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金莲 蒋殊
蒋殊(以下简称蒋):首先要恭喜您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也感谢您给读者奉献了一部优秀的短篇小说《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领奖时您的获奖感言是什么?
马金莲(以下简称马):十年磨一剑,我从2000年开始写作,从此踏上了一条漫长的道路,这条路甚至需要用一生去丈量。但是我无怨无悔地走着,因为文学带给我的丰足和幸福,实在是超过了付出的汗水和艰辛,所以一直舍不得丢下,生活考验最严峻的那些年咬着牙扛过来了,如今还是艰难,工作、家庭、孩子,一系列的琐事抢占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能分配给文学的时间太少,但还是坚持着。极少奢望能得大奖,只是觉得坚持是一种习惯,一种让自己的心获得踏实和安宁的方式。对于获奖,我很早就有一种心态,能获奖是好事,是一种鼓励和肯定,但是不会追逐着奖项去前行,要始终保持内心的清醒和宁静,不躁动,不媚俗,不迷失自我,向着自己既定的方向去写就是。一路走来实在不易,这十八年,得到了很多良师益友的鼓励、呵护、扶持。从青涩之年到年届不惑,我铭记着所有给予我温暖的那些面孔和善良的心。还有培养我成长的刊物和编辑老师,用评论给予我鼓励的评论家。人生的路很长,文学的路更长,人生的路不好走,文学的道路其实更艰辛,且写且珍惜吧。
蒋:其实那已经是几个月平静后的冷静了。得知获奖第一时间的真实感受还记得吗?
马:记得。内心交织着喜悦和酸楚。因为惊喜来得突然,我事先根本没有奢想过自己能得奖,而之前的入围提名,我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因为优秀的作家实在太多。在他们当中,我只是很普通的一名写作者,我需要向大家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感谢,感恩,备受鼓舞,以后静心读书,安心写作,继续用汗水浇灌自己的梦想之花。
蒋:大多数作家心目中,鲁奖是神圣的。对您而言,获奖意味着什么?如何看待与面对这个转折?
马:我珍惜这样的获得,它意味着大家对我的鼓励和肯定,不仅仅是对一篇作品的肯定,可能更是对一名底层业余作者痴迷并坚持文学创作十八年的一次肯定吧。我在珍惜的同时,也很清醒,获奖是现在时或者说过去时,就是说,那是对我过去所做的努力的肯定,而我自己要面对的是将来。文学的道路是漫长的,艺术的考验是残酷的,每一点每一滴的成绩,都需要用辛勤的汗水去换取,所以,以后,保持平常心态,一如既往地扑在阅读和写作上吧。
蒋:获奖会引起各种关注,在某种程度上也会让您受到来自各界的“干扰”,比如我今天的采访。您如何面对与处理?您觉得会影响接下来的创作,还是会激励您写出更好的作品?
马:刚开始获奖后,一些媒体的采访和报道,是需要配合的,我也积极给予了配合,这是媒体工作的需要,所以得尊重他们。而之后可能会适当拒绝或者远离。不过还好,纯文学在今天其实早就不怎么具备产生持续喧哗或者喧嚣的功能了,相比之下,当今时代的同胞们可能更愿意把注意力投注在别的事情上面。所以,这段时间可能消耗了一些精力,但不会长久影响到我,我自己也会适时地远离,尽早回归从前的状态,上班,照顾家庭,看书,写作,下乡开展田野调查获取素材,为新的作品做准备。
蒋:获奖之后,您的作品有了更广泛的流传,许多作家及文学爱好者都已经在第一时间拜读,品味。大概谈谈您的这部作品吧,当初创作的背景与想法。还有,您如何评价它在您所有作品中的地位?
马:这次获奖的作品是《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短篇小说,篇幅不长,一万字左右。写于2014年我就读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期间。之前我一直在宁夏西海固生活和工作,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离开家乡并在外头长住四个月时间。身在繁华的帝都,回头遥望内陆腹地偏远闭塞的西海固,回想自己三十多年的人生历程里的生活,一切恍如做梦,不由得满腹感慨,一方面感慨西海固人生存的艰辛,另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他们对生活的热爱、执着和不屈不挠。尤其我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些乡村生活,那时候的生活很清苦,但是这种贫寒当中也有那么多难忘的地方,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人和生活之间,充满了朴素的天然的美好。那种美好,在今天回想起来,真的是弥足珍贵,让人无比怀念。所以我试着做挽留,还有缅怀。用充满深情和敬畏的笔触,回顾了曾经的生活和生活里的人物与故事。这篇作品,是我众多作品中的一篇,是比较满意的作品之一吧。
蒋:这么年轻就获得鲁奖,那么您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是什么时候,那便是您走上且坚持走写作这条路的开端吧?
马:我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名叫《夙愿》,小小说,很短,两三千字吧,当时我十八岁,在当地的师范学校念书。学校文学社有征文活动,我投了这篇作品,意外地获得了一等奖,这极大地鼓励了我,然后我试着把作品誊写在方格稿纸上投给本地的市级文学刊物,发表了,这又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从此我开始了涂涂抹抹的漫长日子,也算是走上写作这条路的开端吧。
蒋:您觉得写作带给您什么,或者说您从中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马:有得有失吧。写作和阅读是相伴的,为了写作就得不停地阅读,阅读一段时间就有了强烈的想要书写的欲望。在这个过程中,看了不少书,也写了几百万字的纯文学作品,从中得到的收获有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换取了一些稿酬,用于补贴家用,换了柴米油盐。精神上的收获更多一些,写作和阅读,让我变得充实,内心很安宁,对人世间的很多人和事有了自己独有的看法,内心坚守善良,真实,本性,相信人间的美好和温暖,整个人的心态是积极向上的。要说失去了什么,那就是牺牲了大量的业余时间吧,娱乐的时间就特别少。不过一点都不遗憾,文学就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坚持的這十多年,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相反,很感恩,感谢自己十八岁就遇上了文学。
蒋:您的阅读习惯是怎样的?每年阅读量大概是多少?如何选择阅读书籍?怎样安排阅读与写作?
马:我算是有一个比较好的阅读习惯吧,从小学时候接触文学作品就爱上了阅读,之后只要是能拿到手的文学书籍,几乎全读,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只是那时候乡村环境实在贫寒,得到书籍的渠道很少,除了父亲和小叔叔偶尔买一些,就很少有看到好书的机会了。记得一段时间实在没书可看,我就抱着一本《木工手册》和一本《家庭医生大全》看,还曾经把一本《新华字典》翻阅过好多遍。现在生活好了,想看的书基本上都能买到,也舍得买了,所以阅读量加大了,范围也广泛了。遗憾的是,现在快到中年,工作和家庭的事情都很繁重,还有可能是年龄的原因,感觉已经错过了那种如饥似渴阅读的最佳时间。现在读书要比过去慢,是一边读一边品,慢慢地回味,感悟,吸收,读书的质量是高了,但是进度慢,数量上也赶不上青年时期了。现在每年的阅读量也不好说,几乎还是把写作之外的业余时间都用在了看书上,一年能看二三十本书。对于书籍的选择,我觉得在一个作家面前算不上问题,因为读写了这些年,早就有了自己的选择能力。我读的比较杂,尽量看好书,名著,古今中外都有,反复读;还有当下的一些大的期刊上的作品,这些都是快读;有时候也看看网络文学,尤其是那些经过读者检验的口碑好的网络文学作品。在阅读和写作之间,我是穿插着进行的,更多时候是在读,读累了,想写了,就写,写累了,再用阅读来调剂状态。
蒋:每个作家都有影响自己的作品或作家,您呢?或者说您欣赏的作品或者作家有哪些?
马:有那么一句话我觉得说得不错,“你现在的样子里,能看到你曾经读过的书和走过的路”。确实是这样,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所有我们读过的书,都会沉淀在我们的生命当中,化作养分,滋养着我们的见识、心胸、气度、品性、心态,很多方面。所以,纵观这些年看过的书籍,尤其那些好书,肯定都在无形中影响过或者影响到了我。如果要说得具体点,似乎又变得困难了,像一个在百花园里嬉戏游玩的孩子,一路走过来以后,要他回想哪朵花最娇艳难忘,真是需要好好想一想的。不过真要我从众多阅读过的书籍里搜寻的话,感觉最难忘的还是《红楼梦》。这是一本最经得起反复阅读的书,小时候看热闹,看那一大家子花团锦簇地过日子,看爱情,看林黛玉的眼泪和贾宝玉的多情,后来随着年岁增长,回头再看,懂得了人情的冷暖,世故的艰辛,也读出了更多的感慨和喟叹。真的,再也找不出一本能比《红楼梦》更驳杂更丰厚的书了。离我们比较近的作家和作品,我喜欢张承志的《心灵史》,还有他后期的散文,都是值得反复去看的。还有,我喜欢读宁夏作家的作品,比如石舒清、漠月、李进祥、张学东等人的小说,还有部分诗人的诗歌。
蒋:能分享一下您的写作习惯吗?是不是有固定的时间,每年会有写作目标吗?
马:我写作没有固定的时间,这和我的生活环境有关。这些年随着生活往前走,写作的时间竟然越来越没有保障。白天上班,全天把时间消耗在单位,回到家做饭,看孩子做作业,总是忙个不停,这期间可以抽时间看书,比如在办公室写材料眼睛累了,歇缓的时间里我就偷偷看一会儿书;做饭烧水的间隙,见缝插针地看看书;陪孩子做作业的时候,我也可以抱着一本诗集快速阅读,总之我把可以利用的所有零碎的时间都给充分利用了。读书这样可以,但是写作是不可以的,写作的人都知道,写作需要一个状态,相对安静的环境,我也需要一个能够静下心思索的环境,但这无疑是奢侈的妄想。自从生了第一个孩子后,感觉自己就不是自己了,再也不是那个可以完全支配自己的时间和精力的自由人了。总是忙,围绕着孩子转,被生活牵着走。为了生计,为了生活,都是不得不面对的。为此我常常半夜里爬起来写。孩子睡了,环境也安静了,思维清晰而活跃,很快就能把白天的构思写在纸上。但是后来就不行了,实在是不敢熬夜了,毕竟身体不能像二十来岁时候可以随意压榨。2014年开始我彻底戒掉了半夜起来写作的习惯,改成白天写,当然这个改变的过程很痛苦,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写不出来,白天面对纸页的时候思绪是混乱的,空白的,夜里到了三点钟会自动醒来。但是我咬着牙改,慢慢就习惯了。现在,我经常把写作时间安排在傍晚,饭后孩子们开始做作业,我让爱人帮助辅导学习,我飞快地洗锅灶,然后躲进卧室,往电脑上敲写好的手稿,或者在纸质的笔记本上写某一篇作品,字迹潦草我不管,只要先捕捉思绪并飞快地写在纸上。但这样的状态总是被打断,孩子们哭了,闹了,淘气了,打架了,总是绕过爸爸,要找妈妈。我处于一个不断争抢时间的状态里。这两年甚至养成了一个在培训学习或者给单位领导顶替开会的时候,坐在座位上,装作做笔记,其实在笔记本上写某一篇小说。闹得好多人都知道了,我开会是在写小说的。现在我每年给自己定的写作任务是十万字左右的中短篇小说,我感觉这样就可以了,不要太多,要尽量写得好一点,至少让自己满意。在这个基础上,花费两年或者三年的时间,打磨一部长篇,包括下基层去深入生活,寻找和印证一些东西,挖掘素材,丰富细节,捕捉灵感,到构思和书写,再从纸质本的文字变成电子版,再到修改定稿。
蒋:作为一名年轻而优秀的作家,又获得鲁奖“短篇小说奖”,无疑您是当下这个领域的佼佼者。那么对中国当下的短篇小说或者小说,您怎么看?
马:这样的赞誉,我觉得受之有愧。中国当下的小说,我还真的不敢妄下论断,因为我不是评论家,不是专门研究这个的,我的阅读重点也不在当下的文学上面,现在重点在看名著,有时也读期刊刊登的作品,整体感觉每个人都很用功,大家都在认真地想要把作品写好。但是,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存在,而且问题是明显的,我们的作品,技术上已经或者正在趋于成熟,部分作品已经达到了很好的层面,但是从精神内核这样的层面去审视,很多作品是有欠缺的,是缺乏思想深度的,大家似乎都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情调小生活里自斟自酌自我满足,缺乏一种大的包容和担当,甚至缺乏真实生活的地气,当然,包括我自己的作品在内。
蒋:您心目中好的小说是什么样的?或者说您更喜欢哪一类小说?
马:好小说,首先得耐看吧,就是吸引人,故事要好看,语言要精致,整个文本经得起反复地阅读和品咂。我更喜欢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有些作品真的是满口生香,越嚼越有味,回味无穷。
蒋:当下这个时代,您认为文学创作的有利条件是什么?作家們应该更多地关注什么?谈谈您的想法,同时也给广大热情而辛苦地走在写作道路上的文学爱好者们传授些宝贵的经验。
马:当下时代,文学创作的有利条件,是便捷的写作工具吧,电脑让写作很便利。还有,信息化时代的生活,让我们获取信息的渠道更多,只要你愿意,每天都会得到海量的信息。大家的关注点太多了,这时候一个作家,真的很受考验,需要在风起云涌风云变幻和时代大潮中,保持一份淡定和稳重,安守内心的清净和安宁,做出有深度的思辨和探索,对社会始终保持清醒的认识。
蒋:读者会对您的下一部作品充满期待与关注,您正在写什么?
马:正在修改长篇小说《孤独树》,25万字左右,留守题材。这部作品我自己比较期待,因为从开始搜集素材到构思取材,到反复拉提纲,到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把一个软皮的笔记本写完了,很厚的一本,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敲到电脑上,然后修改,前后五次,现在正在处理结尾部分。写作的过程里,被一种很深的悲怆感牵引,有一段时间甚至整个人感觉都是投入在故事当中的。等写完了,整理完了,修改的时候通读全文,我数次被文本打动,心里既疼痛,又欣慰,悄悄地落泪,为文中的留守孩子而难过,也为自己完成了这样一个题材而欣慰。
蒋:如此感动,我会和读者一起期待。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