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备
(西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四川成都 610041)
2018年1月31日上午,当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抗日老战士口述史资料抢救整理”课题组前来采访的时候,95岁的老兵史泽华已经无法与课题组正常交流。[1]同样的故事,也曾经发生在中国传媒大学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崔永元由此感慨,“做口述史就是在与时间赛跑。”
口述历史(Oral history)是以录音访谈的方式搜集口传记忆以及具有历史意义的个人观点。[2]口述历史可以改变历史本身的焦点,开辟新的研究领域。在书写历史的过程中,它通过创造和亲历历史的人们自己的语言,让他们重归中心地带。[3]口述史能够更加公平地重构过去,突破了传统史学的局限,很快被广泛地应用到了社会学、民族学、新闻学、文学、艺术等多学科领域。[4]在我国,口述史研究方兴未艾。
现代意义上的口述史,诞生的标志是1948年内文斯创建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距今已经有60年。如果以1978年《过去的声音——口述历史》的出版为现代口述史成熟的一个标志的话,时间刚好40年。此时对口述史的研究现状进行回顾,具有特殊意义。始于1991年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是我国哲学社会科学与人文学科领域资助力度最大、级别最高的项目,代表了我国人文社科研究的水平,是衡量个人、机构、区域科研实力的一项重要指标。[5]此外,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某一领域研究的现状、特征及趋势。[6]因此,本文以历年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口述史项目为研究对象,以此角度管窥我国口述史研究的现状,反思其成败得失,并提出建议。
口述史是一门学科,还是一种研究方法,抑或指的是史料?目前可谓众说纷纭。[7]本文不对此进行专门探讨,而是将标题中含有“口述”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列入考察范围。
本文的数据,来源于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项目数据库、全国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网站和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网站。
在全国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办公室项目数据库里,在项目名称中输入“口述”,不限制项目类别、学科分类和立项时间等附加条件进行检索。全国艺术科学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的网站上,列出了从1983年到2017年的课题目录。目录中,包含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点项目、一般项目、青年项目、西部项目以及文化部文化艺术研究项目。本项研究排除了文化部文化艺术研究项目。全国教育科学规划课题目录中包括了从2001年度到2017年度的国家课题与教育部课题。本文排除了教育部课题。经过去重,共有97条记录。数据获取时间截至2018年9月22日。
将记录导入Excel,从立项年度与数量、立项地区、立项学科以及研究内容等方面展开分析和研究。
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口述史在我国蓬勃发展,逐渐成为显学。[8]国家社科基金在其前几年里,并没有出现口述史项目。首项口述史课题,是1996年的“二十世纪下半期中国农民的社会生活(口述)”。此后长达十年,口述史立项数量屈指可数。这一状况,在近几年有所改变。2011年,“中国木版年画数据库建设及口述史方法论再研究”获批国家社科重大项目,实现了口述史项目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上零的突破。2012年,口述史在国家社科基金中的立项数量首次超过10项。2013年,立项数量为15项,达到历史最高值。
从表1可见,国家社科基金支持力度不断增大,口述史立项数量逐渐增多。不难想象,这对于我国口述史研究的发展会有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
表1 国家社科基金历年口述史研究课题
从地区分布上看,历年来口述史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省(自治区、直辖市)有27个,仅重庆、山东、安徽和宁夏(不含中国香港、中国澳门和中国台湾)不在名单之列。
在覆盖范围广泛的同时,口述史项目的立项也呈现出地域分布差异较大的特点。立项数量第一位的是北京市,立项比例占了总数的五分之一,远远超过其他省(自治区、直辖市),反映出在口述史研究方面,北京市的实力强劲。此前有学者提出,北京是我国大陆口述史研究实力最强、优势最明显的区域。[9]立项数量从一个侧面对此予以了印证。紧随其后的几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比如贵州、湖北、陕西、天津,也有多项口述史项目立项,表明这些区域的口述史研究也实力不俗。通常来看,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科研实力也较强。不过,从口述史研究的立项方面来看,似乎二者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重庆、山东、安徽三地,没有口述史项目就是例子。
表2 口述史立项项目地区分布
根据“四大板块”,即东部(10省市)、西部(12省区市)、中部(6省)和东北(3省)的划分,东部和西部获得的立项数量占到了主导地位,两地所获项目占总量近80%。东部地区,科技教育实力强劲,立项数量第一,并不出人意料。而西部地区有众多项目立项,显然与国家社科基金专门设立了西部项目密切相关。在其35个项目当中,西部项目有16项,几乎占到了一半。
表3 口述史立项项目地区分布
包括艺术学、教育学和军事学在内,国家社科基金目前设置了26个学科类别。不算军事学(数据无法获得)在内,截至目前,已经有17个学科类别的口述史项目获得立项,学科覆盖范围较广,但还有30%的学科没有口述史项目。
表4 口述史立项项目学科分布
学科之间项目分布严重失衡。艺术学立项数量28项,占了总量的29.8%,遥遥领先于其他学科。民族问题研究、图书馆、情报与文献学、中国文学、新闻学与传播学立项数量处于第二梯队。教育学、中国历史、宗教学、党史·党建和社会学也有一些项目立项。法学、国际问题研究等学科类别立项数量较少。此外,不包括军事学在内,尚有8个学科没有口述史项目立项。
统计显示,口述史早已突破史学的范畴,成为众多学科类别的研究领域或者采用的研究方法。
这些项目,根据其研究重点的不同,可以分为专题(现象)型、人物型和事件型三种类别。专题(现象)型是指以某一类社会、经济、文化等现象为主的口述史项目,比如“高能源社会背景下国家能源基地的煤炭采掘与环境灾难的口述史研究”“陕西当代道教口述史料整理与研究”。有明确访谈对象的项目为人物型项目,比如“中国当代新闻界人物的口述史研究”“新中国民办教师口述史研究”,等等。有明确事件的项目为事件型项目,比如“新疆兵团军垦口述史抢救性发掘与整理”,等等。统计显示,专题型项目55项,占据主导地位;人物型项目和事件型项目分别为36项和6项。
在专题型项目中,文化教育类16项,民族问题研究、艺术各有15项,三者几乎并驾齐驱,是专题型项目的重中之重;口述史理论(3项)、马列·科社与党史·党建(3项)和其他(3项)相对较少。需要说明的是,由于分类的排他性原则,每个项目只能列入一个类目,因此这里的分类,存在一定的主观性。比如,“口述史视野下的裕固族文化变迁研究”既可以属于民族问题研究,也可以归为文化教育类,笔者在此将其归为后者。
在文化教育类口述史项目中,属于文化类的项目有13项,诸如“民族文化变迁研究”“少数民族体育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道教口述史料整理与研究”“语言学口述历史研究”,等等,占据主导地位;教育类项目3项,分别是“制度变迁与知识生产:以北京为中心的当代中国教育学口述史研究”“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乡村教育变迁的口述史(1976-2017)”“新中国西部高等教育口述史研究”。
在15项民族问题研究项目中,3项不涉及具体的少数民族,另外12个项目,涉及11个少数民族,其中土家族有2项,即“土家族口述史研究”“土家族濒危口述史料的征编与研究”;此外,赫哲族、苗族、黎族、藏族、柯尔克孜族、彝族、京族、蒙古族、满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各1项。
此前研究发现,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主要关注几大少数民族,对于人口较少民族鲜有涉及。[10]本研究表明,这些口述史项目的关注点与各民族的人口多少,并无直接联系。同时,有40多个少数民族尚无相关口述史项目,值得重视。
艺术学门类下设一级学科5个,分别为:艺术学理论、音乐与舞蹈学、戏剧与影视学、美术学和设计学。[11]本项研究发现,在艺术学基金立项的口述史项目中,同样存在冷热不均的现象:戏剧与影视学(6项)高居榜首,音乐与舞蹈学(5项)紧随其后,美术(3项)位居第3,艺术学理论(1项)位居最末,设计学则没有口述史项目。显然,艺术学门类下各个学科之间,炎凉大不一样。
3项口述史理论项目中,有两项是对西方口述史学的研究介绍,分别为:“美国现代口述史学研究”、“‘希罗多德’与‘口述历史研究’”。有学者认为,我国口述史理论薄弱,仍然处于引介西方口述史理论的阶段。[12]从国家社科基金中的口述史项目来看,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印证。
内文斯及其同事一开始从事口述史活动时,把名人、要人作为其重点访谈对象。国家社科项目中的口述史课题,也呈现出这个特点。访谈对象以人物为主的这些口述史项目中,有14项是关于传承人的研究,12项关于文化行业精英的研究,广义上看,这26项研究都是针对文化精英的研究,占总量的72.2%。
14项传承人的研究,其访谈对象为:贵州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西藏传统戏剧阿吉拉姆艺人、苗族史诗《亚鲁王》传承人东郎、中国海峡两岸民间缠花艺术传承人群、内蒙古民间剪纸高龄传承人、青海民间传统手工技艺传承人、口述史诗《玛纳斯》传承人、赫哲族伊玛堪传承人、中国民间工艺美术传承人、武陵山土家族民间美术传承人、西北地区传统女红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赣闽粤边区客家民间美术传承人、浙江省戏曲传承人、东北世居民族萨满文化传承人。
访谈对象为文化精英人物的项目有12项,分别是:武术家、当代杰出新闻学者、中国当代新闻界人物、中国出版人、百位文艺家、中国电影编剧、经典电视剧主创者、中国电影人、辽宁艺术名家、中国动画电影人、新中国连环画创作人和天津曲艺老艺人。
此外,关注普通人的口述史项目有10项,其访谈对象具体为:新中国民办教师、援藏者、新中国新疆族际通婚家庭、20世纪下半期中国农民、新疆“9·25”起义现存留疆官兵及其亲属、中国抗日老战士、抗战14年日本老兵、远征军幸存老兵、流动族群中的妇女、“井冈儿女”。
显然,已经立项的口述史项目,虽然也将视线转向到普通大众,但是总体上,在听取底层的声音方面还存在很大的提升空间。
历史事件口述史项目,数量不多,涉及的事件有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新疆兵团军垦、唐山大地震、中国农民对逃亡途中日本“满洲移民”的救济和云贵高原农田水利建设。
总体上看,国家社科基金支持力度不断加大,口述史立项数量逐渐增多,对于推动我国口述史研究的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在研究内容方面,文化教育、民族问题研究和艺术是专题型项目中的重中之重;访谈对象以文化精英为主,同时视线开始转向到普通大众。与此同时,还存在一些问题:支持力度有待加强,口述史项目在地域、学科和民族的分布上并不平衡,对普通人和重大历史事件的关注不足以及口述史理论研究还很薄弱等。
建议一:国家社科基金继续加强支持力度
口述历史向民众敞开了大门,并且在复原历史方面有独特价值。即便如此,2000年之前,在重点课题规划与科研经费划拨等方面,口述史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13]资金对于任何研究领域来说都至关重要。对口述史项目来讲,尤其如此。原因在于,口述史项目需要对访谈对象的口述进行影音记录,高质量的摄录和编辑设备必不可少。同时,访谈对象往往身处遥远的城市、乡村,前往访谈的差旅费用不菲。此外,将访谈对象的口述转录为文字,也是一项颇为耗费人力、财力的工作。因此,有口述史工作者感叹,开展口述历史项目,最大的问题是资金。中华口述史研究会常务副会长周新国为此呼吁,在国家和省、市社科基金项目中给予口述史研究项目更多立项。[14]
这些观点,笔者深以为然。虽然近些年来,口述史项目得到国家社科基金立项的逐渐增多,但是考虑到一些关键性人物年事已高,如果再不抓紧时间记录,就会面临“人走忆失”的局面。笔者建议国家社科基金继续加强对口述史项目的支持力度。
建议二:立项时注意地域、学科的平衡
上文所述,东部地区在立项数量上一枝独秀,中部地区立项数量偏少,个别省市区至今尚无国家社科基金口述史项目,40%的学科也没有口述史项目立项。
应该说,国家社科基金管理部门通过设置西部项目,有意识地对西部地区进行扶持,取得了明显效果。建议在口述史项目的立项上,国家社科基金管理部门今后更加注意地域、学科的平衡。同时,各地尤其是立项数量偏少地区的社科基金管理部门、研究机构及研究人员,需要积极发掘自身优势,跨区域、跨学科整合资源,尽量多申报口述史项目,并且不断提高项目申报质量。
建议三:口述史项目立项时尤其要考虑那些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
目前还有40多个少数民族没有国家社科基金层面的口述史项目。我国很多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的文化精髓保留在人们的记忆与口口相传之中。口述史学将是“还原”以及保护、传承其文化精髓最好的方法。[15]笔者建议,今后口述史项目立项时尤其要考虑那些没有文字的少数民族。
建议四:重点关注普通人
有学者认为,精英的回忆更有价值,[16]这或许是目前口述史项目以精英为重点关注对象的首要因素。此外,从事口述史项目研究的人员(访谈者)自身也是文化精英,访谈者与文化精英(访谈对象)更容易产生共鸣,这也是此前项目的访谈对象以文化精英为主的重要因素。
毋庸讳言,目前的项目在访谈对象的选择面上过于狭窄。建议今后的项目,重点关注普通人。因为口述历史与传统史学一个重要的区别就在于其将关注焦点转向了普通人,让无声者有声,从而更加接近历史真相,正如郭于华所说的:“口述历史的任务在于以不同的立场,倾听无声的底层发出的声音,记录普通生命的苦难历程,书写从未被书写过的生存与反抗的历史。”[17]
建议五:关注重大历史事件
我国发生的一次次政治运动、经济改革,影响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可谓世界独有。[18]这些事件,诸如“土地改革”“抗美援朝”“三线建设”“恢复高考”“十一届三中全会”,等等,目前的口述史项目还无一涉及。显而易见,已经立项的口述史项目,对于我国众多重大历史事件的关注十分有限。口述史学者们对于我国众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关注程度不足。
忘记历史,对于一个民族、一种文化,都是巨大的灾难。[19]口述史研究者应该承担起代际文化传承的重担,抓紧时间,对这些事件的决策者、亲历者的口述记忆进行记录,在重大历史事件上,为我们的民族留下全面、丰富和生动的历史记忆。
建议六:加强口述史的基础理论研究
对于口述史的基础概念、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学界莫衷一是。没有扎实的理论为依托,导致口述史研究实践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国家社科基金管理部门可以考虑将此类选题直接列入选题指南,鼓励研究者踊跃申报,从而推动我国口述史理论研究的创新与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