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四十年之心血 铸经典《三国演义》版本

2019-03-10 13:51萧相恺
社会科学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罗贯中总评三国演义

萧相恺

伯俊兄是当代《三国演义》研究的权威。一生浸淫于《三国演义》的研究之中,著作等身。東方出版中心新近出版的沈伯俊《三国演义》校评本,是一部凝聚了他一生心血的融校勘研究赏鉴于一炉的著作。无疑,它又给伯俊兄权威的桂冠增添了新的光环。

从《三国志通俗演义》问世之后,各种各样的《三国演义》,包括批评本、校注本等等便不断涌现,迄于今,可以说是指不胜屈,而伯俊兄这部《三国演义》校评本,则是汗牛充栋的《三国演义》版本中一部“全新的《三国演义》版本”。

“新”是相对于“故”而言的,本不必强调,但这里所说的新是对于故——以往的所有《三国演义》版本,也包括伯俊兄自己推出的《校理本三国演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的超越,这就很值得读者括目了。

它超越在何处?首先,从“校”这一方面说。

这部《三国演义》纠正了以往各种《三国演义》文本中的许许多多技术性错误。这类错误产生的原因,很难几句话说清,但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作者自身(包括说书艺人和写定者罗贯中),比如说,说书艺人知识局限,使得小说中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等出现错误,而罗贯中写定时,或因为某种疏忽,让这些错误遗存于文本之中,或亦因某种局限而出现新的错误。二是传播过程中抄录者的失误、刊刻者的舛讹。沈伯俊兄把它们都称之为“技术性错误”。这至少说明,伯俊兄在对待《三国演义》纠错这个课题上很是细心、耐心、认真。

那么伯俊兄究竟纠正了《三国演义》中哪些错误呢?第一,关于人物名号、身份、关系等方面。一是人名错讹。如第五回,陈留孝廉卫弘资助曹操起兵讨伐董卓。“卫弘”被纠正为“卫兹”,等等。二是人物字号舛讹。比如张飞本字“益德”,《三国志通俗演义》等亦作“益德”,毛本却改为“翼德”,伯俊兄将其改回为“益德”,以副历史的真实。此外还有人物身份错讹、人物关系错讹、人物彼此混淆等等,这部《三国演义》都一一做了纠正,不赘言。第二,地理错误。此本所纠正的地理错误有八种类型:政区概念错误、大小地名混淆、误用后代地名、古今地名混用、方位错乱、地名误植、地名混位、地名文字错讹。拿误用后代地名一点来说,如第一回,小说写关云长是“河东解良人”。“解良”即“解梁”,系金代地名,此本更作“河东解(县)人”,等等。再如对古今地名混用做了纠正。比如第二回有“定州中山府安喜县”一语,“定州”系北魏地名,“中山府”系北宋地名,二者实为一地,“安喜”则系汉代县名,此本更改作“冀州中山国安喜县”,等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对方位错乱的纠正。比如小说第五十七回将耒阳写成在江陵“东北一百三十里”的地方,不仅方向错误,将东南写成东北,里程也大幅缩水,此本纠正了这类错误。此外还有“职官错误”“历法错误”等等,伯俊兄皆一一予以纠正。

也许有人会认为,《三国演义》是小说。小说家言不必,也不能处处较真。这样做是不是混淆了“文”与“史”的界限,会不会把“小说”当成历史,像有人借空城计是张冠李戴贬抑《三国演义》?关于这一点,我不能不多说两句。“技术性错误”与为了塑造人物有意张冠李戴完全不同。此书第五回,有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情节,明显是“张冠李戴”,这部《三国演义》校评本就不仅没有改,而且在总评中还特意指出:“历史上斩华雄本系孙坚的功劳”,“《三国演义》对史实作了较大的改进”,把这功劳移置在关羽头上,“使之成为表现关羽赫赫武功的第一个重要情节”,并且称赞道:“这一情节堪称《三国演义》中艺术成就最高的篇章之一,历来脍炙人口。”看得出,在伯俊兄的心中,这虚构情节的“张冠李戴”,与“技术性错误”,界线是十分清楚的,混淆“文”“史”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而且《三国演义》毕竟是讲史类小说,与其他小说,甚至《水浒传》的性质都很不相同。纠正类似上面提到的一些“技术性错误”,是很有必要的。由于伯俊兄是直接改正正文,一般读者读来,亦无“干嗝”之感。改正之处与改正的依据,后面又列表说明,研究者,即使是《三国演义》版本研究者,也可放心使用。

从此书后面的“《三国演义》技术性错误校正一览表”可以看出,所纠之错,多达九百三十四处。要找出这么多的错误,要寻出纠正这么多错误的依据,得下多大的功夫!

其次,从“评”这一方面说。

此书之评,分“总评”“夹评”和“尾评”。评语综括了伯俊兄对《三国演义》思想内涵和艺术特点的所有看法。

《三国演义》是我国四大名著之一。名著之所以为名著,关键在于它能给同一时代的不同读者以及不同时代的不同读者以不同的审美感受。李卓吾(叶昼)眼中的《三国演义》与钟伯敬眼中的《三国演义》不一样,毛纶、毛宗岗父子眼中的此书又与李、钟二人迥然有别;自然,他们对此书的看法或曰感悟也有相类相同的地方。伯俊兄对此书的看法实亦不离上述与前人当代人相类相同,判然有别两端,用当今的话说,是对前人有发展亦有继承,于今人有借鉴,亦有分歧。

读此书的评语,最大的感触是伯俊兄是用当代的意识在观照《三国演义》,理性辩证地论其成就,评其不足,努力阐发其对后人的种种启示。

从思想内涵说。伯俊兄指出《三国演义》的主题概括起来只是两句话:“向往国家统一”,“歌颂忠义英雄”。这种看法,贯串于此书的许许多多总评、夹评、尾评之中。比如小说的最后一回总评指出:三分归晋“艺术地表现了三分归晋的必然性”,尽管罗贯中对于司马昭、司马炎父子的“残忍、奸诈时时予以贬斥,然而对于他们完成统一大业的功绩,却给予充分的肯定”。并在“自此,三国归于晋帝司马炎,为一统之基矣”一语的夹评中写道:“经过漫长而曲折的斗争,三国终于归一,全国的重新统一终于实现。行文至此,罗贯中已无法抑制欣喜之情。”至于“歌颂忠义英雄”的评语,在这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如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于“我三人结为兄弟”一语下夹批云:“桃园结义乃书中一大关目”,赞云:“桃花灿若红霞,英雄豪气干云,千载之下,犹令人怦然心动”。而《三国演义》“六出祁山”的许许多多故事,则既有罗贯中对国家统一的向往,又是他尽力“歌颂忠义英雄”的明证。伯俊兄所言,此书的“主旨莫过于此”有理有据。

伯俊兄还说过:《三国演义》的思想内涵十分丰富。书中关于这内涵的评论,举不胜举,单举其“对中华智慧的多彩展现”中与政治军事有关的评论,如小说第四十五回“总评”说:“‘在赤壁之战这一情节中,罗贯中着力突出的是‘人谋”:一方面是“周瑜诸葛亮的互逞才思,面对面的反复较量”,一方面是周瑜诸葛亮与曹操的“隔江斗智”,而“《群英会蒋干中计》便是作者为此精心设计的一个扣人心弦的情节”。

《三国演义》展现中华智慧的地方很多,评语阐发这智慧的地方亦随手可拾,这里不赘言。要说明一点的是奸猾使诈,也是一种“智慧”,有人甚至由此延展出所谓的“厚黑学”。伯俊兄对此痛加斥责,在此书的《前言》中,特意加了一段,阐释《三国演义》中罗贯中对“道”和“术”关系处理的文字,指出“《三国演义》写谋略具有鲜明的道德倾向,而以民本思想为准绳”,对于不义之徒使用的害国残民之术,罗贯中“总是加以揭露和批判”。伯俊兄的这种观点,在此书的批评中,尤其是在对此书人物形象的评论中,多有阐发。

对于《三国演义》的艺术成就,诸如情节结构艺术,特别是人物塑造艺术,伯俊兄都给予了高度的但又是恰如其分的评价与分析。别的不多说,单讲讲他对曹操这个人物的分析评论。一些学者总认为罗贯中尊刘贬曹,曹操只是个奸诈小人。伯俊兄则不这样看。读着伯俊兄对曹操形象的评论,我更有一种知音之感。我也曾经写过一篇论曹操的文章——《“超世之杰”与“卑猥小人”的奇妙统一》;读着伯俊兄对曹操的评论,我亦颇觉惭愧,伯俊兄的论述比我的深刻多了。不过这评论散置在《三国演义》全书之中,需要读者慧眼观看,慧心领会。

伯俊兄有斋曰“诚恒”。诚恒二字,是伯俊兄为学的形象写照。这部《三国演义》校评本正是他治学“诚恒”——凝四十年心血,实实在在纠错,公允平正述评的著作。这“诚恒”二字,也是伯俊兄待人诚恳,诚实、诚信,久而不变的形象写照。伯俊兄是我的挚友之一。获知他仙逝消息之时,我脑子一片空白,老伴要我写点文字悼念挚友,安慰亲人,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如今读着他的遗文,不觉又悲从中来。这部沈伯俊校评《三国演义》面世,四十年心血没有白费,悲痛之余,我又觉得高兴。伯俊兄在天之灵有知,亦当感到欣慰了!

(责任编辑:谢 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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