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美食(散文)

2019-03-10 13:59许辉
安徽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狗肉黄鳝母亲

许辉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那里总是有美食的,也就是有好吃的。我小时候,每天晚上——中午不算,中午时间短,大家上班上学都很匆忙——母亲下班回到家,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跑去把母亲的包拿过来,打开,从里面翻找好吃的,大多数情况下都不会一无所得。如果当天有什么特殊情况,母亲一进门也会立刻声明,说今天因为什么原因没带好吃的,我就不会再去翻她的包了。虽然有点失望,但如果母亲提前不说,那我的失望可能会更明显一些。母亲可能因为当天晚上没带好吃的给我,有些内疚,她就会赶紧补充说,晚上做好吃的,晚上做好吃的,马上就好。于是系上围裙就进锅屋(厨房)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淮北地区流行吃狗肉,那时吃狗肉是地地道道的传统美食,不像现在会遭到批评和抗议。每天一到傍晚,宿县城隍庙门外的大街边,就有一长溜卖卤狗肉的竹篮子排开,于是整个城隍庙门口及附近的街巷,就慢慢被浓厚的狗肉香笼罩住,走过路过的人,禁不住要停下来看一看,或蹲下来尝一块,然后不由自主就買一包,带回家喝酒去了。或许一到家家里人就围上来一人捏一块,吃饭前就已经消灭干净了。城隍庙的卤狗肉都放在竹篮子里,才从锅里捞出来就趁热香喷喷地挎到街头了,狗肉上面盖一块厚粗布保温,粗布上只放一块狗肉,给人看到,知道这是卖的狗肉,不是别的肉。街头那些出力气的贩夫走卒,对每天的这种情境烂熟于胸,傍晚收工了,他们必须走到城隍庙这街边来,这是生物钟,他们的腿不由他们自己做主。他们知道哪家狗肉好吃、对味,花几毛钱买一小包杂肉,再从旁边的卤菜摊上秤一两炒花生米,用旧报纸包上,再从旁边的百货店里打二两散白酒,靠在百货店的柜台上,或蹲在狗肉摊子旁边,嗞一口酒,捏两个花生米扔进嘴里,或撕小小一块狗肉放进嘴里,跟卖狗肉的讲几句闲话,或跟百货店里的店员讲些小城人事,看街头下班的人来来往往,不消停到路灯亮、天黑黑、他们的小酒咪不干、狗肉吃不尽、花生米吃不完,他们总回不了家。

有些干部模样的人走过,被狗肉的香气吸引,停下脚步,站在竹篮子前面看一看,嘴里口水直冒。卖狗肉的说,喷香的狗肉,买一块回家就酒吃呗。干部说,咋卖的?禁不住就在狗肉篮子前蹲下了。卖狗肉的说,还是那个价。边说,边掀开粗布,狗肉的香气和着热气扑鼻而来。卖狗肉的撕一块狗肉递给干部,你尝尝,你尝尝,看可香,不要钱,你尝尝,不香你不买。干部把香喷喷的狗肉塞进嘴里,边无限享受地嚼着,边从篮子里选出一块或两块中意的狗肉放在秤上。旁边总要围一些人看的,也有些人是等着买的。卖狗肉的称好狗肉,也同时报出份量和价钱,然后从竹篮和粗布之间的夹缝里,抽出一块在家里就撕得规整的旧报纸,把狗肉包好,递给干部。干部递过去钱,接过狗肉,站起身,小心地打开文件包,把狗肉装进去,转身快步离开:是要赶紧回家和家人一起享受这人生的快意呢!

母亲那时候下班回家的包里,就常带有这样的美食。后来到了“文革”时期,母亲到泗县搞社教,工作队住在当地,每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我那时候天天在外面疯玩,并不知道想妈妈,但每到星期六傍晚,我都盼着赶快见到妈妈,因为知道妈妈从泗县回来,一定会带一大包从泗县街头趁热买的香喷喷的熟狗肉回来。泗县到宿县有七八十公里,母亲买好了狗肉,总是一层一层包得紧紧的,然后把包抱在怀里,到家的时候,狗肉往往还是热的。母亲回到家,如果我正在家里,就会第一时间抢过妈妈的包,从里面翻出熟狗肉,哇哇哇哇地大吃起来。母亲总会说,先洗手再吃,先洗手再吃!我哪顾得上洗手,先大饱口福再说,母亲也就不再说了,就去锅屋做事了。现在想来,那时不仅吃狗肉的我有极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买狗肉回家的母亲也有极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因为她给亲人带来了快乐和满足,她也必定是快乐和满足的!

卤狗肉是母亲从街头买来的,不是她自己制作的。母亲自己制作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则有几种是我怎么吃都吃不够的。一种是糖蒜,这是春天新鲜的大蒜上市后,用自己的制作方式制作的一种咸菜。每年春天大蒜上市后,母亲都会买一些回来,倒在门外的空地上晾一晾,然后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把大蒜外面的皮剥去,放进可以密封的坛子里,加入适量的红糖和醋,密封起来,就可以了。我只知道吃,并不知道做,这样的制作方法,只是多年看母亲制作,有时又听母亲讲到制作方法,才知道的,属于纸上谈兵。糖蒜做好了,其实第二天就可以取出食用,因为大蒜本来就是可以生食的。每天晚上母亲都会从坛子里取出一定数量的糖蒜,供全家人晚餐食用,同时再把坛子盖好,这样可以一直吃到下半年,甚至第二年,坛子里的糖蒜都不会坏。如果想更好地保留自家糖蒜那种独有的风味,每年用上一年吃完糖蒜后留下的汁液继续腌制糖蒜,就能很好地保留那种独有的风味了。据母亲说,要保证坛子里的糖蒜不坏,一方面不能直接在坛子里取食,另一方面坛子要封闭得好,不进空气,坛子里醋和红糖组成的液体也要淹过大蒜,这样才能保证糖蒜不会出毛变质。

糖蒜在淮北地区和江淮地区都不是一种大众化的小菜或咸菜,而可能是一种小众化的家传菜。淮北或江淮地区类似的咸菜或小菜是醋蒜,而不是糖蒜。糖蒜的颜色是深红色的,醋蒜的颜色是白色的,制作醋蒜可能只用醋,因此吃起来酸酸的,而糖蒜吃起来不酸,但也不甜,是一种香脆,十分可口、好吃。董静在家里是七个孩子中的老小,本来并不会做家务,嫁给我后慢慢向我母亲学会了做糖蒜。我母亲去世以后,董静继续做糖蒜,每年春天都会从市场上买回来一些新鲜的大蒜,利用无事的或晚上的时间,边看电视边剥去大蒜的外皮,制作一些糖蒜,供我们吃上半年或者一年。现在孩子不在身边,我们又经常不在家里吃饭,因此糖蒜制作的数量已经大幅减少。但有了这种带有亲情和体温的传统食物,人的人生感和命运感,就一并涌上来了。糖蒜并不仅仅是一种食物,它还是一种悠然的亲情或乡愁。

另一种咸菜叫腌辣菜。辣菜是冬春生长的一种波纹状叶子的蔬菜,春天到了,许多农民用板车推着堆得高高的辣菜到菜市场去卖,清晨傍晚时还有菜农拉着板车到小街小巷售卖。有时他们把板车往小巷里一个小区的大门口一放,不一会就有小区的主妇来问价钱,再过一会就会有一群主妇来问价钱并挑挑拣拣,接着就陆续有主妇提着一两捆辣菜回家,还有的回家叫来家里的男人,每人提一两捆辣菜回家。辣菜运回家里,要一棵一棵分开,晾一晾,晒一晒,收收水,但不能晾晒得过分,晾晒得过分了,就无法腌成那种特有的腌辣菜了。晾晒收水后,把辣菜归拢起来,堆在一个大陶瓷盆、一个大坛子和一大包盐旁边,主妇就拿一个矮板凳,坐上去,挽起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从那时开始,整个下午,或大半个晚上,主妇都在做这一件体力活,她要把晾晒得稍微有点收水的辣菜一棵一棵地放进大口的陶瓷盆里,洒上盐,然后像搓衣服那样使劲搓揉辣菜,把辣菜梗叶里的水搓揉出来。搓揉之后,再把这些搓揉过的辣菜放进坛子里去,一层一层有规律地码好。很大的坛子慢慢被那些搓揉过的辣菜占满,这时主妇就会直起酸涨的腰,从旁边搬起每年都使用的几块大青石,放进坛子里,把那些辣菜压住。那些石头都是每年使用的,如果是初次使用,那么这一年的辣菜则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一定腌好。石头压好后,再用盖子把坛口密封起来,过一些时日,大约总得半月二十天以上吧,腌辣菜就能食用了。

母亲最拿手的是早餐吃的炒辣菜。早餐吃的辣菜一般不放猪肉,但会多放些植物油和辣椒,端上来趁热吃最好吃,既喷喷香,又绵软悠远,夹在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馒头里吃,一般两个大馒头都打不住。辣菜凉了也十分可口,有时上午在外面跑一圈回来,发现锅屋里有早餐没吃完的炒辣菜,立刻就会抄起筷子一饱口瘾。吃了一筷又一筷,不知不觉间,半碗凉了的炒辣菜已经快要被我吃完。这时惊觉起来,赶紧放下筷子逃离锅屋,母亲要是问起来,我则一概不承认,她也就装糊涂不再追问了。董静把我母亲腌辣菜这一招也学得神奇。她现在每年除了腌糖蒜,还腌辣菜,因为家里人少,她腌的辣菜也是越来越少,每年能吃上她腌的辣菜的机会没有几回。有时候她还把自己腌的辣菜当作感情菜送人,一般人她还不送。由于腌得少,不太值得专门到菜市去买鲜辣菜,于是每年到了春天,能就便买到一两捆鲜辣菜,变成她的一个期待。下乡时她总会盯着路边集市,看看能不能碰到卖辣菜的。像腌糖蒜一样,辣菜也不是人人都能去腌的,据说家厨界广泛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有的人手臭,腌什么菜都腌不好,一腌菜就臭,一腌菜就坏,不知是什么原因,也不知是什么道理。前些日子,皖南宣城一位朋友送我们一大瓶自家姨娘腌的香菜(用一种专门的白菜腌制而成),宣城香菜本来就好吃,他姨娘腌的这瓶香菜又特别好吃,既香且辣,好吃极了,不吃饭时都想去夹一筷子放进嘴里,吃饭时就更不用说了,为吃这种香菜多添一碗米饭,也是很正常的。

风鸡是母亲做的又一种拿手菜。风鸡就是腊月风干的鸡,或又叫封鸡,因为制作这种鸡,是把鸡完全封上的,风或封,到底是哪一个字,并不确切知道,两个字都能部分地表达这种特色食品的部分意思。记得我们小时候,每年一到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时节,母亲和外婆,或许还有家里请的保姆,就会把自家养的鸡或鸭、鹅宰杀掉一部分,用来制作风鸡,或是风鸭、风鹅。但最好吃的还是风鸡。把鸡在后院宰杀以后,开膛破肚,把鸡内脏都扒出来,但一定不能拔去鸡毛,更不能用开水烫洗,只须开膛破肚即可,然后用盐、花椒、八角、陈皮、茴香、切碎的干红辣椒等等加水配制成佐料,厚厚地糊一层在鸡肚子里,再往鸡肚子里塞满大葱,用绳子把整只鸡连毛带鸡结结实实地捆扎起来,挂到室外的屋檐下,风鸡就算做成了。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般年份冬天都比现在冷,风鸡挂在室外的屋檐下,风吹冰冻,鸡肉就会变得十分紧实,再加上佐料的浸渍,鸡肉会变得又紧又红。正月以后从屋檐下取下风鸡,拔除鸡毛,去掉佐料,洗净以后剁成小块,放在柴禾灶烧红的铁锅里翻炒,再加入葱、姜、蒜、干红辣椒、开水,沿铁锅四周贴满发面饼,盖上锅盖,大火猛烧。开饭时锅盖一打开,风鸡、佐料、发面饼混合的香味随着水蒸汽立刻扑涌出来,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我们小孩子都围在铁锅前眼巴巴立等着要吃,母亲就会用锅铲子先铲下一块发面饼,递到我们手里,还会不停地警告说,烫噢,烫噢,两手换着拿,两手换着拿。我们就两手换着拿那块热腾腾的发面饼,嘴里还不停地往手上吹气来降温。母亲再铲几块红彤彤的风鸡肉放在我们手捧着的发面餅上,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赶紧咬一口,然后捧着发面饼跑到大院里,继续和院里的小孩子们玩去了。女孩子跳绳、跳皮筋,男孩子斗鸡(男孩子各人抬起一条腿撞击,谁先抬起的腿先着地,就算谁输)、弹琉弹,一边吃,一边玩,别的孩子则一边玩,一边眼巴巴地盯着我们手里的发面饼和风鸡,口水早就流到下巴上了。

除了柴灶风鸡发面饼以外,还有一种母亲用平底锅摊成的早餐薄油饼,也是我的至爱,只是没有办法给它命名。它的做法似乎很简单,早餐前用碗盛半碗或大半碗面粉,打一个或两个鸡蛋在里面,加点盐,加些水,或再加点葱花,用筷子把面粉、鸡蛋、盐、葱花和水完全搅匀,搅成糊糊状,然后把平底锅放在火上加热,从坛子里或盆里搲些猪油放在平底锅里,等猪油融化;猪油在平底锅里融化后,倒些面糊糊进去,然后拿着平底锅的把子,慢慢倾斜,慢慢倾斜,使面糊糊均匀地平摊在平底锅的锅底;当面糊糊进油固化,和锅底接触的那一面略有些焦黄时,用锅铲把薄油饼翻过来,再铲一些猪油放进去,让薄油饼的另一面也吃足油;待另一面也略有点焦黄时,用锅铲把油滋滋的薄油饼折起来,折成长方形或正方形,这一块早餐薄油饼就做好了。除猪油外,也可以用其他食用油,现在用调和油、橄榄油等等,以前用菜籽油、大豆油、花生油,这都算高档的;记得吃油困难时,母亲还用过棉籽油做早餐薄油饼,棉籽油和菜籽油下锅后都要先炼一炼,冒出很大很呛的烟,然后才能煎饼;当然所有的油里,还是以猪油做成的早餐薄油饼味道最肥厚、最好吃。这种美食,我最喜欢吃的是油足、绵软而不焦煳的,趁热用筷子把油饼夹起来,油香气和面香气立刻就扑面而来,放进嘴里时,油饼香软得似乎马上就化了,并不需要太多的咀嚼。

最后一种是鳝丝汤,也是母亲做的最最好吃的一种食品。印象中那时候喝黄鳝汤都是在夏天,与自然季节是相吻合的。深秋、冬天和春天,黄鳝都在地下冬眠,自然界里见不到黄鳝的影子,只有到了小麦黄熟的时节,也就是立夏节气前后,黄鳝才会陆陆续续苏醒,从河沟、池塘、浅水或湿地的底下钻出来,开始觅食生长。特别是一场暴雨以后,冬春几近干涸的河沟、池塘蓄了不少水,近岸的浅水底下就会出现一个一个小洞,那都是黄鳝洞,是黄鳝结束冬眠的标志。黄鳝买回来后,母亲会把它们放在水盆里,倒满清水养着,吃的时候捉几条上来,剩下的还让它们待在清水盆里,经常给它们换一换水,把已经脏的水换掉。母亲一般在中午做黄鳝汤,中午吃饭和休息的时间短,做黄鳝汤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而黄鳝汤既可以当菜吃,又可以当汤喝,节省做饭和吃饭的时间,吃过饭以后,还可以有时间午休。母亲中午下班回到家后,先把煤球炉打开,把铁锅放到煤球炉上,倒些清水在铁锅里,再洗洗手捉几条黄鳝放在锅里,把锅盖盖上,就可以腾出手去外面做点别的事了。到鸡窝里摸两个母鸡刚下的鸡蛋,到小菜园里拔几棵芫荽(香菜),再回到锅屋的时候,锅里的水已经煮沸了。把黄鳝从沸水里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左手捏住黄鳝头,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卡在黄鳝头下方的脊骨上,左手往后拉,右手往前推,黄鳝身上所有的肉就都纷纷脱落到案板上了。

几条黄鳝都如此这般打理,然后从肉堆里挑出肠子丢掉,再把大块的肉撕碎,另换一个汤锅,里面倒上清水,把黄鳝肉捧进去,切些姜片放进去,加些咸盐、八角、大料、黄花菜,再把刚从鸡窝里摸出来的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搅匀,绕着圈地泼在锅里,盖上锅盖,略烧两分钟,关去炉火,打开锅盖,撒些葱花、芫荽,倒点老醋,特别要多撒些胡椒面在上面,然后用勺子搅匀,稠稠地盛在盆里或碗里,鲜美的黄鳝汤就做好,可以上桌了。母亲做的黄鳝汤鲜辣香浓,既有黄鳝的鲜香,又有鸡蛋的温润,还有葱花和芫荽的清新,胡椒是最关键的辅材,没有胡椒的香辣,黄鳝汤就索然无味了。根据我的观察,母亲做的黄鳝汤,除了关键物胡椒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禁忌,就是不能放入新鲜的叶类菜,如果为了增加黄鳝汤的浓度和稠感而加些青菜在里面,黄鳝汤立刻会变得汤菜分离,清汤寡水。夏天的中午,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热辣香浓的黄鳝汤,在那个年代,不仅痛痛快快地出了一身汗,还补充了高质量的蛋白质,也唤醒了夏日倦怠的胃口。饭后冲个澡,该午睡的午睡,该上学的上学,母亲的黄鳝汤是热燥的夏日里最好的享受和期待了。

人小时候大概都跟妈妈亲,都与妈妈有许多亲近的印象和深刻的记忆,因为在我们最弱小无助的生命阶段,妈妈总会给我们温暖,给我们好吃的,护佑着我们,使我们有安全感,在妈妈身边我们睡觉都更香一些。我似乎又更进一步。听母亲说,我小时候身体特别不好,特别弱,总是生病,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的我,除了抢那些好吃的吃,除了到处疯玩,就是生病。很小的时候我得过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是非常难治的病,母亲抱着我跑了许多医院都没有治好,有些医生还说我不行了。母亲没有放弃,拿着一位老中医开的药方,写信向全国各地的医药单位求助,后来,靠着从甘肃、贵州、河南等全国各地寄来的中药,我的病竟奇迹般地被治好了。稍稍长大一点后我还是不断地生病,可以说是体弱多病,好像生病变成了我的职业和专长,因此我经常被灌下去各种各样的中药,经常被打各种各样的针剂,动不动就生病了、请假了。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上街游行,那时候经常有上街游行的活动,反帝反修呀,支援越南、阿尔巴尼亚呀,都会组织上街游行;因为我生病还没完全好,在街上喊口号,走着走着,我呕吐起来,秽物吐了前面女同学一身,弄得我狼狈极了,老师赶緊安排一位同学送我回了家。又有一次我发烧生病,母亲带我到医院打针,打完针以后到母亲一位好友医生家里说话,她们在说话,我因为发烧口渴要水喝,不一会儿工夫,我已经把人家家里的一暖水瓶水喝完了,那场面、环境和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另有一次,盛夏,母亲从朋友那里打听到怀远农村有一个老医生的偏方管用,就病急乱投医般地带我去看看。那时从怀远县城到那个村子不通车,母亲就带着我一路步行过去,看完病之后,还和别的病人及病人家属在那个老乡医家里搭伙吃了一顿午饭。饭后我又热又困,就在老乡医家门外树下一个两头通风的人字棚里睡了一觉,傍晚时分才又跟着母亲步行走回城里。再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南京看病,住在南京市中心鼓楼的一家旅馆里,但是看病却要乘公交车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很多年以后我再去南京鼓楼,发现那里的道路、地物和我小时候的印象完全一致,我甚至都还清楚地记得里面的小巷怎么走。我小时候还特别喜欢打摆子(疟疾),记得有好多年,每年到天快要大热的时候我都要请假打摆子,仿佛打摆子是我的专利似的。有时候是每天上午打摆子,有时候是每天下午打摆子,一打起摆子来,人就冷得受不了,浑身发抖,摆个不停,蜷在被窝里,盖多少层被还是冷,冷过了,会大汗淋漓出许多汗,出过汗了,折腾过了,人即变得虚脱无力,脆弱不堪,腿脚发飘,走路都走不稳。有时候我打过摆子以后,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听到院子里小孩子玩闹的声音,小孩的天性就出来了,就想出去和他们玩,于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嘴干舌苦、东倒西歪地开门出去,慢慢接近弹琉弹的小孩,手扶着墙,看他们玩,看一会腿站不住了,就蹲在墙边看,又蹲不住了,就坐在地上看。

正由于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因此母亲自小就鼓励并引导我多到室外活动,多参加各种课外活动,多多运动。母亲小时候跟着外公念过私塾,我小时候古典文学、传统文化那一点点启蒙,都是母亲带给我的。母亲看我体弱多病,就引导我读许多体育方面的书,那些体育锻炼方面的书籍,有些我现在还保留着,翻看它们,就像小时候的感觉一样。因此那时候我特别喜欢游泳、长距离步行、打篮球、斗鸡、打乒乓球。那时城里有个灯光球场,我迷上了篮球,只要有篮球赛就必须和小伙伴一起去看,从场里没人到场,一直看到空无一人,才恋恋不舍地离去。上小学时我特别喜爱吹笛子,母亲大大小小给我买了十几支竹笛,我至今还记得宿县小隅口十字路口那家国营文具店,记得乐器、体育用品、文具等等的摆放位置,我的第一个红色橡胶篮球也是在那里挑挑拣拣后才买来的。买好笛子后我们就到环城河去找那种又粗又老的芦苇,把又粗又老的芦苇用小刀劈开后,里面有一层内膜,我们就用那层内膜作笛膜贴在竹笛的那个发音的孔上,笛子就能吹响了,多余的笛膜就夹在课本里或者作业本里,需要的时候随时拿一片出来,抹点唾沫贴到笛孔上。

后来我又学会了吹口哨,起初是听到比我们大的男孩吹口哨,觉得十分酷炫,十分好奇,就跟着学,却怎么也吹不响。我下决心要学会,就无时无刻不停地吹。下课嘘嘘地吹,放学走在路上也嘘嘘地吹,下乡玩也吹,到同学家写作业也吹,在街上听到有大人吹口哨就跑过去偷偷看他是怎么吹、嘴撮成什么样子吹的,后来口哨就被我学会了,可以吹得既婉转又响亮,也知道吹口哨的口型大约有两种,一种是把嘴突出来吹,这样能吹出十分响亮和丰厚的音色,另一种是把舌头卷起来吹,这种吹法比较清亮,但声音不太大。有了这种自带的乐器,心情好的时候自吹一段,非常惬意。有一年我们到广西云南采风,住在一个宾馆的二楼,饭前没事时我在二楼走廊靠在栏杆上吹《洪湖水,浪打浪》,吹《红岩颂》,吹了一首又一首老歌,把宾馆的服务员和客人都吸引来看是谁吹的。又有一次参加《上海文学》的采风活动,在车里和张重光先生互相交流吹口哨心得,他吹一支曲子,我也吹一支曲子,十分开心、过瘾。还有一次到马鞍山参加活动,晚上许多人去唱卡拉OK,我对着话筒吹了几支口哨曲,第二天开会,就有几位当地朋友来找我,说昨晚他们不在,今晚要专门来挑战我,与我比试吹口哨。有一年天津《小说家》主编闻树国先生来组稿,晚上休闲娱乐时我吹了几支口哨曲让他无比惊讶,回去后他还把这一段写进他的散文集里,遗憾他英年早逝了。又有一次乘公交车,我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的街景不由就吹起了《梁祝》,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吹着吹着发现一车人都安静下来,似乎都在静心享受,我赶紧打住,车一停车到站我立刻跳下车仓皇而去。在家里没事时我就吹口哨,那时候女儿正在学钢琴,听到我的口哨声,就表扬我说,老爸把副点都吹出来了,我听了既受宠若惊,又洋洋得意。

在母亲的鼓励下,游泳更成了我的挚爱。很小的时候院里一位姓刘的阿姨夏天傍晚骑车带我去北关游泳池游泳,我抱着一个篮球游到中间,篮球跑了,我人也沉下去了,两手打扑通,喝了许多水,幸好被游泳池岸边的一位救生员发现,跳下水把我捞上岸来。刘阿姨可吓坏了,我在岸上吐吐水,定定神,救生员说,小孩子还得下水游一会,不然他这一辈子都不敢下水游泳了。于是他又带着我到水里游了一会。后来,游泳变成了我的挚爱,每年从4月开始,只要有机会,我就天天泡在城外的几条河里,那时候河水很清,水质很好,口渴的时候只消游到河中间,往水下沉一沉,饱喝几口就好了。游泳真是我小时候的文化自信之一,我待在水里似乎比待在岸上还自由、自在,夏天在水里一两个小时不上岸是常有的事。我在水下可以憋气很长时间,而且在水下一直都是睁着眼的,水里的情况可以看得很清楚,同伴们在水里相互捉迷藏的时候,他们总是抓不到我,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腿在上面乱蹬,我一伸手就把他们拉到水里喝几口水了,看见他们潜水下来了,我就往下沉得更深,直到他们憋不住气慌忙回到水面上换气去。有一次,一帮比我们大的野孩子跳下水要闷我们,我沉到水下他们捉不住我,他们就在水面上等,打算等我露头时就按住我的头把我闷到水下喝水,可是等来等去等不到我上来,他们怕出人命,心慌了,上岸要走,这时我才从河中间慢慢冒出来。

母亲不断鼓励我到外面去野着玩,以此来增加我的活动量、增强体质,恰好我们成长的那个时期,又不是一个强调学习书本知识而仅强调政治观点的时代,少学习一些知识没关系,只要根红苗正就可以了。在那样一个个人背景和时代背景下,我跟一位住在北关的同学宝山学会了钓黄鳝。宝山家住在北关大街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当时地市一级的城市,没有什么高楼大厦,如果有个三层高的楼房,就很气派了,那不是政府部门,就是当地政府或商业局、交通局的宾馆招待所。当时的民房都很接地气,都是平房。宝山家住的是他们自己家的房子,房子里有些黑,进去之后要适应一会才能看得清里面的陈设摆件。自从知道宝山会钓黄鳝以后,不知怎么的,我就迷上了,跟他结成了不解之缘,没事我就往他家跑,和他一起蹲在他家堂屋门口,看他怎样用烧红的钢条做黄鳝钩,然后和他一起到一个比较潮湿松软的树下或到一个下水道附近的地里去挖蚯蚓。宝山知道哪里有蚯蚓,其实有些地方的蚯蚓根本就是他养的,他会常往那些地方扔烂菜叶,常往那些地方浇洗菜淘米水,有时候还会把在其他地方挖来钓黄鳝但没用完的蚯蚓倒在那些地方,让它们杂交繁殖。但不是所有的蚯蚓都能拿来钓黄鳝的,细的不行,因为黄鳝钩是用细钢丝弯成的,蚯蚓太细了,穿不进去;红色的粗蚯蚓也不理想,因为红蚯蚓细皮嫩肉,禁不得黄鳝的咂吧,一来二去,蚯蚓就破碎不能用了;最理想的是那种我们称为骚蚯蚓的蚯蚓,骚蚯蚓是青绿色的,一股骚味,而且味道很大,粘在手上,要好好用香肥皂洗手才能勉强洗掉,但这种骚蚯蚓皮厚,皮实,穿在黄鳝钩上,很耐用。

夏天从上午开始,一直到傍晚,甚至天黑,宝山几乎每天都会在环城河旁或附近的郊区河渠沟塘边钓黄鳝,因为天天暴露在太阳下,因此宝山晒得很黑,身上和脸上都晒得油光发亮。我和小伙伴们在环城河游泳或钓鱼,常能碰见他一手拿着黄鳝钩,一手拎着黄鳝袋,袋子里一定会装着黄鳝,有时少一点,有时多一点,有时甚至已经装满一袋黄鳝了,没有哪一次他是空着手的。这些黄鳝宝山家会拿到菜市去卖,因此他的这一门技术,不是玩的,是用来补贴家用的。我跟着宝山在城里钓黄鳝的次数并不多,但仅有的那么几次,都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挖到蚯蚓后,我就跟着宝山沿环城河溜达起来。当然,宝山一般不会去那些平铺直叙的河岸,因为那些地方过于平直,没有隐藏的地方,黄鳝没法在那里钻土打洞。黄鳝喜欢在河边芦苇荡的陡岸上打洞,因为芦苇的根盘根错节,黄鳝很容易在里面钻来钻去,便于隐藏。黄鳝也喜欢在河岸比较曲折陡直的地方打洞居住,因为那里不会一览无余,上面又长满了巴根草,巴根草长得很长,从河岸上倒垂下去,能把陡岸上许多地方都遮住。黄鳝还喜欢在桥洞附近的石坡里居住,那些地方的石缝里十分方便黄鳝藏身,而且还毋须劳烦自己费力打洞。

河岸边妇女洗衣服的青石阶附近也是黄鳝喜欢待的地方,那里从早到晚,每天都有大量人员来往,主要是妇女在那里洗衣服,她们穿着自己缝制的五颜六色的短袖衫,或无袖衫,下身穿着同样是自己缝制的花裤头。她们往往会用大竹篮子挎着满满一竹篮子衣服来洗,各人占一块地方,下到水里,把衣服浸湿以后打上肥皂,然后就举起棒槌,此起彼伏地槌打起来。不知道黄鳝为什么喜欢在这样嘈杂喧嚣的地方居住捕食,它们想必不会明白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吧。有一次宝山从洗衣服妇女身边的石缝里钓上来一条乱扭乱转的黄鳝时,着实把那些正在全神贯注洗衣服的妇女们吓了一大跳。又有一次我们在北校场旁边的一个小水塘边釣上来几条大黄鳝,那里是什么地方呀,那里每天人来人往,特别是傍晚,会有无数的人在那里跑步、打球、跳远、跳高、玩耍、观看。宝山最绝的是能在芦苇荡里钓到黄鳝。芦苇荡里有许多小路,又有许多湿地、浅水,地形十分复杂,既方便隐蔽,各种生物也比较多,黄鳝取食容易,因此黄鳝最喜欢在芦苇荡里安身。芦苇荡里复杂的地形给钓黄鳝的人带来很多不便,因为芦苇的根部到处是洞,到处是缝,都有可能隐藏着黄鳝,如果在所有的地方试探寻找,既耗工费时,效果也很差。宝山技高一筹,他进了芦苇荡以后,这看看,那瞅瞅,不时蹲下来用黄鳝钩在水里戳戳碰碰,有时候还赤脚下到水里,面对着岸边用手在水下摸,不一会,只见他嘴一咧笑起来,就攥着一根酒盅粗的黄鳝上来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宝山把钓黄鳝当成补贴家用的手段,我则把钓黄鳝当成一种好玩的趣事,那是少年时代一段极其难忘的经历。跟宝山看过两回钓黄鳝以后,我一时对钓黄鳝痴迷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开始在母亲的帮助下到处找那种细的钢丝,在火上烧红后,用钳子弯成黄鳝钩,黄鳝钩的另一端做一个圆圈,里面拴一根结实的棉绳。棉绳有大约十厘米长,这是有讲究的,当黄鳝吃食被钩住下巴时,它立刻会旋转起来,如果这时你仍然拿着黄鳝钩和它硬别,黄鳝马上就会脱钩,你再也钓不到它了,这时如果它旋转起来,你拿黄鳝钩的手指也恰到好处地退到棉绳上,棉绳会跟着黄鳝钩一起旋转,黄鳝就怎么也脱不了钩了。黄鳝钩做好了,蚯蚓也挖好了,装黄鳝的袋子母亲也帮我缝好了,于是一整个夏天,只要有机会,我就会穿着一双黄球鞋,一条蓝裤,一个红背心,早出晚归,行走在太阳底下,行走在平原上、村庄边,沿着小河、水渠、池塘钓黄鳝。渴了,就跑到村庄人家里去喝水;饿了,在村子里喝水时从人家馍筐里拿半块黑面馍吃,(农村人都好客得很,你不嫌他家是剩馍,他还觉得你看得起他呢!)或者就忍忍,傍晚到家再吃。在城郊或环城河钓黄鳝可以按时到家吃饭,可我经常跑一二十里路到乡下去钓黄鳝,就只得饿着了。来回三四十里,身上晒得冒油,腿脚跑得酸胀,但是当水里的黄鳝被我钓上来的时候,那种快乐却没有办法说出来。

有一次在一个偏远的乡下,我还没走近河边,就看见一个东西快速地爬进水里。我连忙跑过去,往水下看,那是一条比较浅的小河,河床上也没有多少水草,只见一只菜盘大小的老鳖正自欺欺人地缩着头伏在水下的河床上。我悄悄脱了鞋,下到水里,一把按住老鳖,它就成了我的袋中物。仲夏时节,久旱无雨,小河小沟和池塘都干了,夜里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当天不要下乡去钓黄鳝,因为暴雨刚灌满小河小沟,水都浑着,水底下的东西啥都看不见,过一天再去,水就澄清了。走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小河边,这时只见清澈的河水底下的河床上,冒出来无数个圆洞,那些洞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光滑,有的不光滑,光滑的就是黄鳝洞,这场暴雨结束了这条小河里黄鳝的冬眠。脱了鞋下到河床上,专挑那些较大而又光滑的洞去钓,就像在水里拣拾黄鳝一样,一会钓上来一个,一会又钓上来一个,有时候看到河床上到处都是黄鳝洞,简直不知道先钓哪个好,脚都不带挪窝的,左右开弓,不到一小时,黄鳝袋已经装满了,只好悻悻地回到岸上,洗洗脚,穿上鞋,返回城里。于是在那几年的夏天,家里天天都有黄鳝吃,由于黄鳝数量足够,因此母亲不但每天会做她最拿手我们最喜欢吃的黄鳝汤,还会把剔去了骨头的黄鳝肉用辣椒来爆炒,那也是香辣无比的美味,吃到嘴里时,黄鳝肉的鲜香,辣椒的香辣,都使人难以忘怀。

我少年时的那个年代,正好契合了母亲希望我多到外面活动增强体质的初衷,不过没有家长和学校的管教,我们也常干些不好的事情。记得那时候经常下大雪,一下大雪家家的孩子都开始在大院里自家门口堆雪人,如果有大人帮忙的话,雪人就会堆得非常大。我们几个小伙伴会从家里拿来炭铲子,合力把雪人肚子掏空,然后找来大人不用的硬纸盒把门挡起来,再找几块砖头放在里面当凳子坐。一吃过晚饭,我们就悄悄从家里溜出来,陆续到某一个雪人肚子里集合了,有时候在这个雪人肚子里,有时候在那个雪人肚子里,就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样,要制造一种神秘感才有刺激。小伙伴们还会轮流从大人那里偷几根香烟来吸,来满足好奇感。我从父亲那里偷的是“奔月”牌香烟,偷烟时鬼鬼祟祟、心惊胆战,趁父亲母亲看不见时,从已经拆封但香烟还比较多的烟盒里偷一根两根,如果烟盒里烟已经比较少了就不能再偷了,容易被父亲发现。偷到烟以后,神情紧张地从父母卧室出来说,要和小伙伴们玩一会去,就在院子里,听到母亲说早点回家睡觉的话以后,就故作镇定地走出去带上门,然后长出一口大气,一溜烟地跑到和小伙伴事先讲好的雪人那里,钻进雪人肚子里。小伙伴们都迫不及待地问,烟可偷到了?我说偷到了,几个孩子就凑到一块,你一口我一口地吸起来,不一会就把雪人肚子里弄得乌烟瘴气了。大雪以后环城河就封冻了,我们一群小伙伴就穿着棉鞋在环城河里溜冰。稍微再大点以后,我们成了院子里那些稍大些孩子的小跟班,那时候大人都忙,碰上学习、下乡搞运动、搞路线教育,顾不上我们小孩,我们就自己到处野着玩。有一天那几个大孩子密谋偷人家的鸡来炖了吃,白天我们踩好点,晚上我们集中到杭立民家,杭立民家只有他一个人在家,我们就有的打争上游,有的看小画书,有的吸从大人那里偷来的香烟,消磨时间。到了半夜,杭立民他们几个大孩子,就带着我们悄悄摸到那户人家门口,我们几个小孩在四面八方望风,他们几个大孩打开鸡笼门,从里面偷了一只鸡,又把鸡笼关上了,夜里的鸡也不叫唤。我们跑回杭立民家,几个大孩子把鸡杀了,把鸡炖得稀巴烂,撒上盐,香得不得了,我们一边打牌,一边大块吃鸡肉、喝鸡汤。偷偷摸摸的日子过得似乎十分刺激。不过那样的事情也只做了那一次。

在母亲的鼓励下,有一年夏天我突然爱上了徒步行走。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每年一到盛夏放暑假的时节,我就开始了徒步行走,一般都是在早饭后,也没有什么事,也不是要去做什么,但有一个具体的地名,吃过早饭,穿个短裤,穿个背心,穿个黄球鞋,却从来不戴帽子,就出门了。走出城市,走到城外,沿着一条公路,一直往前走。太阳越升越正,越升越高,一直升到头顶上,阳光越来越强,越来越强,越来越像有一盆炭火不断从头顶上往下倾倒一样,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那时候的空气没有半点污染,因此阳光直射,明亮炫目。我却越走越有劲,天越热,反倒越激发了我的斗志,我走得越坚定,步伐也迈得越有力,人也越兴奋。我走热了,就把背心脱下来,有时顶在头上,有时甩在肩头,用一只手勾着,另一只手甩开大步往前走。那时候的公路以砂石路为主,一路走下来,脚上、腿上都是灰。起初我走的路程比较短,早饭后出门,走到北十里,或走到紫芦湖,或走到西十里铺,或走到梅庵子,就返回了,后来我越走越上瘾,越走越带劲,也越走越远,有时候走到离城二十里的朱仙庄,或是离城二十多里的西二铺,或是离城十五里的桃园集,或是与蒙城县交界的一个小集市,或是与濉溪县交界的一个小集市。走到那些地方時,天也晌午了,要么在路边的小茶水摊喝一碗梗子茶,和拉架子车在茶摊歇脚的农民说说话,和他们互递一支烟吸(都是从父亲烟盒里偷的),有剩油条就买几根剩油条吃,或者在路边小店用一两粮票买一小盒饼干吃。歇够了,再转身顺来路返回城里。这样来回少则三四十里,多则五六十里,傍晚回到家中,虽然腿脚有些酸乏,心灵上却感觉有极大的满足,脚力也变得精健无比,平时如果需要步行几里路,就完全不当作一回事了。

少年时养下的习惯,此后一直延续着,每年一到夏天,心里就痒痒抓抓的,脚步不由自主就往外面走去。1978年我上大学,第一年的暑假脚筋发痒,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泗洪老家。第二年的暑假脚筋又痒,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大别山,在大别山里步行到大化坪,到青枫岭,到白莲崖,到胡家河,到白马尖。第三年暑假脚筋更痒,不由自主走起来,走到了甘肃、青海、宁夏,在青海的柴达木盆地和浙江的两个个体牙医作伴,晚上住灰尘很厚的废车厢,白天在高原的道路上步行,碰到少数民族的拖拉机就拦拖拉机,碰到解放军的军车就扒解放军的军车,没车就步行,从天棚一直走到天峻县。

后来步行走淮河及淮河的支流也是少年行走的延续。那一次走淮河北岸支流浍河,初夏的早晨从园宅集出发,一路走过浍河水接香涧湖的湿地,只见芦苇紫红色的幼芽正纷纷冒出浅水和湿地,这里一片,那里一汪,这里一片紫云,那里一片红雾,既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我望得呆住了,因为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浩大芦苇幼芽的阵势,我呆呆地站在湿地边缘,由近至远地看,又由远及近地看,看了许久,我又小心择路地走进有干有湿的湿地里,在紫红色的芦苇幼芽的阵仗里穿行,呼吸着带芦苇幼芽清香味的空气,满目都是植物萌芽的身影,都是雀鸟飞过的痕迹,满耳都是鸟雀婉转悠远的歌唱,眼见着春天的热气腾腾上升,胸襟里涌满春天催人的鼓动。又一次仲夏走濉河,在灰古东边的河坡上蹲下来看一窝叫油子从一个土洞里,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陆续钻出来,坐在沙土地上听仲夏的暖风吹动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杨树叶被风吹得左右翻动,就像在不知疲倦地展示它叶面的美一般。

有两年在北京城里小住,但到了初夏麦熟季节就打熬不住,一定要乘车回到平原上走路看小麦。乘绿皮火车悠然到颍河附近的黄桥,住在一个小旅店里,然后冒着大太阳在黄桥附近的平原上、小河边、麦田里、土路上、荒草间,晒一晒,走一走,才觉得心安了下来,情绪才稳定下来。经过黄桥火车站时,请道口工人幫忙拍了张照片,洗出来后吓了一跳,虽然我皮肤较黑,但那张照片中的我,脸被夏天的阳光浆得发亮,不过那笑容却是发自内里的健康和开心。盛夏时节我还会乘车到一个叫新仓的小镇去。盛夏的正午,三四十度的高温,空气灼人,街上、村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待在外面,这正是我独霸天地的好时机,我穿着长裤、T恤、皮鞋,迈开脚步,从小镇东边走到河堤上,然后沿着河堤一路向东走;一般而言,我都是全神贯注地走,但周围的地形、地物、村庄、人迹,也都全会被我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我在高温酷暑里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向前方我并不知晓的地方,那时只是想,不论走到哪里,只管一直沿着河堤往前走往前走就可以了,无论走到哪里。

正由于我少年时期总是在盛夏时节外出活动,钓黄鳝、步行、游泳,因此我从来不怕夏天,不怕热辣辣的阳光,不怕太阳的暴晒。我对夏天特别来感觉,盛夏野外的热空气,盛夏河边烫人的沙土地,盛夏河面上炫目的波纹,盛夏田野里棉软的作物叶片,盛夏野外的一切,我都特别觉得亲切、熟悉、自来熟。40年后有一个盛夏的中午,我开车到一个地方办事,那里有一个巨大而空旷的停车场,酷阳高照,明光晃晃,所有在那里停车的人,要么下了车匆忙跑走了,女士则赶紧撑起遮阳伞离去。我下了车,却突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对盛夏阳光的亲切、熟悉和亲近。我锁了车门,在空无一人的巨大的停车场里,沐浴着盛夏正午热辣的阳光,慢慢从停车场的一端,走到停车场的另一端。我去办完事以后,匆忙又回到停车场,又慢慢从停车场的一端,走到停车场的另一端,无比满足地大口呼吸着膨胀灼热的空气,让火热的阳光沐浴我的全身,那真是一种久违的巨大的享受,无与伦比的顶尖的享受!每个人都有他的尖峰时刻,那一刻也正是我的尖峰时刻!那真是一种无比巨大的享受!

真的要发自内心地感恩妈妈小时候对我的鼓励和引导!母亲对我到处跑着玩,对我钓黄鳝,对我戏水游泳,对我徒步行走,一直是鼓励有加的,她知道这对改变我小时候的体弱多病有太多的好处,其实这是母亲帮助我建立起了我一生得益的一种生活方式。少年时我跑遍了宿县城郊的村村落落,后来在这种生活方式的指引下,我又跑遍了淮河流域的河河汊汊,再后来我在这种生活方式的指引下,又情不自禁地跑去了大别山、大西北、太行山,跑去了华北平原、青藏高原。我的身体在不断的行走和行动中变得健康起来,变得动态平衡了,我的心灵也永远不会死水一潭了,我的思想受到这种生活方式的影响,也变得动态平衡了,起码我知道看事物、看天地、看社会、看人生,都要动态且平衡地去看,不会把它们看成死的、看成一成不变的、看成扭曲的、看成比例失调的,起码我会告诉我自己,前途和风景都只在自己的脚下,只要你走起来、行动起来,就能见得到风景和远方,就能找到出路,就能使思路活泛、清晰起来,就有前途、有办法。

1999年秋天,父亲生病住在宿州的医院里,看起来病并不怎么严重,吃饭、说话、气色,都还很好,但医生却希望能转院到省城的医院去治疗,说在当地没有什么治疗的手段,于是父母亲在二姐陪护下来到省城,住进省立医院治疗。父亲住院诸事安排妥当后,我陪母亲去附近找一家宾馆给母亲住,母亲说这样她每天去医院方便,也不用走太多的路。母亲退休前后身体就很弱,于是她自己就积极锻炼,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米淘进锅里,放在炉子上慢慢熬着,上面放些馒头之类,她再到小院里做些活动,如果天气不好,她就到楼上房间活动身体,等她锻炼好了,稀饭也熬好了,馒头也热了,她和父亲就这样过着有规律的生活。但是到省城以后,她的生活规律就被打乱了,但她早晨还是要按时起来锻炼身体,因此找来找去,在离医院不远的地方,找到一个环境比较好的宾馆,方便母亲早起锻炼。住宿一切都安排好之后,我和母亲从医院返回宾馆,走在夜晚的大街上,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爸这次凶多吉少,恐怕他回不了家了。我说,不会的,俺爸看起来各方面都还好,没有那么严重吧。母亲不说这个话题了,她走着走着,又平静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次也是舍命陪君子了。

父亲在医院里住妥以后,每天都按常规输液治疗,他每天早上醒来,洗脸时都要用湿毛巾擦头,用梳子梳头,他说这样头发不容易干枯、变白。是的,父亲长相英俊,儒雅大气,在这些生活细节上,他都非常注意,一直到80多岁,他的头发也还只是花白的。有一天天气晴好,父亲对我说,想要理一理发,光一光胡子,胡子长长了,不好看。我赶紧跑到医院外面去,找到一家理发店,请一位女理发师去给父亲理发、剃胡子。女理发师在医院附近开理发店,可能对到医院给病人理发并不陌生,她也很敬业,中间甚至会用一条腿跪在床上,细致地给父亲理了发,光了胡子。理了发、光了胡子的父亲,看上去就像换了一个人,十分精神。但母亲的感觉是对的,父亲二十天后就走了。我那些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抽起烟来了,但在父亲住院的那二十天里,医院不准抽烟,我也没有心情抽烟,送走父亲以后,我就完全不抽烟了,这不是刻意的戒烟,又过了近20年,到现在为止,我始终没有重新抽烟的欲望。父亲走了以后,有几天我住在父母家的楼上,陪一陪母亲,但是那几天夜里出乎我的意料,我常常醒来,有时能听见父亲特有的咳嗽声,有时能看见父亲的身影,而且父亲的形象特别真实。本来我以为自己年岁也不小了,又有一定的思想准备,对父亲的感情已经沉淀下来了,却想不到在那样寂静的夜晚,眼泪会控制不住地哗啦哗啦从眼窝里涌出来,一直涌出来,一直涌出来,完完全全控制不住,就那样一直涌出来,把枕头浸湿一片。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希望一个人住,她喜欢清静,不喜欢喧闹,也不想打扰我们,但在我们的坚持下,她自己找了个保姆帮她做些事。我们每年春节都一定会回去和母亲住上几天,国庆节也要回去,因为父亲是国庆节前走的,又正好是放假的时候,大家都有些时间。每次回到母亲家里,每次吃过晚饭,只要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我就会走过去紧紧挨在母亲身边,有时候搂着她瘦弱的肩膀,有时候握住她苍老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和她说些大舅、表姐、泗县、泗洪的事,然后在国庆假期中到马山公墓去看父亲,那时候还写了一篇文字来记录这件事。

早就跟母亲说好,父亲去世一周年,我们十月一号回去,到马山公墓去看看父亲。这样的计划,从八月初说到九月初,又从九月初说到九月底,十月一号,女儿去军训,我和妻子到了宿州。到宿州时,天正下着秋雨,雨虽然不大,但下个不停,听母亲说,这样的连阴雨天已经有十几天了,人出门不便,天天圈在家里,雨下得人心里都有些煩了。当晚安顿睡下,一夜无话。

因为住在一处干休所的大院里,老干部们年龄都大了,都七老八十的,这些年,不断有老人去世,我们昨晚到时,看见院子里一处地方又摆了许多花圈,不知道又是哪位老人去世了。早上起来,天仍然阴雨,去马山公墓有一段路是泥路,连续的阴雨天,泥路已经不知翻成什么样的泥浆了,车恐怕是进不去的。这一天我们闲在家里,先是上街给母亲买来两只她喜欢吃的新鲜的符离集烧鸡,再透过窗子,看院里院外的秋天的果实:一树山楂红果儿,红灿灿的,把枝子都压弯了,另一树懒柿子,果实累累,也是红灿灿的,看上去叫人爱慕不尽,还有一树柿子,那是北京柿子的一种,果实碗口儿大,半青半黄的,把树枝全压坠下来了。这些树都是父亲生前和母亲一块栽下的,果实要收获了,父亲却走了,再也看不见这些蓬勃旺盛生长着的东西了,想到这些,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滋味。

第三天天晴了,联系好的车却走不了,因为十月三号那天是农历的九月初六,好日子,结婚的人多,车子要接送新娘,虽然我们不知新娘姓甚名谁,长相丑俊,嫁与何人,但这是天大的好事,人生的大希望,不多是从这种时刻开始的吗?我们就推迟一天再去。母亲说,也正好晒晒乡下的泥路;她还是担心那一段路泥泞。闲来无事,我和妻子可以去她大姐家里吃饭了,在街上拦了个的,看着满街的喜庆,满街的花团锦簇,满街贴大红喜字的轿车,满街披婚妙的新娘,心里被深深感动,暗地里想,十月金秋,真是些奇妙的日子,过两天初八,还会有很多结婚办喜事的人,再后一天初九,又是九九重阳,登高望远的日子,这些时日似乎都与人的生生死死有些关系,有些开始了,有些就结束了,有些结束了,有些就开始了,生命和生活,就是这样“生生不息”的吧?

第四天又是晴天,天晴得真好,人的身上和心里,都干干净净、清清明明的。八点多驱车往马山公墓去,车停在花店前,买了一些鲜花上车来。车开出城市,看见河流、树林、田地和农民这些朴素的事物了,地里的玉米、棉花以及黄豆,因为连阴雨的缘故,都还没能收尽,车上几个人掐指一算,也快到耕地耩麦的时节了,季候天成,耽误不得,农民也真是一年忙到头的。

车停在山坡上的墓园里,母亲、妻子和我,我们到父亲的墓碑前,献上鲜花,默默地站了一会,天气晴朗,菊香清淡,墓园里暖洋洋的,也安静得可以,远远近近,有三五丛人在墓园里看亲人,都轻手轻脚,微言细语,是怕惊了梦中人的意境吧?一排排墓碑后的松树,长得郁郁葱葱,也让人心里素静。

两小时后我们回到家里。锣鼓喧天、大红大绿的城市,再次把我们推向一个缤纷的世界。肚里真是感到饿了。妻子在厨间准备大餐,我趁机拿了烧鸡的两只鸡爪到院中咂啃。感谢父亲,感谢母亲,是他们赋予了我体验美丽人生的权利和机会,虽然我是那么的微小和平凡。我坐在花池的水泥围台上,像一个有所收获的农人,心境踏实地专注于手中的食品。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周围是鸟语与花香,一只蜜蜂的梦呓滑过晴朗的秋空,一只蝴蝶和她的花翅膀落在柿树宽厚的树叶上,一枚熟透了的柿子闷声掉落在土地上,一滴泪珠悬垂于平和的心扉上。

我仍然坐在花池的水泥围台上。

每当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在母亲家客厅里闲坐陪伴母亲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与父亲、母亲许多相关的事情,我会想起我小时候记忆中有一次父亲和母亲为一件什么小事拌嘴,母亲气得哭着出门了,过一会父亲从里屋出来对我说,幼连,你还不去找找你妈!我得了父亲的指令,赶紧跑出去找妈妈,找到环城河下边的大柳树下,母亲正站在那里抹眼泪,我马上跑过去拉着母亲的手说,俺妈,俺爸叫俺来找你的,赶紧回家吧。母亲破涕为笑,抹了抹眼泪,搂着我一起回家了。我会想起那一年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刚结婚,住在家里,好像是母亲想叫新婚的妻子帮她做饭做点事,我就上去护着,还对母亲说,你怎么这么没修养。惹得母亲伤心许多天,现在简直想象不出那样惹母亲伤心的话出自自己口中。我会想起父亲年龄大了以后,有两年他突然不让我们去见母亲,春节时也不让我们进门回家,我们敲门敲不开,父亲会在院门里说,你们来干什么,回去吧;我们站在门外,就像无家可归的弃儿,但我能理解父亲,他并不真的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只是要独自拥有母亲,不让别人夺走母亲,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我们就一直站在门外等候,直到母亲借故悄悄出来对我们说,你们先走吧,不要惹你爸生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母亲尽心尽力照顾父亲,这就是他们恩爱的一生。

父亲去世近十年以后,母亲也生病了,母亲一直不愿意住院,别人也劝不动她,说等幼连来了再说。我赶回去以后,就劝母亲还是住到医院去,治疗起来比较方便,医院又有暖气,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刻就爽快地答应了。母亲第二次住院,我们姐弟几个商量是否要找个护工,我竟脱口而出,大家工作都比较忙,如果不找个护工,恐怕都会被拖垮。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不迭,道理可能是这个道理,找个护工也是正常的,但是如果儿子的话被母亲听了去,母亲还不知道会怎样伤心呢。后来有一天半夜时分,我接到二姐电话,说母亲住进重症监护室了,叫我天亮了赶快回宿州一趟。天亮后我赶回宿州,进入重症监护室,在妈妈病床的床头坐下,用胳膊搂着母亲的头,脸贴在她脸上,对她说,俺妈,我是幼连,我来看你了。母亲微微睁开眼睛,声音细微地说,噢,是幼连呀。我流着眼泪说,俺妈,你好好养病,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母亲似乎微微地点了点头,混浊不清地说,是幼连呀……母亲去世以后,我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淌下来,以前我在有人的场合从来不是这样的,我似乎总体上是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的。

回到工作中以后,我的情绪好像很快就完全平稳下来了,而且一忙起来,就似乎更没有刚失去母亲的那种悲伤了。但是也很奇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心境与往常有很大的不同,但不同在哪里,我也说不清楚。我的平静好像平静得有些过度,但是一到夜里,有时候我一个人睡在大书房里,不管是看书,还是看报,看着看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悲伤就会突然袭来,心里偏偏总会想起我惹母亲伤心而又后悔不迭的那些事,总会想起母亲生前和母亲没有亲够的那种遗憾。有那么两三次,想着想着,责怪着自己,眼泪禁不住就哗哗地淌出来了,索性也不去控制,就让眼泪尽情地流淌出来,甚至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有时候还会梦见母亲,然后就心痛着抽泣着醒来了。眼泪哗哗地淌出来的时候,仿佛心里舒畅了许多。下一次又是这种感觉,想着想着母亲,眼泪就哗哗哗哗地流淌出来,眼泪流淌出来以后,心里好像就舒畅了一些。

责任编辑  赵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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