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狗不挡道

2019-03-07 05:15谢丁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天台阳台

谢丁

冬天来了,我一天到晚都在等太阳。等了三个月,太阳只来了几天,还都是雾蒙蒙的。没办法,就算这点儿太阳我也应该珍惜。我搬一把椅子坐在阳台上。西边角落有一堆空酒瓶,阳光从那儿开始,折射出明晃晃的影子投在阴暗处。太阳往西走一点,我就把椅子往东挪一下。阳台上还有三盆植物,一个红色晾衣架,一口浇花的铁皮水桶。傍晚时,等到最后一点热气散尽,我收拾凳子进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这样的日子屈指可数。因为太稀奇,我会提前查看天气预报,把有太阳标志的那一天预留出来,总希望那天能干点什么。

十月一个有太阳的下午,我爬上天台。连续下了几天的雨,积压了很多雨水。阳光太好了,我翻动雨篷,想抖掉积水,但我没控制好角度,我听见积水哗的一声流到了楼下,也许是某个阳台。我停下来,不敢动。隔了一会儿,一个女人捶开了我家大门。

“你到底在搞什么?”她朝我大喊,“我刚把被子拿出来挂上,现在全都湿了。”

对不起,我说了很多个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知道晒个被子多不容易吗?等了好多天。”她说的是普通话,也许是北方人。她走的时候都快哭了。

我为自己犯下的大错难受,好像夺走了她的太阳,尤其是她可能来自阳光充足的北方。我才回来不到半年,还没适应这湿冷的天气,而她也许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有一次我开车行驶在雨雾中,收音机里正在采访几个女明星,其中一个很甜的声音说:“我一直想到重庆来,他们都说,重庆是中国的芝加哥。”我没去过芝加哥,不知道那儿是否也整天下雨。我从小只听说世界上有两个地方叫雾都。另外一个是伦敦。今年年初我买了一台空气净化器,但本地朋友提醒我,重庆这不是雾霾,只是雾。雾没什么要紧的。

没有太阳,我几乎不怎么出门。我住在六楼,没有电梯,连快递都不愿意爬楼。有时我会下楼买烟。小賣部开到半夜十一点,听老板的口音,和我来自同一个县城,但我们从没有过多的交谈。以前在北京,我抽“中南海”,回来后我决定换个牌子,细一点的“娇子”,再细一点的“黄鹤楼”,现在我抽“蓝色三五”。每次我站在柜台前,犹豫很久,老板耐心地等着我,和我一起打量着烟架,仿佛他对自己的货品也很陌生。他从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应该六十多岁了,喜欢在里屋凑一桌麻将。他婆娘总骂他。

我坐在客厅也能听到麻将声。这是个安静的小区,所以能听到任何细微的响动。早晨是送孩子上学的声音,楼下的轿车启动,挨个开走。整个白天都听到快递或外卖的摩托声,偶尔有几个女人站在路上聊天,她们聊的所有事附近都能听到。她们一边聊一边爬楼,然后进了屋,传来麻将声。麻将也不像以前那么大声了,现在都是机器桌。她们打得很安静。

我的活动范围几乎都在客厅。客厅有两个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分别放着书桌和餐桌。玻璃窗外面是两个阳台。当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时,我就站在阳台上抽一支烟。那时我总能看见对面的人。那栋楼离我太近,我能看见他们的厨房,厨房里总有老太太在做饭,从早做到晚。卧室的窗帘都拉得死死的。天台有两个木亭子,种满了花草,很茂盛,我叫不出名字。到了周末,总有男人在天台整理那些植物。我坐在书桌前,抬头就能看见他。我想对面的人也能看见我,我从不拉窗帘。

天总是很阴沉,也总有雾,衣服晾了几天还是湿的。我坐在书桌那儿,能看见斜对面的山,山上都是树木,冬天也是绿色的,我还没习惯这么冷的绿色。山下是一排高楼,透过楼缝我能看见一座大商场,那儿有一个IMAX影院,霓虹灯一直亮到凌晨。我知道这些高楼背后是一条高速路,再往南,就到了长江。有时我甚至能闻到江水的气味。我对朋友说,这味道是不是很熟悉?他们说,重庆满大街都是这个味儿。是不是火锅味?

住进来的时候,我腾出一间卧室,预留给外地的朋友。我想总会有人来。但那间屋子大多时候都空着,如今堆满了杂物。本地朋友偶尔会来吃晚饭,我总是准备很多酒,廉价的酒。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餐桌喝酒,透过落地玻璃,看见对面楼里的人在洗澡。虽然拉上了百叶窗,但还是能依稀辨出一个剪影。

“你说那是男的还是女的?”我说。

“好像是女的。”她笑道。

“看不出来。但应该很暖和,开了浴霸。”

“所以百叶窗也不保险。”她说。

自那以后我每次洗澡都会检查百叶窗。但我总是睡得很晚,那时附近都漆黑一片,没人会关注我的淋浴间。有时失眠到午夜,我走到客厅抽烟,还能看见对面的厨房开了灯,老太太又开始做饭了。

十月国庆节我第一次住进来,那时屋里堆满了纸箱子,我搭好一张临时的床,睡了一晚,半夜惊醒,突然意识到我离开了北京。到现在,我才住了两个多月,感觉却像住了很多年。很可能是我在屋子里待得太久,时间拉长了。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在阳台看山,在厨房抽烟,在淋浴间洗澡,我总觉得没什么着急的。

半年前我还没想到会在这儿定居。那时我和朋友来看这个房子,爬到六楼,屋里有一股废弃的味道,很久没人住了。我们推开一扇一扇门,又爬到天台,站在那儿能望见葱郁的山脉,我想我是被那座山打动了。这时有人敲门,谁也不敢动。中介犹豫着开了门,门口站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他们自称住在楼下,说终于听见楼上有人了。他们立即进了屋,朝我打量一番,问我是不是打算买这套房子。我不知如何回答。那女人像侦探一样巡视了屋子里的每个细节,最后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自言自语道:“这个房子怕是不好卖哦。”

“怎么了?”我说。

“一直没人住。”她说,“我们有啥子事都找不到人。”

“好像是的。”

“以前装修的时候我就来看过。”她再次环视了一圈,“这种装修,只有异人才会喜欢。”

异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男人正拿着扫帚打扫阳台的落叶,说堵住了,下雨时积水渗到了楼下。没多久,我就买下了这套房子。那时是初夏,天天都有太阳,屋子里还很闷热。阳光照射到房间,地板很亮堂,连灰尘都发光。

我曾有过一条狗。十三年前了,那时我住在北京通州。我们总在深夜出门。我和它一起走在小区的石头路上,冬天有雪,留下两串脚印。我喜欢打望那些还亮着灯的房间,有人坐在电脑前,有人独自看电视,也有老人还在厨房收拾,如果窗帘拉得紧,我就想象那屋子正在发生什么。等它拉完屎,我们会在黑暗里找一把椅子坐一会儿,它从此懂得要熬夜。有次工作到半夜,烟抽完了,我和它走出小区,在凌晨两点的大马路上到处寻找烟酒商店。回来时,它突然在街上狂奔,我以为那天我会失去它。

在通州定居的那几年,我正学习如何成为一名记者。那儿离市区太远,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有次一个住在后海胡同的朋友到我家,坐了好几个小时的公交车,他说这是他去过最远的地儿,他是北京人。每周我会进城开一次会,聚餐结束时已是深夜,我就去国贸桥底下拼黑车。一到那儿就会被司机围住,都说马上就走,就缺我一个人。等我坐进车里,发现还得再凑几个人。不过我很享受坐在车里等人的夜晚,不知道谁会和我一起回家。有时是刚加完班的年轻白领,偶尔也会来几个喝醉酒的人。那时通州房价便宜,正是年轻人的定居乐园。

黑车驶出国贸,上了京通高速,我们这些拼车的陌生人一句话不说,默默盯着窗外。到了通州城里,黑车钻进某个小区,放下一个陌生人,接着去另外的小区,再扔掉一个人。我住得最远,总是最后下车。

“不好意思,我先到了。”临下车时,有些陌生人会这么说。

“没关系,我喜欢坐车,你们小区真好。”我说。

我对所有小区都很着迷,尤其是晚上,我可以在一个陌生的小区瞎走很久。也许我觉得自己在观察生活,像个旁观者,但谁知道呢,可能更多是喜欢偷窥他人。

有一天晚上我和狗在小区散步,回家时发现忘带钥匙。那是个冬夜,凌晨一两点,很冷。我在墙上找到一家开锁电话,谈好价钱,他终于同意过来,嘱咐我打110,说开锁时必须有警察在场。北京一直限养大型犬,我常听到警察抓狗的消息。报纸上有一则新闻,大兴区有人遛狗时碰到了警察,主人迅速解开了绳子,对着他的狗吼道:“快跑!”这个故事没有结局,新闻没说警察是否抓到了那只狗。我打电话叫来朋友,让他带着狗躲在楼下一个黑暗角落。开锁的和派出所的人来了,没有人说话,就像警察带小偷去还原犯罪现场一样,气氛有点紧张,我想主要是我太紧张,担心我的狗突然叫起来。

后来很多年,我在路上看见警车就绕着走。有天傍晚我碰到一个找狗的大妈,她不住在这儿,是从其他小区寻过来的,走了很远的路。整个小区都能听见她的呼喊声:“三德子一,三德子——”我想是警察带走了她的狗。

在通州住了五年后,我决定搬回城里。我住在三环内的一套顶层公寓,八十年代初的老房子,没有电梯。这个院子有一扇单独的大门,门前一间小屋,屋里常驻一个老太太。太阳好的时候,我有时会坐在屋前跟她聊天。她说,你那个单元三楼的老头呢,怎么好久没见他出来遛弯了。她说二楼住着一对老夫妇,儿女住在西边,偶尔回来看看。她认识这栋楼三个单元的所有住户,因为以前都属于中央某部,都是同事。能搬走的都搬了,余下的都是老人。她说她住在三楼,但腿脚不方便啊,很想换到一楼。

“你是买的还是租的?”她说。

“买的。”

“你一个人住?”

“是啊。”

“一个人。”她慢慢站起来,退到门口。“你是外地人吧。”

每天夜里十一点,这扇大铁门就锁住了,每家都有一把钥匙。我从不知道每天是谁锁的大门,老人们那时都应该睡了。铁门上又开了一扇小门,方便晚归的人进出。这个院子不大,停了十几辆车,几个花坛,留出一些小道。刚搬进去时,我不敢带狗离开这院子。外面的街道很喧闹,也许随时都能碰到警察。观察了一个月后,我开始在凌晨两点下楼,牵着狗穿过小门,警惕地走在马路上。我们经过7-11便利店,一家通宵营业的韩国餐馆,过了十字路口,穿过亮马河上的那座桥,就到了北京的使馆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儿很安全。再往南,就是三里屯了。

我从未住过离市中心这么近的地方。我也没见过有人牵着大狗在街上晃荡。但越危险可能越安全。我们沿着河边散步,几乎碰不到任何人。我想如果碰到警察,即便我放开绳子,它也跑不了多远,可能会被车撞死。有时我会故意穿得很邋遢,真要遇到警察询问,我打算告诉他们,我在帮别人遛狗,那是个住在外交公寓的外国人。我觉得他们不会难为一个外国人的狗。虽然这个谎扯得有点荒谬,但我也没想好其他措辞。三个月后,我就把狗托付给朋友了,他住在一栋带电梯的小区。我想它那时七八岁,正逐渐变老。

我常骑车去看它,沿着东三环往南,一直骑到双井。我借来一辆捷安特,黄色山地车,骑久了屁股痛,所以我总是站着骑。我也骑车去杂志社上班,每个月总有几天会在那儿待到凌晨。和同事出来,他们分头打车,我走到自行车停靠点,那儿几乎只剩下我这一辆车。我觉得它太显眼,迟早有一天会被偷走,每次都像捡回来了。然后我慢吞吞地骑回家,两边都是沉寂的旧小区,尤其是冬天,像回到了电影里的老北京。穿过东大桥,工人体育场东路,就到了三里屯,这时我会停下来在路边休息,看看那些从酒吧出来的醉鬼。如果时间很晚,我还能看到收拾空酒瓶的人,扫地的清洁工。天渐渐亮了。

2017年冬天,也許是想逃离人群,或者只是想换个环境,我搬到了燕郊。那儿比通州还远,远很多,事实上在河北了。我住在一楼,带了个大院子,长满野草。我的狗已经爬不了楼,一直住在朋友那儿。我把它接回家,我觉得它快死了。只要有太阳,我就把它抱到院子里,它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再朝我看看。它死在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就在我隔壁那个小区的一栋高层公寓里。我不该在春节回家过年的,否则我不会寄养它。

春天的时候,我辞职离开了北京。我开着一辆福克斯,从北京往南,在浙江南部转了一圈,沿着长江回了重庆。九月,我找了一辆长途搬家大卡车,装上所有家当,从燕郊运回了现在的房子。有些家具送了人,还有些留给了房东,但仍然有几十个纸箱子堆满了客厅。搬家的那天傍晚,又有人敲门。

门口站着楼下的那个男人。他礼貌地问我能否进来,我说当然可以,随便随便。他很高兴这套房子终于住了人,问我从哪儿来。我说我是重庆人,但一直在北京,现在打算回来了。他转完所有房间,回到客厅,盯着这一堆纸箱,说:“还是回来好。”

“是啊。”

“回来工作吗?”

“不是。”我犹豫着,“还不知道。”

连续下了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出了一天太阳。朋友说过来看看,我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他说,好久没这样坐着了,什么事也不想。那是十月中旬,我已经收拾好家当,整洁一新。但楼顶的天台还没有完全弄好。这房子以前的主人也许是佛教徒,阳台上立着一尊巨大的石膏佛像,我也搬到了天台。卧室外的露台有个铁楼梯,从那儿可以爬到天台,之前一片荒芜,但能看到风景,环视周围的高楼、公园以及那座大山。朋友说,你在天台搞个屋顶花园吧。

这小区的楼顶都是屋顶花园。有人搭建了玻璃屋,有的喜欢木亭子,铺地板砖,也有人种菜。但我这栋楼的天台几乎都空着,只有另一端的那家人,搭了个木头屋子。我常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出入。我父亲认为他们就住在那个木屋里,儿女住在楼下。我不信。那个木屋夏天太热,冬天很冷,再说谁会让父母住在天台上?父亲说,装个空调就可以了。

我只想在天台搭个棚子,夏天乘凉喝酒。但这是个大工程,还得重新做一遍防水。這栋楼建了有十几年,渗水厉害,客厅和卧室的墙壁都湿了。我买了个小型吊机,把装修材料从一楼的花圃中吊上来。装修队开工的第一天,我接到了物业的电话:“老师你好,有人举报了。你们是不是要盖个违章建筑?”

我说不会的,我没那个打算。

“那就好。”物业说,“还是小心点,这小区的业主是出了名的,会打电话到有关部门。”

我挂了电话,站在天台上,朝四周看了看,不知道哪个窗户后面藏着一对眼睛。后来我才明白,在这儿干很多事都躲不过这些眼睛,我自己的眼睛也藏在玻璃窗后。我知道对面那栋楼六层有家人每天都会打麻将,其中一个麻友是我这栋楼三层的住户,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县城,退休后在这儿带孙子。她每天早晨送孙子去上学,下午打麻将,周末去俱乐部跳舞。有时我们在楼道碰见,她关切地问我,你爱人回来没?我还知道附近有一家人周末喜欢在家唱卡拉OK,唱革命歌曲,整个小区都能听见。我曾试着找到源头,但声音这事儿太捉摸不定了。

有天深夜我把车停在了楼下单元的入口处,第二天收到一张纸条,手写几行字:“停车太没素质,好狗不挡道,傻×。”这是我的错。那张纸条如今粘在我家进门处,提醒我一切都要小心为上。我开着一辆京牌车,是个闯入者。

装修施工队也要很小心。小区大门刷指纹进入。如果保安认为你的样子像个装修工人,会让你登记,再交50元押金,办一张出入证。如果你来看望我,保安会给我打电话,说有个姓江的先生找你,确认一下?我说好,他是来找我的。后来他们不给我打电话了,打给我母亲。我父母住得离这儿不远,有时我会回家吃晚饭,母亲说,又有个女同学去找你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然后我给物业打电话,说下次直接跟我联系。他们说,你的电话号码是北京的,打不了长途。

“那怎么办?”我尽量保持平静,“现在,你们和我妈都知道我的私生活了。”

“老师,这是规定,我们也没办法。”

“我是住进监狱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可能有点吓人。

“老师,别着急。”电话那头的女管家沉默了片刻,“给您开个先例,下次只要报您的名字就可以进来。”

我的名字现在叫“谢老师”。所有人都叫我老师。粉刷匠、泥水工、焊工、吊工、油漆工、木匠,这些老师也叫我老师。他们总是早上八点到楼下,八点半上楼,准时施工,中午十二点就不能干活了,我们不能制造任何噪音。午休时,他们东倒西歪坐在屋里看手机。傍晚六点半必须收工。有一次,天台需要铺水泥地面,怕第二天下雨,我们决定连夜干完,每隔几个小时就要刷一遍。泥水工对我说:“老师,我们住得太远了,没得办法,今天怕是要在你这儿歇一晚。”我说没问题,我还有一张空床,另外一个泥水工师傅睡沙发。“老师,我还有些工具在家里,得回去取哦。”我说没问题,你住哪儿?

晚上九点我开车带他们回家。驶入绕城高速后,他们说还是开车快,比摩托车快。我已经很久没去过沙坪坝了,那儿到处都是高架桥和单行道,对我来说就像个迷宫。“老师,你这个车从北京开回来的?车牌有点可惜哦。”我说是啊,是可惜。“老师,你啷个要回来嘛?”我说想家了。“也是,还是回来好。”

他们提着工具袋走过来,打开后备厢放进去,上了车。“老师,走。”

深夜十二点,我们三个还坐在客厅的餐桌旁,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我没想到第二个住进这房子的人会是他们。那个爱说话的泥水工,姓张,年纪和我差不多,是主事儿的,另外一个快六十岁了,一直很沉默。

“要不要喝点酒?”我说。

“算了,—会儿还得干活。”张师傅说。

“不好意思,我家也没电视,要不打牌?”

“算了。”

玻璃窗外,对面楼的厨房还亮着灯。我们各自看着手机。半个小时后,我爬到天台看了看地面,还没干透。也许得等到凌晨四点才能再铺水泥了。我拿出被褥,在次卧和沙发上铺好,说不如先睡一会儿,时间还早。“要得。”张师傅直接去了次卧,但那个老师傅还坐在餐桌旁。他正在抽烟,说再等会儿。我洗漱回来,他还坐在那儿,面前摊开了一本书。我猜那是从我书架上随便抽出的一本。他说:“老师你先睡,等铺完这一遍水泥我再睡。”餐桌上有个小台灯,他双手抬着书,尽量靠近灯罩底下。我瞟了一眼封面,他随手拿出的书是《下面,我该干些什么》。

天台竣工后,雨停了,但也没有太阳。空气湿冷,阴云密布。起初我觉得这是下雨的前兆,但时间一久,我知道这儿的天气就这样了。这房子是装了地暖的,但我还没试过。几天后,我发现客厅的地面一半热,一半冷。书桌是热的,餐桌是冷的。即便是正午,这屋子仍像是傍晚。我几乎不给植物浇水,太湿了,但我总是在喝水,除了水就是酒。有一天我在书架上发现了一根狗毛,也许是夹在书里从北京跟过来的。我呆了片刻,扔到了垃圾桶。

有时半夜我会爬上天台。屋里烟味太大,我想去透透气。重庆的冬夜太冷了,没有风,但四处都像扎着冷针。那时整个小区都陷入寂静,近处的山,也成了一个剪影。高楼偶尔还有窗户亮着灯,IMAX影城熄灭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汽车和街道变得遥远。我在天台用水泥糊了个吧台,台下亮着一条弱黄色的日光灯。之前有朋友建议我买一个吧凳。我说为什么是一个?最后我买了两把椅子。深夜我站在吧台后,想象自己正在和朋友喝酒。

大约是2010年,我曾来过这个小区。我建议父母把家安在这儿,因为阳台能看到绿色。他们嫌远,也害怕没有电梯,老年人受不了爬楼。我也觉得这里很远,从市区过来,似乎翻了好几座大山。十八年前我离开重庆时,对这片区域毫无印象,也许只是废地,只是前往机场时途经的荒山野岭。

我是在千禧年离开重庆的,之后几乎每年回来一次,陪父母过春节。这个城市已完全不是我离开时的样子。我不再认识路,不知道去哪儿逛商场,每次出门都靠导航。我也从未想过要重新去熟悉这儿,回来就像出差,家里的那个床位也就是酒店。我已很多年没有去过解放碑和朝天门。我记忆里的长江和嘉陵江,一到冬天就露出礁石,但现在,江水反而上涨,水面像一抹平静的绿镜子。

在重庆,我尽量不出门,不离开这个区域,仿佛刻意和这座新城保持距离,也可能只是不想丢掉记忆。偶尔有北京来的朋友,我带他们去南山,去鹅岭公园,去那些正在流行的时髦聚集地,但我很少深入过去。我们开车跨过一座又一座大桥,这些桥全是新的,江水两岸的高楼大厦,也全都是新的,闪着谜一样的彩光。我说,你们看,那儿是洪崖洞,那儿是江北嘴,那些大楼是金融街。朋友问,你以前到底住哪儿?我说,就在那些高楼背后,你看不到的。

幾周前,一个阴冷的下午,我开车途经一片旧城区,说是旧城,只是因为那儿的房子和街道老化得太快。十八年前我住在那里时,还是新区。街道比我想象中狭窄,树木茂盛,完全遮住了白日。我好像回到了上个世纪,连陈旧的店面都没什么变化。那套房子我早已卖掉,想着奔赴北京,永远不会回来。

在那套简陋的两居室,我曾短暂地养过一条狗。那是我下班路上在地摊上买的,花了20块钱,一条土狗。我抱着它坐公交车,从解放碑到了渝北区花卉园,到家时已是夜晚。那时我2l岁,一个人住。我把它放在客厅的沙发上,它整夜整夜地呜咽。我曾试过把它关在卫生间,它刨了一夜的门。最后我只能把它抱到床上,和我一起睡。我想它只是缺少安全感。

1999年夏天,父亲来重庆看我,他觉得屋子里脏得要命,尤其是我每天居然和一条土狗睡觉。他命令我必须扔掉它。说来奇怪,我那时怎么就听了他的话呢,因为之后这辈子我再也没顺从过他的意志。

我有个女同学住在解放碑。我抱着小狗,坐了同一路公交车,到了她租住的那个小区。那是个比我们年纪还大的老小区,下了车,沿着石阶往下走,走到一块低谷,小区里有一面山壁。我把小狗放到了山壁的凸起处,它一声不吭。我再也没看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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