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2019-03-10 13:59张剑心
安徽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舞蹈队英杰

张剑心

小区窄窄的花园小径,花坛里一簇簇叫不出名的花朵,黄的、紫的、红的、白的,盛开着。一个女人穿过小径,着一件淡紫色改良旗袍,短款,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胸前绣一大朵白玫瑰,身形挺拔,腰肢纤细,脚下白色的平底浅口皮鞋,鞋面点缀了些许亮片,走起路来微风拂柳,摇曳生姿。

几年不见,她还是那么惹人注目。

一周前,覃月梅从家里那个小小的窗户望出去就看到她了,她穿过小径,然后消失在小区的某幢楼房里,这之后又见过一次。她怎么会来这里,又那么频繁地出现?覃月梅很疑惑,这个小区很老了,房子狹小而破旧,但凡有点钱的,都悉数搬离。

覃月梅想避开她,这一次是真的避不开了,她们可是碰了个正着。

小区花坛边,女人朝覃月梅走过来,步履显得迟疑。她走近了,表情诧异,啊,啊!她惊呼,你怎么了?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她道。

覃月梅点点头,脸上挂了笑,走不了路了。儿子邓英杰很自然地停下脚步,覃月梅回头看他,示意他继续前行。儿子没动,似乎也没有看到覃月梅的示意,他垂手而立,眼里闪着光。自从覃月梅出事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在儿子眼里看到类似的东西,于是她转回头,仿佛受到了鼓舞。

你这是,生了病?她问。从她的目光看,她并不知道覃月梅想躲开她,眼里是久别见面的单纯笑意与殷殷关切。毕竟,她们曾经是很好的舞友。

老了,不中用了。覃月梅回应。她想,她肯定是要和自己聊一会儿的,不如自己先主动。你来这儿干吗?覃月梅迅速换了话题。

最近,我妈身体不大好,过来瞧瞧,没想到还能遇上你。女人的话充满了喜悦。

你母亲住这儿?覃月梅很惊讶,她其实是想问,以前怎么就没见你来过。

是呀!真是巧了。女人点头。原来你也住在这里。覃月梅对女人的语气,莫名地生出一丝儿不快。

嗯,住了些年头了,小区虽老点旧点,但地段好,步行十分钟就到解放路,闹中取静。覃月梅有些急切。

女人走上前,一只手搭在覃月梅的轮椅上。你有空吗,我们聊会儿?她说。

覃月梅想说,我还有事儿。口还没开,儿子先发话了。阿姨,今儿天气热,找个背阴的地方慢慢聊,我妈一个人很闷,我给你们买水去。

覃月梅对儿子擅作主张,很不高兴。英杰,你周阿姨要去看她母亲,哪有时间陪你妈聊天。她转头看她,希望她能委婉拒绝儿子,恰好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艳羡的眼神。

女人说,好的呀,难得遇上,妈那儿,晚些过去。

覃月梅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有意地看了一下时间,表示自己是有安排的,不能耽误太久。

要不然去你家,水也不用买了。女人突然说。覃月梅有些意外,为什么不找个背阴的地方聊呢?去我家,是要坐下来长谈?覃月梅的家,不到四十平米,孙子的奶粉、奶瓶、尿不湿、小毛毯,扔得到处都是,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自从她不能动了,家里就没有人整理了。这后面一点让她感觉紧张,不会吧?

敢情好。邓英杰很快表示欢迎。又自作主张,看把你能的!覃月梅在心里狠狠骂了邓英杰一句,嘴上只好说,那走吧,就是家里乱得下不了脚。

没事,我这么瘦。女人调侃了一句,为了表现热络,女人替换了邓英杰,试着推覃月梅的轮椅。显然,女人从来没有推过,使错了劲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轮椅跟着摇晃起来,把覃月梅吓了一跳,也把邓英杰吓出一身冷汗。

我来。邓英杰要求替换女人。

女人笑笑,拒绝了。你带路。她对邓英杰说。

早些年,她们曾在一起学过跳舞,两个人都很痴迷,毕业后她去了文化馆,覃月梅进纺织厂做了质检员。覃月梅进厂没多久,新鲜劲儿一过,就对质检这项毫无创意且呆板的工作表示厌恶。后来她跑来跟覃月梅商量,想要组建一支业余舞蹈队,两人一拍即合。舞蹈队冠名“青春飞扬”,名还是覃月梅给取的,这之后她们跳过数不清的各种舞,还参加过大大小小各类文艺演出。再后来队友们各自成家生子,舞蹈队就解散了。

女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女,在她们这个年龄段的一拨人里,甚至入了前三名。现在虽然老了,五官依然好看,高挑的个子,胸是胸,腰是腰,有那么一点点像台湾“不老女神”赵雅芝,就是气质上差了几个档次。

覃月梅其实是不大喜欢这个女人的,起初不强烈,只是觉得她过于矫情,后来觉得这女人不光矫情,还庸俗。她常常在背后讲人坏话。舞蹈队有个女孩,长得好看,舞也跳得好,有几次表演结束合影,女孩站在中间,现在称之为C位,她就不高兴了,说人家有心机,想成名;有一次女孩穿了一条据说是有牌子的花裙子,很美,不光美甚至有些耀眼了。至于花裙子什么牌子,覃月梅记不清了,关键也不懂。当时,她偷偷跟覃月梅说,她傍上了大款,给人做二奶。见覃月梅不信,她又说,要不怎么穿得起这么贵的裙子?

这样的女人覃月梅是厌烦的,五官再好,也是浪费资源。只是基于两人对舞蹈的热爱,以及“青春飞扬”在这座城市曾经火过的那些年,覃月梅也就跟她做了很多年好友。

进门,覃月梅让儿子把沙发整理出来,招呼女人坐下。她依然坐在轮椅上,与女人面对面。覃月梅故意不叫儿子倒水。她想,这样说完就可以走人。

我这儿乱七八糟,实在是不好意思。覃月梅解释没有立即答应她来家里的原因。邓英杰从未有过地热情、主动,他泡了茶,还在茶几上倒了些香瓜子。然后说,你们边吃边聊,我上医院接豆豆娘儿俩,今天豆豆打疫苗。

你儿子孝顺。女人终是没忍住。她朝邓英杰点点头,说,你去吧,我陪着你妈,放心。

覃月梅咧了咧嘴,说,还行吧。她实在拿儿子没办法,这架式,女人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她一个人完全没有问题,然而在女人眼里,她现在就是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废物。想到这,覃月梅心里很不是滋味。

淡淡的奶香。女人抽了抽鼻子。真让人怀念。接着,女人又补充说,我外孙女上幼稚园中班,早些时候也是满屋子这个味道。

哦,都这么大了,挺不错的。覃月梅说。看来她已经把那段苦日子熬完了。真是快,女儿都结婚这么多年,她最后见她女儿时,她还在念中学,小姑娘很害羞,正处在不尴不尬的青春期。

是说,一晃我们都多少年没见了。女人叹了口气。然后掏出手机,你们家网络密码是?我连下,我微信里好多照片,给你看看,有外孙女的,还有我的。

难怪她要来家里,她要用微信。覃月梅不懂什么是网络密码,她的新手机是邓英杰给整的,原先她一直用老年机,只会接打电话,偶尔发一两个短信息。自从坐上轮椅,邓英杰怕她无聊,给换了一台智能手机,教她使用微信。她记得邓英杰说过,只要在家里就可以上微信。

覃月梅一脸茫然。我不知道,英杰说在家里就能上。

女人撇嘴,你连着当然能上,我们才五十多,你这个都不懂,真把自己当老年人了。覃月梅感受到女人的嫌弃,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说,我问下英杰,他肯定知道。

电话里,邓英杰报了一串数字,覃月梅怕重复错了,干脆按下免提键,然后她听见他说,可以把照片存到手机里,这样就不用网络,随时能看。覃月梅挂了电话,看女人一眼,发现她的脸竟然红了。

她解释说,这些照片女儿都存到电脑里了,她不想再存一次。她一边说,一边在手机屏幕上划拉。覃月梅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她不懂,说多了反而闹笑话。

雾霾有些浓重,覃月梅将视线移向窗外。这几天空气不好,你出门记得戴口罩。覃月梅换了话题。

女人没有理会,盯着手机,手指很认真地一上一下划拉。覃月梅看着她,她的皮肤依然白晳,只是比先前松弛,眼角的细纹密了、深了,脸颊上点缀了几粒小色斑,但她的五官还是很好看,鼻子高挺,她的脸上,岁月并没有那么无情。

你看,我外孙女。女人终于翻到了照片,欠身将手机递到覃月梅面前。照片应该是刚拍的,小女孩白白胖胖,穿一条粉红色的纱裙,手里抱个洋娃娃,眉眼与女人有几分相似,只是没能继承女人的优点。漂亮吧?他们都说长得像我,隔代遗传。你也知道,女儿长得像她爸,我一直担心她嫁不出去。女人自嘲。覃月梅在记忆里找寻她女儿的样子,她们见过两次面,她女儿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难看,事实上她的老公长得也还算精神。

这是我去法国旅游时拍的。女人边说,边用快进的方式划过那些她游玩时的照片。

你女儿陪你去的?覃月梅心生羡慕。

她哪里肯陪我这老太婆,都是我一个人去。女人再度撇了撇嘴。

你独自出国?覃月梅不相信地看女人一眼,你不怕吗?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

怕啥!只要肯花钱,找旅游团专门定制,玩得可舒心了。女人轻描淡写,继续划拉照片。法国真心不错,凡尔赛宫,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她在某一张照片上停住了,看到没?这么多纸袋,都是我在巴黎买的东西,时装,香水,化妆品……巴黎不愧是国际时尚之都,我真想把整个巴黎都搬回來。女人调侃一句,引得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这是我去泰国普吉岛拍的,女人的目光在另一张照片上又停住了。覃月梅看到落日余晖中,沙滩、海洋,她穿着黑色比基尼泳装,牙白色薄纱,栗棕色长发随风飘扬。太美了。覃月梅取悦女人,你看你这身材,一点儿都没走形。

唉呀!你哪里晓得,我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思。健身、跳舞、美容、全身SPA,哪一样不需要钱,不花精力?女人抱怨。

覃月梅明显感觉到女人话语里的优越感,她埋头在一堆照片里。各式各样的衣服、围巾、墨镜、包包……她不懂品牌,对奢侈品更没有概念,凭她多年对这些物品的直觉,她相信应该价格不菲。这么多年过去了,女人比年轻时更会用钱,也舍得花。想到这里,覃月梅心里隐隐难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人家出国豪华游,她连出趟远门都舍不得;人家买各种高档用品,她买件衣服都要算计半天;至于泳装照,更是想都不敢想,即便她依然苗条,身材也不比女人差。

覃月梅问,全身SPA是什么?

这你都不知道?女人故作惊讶,她耐心解释:SPA是希腊语,意为健康在水中。我们利用天然的水资源结合沐浴、按摩和香熏来促进新陈代谢,满足人体视觉、味觉、触觉、嗅觉和思考,达到一种身心畅快的享受。顿了顿,女人像是意识到什么,继续道,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去。

覃月梅想,她这么乱花钱,难道老公没有意见?

女人接着抱怨,说到钱,真是烦心。女人仿佛猜到覃月梅的心思似的。最近,女儿总跟我吵架,说我花掉了外孙女的教育基金。我花我老公的钱,老公都没意见,她凭什么?!你给我评评理,她女儿的教育,就得由她这个当妈的管?

覃月梅想,她的确是个被丈夫宠坏的女人。就因为漂亮吗?他不给她钱,或者限额支出,她有什么办法呢?她那点儿退休金用用也是足够了的。他不加干涉,哪怕说她几句也是好的。她是她外孙女,怎么就成了她女儿?女儿的话没有错,孩子教育一向是家庭的重中之重,孩子是未来,她是什么,老女人而已,难道她还想再嫁一回。

我简直没法跟女儿说话,一句都说不到一起。她眼里只有自己,哪有我这个妈,我都这把年纪了,土埋半截子,再不享受就晚了。你别看我风光,我其实特别羡慕你。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看你这副样子,你儿子待你多好,我可都看在眼里。

覃月梅笑笑,有些无奈。英杰这孩子太老实,我也不指望他有出息。你女儿厉害,小时候成绩好,现在工作单位也好吧?她问。

女人点点头,女儿争气,又升职了。然后报以微笑。

覃月梅忍不住问,她收入不低吧,还跟你计较钱?

女人解释说,女儿没能嫁个好人家,女婿人是不错,就是家在农村,还有个弟弟在念大学,日子不好过。结婚、买房,全仗着我们家,我估摸他现在还时不时往自己那个家接济。顿了顿,她继续道,唉,谁让女儿长得这么难看呢?我当时想,能嫁出去就行了,哪敢提什么要求。

覃月梅听出来了,女人是在嫌弃她老公长得丑,她有老公可以嫌弃,那自己呢?自己连老公都没有。覃月梅的老公在邓英杰十五岁时就过世了,为了儿子,覃月梅没有再婚,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念书、工作、结婚,覃月梅都扛过来了,有的时候她都暗暗佩服自己。老公刚没那会儿,覃月梅像是失了主心骨,他们感情很深,又不敢在儿子面前显露,一个人偷偷跑到没人的地方抹眼泪,慢慢就淡了,不淡也得淡,日子如水时时冲刷着,赶着你往前看,往前奔。

我们好好过,把杰杰带大,不能断了香火呀。

覃月梅的脑子里突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话,莫名奇妙的。这是老公生病之前说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当时覃月梅还笑话他,骂他神经,满脑子的封建余孽。她很久没有想他了,他的样子都已经模糊。

这些念头,她不能说出口。

吃瓜子。覃月梅从茶几上抓一把香瓜子递给女人,女人接了,又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怎么没有你老公的照片?覃月梅问。

他?女人轻哼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整天忙什么,人影都见不到一个,以前还陪我散散步、逛逛街,现在脾气也不好,动不动就冲我发火,要不就不理人,当我一团空气,好像上辈子欠他的。

覃月梅很意外,她老公真会这么待她?她大手大脚,他都没意见。也许是她故意夸大,跟所有妻子一样,丑化丈夫是一种本能。

女人站起来,四处张望。你就一直住在这儿?她问。

覃月梅懂女人的意思,那能怎样,他们没有更多的钱,现实就这么残酷,别无选择。

挺好的。覃月梅点头,我对生活没有过多的要求。

嗯。我也觉得这里不错,离医院近,生活方便。女人接口,当初母亲身体不好,这边正好有房子出售,就买了车一楼。她原来住的地方小区虽新,但路远,楼层又高。女人又绕回到自己身上。

怪不得以前没见你来过。覃月梅说。

女人点头,复又坐下。然后说,不好意思,扯半天闲篇,你这腿?

覃月梅想,还是绕不过去,怎么办呢?总得说几句。

说来话长,前段时日我收到两个消息,一个好的一个坏的,好消息是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坏消息是……覃月梅说到这儿停顿了下,她扫女人一眼,继续道,母亲突发脑溢血,还好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但只能躺在床上。这头要照顧小孙子,那边还得伺候老母亲,白天黑夜的,是人都受不了。

不找个保姆?女人插话。

找了呀,还是忙不过来。你看,白天我得给月嫂做饭,晚上得守在母亲床边。母亲自从生病,谁也管不了,脾气古怪得要命。半夜里,一会儿要喝水,端给她又不喝,一会儿要尿尿,放上尿壶又说尿不出,非得我扶她下床,她那么胖,我哪有那个力气,折腾半天又说不尿了。把我弄乏了,我一打瞌睡,她就拿敲背的玩意儿打我脑袋,生痛生痛。

记得你母亲是个和善的人,见人就笑,她还给我做过一条连衣裙,很漂亮,我特别喜欢。女人回忆。

到后来,她故意不跟我说,把屎尿拉床上,拉完才叫醒我。床单上的那个味儿,至今都忘不了。没办法,马上换洗,等搞好了天也亮了。

她变坏了。女人捂着嘴笑,又觉得不妥,忙安慰道,你真不容易。

是呀!从母亲家回来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就成了现在这样。

覃月梅想,自己怎么就这么会编故事,那么顺溜,像是真的。把已故多年的母亲扯出来做道具,覃月梅深感不安,她决定等英杰一有空就去墓地看看母亲,烧上几炷香,跟母亲道个歉。

事实上,覃月梅并没有请月嫂,她舍不得。她不光没有请,还给别人家的母亲当了保姆。小孙子一降生,覃月梅感觉房子不够用了,为了给儿子腾地方,又正好有人需要夜间保姆,覃月梅就决定接下这个差事,还可以贴补家用。

女人问,那你母亲怎么办?她指了指覃月梅的腿。

我弟弟、弟媳在照顾。覃月梅回道。

他们之前怎么不管?女人有些愤怒,真是的,要是帮衬你一把,你也不会这样。

我弟被我们宠坏了,没有责任心,他那个媳妇也不好惹。唉,不说了,现在好了,他们逃不开了。

女人连连点头。然后说,也让他们尝尝这滋味。

我宁愿不让他们尝,听说母亲越发不好,估计日子不多了。覃月梅说,你看我现在,哪儿也去不了,还要人照顾。

确实。女人用了肯定句。

我是不是老多了?覃月梅问。

还好。女人摇了摇头,又补充道,就是有些憔悴。

太累了,这半年被折磨得够呛,瘦了很多,差点儿就缓不过来了。

肯定能缓过来,你儿子那么孝顺,等你腿好了,我带你做SPA。女人再一次强调。

她反复这么说,覃月梅才意识到,女人还是很在意一些东西,比如SPA,就因为她随口问了一句。

然后,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半晌,女人站起来又蹲下去,说,我给你揉揉腿吧。

不用。女人的举动很突然,覃月梅不适应,拒绝得很干脆。女人伸出的手落在半空,犹豫了下又缩回来。场面有些尴尬。

时候不早了。覃月梅补充一句,该去瞧你母亲了,老人都像孩子一般,一不如意就爱乱发脾气。

等你儿子回来我就走,我答应他了。女人坚持。

喝茶,都凉了。

女人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这茶,不错。她道。

覃月梅笑笑。

邓英杰抱着孩子推门而入,跟进来一个黑瘦的年轻女人。呵,这孩子,叫豆豆是吧?女人欣喜道,真可爱,让姥姥抱抱。她从邓英杰怀里接过孩子,转头对覃月梅说,长得像你。

哇。孩子突然哭起来,女人被吓了一跳,她竭力哄孩子,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响亮。

年轻女人看不下去了,出于母亲的本能,她迅速从女人怀里抱过孩子。豆豆,别闹,妈妈在。她说。孩子很快不哭了。

到底是妈妈好。女人讪笑,与覃月梅告别。

两周后的某一天,女人来找覃月梅。

覃月梅有些意外。来瞧母亲?她问。

嗯,主要是来看你,你的腿好些了没?女人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只精美的盒子递给覃月梅。这个送你。她说。

覃月梅接过来,来就来吧,还带东西,太客气了。

阿玛尼的丝巾,打开看看,喜不喜欢?女人笑道。

覃月梅不懂什么阿玛尼,她以为不过是一条丝巾,打开的瞬间,她甚至是有些嫌弃的,丝巾的花色过于艳丽。在覃月梅的眼里,艳丽就代表着俗气,她喜欢素淡些的。此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到标价签,她以为眼花了,进行再度确认后,覃月梅的脸腾地红了。

太贵重了,我不要。覃月梅将丝巾盒盖好,往女人怀里塞。

是不喜欢吗?不喜欢我送你别的。女人笑笑。

覃月梅摇头,我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戴这么好的丝巾,糟蹋了。女人把丝巾抖出来,在覃月梅的颈上,松松垮垮地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覃月梅的颈很耐看,细细长长,俗称天鹅颈,颈部肌肤松弛还不明显,这或许跟她年轻时酷爱跳舞有关。

女人随即拿出一面镜子,说,你看,多美!覃月梅看着镜中的自己,如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儿受了雨露滋润,瞬间鲜亮了。覃月梅点头,朝镜里的女人笑笑。她们差不多年纪,她比她仿佛小了十岁,覃月梅心里隐隐难受,谁说时间是公平的,那不过是骗人的鬼话。

女人说,你得打扮打扮,你看你一打扮就像换了一个人。等你腿好了,我们逛品牌店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我常去。那里的衣服特别适合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穿,你去看了准喜欢。

覃月梅不说话。

女人继续道,上次难得遇上你,忘了问你要电话和微信了,我们加下,以后微信里聊。

覃月梅点头,表示自己也忘了这茬儿。

加完微信,女人突然问,你的腿什么时候能好?

谁知道呢?覃月梅表示无奈,抱怨道,轮椅都坐烦了,我和它快长在一起成连体婴儿了。

女人建议,找医生看看,或者直接去省立医院找专家。如果需要,她可以帮助联系,她在省立医院有熟悉的医生。她还告诉覃月梅,她有一个朋友,腿摔断后在市医院动的刀,结果一直不见好,后来去的省立医院,也是她介绍的专家,重新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不错。专家说,要是再晚来一点,怕是站都站不起来。女人絮絮叨叨,还说了其他一些什么,覃月梅记不清了。最后她道,你得重视了,这关乎你后半生的幸福,不能这么随便。

覃月梅连连点头。

女人又加上一句,你儿子再孝顺,也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此刻,阿玛尼丝巾还挂在覃月梅的颈上,她再次低头看了一眼,那个蝴蝶结打得真是好看,松而不散,棱角分明,看似不经意,实则彰显了主人的审美情趣。覃月梅暗暗佩服女人的手艺,随随便便,就让一条丝巾有了生命。

某种莫名的情绪在覃月梅的内心升腾,从嫌弃到喜爱,短短几分钟,只是因为这个小小的蝴蝶结,她真想永远把它挂在颈上,可她舍不得,她决定把它解下来,放进盒子里,然后送给她的儿媳妇,那个黑瘦的年轻女人,她为她生下孙子,完成了她对过世丈夫的承诺。

覃月梅发觉自己走神了,听女人说了那么多,她必须说几句话,说几句女人想听的话,否则就太不懂人情世故了,关于腿的话题也还将继续。于是覃月梅表达了如下意思——

丝巾她特别喜欢,是一眼就看上的那种喜欢,她夸女人有眼光,会挑东西,送人也暖心。她的人际交往也宽泛,连省立医院的专家都认识,实在是太厉害了。她不仅厉害,还关心人,她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例子也生动,如果不是她的帮助,她的那个朋友可就惨了,站不起来是啥滋味,只有体会过才知道,她现在就正在体会,很痛苦,也很无奈。从现在开始,她将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有需要一定会来麻烦她。

女人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暮色从窗户上爬进来,慢慢将屋子,还有屋子里的两个女人,染成了同一种颜色。

她们都没有再说话,屋子瞬间静谧下来。

你还记得阿敏吗?半晌,女人突然问。我们舞蹈队的。她继续道,深怕她忘记了。人高高瘦瘦,长得挺漂亮,后来嫁了个老外,跑美国去了。

覃月梅想,我怎么会不记得,舞蹈队十个女孩子,女人最厌烦她,在我这儿说了人家一箩筐的坏话,难道她都忘了吗?

覃月梅点点头,她跑美国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她怎么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掏出手机,又开始一上一下地划拉,我给你看一个视频,阿敏在美国拍的。别墅,花园,草地,狗,与想象中的美国中产阶级生活高度吻合,阿敏胖了一些,也不大見老。她养了至少两条狗,一条大狗在花园里乱窜,她正在给另一条小狗洗澡。

看上去很不错。覃月梅说。

女人说,她会跟我联系,让我很意外。

都这岁数了,也该云淡风清了。覃月梅回道。

女人没有接覃月梅的话,让我更意外的,她说她要回国生活,她好不容易才搞到我的联系方式,希望我重组舞蹈队。

覃月梅想,许是遇到什么变故了。

女人继续道,我想阿敏出国这么多年,突然要回来定是遇到了变故。女人再一次猜到覃月梅的心思,让覃月梅心里隐隐感觉不安。或许是跟老公离了,又或许跟儿女们相处不融洽。我忍不住问她,她说她在美国这么多年,生活得很好,随着年纪大起来,开始想家,最近越发想了,打算回来,叶落归根。

那她老公、孩子怎么办?覃月梅问。

她说她老公陪她回国,美国人对故土、乡情没那么在意,听那意思是要在国内安度晚年,至于孩子们,他们有他们的生活。

这么洒脱。覃月梅不禁感叹。去了美国就是不一样,哪像我们,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老了又要帮着带孙子,上要伺候老的,下要照顾小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哎呀!有什么办法,谁叫我们是中国父母呢。女人连连点头。然后说,估计阿敏怕我不信,专门发视频给我,就是刚刚给你看的那个。

说起阿敏,你还记得乐乐不?女人继续说道。我的联系方式还是乐乐告诉她的,我跟乐乐一直有联系,乐乐!她重复道。在舞蹈队的时候我们都叫她小乐乐,她是所有女孩子里年纪最小的,那时候她跟阿敏最要好,整天跟在阿敏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甩也甩不掉。

当然记得,小姑娘说话嗲嗲的,特别招人疼。那次,我们接到一个演出,时间很紧,好些动作不熟练。乐乐尤其,总是出问题,不是跳错了节拍,就是忘记了队形。你当时就急了,骂得有点狠,她当场就哭了,哭得还挺伤心,把我们所有人都搞蒙了。你也不气了,反过来安慰她,我还答应只要演出成功就送她一个发夹,闪闪有亮片的,她才止了哭。

女人点头,笑起来。那次真把我给愁坏了,还好最后没搞砸。顿了顿,她说,一晃几十年,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覃月梅想,怎么会忘记呢?那个闪闪的发夹到最后也没送成,她把发夹放在包里,骑车兴冲冲去找乐乐,结果被人撞了。包甩出去老远,人也受了伤。她惦记发夹,拼命爬起来,瘸个腿去捡包,发现发夹断成了两截。发夹很贵,覃月梅非常伤心,她没钱再买一个新的。那几天,她都不敢见乐乐,像是做了亏心事。后来,乐乐见她也不提,似是忘记了。可这事儿在覃月梅的心里生了根,觉得乐乐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去舞蹈队,生怕别人另眼瞧她。

女人继续说,乐乐挺幸福,她家有钱,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不用工作,两个孩子由保姆照看。

她生了两个?覃月梅好奇。

不差钱,听说生二胎罚了不少。女人回道。她现在住在滨江高档别墅小区,那里的房子没个几千万拿不下来。

覃月梅很意外。舞蹈队的时候,乐乐从不露富,她身上也没有富家小姐的臭毛病,她是不会在意自己是否送发夹给她。看来,她真是想多了。

还有金萍萍,舞蹈队脾气最好的。女人打断了覃月梅的思绪。

她现在怎么样了?覃月梅问。

女人没有回答,继续道,还有小猴子、王玲儿、青青,这几个,陆陆续续我都联系上了。自从阿敏建议我重组舞蹈队,我就开始找你们,真够不容易的。她开始抱怨,舞蹈队解散后大家各奔东西,很多地址、电话都不对了,派出所我都跑了很多趟,跑得我腿都细了。好在公安局里有熟人,要不真不知道……

女人没有说下去,覃月梅笑笑,用了一个肯定句,辛苦了。然后说,你是我们的主心骨,过去是,未来还是。

女人听了很受用。

都找齐了?覃月梅忍不住问。

还差两个。女人皱了皱眉,愁死了。顿了顿,她笑道,最开心的是遇到你,意外收获,我们有缘。

覃月梅笑笑。

舞蹈队叫什么名好呢?女人说。妈妈舞蹈队?中老年舞蹈队?呃……女人低头沉思。

覃月梅的心咯噔一下,她看着女人,她是真的要重组舞蹈队?真打算把所有人凑到一块儿?那她该怎么办?女人会放过她吗?无数个念头从覃月梅的脑子里冒出来,不安一点点加深,她甚至有了一丝恐惧。

你给取个名。女人突然说。“青春飞扬”这名就是你取的,多好。

那还叫这名。覃月梅的心思不在这上面,随口一说,没想到女人举双手赞成。还是你有文化,老了为什么就不能青春飞扬了,我们要继续青春,继续飞扬。女人似乎有些兴奋,她站起身,在覃月梅面前旋转一圈,浅蓝色的裙裾随着女人的动作鼓起、蓬开,覃月梅迷糊了,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近来,覃月梅越发焦虑。

女人又来过一回,催促她去省立医院挂专家号。她说,你不能老这么拖着,再拖下去怕是麻烦。她还说,阿敏过一阵子要回来,说大伙儿聚聚,你不能这样去见她,还有舞蹈队也要尽快建起来……临走,她再次强调,我这就给你安排,等专家一有空,就陪你去。

覃月梅没办法了,她想了很久,做出一个决定——到养老院去。

这个决定立即招来邓英杰的反对。儿子的理由很充分:覃月梅不是孤寡老人,若是去养老院,被亲戚邻里知道,儿子的面子往哪儿搁,白白担个不孝子的名声;关键覃月梅这个样子去养老院,邓英杰实在也放心不下。他跟覃月梅磨了半天嘴皮子,一点儿用都没有。

临了,覃月梅说,就这么定了。顿了顿,她补充道,我能照顾好自己,你隔段时间来看看我就行。

母亲一向执拗,邓英杰毫无办法。

不过,你要记住一点:若别人问起,或你周阿姨再來,你就说我去美国治腿了。覃月梅强调。

啊?邓英杰疑惑地看着母亲。这个,这个,谁会信哪!顿了顿,他道,要是他们再问,我怎么说?

我想好了告诉你。覃月梅淡淡说道。

这天,女人找上门来。

月梅,月梅……她在门外叫,你在吗?

邓英杰开门,女人站在门口,心急火燎的样子。你妈呢?她问,微信不回,电话也打不通,专家都联系好了,真是急死我了。

他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上茶,然后道,我妈不在,去美国了。

去美国,干吗?女人像是吃了一惊。犹豫了下,她道,你妈的腿好了?

邓英杰摇摇头,脸上泛起一阵微红。去治腿了。他道。

怎么这样,也不说一声。女人拉下脸。停顿了下,她道,她怎么会去美国?她一个人去的?她那个样子怎么去呀?

女人的脸上写满怀疑,邓英杰的心跳迅速加快,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掩饰紧张。他道,我妈有亲戚在美国,前些日子突然来访,见她腿不好,建议去美国治疗。她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去了。

哦哦。女人应道,那敢情好,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大伙儿都等着她呢,青春飞扬舞蹈队就缺她了。

邓英杰笑笑,这个说不准,等我妈回来,让她跟你联系。

女人点点头,站起身。那我先回了。走到门口,她站住,回转身看着邓英杰。半晌,她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没听说月梅有海外关系。

咔……邓英杰听到心弦断裂的声音。嗯,他道,你也知道我妈这人低调,从来不愿意提,我也才知道没多久。他差一点儿就说了真话,他的脸更红了。

那就好。女人走了。

看着女人离去的背影,邓英杰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

此时,天突然暗下来,很快有雨丝飘落。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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