叮叮叮,当当当。好消息來了,好消息来了!

有一点我弄不太清晰,想起那个时代的邮政,我往往会想起同时期广播中的小喇叭节目,“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小喇叭的“定场诗”中,是不是提到了模拟的邮递了呢?哪位老小朋友告诉我,谢嘞!

后来呢,邮政带来的是我的文学燃烧、梦想、感觉与命运,包括编辑部、早闻其名的作家、评论家与作家团体,后来还有爱你的读者的信。还有,不好意思,我不能不谈本身不无庸俗,但是获得之道绝对不庸俗,不但不庸俗而且崇高伟大动人迷人,像歌声、像“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像梅里美也像邓肯一样地潇洒翩翩,我说的是稿费邮汇通知单。当然,那是后来的事。

开始时期多是退稿,多数只写给你“不拟用了”。个别人写道:“你的文字很有感情,但是……”但是没有写好——没写成,不像样子,当然喽,王蒙明白。那篇被认为有感情而没有写成的稿子,开始寄到《新观察》,得到退稿信后我用了45分钟,一节课时间,加上了点情节,加了点前后交代,没费吹灰之力,再走到邮局大柜台前,转寄给了《文艺学习》杂志,一个月后就发表出来了,题名《春节》。那时寄稿件按印刷品收费,大概只用了两分钱。

顺便说一下,现在的大部分编辑部公示的约稿公约中都说明,“一般不退稿”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而到了1955年底,当我收到一封信,公用信笺上面是印刷体“中国作家协会”几个字,到了此时,我真不知道应该到何方何处去叩头感恩与三呼万岁,去号啕大哭与浑身嘚瑟,有了这样的邮件,夫复何求?

我怀着与邮政的亲和温馨感觉,还有在原单位的蜕变与脱皮,更正确地说是活活地揭皮的感觉,成了写作人。按:“温馨”是我最不喜欢的词儿之一,此外还有“鳞次栉比”与“天麻麻亮”。原因是,不知为什么,对于我,“温馨”显得假招子,温馨的嫩稚与小微令我无法认真对待。喜欢说什么“温馨”的人保证从没有经风雨、见世面,他们脱离了时代,脱离了历史的雷鸣电闪。我要的是高尔基的海燕,不是小男女小娇包儿的“温馨”。而“栉”与“鳞”的形象都不可爱,栉是梳子,带有没有条件经常洗头更没有听说过也确实尚未存在的“香波”与护发素的男女的头油、发屑、尘汗与哈喇气息,再说我还常常将栉错读为“节”。至于鱼鳞的腥气与排列的不舒服感,还有我绝对无法将朝日正在喷涌出现的辽阔天空与“麻麻”二字联系起来,都是无法改变的条件反射。而且,麻怎么可能不让我立即联想到麻醉、麻烦、麻痹,尤其是脸上的麻子呢?

但是青年时代的绿衣使者,扭转了我对南国小资喜欢的“温馨”云云的印象。何况,对不起,这是我首次晒自己的少年时代的浪漫,我花了不少邮费,给苏联中学生写了不少半通不通的俄语信件,我得到了一个“捷乌什卡”(姑娘)的回信,内有她自制的一张贺年卡,她画的是一棵枞树。当时的苏联不喜欢东正教,不承认12月25日是圣诞或者耶诞节日,但是又无法消除是日前夕搞树搞家人团聚晚餐搞长胡子老人送给儿童礼物的风俗习惯。便命是日之名为枞树节,命该长胡子老头之名为枞树老人,实现了耶稣与枞树代码的互换,互换其实就是共享,这其实很美好,很干净爽利,枞树本来就是世界、宇宙、温馨与恒久的例证,而崇拜与向往,天堂之梦落实为一棵棵挂满花花绿绿小礼物的枞树,让这样的小树遍布每家每户,也令人觉得是神来之笔,是冬日苏维埃时期的温馨幻想曲。

然后,1958至1962,1964夏秋,1965到1966,1971到1973,在北京郊区、在新疆麦盖提县,在伊犁,在乌鲁木齐西郊乌拉泊“五七”干校,在一些我成长的关键时刻,在生命的新鲜与酣畅,艰窘与奇葩化的时间点,在我半认真半潇洒、半狼狈半随遇而安地品味着人生的远比“温馨”更恢宏阔大刚毅凛冽一千倍的真味的时候,我数次都有与家人不在一起的经验,那时最快乐的莫过于见到绿衣人,见到邮局、邮所,至少是邮筒与邮箱了。世界由于布满邮政而……而什么呢,哈哈,只能说是世界因通邮而不再陌生,人生因邮务而不再寒冷,家人因邮驿而如闻声在耳,爱情因书信而高贵动人,只能说邮事增加了人间的温馨,亲情友情人情因邮政而不再遥远坚硬。但那时开始,邮递员已经不怎么讲究穿绿衣装了。

分别两地时,芳给我写的信尤其多多,有时候到了我这里,是同时收到两封,个别情况下甚至是三封信。我憾憾于亲爱的命根子一样的邮递员投递频率赶不上写信的热情与思念的苦痛。我们的信写得认真,当时我被封冻,写作的情绪全部表现在家书上。除了芳,包括父母的信也充满文采真情。真应该出版一部我与父母妻子的通信集啊,至少可以发行八十八万册。不巧的是,在1966年春天我把所有的信全焚烧掉了。同时丢掉了我的有点奢侈的英雄金笔。直到1973年开始写《这边风景》,我写小说的时候更喜欢用蘸水钢笔,蘸水钢笔有点古典,令人想起鹅毛笔,它能控制我的写作速度,增进我的推敲投入,强化每个字的笔画感觉与形象结构。

与邮政朋友最熟悉最套瓷的时候是1965年春天在新疆伊犁伊宁县巴彦岱,那时我的公干称作“劳动锻炼”,真棒!有一次王副大队长(就是我,时任红旗人民公社二大队副大队长),在公社党委管委大院大门边看到了邮政所的房间。屋里有好几个多格柜子,里边放着到来的各种信件与邮递物品。我找到了我所属的大队生产队邮件格子,里边赫然放着芳给我写的信,要是等着他们送,不知等到哪一天,于是我喝吼叫唤两嗓子,快乐之极地自动取下了我的信。这时,恰恰是邮所中我比较不够熟悉的一位回族人員来了,看到他我赶紧自报家门,如此这般,他的脸上半是不快,半是狐疑,向我盯视良久,批评了我的擅自取邮件,但最后还是勉强含笑地把我放走了。我出了公社大门,看到了伊犁白杨树棵棵微醺摇曳多姿。我再一次咂摸思考白杨林与邮政以及家庭爱情带来的幸福经历。啊,我的太阳!噢,吽索罗蜜噢,我们走在大路上!并想有朝一日,我要写一篇小说,歌唱一大二公的人民邮政。

我回想起来,快乐直至此日此时此分,是我登堂入室,从乡镇邮政所里自己找到来信,并径直取出,并且向着伊犁的白杨林带有所嘚瑟,“家书抵万金”,天真美好奇异甚至于要说是凄美,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无双幸福。

甚至于大量信件化为火中蝴蝶,也不十分引起我的痛惜,为了平安与未来,当然要舍得。此后我与家人们基本上团聚在一起,一起生活一起吃饭、说话、打羽毛球与板羽球,一次比一次更好更大的家被我们搬进去,这比最好的家信情书还更幸福。

我想起了德国作家、《铁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的名言,他回答法国《世界报》“你为什么写作”的提问时,答道:“由于其他事情都没有做成。”一些小哥们儿为我的引用此语而遗憾,他们以为是老王竟然出口成贬,贬了自命不凡牛气多情的文学。他们也许一二十年后能体会到,把“未能”转变成了某种宝贵的才能、功能,把“未成”转变成了某种成品哪怕是半成品,变成了环绕地球历经许多岁月犹存的作品,填补了人生的某些失落与失意,充实了那么多不够充实的空荡,使一切俗人们认为是白干了白费了白过了的经历得到纪念与反刍,使一切的蹉跎与遗憾变成智慧与心得,使沃土与非沃土上都长成了奇葩,使你感动,使你趣味,使你兴奋,使你饱尝,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不正是我们向往的、因了别事的未能做成做有,而终于做成与做有了的文学吗?

我去各色各处邮局越来越多了,住南池子的时候去八面槽邮局,那里经常有新疆伊犁来的商贩往家乡寄服装织品,我感到的是货物与世俗生活的复苏,挣钱与赚钱的道路开通,伟大的国家与辛苦的人民同心。而且我趁机过一过瘾,讲讲代表北疆伊犁口音的维吾尔语,与他们寒暄几句。至于附近的清华园浴池与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也给人几多快意,几多活泼。放眼全国全球小球,要洗浴干干净净,要健身与游戏,要跳跃与接住抽杀提拉,把攻过来的球反杀回去。

1979到1983年住前三门的时候是前门东大街6号楼邮局,东长安街邮局,我成为它们的常客,我熟悉了营业员,营业员也熟悉了我的面孔。他们有一次在我外地出差时给我寄来了包裹通知单,我回来后去取包裹,他们说是因过期而要罚我的款,使我恼火,我干脆不要这个包裹了。我的表现不无浮躁。我应该怎样反思这个举动,怎样三省吾身与加强修养,欢迎读者赐教。

前三门时期的一个重要收信经验,是那个时期的大量读者来信。一个作者会获得许多读者的爱、信、心,中国文学写作人这方面的幸福,全世界无与伦比。这样的幸福也是来自价廉方便的邮政服务。

1983至1987是住虎坊桥作协高知楼时去永安里的大邮局,然后至1999十余年是东四邮局。去邮局的主要任务由发信变为取稿费汇款。

那时的邮汇可能是民间汇款的主要形式,老百姓最多有个活期储蓄折子,加几张定期储蓄存单,只能到开户的人民银行、后来的中国工商银行储蓄所去存款取款。每一步都离不开现金零整货币。而邮局的汇票,竟然能把新疆的或者上海的或者全国各地的文学报刊书籍出版机构的稿费,通过一张小小纸头变成你的凭据,而后你带上随便什么证件,持此凭据,找到投送此小小纸头到你家的邮政点窗口前排上队,通过很简单的手续,张张化成了货真价实的人民币,买成四鲜烤麸、香肠腊味、花生瓜子,一直到天坛衬衫。

后来产生了一个逐渐复杂化的过程,中国好像越来越大了,人丁繁育,金钱往来倍增,经济犯罪开始出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坏事与好事竞相争先。出现了洗钱一词,最初对这样的经济学兼法学名词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洗?用肥皂还是洗衣粉?对证件与手续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了,必须是护照或者身份证。身份证的号码起初是15位、后来是18位数字(含最后符号),记下这18 位数字不简单,好在中间是自己的出生年月日,而且我自以为是记忆力不赖的人,一看到这样的数与号我的血压也疑似升高。

我无话可说,但有微词,有腹诽:既然只承认一两样证件,还要求在汇单上填写“证件名称”干什么呢?更要填写“发证机关”做什么?身份证或护照难道是民间验方,可以由多种多样的人员、机构、传销团伙多渠道发售的吗?邮局与非邮局人士,有谁当真不知道身份证是哪里发的吗?填了那么长的证件号码,而且格式固定,前面6位数字表示住地省份、城市、区县代码,然后是出生年月日,然后是同一辖区的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人氏顺序码,最后2位数字是性别码与校验符。这样周密得风雨不透的码号,一星半点不落地填写上了,还需要说明是什么证件吗?至今我国有这样长长号码严严规则的其他证件吗?还需要查究竟是哪里发出的吗?先进的现代化国际标准的邮政业务,给顾客找那么多互相重叠、唯恐不麻烦死你的手续究竟有什么必要呢?有时小小一张汇单,邮戳黑乎乎、脏乎乎盖得干脆找不到写字的地方。我隐隐感觉,我们的邮政的运数似乎碰到了什么挂碍了?是“夕惕若厉”,还是“潜龙勿用”,还是干脆到了此时,《易经》卦爻添上新口令:“脱裤子放屁”?

但是我仍然喜爱到东四邮局的狭窄而且常常显得拥挤的营业点。那里人气洋溢,那里有许多供顾客使用的物美价廉好使的圆珠笔,靠尼龙绳固定在柜台上。东四是商业区,那里似乎也洋溢着一些货品、服装、玩具、家电用品的气味。那是生活、城市、经济发展、日子红火的气味。那里还常常能听到北京人的多礼的口语,“您啊您”的称谓,“劳驾”与“谢谢”,“麻烦您啦”与“让您费心啦”的感谢词。啦啦啦,哈哈哈,嘞嘞嘞。那里充沛着乐趣。那里的业务员个个麻利快。那里的寄信寄包、买报订报以及汇款取款的人都驾轻就熟,妥当准确,没有一个人拖拖拉拉或者缺心眼子。

我干脆再多说几句东四,我喜欢朝内大街上的永安堂中药铺,它的清谈的草药香味令人安宁和淡定。我喜欢东四东北角的食品店里卖的牛骨油茶、八宝饭和北京果脯。我喜欢来来往往的行人与车辆,它不像西单、王府井那边的生猛与豪雄,也不那么阔绰与洋气,当然,它又从来都不寒酸。1950~1956,我在东四区工作,住北新桥,常常到东四牌楼(后来拆了)吃一毛五一碗的大餛饨。1987~1999,又在朝内北小街一口气住了十二年。对于东四邮局的感情与对于东四风情的认同,与对于改革开放的欢喜,它们是合而为一的幸福指数。

后来我住到了北四环,我常去的是亚运村邮局,它地方宽大,柜台线很长,经常是少半个柜台营业,其余的窗口上挂着“暂停”的招牌。

可以想象,可以回忆,1990年9月22 日,在北京举行第11届亚运会开幕式。那天我也在举行这个开幕式的北京工人体育场,坐在场中的一个马扎上,我欢呼拿着彩旗花环从低空跳伞而降的天兵天将们,我鼓掌欢呼各国运动员的方队,我庆祝了亚运会火炬的点燃……我只是没有想到那时的亚运村需要一个多么大的邮局,以及亚运会结束后,这个邮局的空间会不会一时派不足用场。更想不到2010年以后,1878年开始试办起来的中国现代邮政事业会怎么样发展变化。

亚运村的邮局尤其留下了温馨与亲和,我搬到那边的时候四环路正在抢修,五环路也正在安排开工,每年节假日前后,邮局里大批的民工在那儿汇钱、寄包裹,熙熙攘攘。农民到城市打工,大大改善了农民现金收入的状况,而看到他们拥挤地排着队往老家家属那边寄钱物的时候,我确是感觉良好。我与农村来的家庭服务员也交谈过,她们说,只要允许农民进城打工,农村就不会有人解决不了温饱上的困难。

亚运村邮局里有一位我认定是首席的营业员,她30多岁,面容上透着文雅与和穆,若笑若颦,忽然在为我办理邮汇取款的时候问我,“您,写作?”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什么悄悄话。我也悄悄点点头,笑一笑,她一下子满意地笑了,好像脸上出现了阳光和春天。她的笑容远远比在邮局、在公交车、在商店、甚至在餐馆里看到的所有其他服务员更温馨、单纯、自然、大方,她显然受过良好教育。我觉得惭愧,按习惯我自己说是“斩鬼”,当某种场合被认出是王某的时候,我的感觉并不太好,因为我厌恶的是招摇过市,我讨厌那种说不定需要向人众摆摆手的念头。我不想被一个陌生的,尤其是文雅美貌的女生所辨认;我不是影星歌星,不是刘欢也不是韦唯,他们俩在亚运会开幕式上唱《亚洲雄风》,“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也不是李宁那样的获得多枚金牌的奥运冠军,哪怕是后来一次汉城奥运会上从木马上跌落下来。请给我一次真正的辉煌,然后我可以下落到我所原本不希望下落的去处。

我从服务牌上看到可爱的营业员名叫苏霞。以后的状况发展到了,只要是我去,只要是我填写了汇单背面的一些项目,我根本不需要拿出证件原件来。而且,我学着邮政工作人员的样儿,证件名称中填一个“身”字,发证单位最多填上“东城”,代表北京市东城区公安分局。总之不论碰到什么问题,苏霞同志都帮助我解决做好。去亚运村邮局办事,愈加令我快乐温暖,比温馨又升高了摄氏8度,譬如温馨时是17度,温暖时是25度。

虽然对邮政服务的复杂化有些微词,但是苏霞的笑容令我温暖。笑容?非常见人,见教育,见文明,见质素。过犹不及,笑大发了傻,愣愣磕磕。不及了,酸,装猫儿。而苏霞的笑容恰到好处,亚运村邮电局对于我,它正是北京市邮政的一个暖暖的笑容。

有一次苏霞办理业务时多找给我10块钱,我当然实时退还给了她。笑容与亲和感也有它们的问题,财务不需要微笑,财务需要的是冷冷的准确计算。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首席邮政员也未必需要那样美好的笑颜,更重要的仍然是符合严格的要领的服务,服务需要人性化,也需要程序化规范化。她脸红了,我也觉得活活斩了鬼。后来,说是她调动到东四邮局去了。这与多找10元无关,那是自然。我觉得不无怅惘。我一直决心去一趟我所熟悉的东四邮局,去看看她,然后八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见过她。她已经退休了,我以为。顺致我最诚挚的祝福。

亚运村邮电局对我还有一个不同之处,那时遇到所谓大额汇款,所谓包裹通知单,都需要先进入邮局内部,窗口后方,从严办理预审手续,领到正式文书以后,才能再出来,到柜台窗口前排队等候处理。我有多次进入此局后方办公区的经验,经验可喜,感受欣然:集集散散,来来往往,捡起放下,装载上车,停车卸货,都动人。它很少说话,它做着一整套主与客、得与失、送与收、财与物、体力脑力、人脑电脑、彼此内外的运作,它似乎在体会着什么总结着什么蕴藏着什么深刻的道理。邮何言哉,邮岂有言?四方通焉,八面喜焉,亲人亲焉,友人友矣。

不管苏霞在不在,亚运村邮局是我的一个邮局,我喜爱它更熟悉它,它是我的老朋友,是我的一个念想。

20世纪末,有一次我得到了一张两三千块钱的稿费汇单,我正好从和平西桥路过,看到那里有一个邮政点就去取款。网络已经进入了我们的生活,改变了生活。邮政业务已经进步多了,不管你的邮址属于哪个小小社区,只要是在北京,你可以在任何一个邮政点兑现领取。后来则是在外地也可以领取,电脑发达,网络全覆盖,使邮政服务互相流通,不受分割局限,全国一盘棋,人类共同体。我这次去到和平西桥邮政点,却想不到邮局说是没有这么多钱。天啊,那时北京工薪人员出门身上带着万八千块钱,并不稀罕啊!3000块,一个小小邮局居然不趁!我太奇怪了,奇怪了许久,终于感觉到,手机的应用,从大约20年前开始,正在取代传统的邮政,从大哥大到BP机,再到噌地遍地开花了的手机,支付宝、零钱包、红包、绑卡,然后书信呀,挂号呀,电报呀,长途电话的昂贵与复杂呀,电信局呀,都已经没有往日的光辉而走向黄昏了。我的天!

1958年.我在门头沟郊区劳动的时候,每与家人通一封信,一个来回大约是5~6天。1980年我在美国参加爱荷华大学的作家活动,与北京家人来往一个回合的信件,大约需要10天。而有了手机信息、紧接着是有了微信以后,随时可以交流沟通,长途电话的奢侈感、敬畏感、打越洋长途时的心跳加速感,随之消散,再消散了。

五年前我又继续往北,搬家搬到五环了。这里的邮局开始使我感到了萧条。窗口的顾客寥寥无几。超过万元的邮汇要先电话约好再兑取,而你按它们公示说明的电话号拨去,常常是响起铃来了无人接听。下班前一个多小时,营业窗口已经取不出款来了,服务人员显得猥琐、败兴、懒洋洋、晦气。我终于觉察到了信息技术的日新月异,正使历时140年的中国(开始叫大清国)邮政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局。

联想起我在秦皇岛邮储支行取汇的经验,同样是接近下班了,窗口没有现款了,看到本人成熟老迈的样子,拆东墙补西墙,他们给我付了汇,乡下人,好说话呀。

终于,2017年初夏,我嘗到邮政变局的某些滋味。一次取款时候,服务窗口营业员告诉我,汇款取款,已经从一般邮政服务划归邮政储蓄银行办理了。

天!本来邮汇在窗口办清清爽爽,简简单单,不排队的话,两三分钟了事。现在呢,银行是怎么个规矩我还能不晓得?哪怕只存取五毛,身份证原件,正反面就地双双拷贝,然后是一道道手续一道道山,翻山越岭,再考虑能不能上前线。第一次从同一邮局同一营业厅里,从原来领汇兑的综合服务窗口,被迫离开,像弃儿或刚刚离异的配偶似的不得不离开邮政界进入邮储界。排上队,送上了汇票,立即被抛了出来,原因是用圆珠笔填写的不行,要我用碳素笔再填一遍。二是身份证也随即被扔了出来,因为我的身份证放在一个塑料夹子里,他们要求我把身份证从夹子中取出来,他三四十岁,我80多岁,他不能帮我取出身份证来?然后他眼不像眼,鼻不像鼻地说是,他这边的复印机坏了,他需要到另一边去复印我的证件去。于是他走远了,走出我的视野,也证明了我的视力的进一步下行。我还感觉到,五环外的邮政人员,不习惯说一些礼貌用语:你好,谢谢,对不起,再见。应该再加上南国风的“冇意思”。

如此这般,邮汇业务转入邮储,这本来就让我反感。邮汇双方是活人对活人,它用的是邮政的密密麻麻的网点,它靠的是人对人的直接互动互察与互相监督,它的手续相对简单,这样,它才有理由收取汇款钱数的百分之一,这个标准比银行的转账昂贵得多得无比大,因为银行转账是免费的,N:0=∞。

从第一秒钟起,我就对我们的亲爱的温馨的邮政汇款服务的变化感到狐疑。

而且在2017年我在邮政汇款上算是活见了鬼!收到福建一个刊物汇给我的稿费,3500多元,这一笔收入在近年的邮汇当中算是比较大笔的。我在五环外的懒洋洋邮储营业窗口,交上身份证、汇票,小哥们儿作了各种周详的操作之后,又跑得远远地找领导去了,虽然电脑没坏,他还是跑到视力的红线底线上去了,位于可见与不可见之间,他显然找了领导,找了其他同仁,然后几个人去了已经停办汇兑业务的邮政老窗口那边,看来要找离婚不久的老配偶进一步深化探讨,看来我的稿费带来了新挑战。嘤嘤叽叽嘀嘀,果然碰到了怪事。然后小哥过来皱皱眉,对我说了一些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到。按说我王某人的老脸就算不赖了,在阎王不叫自己去的84岁,平均每天走8363步,夏季海上游泳平均每天800米,泳装照上不但有那么凸显的肱二头肌,而且腹部的六块肌肉赫然在目,以至朋友们扬言要组织核查,调查我的涉嫌PS了普京总统或施瓦辛格的肌肉照片事宜。但是,悲哀的是,三年多来,我的听力功能性下行,通俗地说,敏感的喜欢音乐的王蒙,正在不慌不忙地靠近一个亲切踏实安稳的“聋”字。

听力下降给了我立于不败之地的理由,我对这个营业员严肃地说:“对不起,您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的话产生了应有的小度施压结果,他服务态度好也罢,差也罢,无法不承认窗口站着一位比他爷爷年龄更大的老者。他提高了声音也加强了认真度,脸上略生礼貌之意,吐字分明地说:“你的汇单号错了,电脑里没有这张汇单,我们不能付给您这笔汇款……”他指着汇票右上角的一串数字,告诉我这叫作汇票号,现在的问题是将此号输入到电脑里,反馈除了“无”,即不存在以外,其他也就都是无与不存在,一无百无,一了百了,一错到底。

“怎么办呢?”我问道。

“怎么办,怎么办?”唉唉,他好像也不知道怎么办。可以判断,此位朋友进入邮储行当以来,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怪事。也许,自从140年前中国有了邮政以来,发生投递了汇票、汇票上的号码却是错的,这样的事端,绝无仅有。

小哥心不在焉,口齿不清地告诉我,这张汇款通知单,是酒仙桥邮局网点发出的,邮汇号也是他们打印的,而五环这个与他们邮储同在一起营业的邮政网点,只是投递者,投递者并不知道那个号怎么来的怎么错的,错号对号他们都必须投递,他们没有任何责任,而此北五环外的邮储支行,是从非银行客王某的手里看到这张通知单的,他们的责任是核查通知单是否属实。现在,经过20分钟的查证,经过与邮政投递方的核对,证明此单并非前来取款的老者伪造,他们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们是毫无责任,也就无责任意识,也无须负责回应。他旁观地、距离遥遥地建议:“你或者也许要不可以去酒仙桥邮局查核一下,看他们是不是能够纠正,看他们能不能重新打印投递一次汇单。”

我完全不明白这个过程,这个手续,这个节骨眼上,到底应该做什么。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这张邮政汇单是怎么回事,它到底算什么,为什么会是错的?我问不出个一二三来。窗口营业员很忙,他需要接待下一位领了票、苦苦等待着的客户,如果我再提问题,不仅小哥会不高兴,下一位下两位下N位客户都会不高兴。我走投无路。

我们的邮局到底是怎么了啊?我抱怨了一句,走出来了。遇到这种具体而微的事情,我完全反应不过来。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满足。我意识到,我缺少了点什么。他们都是邮政啊,收到汇单却取不出钱来,责任在他们啊,他们应该负责处理这张号码错误的汇票啊,他们应该向我致歉,至少说一句“不好意思”,再详细地配合我的回溯、核查、弥补的要求呀。现在的一些人,为什么越是强调问责,越是致力于免责呢?如果谁都不负责,好了,干脆我写一份奇葩检讨!

不怪他们了吧,也许邮件百倍减少了?也许包裹与特快专递业务被网售快递业的发展冲了?而邮汇业又被先进免费的银行汇兑所甩到一边。更不要说电报长话之类的了,当年西长安街电报大楼的落成是一大喜事呀,电报大楼的钟声是新中国与北京市的象征。现在呢,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一位老电报人感慨万端地在2017年大楼营业厅关闭前,花了9.5元给自己拍了份电报做纪念。

我感到的是精疲力竭,3天后,我委托我有幸得到的一位助手,到一个更大的邮政与邮储营业所去。他到了万寿路,我由于听不清说不清弄不清就里,助手对我的话也是半信半疑,他和我都认为找一个规模大而且先据要津的营业点,一切应该会迎刃而解。

他在人多业务强,态度良好,服务精到,非同寻常的万寿路这个地方,用了一个半小时,领票、等叫、上窗、查核、见鬼、出来领导、讨论切磋……经过与五环点邮储工作人员作过的同样的多方检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汇票号码错误,取不出款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责任心好多了,他们的一位负责人电话打到酒仙桥,经过酒仙桥的工作人员查核,证明确实有误,他们答应几天后再次把号码正确的邮汇通知单投递到我家,邮政嘛,通向千家万户。等待同一张汇票的第2张汇款通知单也不无麻烦,我们的小区共7座公寓楼,每幢楼25~27层,现在这种小区的邮递员已经很少去被投递户的单元房家门,而是多半投放到一楼的各户邮箱中,遇到挂号等情,邮递员想找到收件人也非易事,生活、衣食住行、門户联络,皆有不同,一切均已突飞猛进,想起来当年邮递员送信送报到手的日子,也已经显得相当遥远了。

五六天后,总算通知单到手,这张通知单又是命途多蹇,先是批上了送东坝河局,然后东局批上“不在我局,改送X局”,如此这般,越来越乱……我又请助手去领取,不可思议的是,明明右上角汇票号码处打印着赫然的崭新的改正后的14位阿拉伯数字,下边一行则是叫作“标志码”的3位数字,仍然在各邮储银行窗口电脑中呈现出“您的汇票号码是空号”的显示。叫人欲哭无泪哟。

与此同时,由于有一张大报要给我发稿费,我向他们领导提出了转账网汇的愿望,我相信从网上汇过来,只需要几分钟,而且不需要支付汇费。想不到这也被拒绝了,说是该报纸的财务处坚持认定必须邮汇,因为邮汇他们可以成批送到熟悉的邮局,而且立时逐一得到汇兑的收据,等等。有些服务者事事都是从我怎样更方便地服务你出发的,他们不大考虑被服务的你是不是由于对方的服务方式的古老与驾轻就熟,或者突然改戏,而绝对地变得大大不方便了。

经过我自己的钻研,发现所有的网汇,在“境内电子回单”的下部,出现的字样是:“重要提示:本回单不作为收款方发货依据,并请勿重复记账。”再往下最后一行字迹是“手机银行汇款,免收手续费”字样。

当然,这也是为了网售服务业的安全保证。我想其含意是经营网售的商家,不必因对方发来了回单就发货,必须从账户的明细里查收到顾客的汇款才算数。因回单而发货,不行,并没有说不能证明已汇出啊,如果什么都不能以回单证明,还要回单做什么呢?而一切财务的收支,怎么能不留下明确可靠的票据呢?虽说财会不是我的长项,我怎么觉得也还没有太糊涂,怎么堂堂大报会拒绝网汇,只守着名存实亡的变了味儿的邮汇呢?

天啊,我写来写去写成了财经小说了。我没有露怯丢人吗?无怪乎《人民文学》杂志的近年责任编辑封了我一个“可以开发新领域的青年作者”帽子呢。

这样,邮汇云云,使我的神经受了刺激,连吃时髦的褪黑素都平息不了自己的神经了。我完全无奈。我还想到两湖籍人氏偏偏要把无“奈”,读成无“赖”。“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锄豆,养鸡,剥莲子;没有网络,没有汇款,也还没有用邮票的邮局,前现代的词人辛稼轩是多么幸福啊。

倒也不恶,我正在经历历史大变迁中的生活小故事,我感觉到一篇非虚构小说的16磅保龄球正挡也挡不住地向我的一批球柱冲滚而来,噼里啪啦,也许一击全中,得30分,为了这30分,球柱们必须全部倒地。过一天我与助手再次远征酒仙桥,真想知道还会出什么情节。经过顽强打问,负责汇兑数据的一位资深工作人员终于出现,听了我们的哀哀申诉后,开始他不信,后来查核一回,果然汇票号码再次错误。快下班了,资深业务员显出不快但绝不歉疚的强悍神色,再重新打印与发出通知单。亲手将第3张通知单发到我们手里,对我等“这次的号是否正确”的提问,不予置理。他的脸是孔子讲的“色难”的标本。营业厅西面的邮储部分,已经停止放人进去,我们说了些请求的话,又等了半个多小时,在天色昏暗、正门紧闭、顾客即将散尽、清洁工开始保洁揩拭清扫以后,总算领出了3500元。想想自己没有像民工那样拼死拼活就获得了额外的报酬,不免惭愧不已。一路未出现预料的堵车,令人觉得庆幸。有志者事竟成,为邮政邮储与我的坚决干杯。

为什么这位朋友,死活不说一句“对不起”呢?改革开放开始时期推广的礼貌用语,忘光了?

事后仍然唏嘘不已。遥想当年,1878年7月,我国第一套邮票——大龙邮票由天津海关邮局发行。1896年(光绪二十二年),光绪批准开办大清邮政,由总税务司英人R·赫德创办,一切仿照英国成规。然后是民国时期,大清邮政过渡到中华邮政。我的民国生活经验早就告诉我,那时银行、邮政、铁路和稀少的民航行当是全国最洋气、最牛×、待遇最优厚、最受人艳羡的顶级行业,也是管理最好,信誉斐然的高尚职业。到了1949年后,中国邮政更是焕然一新,他们提供的是阳光和喜讯,是鼓舞和动力,是全国人民大团结,是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啊哈,地上开红花啊哈。改革开放以后,邮储出现,充分发挥了全国5 万多个邮局、4 万多个邮储网点的密布优势,尤其是为农民工服务的效能……这是多么货真价实的为人民服务,以人民为中心。如此这般,怎么搞的,让我碰到了一回这样糟糕的事故?邮政不再辉煌了?如果没有我的特殊条件与钢铁意志,3500元就这样孤悬云端,叫你望眼欲穿,叫你到处碰壁,叫你一错再错,叫你无赖无奈?发展离不开革新,革新离不开取代,“取”上的欣欣向荣,被“代”下去的闷闷不乐,奄奄一息?不,不至于的,邮政有那么强的实力与队伍,有那么纯熟的经验与专业,有那么多业务的开拓与目标……

不久,在一次活动中我有缘见到中国邮政集团总公司的领导,他告知了我许多邮政事业创新发展开拓进取的故事,使我快乐,并且反思自身的脆弱与浅薄狭隘。

同时我也寄希望于媒体与全社会,在网络时代,在互联网+时代,他们也应该推动各类汇兑业务的现代化简捷化标准化。相信邮政邮储也会调整自己的汇兑业务,银行业也完全可以满足借贷支付方的票据要求,提供不弱于邮汇的财务票据。那么,那些非常及时、非常先进、毫不迟疑地报道着中国的手机行业、网络行业,包括财务管理新貌的媒体报刊,他们自己的财务部门想来应该无甚困难地采取最简便、最及时、最少风险、最合法、最有利于收方付方,也最有利于防止洗钱、纳税掌控等国家利益保护的转账汇款方法,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小技术小手段的问题,而是一个时代发展与进化的问题。

到了2018 年,我来到了海淀区最北部的上庄镇,顺便也取一点点邮汇。这里有翠湖湿地,这里有稻香湖风景区,这里有曹氏(雪芹)风筝坊,这里有东岳庙。虽然庙宇建筑破旧,杂草野花,但它的主体结构依然完整屹立。人们说,这个东岳庙,康熙年间,曾经由纳兰明珠牵头重修,这里供奉过纳兰词人的神主牌位。另外就在近处还修建了纳兰纪念馆。一位曹雪芹,一位纳兰性德,都在这里留下痕迹,而且是北京罕见的湿地湖泊区。

走在海淀与昌平两区间的沙阳路上,导航告诉我,这里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邮储银行。银行对面是专做皮皮虾的小餐馆,受到网民一致好评。我到了这里,看到四白落地的新粉刷过的墙壁,整齐而且油漆鲜艳的门窗,初冬阳光,干净而且疏朗的大厅。既不拥挤也不冷落的顾客,他们都穿得整洁入时。我当时判定,这是刚刚建立的支行。我去取几十元的小钱,营业员的笑容甚至使我觉得受宠若惊,使我对海淀与昌平的居民非常看好。看来六环这边的服务态度反而更好。我正好拿着小小汇单,取出来了人民币,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一句:“您这儿能办手机邮储银行吗?”

“能啊!”

她的笑容使我不仅想起了苏霞,也想起了孔子,还想起了《红楼梦》与纳兰性德的词。莫非这里仍然是文脉幽幽,老北京遗韵悠悠楚楚?是孔子提出来“色难”的命题,孔圣人认为,仅仅尽到赡养的义务还不能算是尽了孝道,孝与仁,都需要有好的容色与态度。睹色知文,我们应该乐观自信。孔子还说了礼失求诸野,《汉书》如是说。

我鼓起勇气问:“为了开通手机邮储,需要存下多少银钱呢?”

“这个这个……”她一怔,然后笑了,她说:“没有这方面的规定,您一分不存也没有关系。”

“那、那、那我能不能给自己建立一个手机邮储银行?这个呢……“直到此时,我还有些将信将疑,吞吞吐吐,诚惶诚恐,惭愧斩鬼。

于是支行的平易文雅愉快的负责人将我带到营业厅安宁的一角,开始对我进行个别辅导。我的手机上出现了邮储邮政的标志,绿色象征着和平与发展,清洁与纯正。左方是“中”字图案,右方线路像祥云,像波涛,像网络,像传书的鸿雁,也像抽象而且底蕴深厚的数学与天命符号。我也明白了邮储的英语缩写,PSBC。BC是BANK OF CHINA,我们则开玩笑说两个英语字母可能读成“不存”,“不存”也竭诚服务。邮储的心胸是多么辽阔广大! PS则可以是指邮政商店,同时这两个字母连续在一起,其含意与随心处理图片的缩写同样的PS相通。

由于我已经具有一点用手机银行的经验,行长的指导我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耄耋老朽的摩登伶俐直至凌厉,受到了行长的夸奖,我满意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很快得到了使用邮储手机银行的机会,易如反掌,点开手机屏幕上美丽的邮标,点“全部”,更可以直接点“邮政汇款”、登录密码,在“按地址汇”与“按密码汇”二者之中选择前者,再登上汇票号14位数字、标示号3位数字,钱数例如85.20,再确认一次,齐活、到账。快得你产生疑心,查来查去没有1分钱的差错,没有1秒钟的误差。

然后再选转账汇款点击,对方,就是俺方,姓名、卡号、开户行、身份证号,确认,本人手机号、等待验证码,60秒、58秒、49秒,别着急,直到只剩36秒的时候,手机上方边缘出现了验证码,复制,再按“下一步”,实时到账,进入你的最常使用的卡存了。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取汇何须排大队,键敲自有清明章。敲鍵的感觉如同弹钢琴小品《少女的祈祷》。我反思而且自责,世界就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技术与设备在变化,方式在变化,习惯在改变,所有的日子,所有的现代化,所有的新技术,都来吧,都来吧!略遇不便就那样牢骚满腹,怨邮尤行,这样的人怎么进入现代化?怎么接受科学技术与其他各方面的创新突破武装?怎么前进勇往?对不起了,亲爱的邮政事业,邮递邮储邮事邮航!

乐极生悲,月盈则亏,经过几次以分钟计算的操作取汇转账业务后,处于现代化升温的狂喜中的我,突然,一次坐在交通工具上办理手机邮储业务,在顺利获得兑付以后,往自己的卡上转账时错按了汇出键,然后将错就错,选择了按密码汇出,在收款人空格里填写了卡号。如此这般,本人进入老年痴呆加浅薄浮躁状态,上千元钱汇到不知天上的哪片云彩、地上的哪个蚁穴、人间的哪个箱包里去了。此次汇出,还缴纳了汇费10余元,并再次产生了对邮局的困惑,明明你也是银行,而虽然几经周折,我不是不知道现在银行汇转,不收费用,你打着邮政的旗号,为什么又百分之一地收起费来了呢?

过了一周。我的常用卡没有收到这笔款子,但邮储的储蓄中已无原款。在打开手机上的邮储标志时,看到了转账汇款栏目左下方的现成的我的卡号,说明经过几次往这个方向转汇后,智能软件已经为我做好了准备,等待我一旦有了收入,往同一个方向转账,自是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我果然是自找麻烦,找邮储的麻烦,找银行的麻烦。

于是又出现在文化底蕴丰厚的上庄,曹公纳兰公保佑!在下王蒙向你们致敬!向建立与发展了中国邮政事业的祖先致敬!小龙虾馆子对面,出现在干净爽朗的沙阳路邮储行里,但是这一天人员爆棚,说是这一周是发放各种费用特别是老年人补贴的时间段。据我所知,城区的老年人的补贴是由农商银行发放的,那么这边的依靠邮储,可能与这里是农业人口区域有关,我明白了,为什么靠近六环的地区,重新让人感到了老北京的文明。求诸野好,中国永远是礼义之邦!

又是人家的行长,以更加专注的态度倾听了我的申诉,脸上显出了同情而不是厌倦也绝非麻木的神色,然后采取了一切办法。先是问我错汇的汇票号,我打开手机上天入地的搜查,找不到。又帮我查手机短信的通知信息的组信,其中有各种验证码,有大风降温暴雨空气污染蓝黄与极少数红色预报,有各种商务广告,也有邮储信息,只是没有汇票号,我甚至怀疑是我自己拒绝了那又长又笨的14位数字的汇票号,要不就是发来号后我看着啰嗦,干脆毫不心痛地删掉了。

行长既表达了体贴理解,表现了适当的忧虑与责任感,也表示了乐观自信,说是虽然她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但是她百分百地相信银行软件不可能使哪怕一分一厘钱失踪失联风化蒸发。她又拿上原来的汇款通知单到营业窗口的电脑上查究,上穷碧落下黄泉,搜了再搜,索了再索。然后她打电话,找银行总部,找软件顾问,找专家,找设计师工程师监护师运行师,找总公司技术部门,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把全部注意力倾注在老王身上了。

我则不再能够等待,我还有约定的接受采访事务。我只好告辞,不是我而是行长显出了失望的表情,我给她留了几个电话,我心里已经做好难得糊涂、随他去吧的准备,我甚至想这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美国前不久还在任上的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有一句名言,我常常在凤凰卫视上读到它:“所有的故事,都是好故事。”我不知道他说此话的背景与原旨,反正从文学的意义上看它是完全正确的。悲哀的故事有时比快乐的故事更感人,崩盘的故事有时候比暴发的故事更震撼。不用说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永远比不上孔雀东南飞、陆游与唐琬的钗头凤,罗密欧跟朱丽叶的故事,更能令你热泪横流。我在想,一篇关于汇兑到天幕之外的版税故事,说不定能引起读者的兴趣,现代化、数字化,中兴、华为、苹果、乔布斯、比尔·盖茨,扰乱了耄耋的平静,对于现代化,要且行且珍惜且回首且拭泪且抱怨,这样更时髦更福柯也更有文学性,也更能接上卓别林的传统,吃着西瓜,表现摩登时代。

这时,行长的短信来了。她说找到了电脑师,她告诉我,1登录、2 我的、3设置、 4 日志、5 查询、6 设定交易日期、7查询、8明细、9下箭头、10查看汇票号码。我第一步,不是操作,而是转入收藏。信息时代,谁也不是善茬儿。

号码出来了,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它是18200197353055。这就是天机,这就是科学技术,这就是财产,这就是正道,这就是秩序,这就是效果,这就是现代奏鸣曲的漂亮的乐谱,这就是神功元气八卦阴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易如反掌,手到擒来。

乖乖地按程序执行,不允许丝毫误差,点滴皆准,畅通无阻,该出现什么出现什么,该点击什么点击什么,按号找钱,安然无恙,静静等候,冷冷一笑,底下就是俺的行云流水,清楚明白了,点击“退款”,缴纳手续费2元,款项光速回到邮储原点,回到转账汇款栏目,点击左下已经预备好了的卡号地址,手机号验证码,大功告成,皆大欢喜。

没有多少书信了,不大会再有《报任安书》《李陵答苏武书》还有《与山巨源绝交书》,多数文章也不再有原稿。今后,送红包的包儿的鲜红色也很难当真看到了,钞票也越来越少见。于是最重要的是程序,第一是程序,第二是程序,第三是程序。程序就是生活,就是財富,就是才华,就是诀窍。

我向行长致谢,再致谢。她表示这是她们的工作,是她们的责任,她感谢是俺扩展了她的业务视野。多么好的行长,多么好的邮储,多么好的邮政啊。我说,你们虽然是新开的支行,你们的工作非常出色。她说,不,支行已经营业两年了,只是最近又粉刷了一下,她们愿意保持清洁与新鲜明快。

我受到了教育,虽然八十有五,活一天,也必须保持清洁新鲜明快,没商量。

后来她留下了她的手机号与姓名,她说她叫陶潜。大惊。感奋不已。天乎天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好读书不求甚解?反正不能弄错一点程序,谁弄错谁责任自理,费用自负。晋人看到的桃花源里,也会出现现代化的全面小康,洞庭湖边,武陵山下,桃源市的市民,也一人一部手机。不妨怀念一下什么程序也没有的日子,尤其是小说人,我们做不好也用不好互联网+,就让我们含泪而笑而涂鸦换汇吧,我们总还要多多学习一点什么。还有呢?

王蒙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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