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守艳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文心雕龙·序志》赞语云:“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对于其中“逐物实难,凭性良易”的理解,可谓歧见迭出,缭乱纷纭。兹类举其要者如下:
1.释“逐物”为追求知识或追逐外物,“凭性”为凭任天性、性情而论文。如蒋祖怡:“‘逐物实难’句系指‘穷尽物理为难’之意。而‘凭性良易’句则指‘性情之所好’,即下文‘傲岸泉石,咀嚼文义’,亦即隐居而论文是比较容易做到的。”[1]234其他如周振甫[2]450、穆克宏[3]190、王运熙、周锋[4]250、王志彬[5]580、王更生[6]390、周明[7]469等学者所释亦大致相同。
2.释“逐物”为追求知识,“凭性”为依凭事物的自然天性而分析之。如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用短促的寿命追逐无边的知识实在困难,如果依据事物本性来分析事理却比较容易。”[5]588其他如陆侃如、牟世金[9]612、祖保泉[10]959、罗立乾[11]461等学者亦同此观点。
3.释“逐物”为追求世俗功名利禄。如吴林伯《文心雕龙义疏》:“本篇‘逐物’指彦和之汲汲求仕。《庄子·外物》:‘外物不可必。’外物虽可逐,然不必有得,故逐之难也。彦和从政莫由,故叹其难耳!”[11]663其他如李蓁非[13]601、戚良德[14]575、周兴陆[15]15-16等学者观点亦同。
4.此外又有诸如:“写作事业本就极其艰辛,掌握规律则可较显容易。品赏鉴别又如情系泉石,超然空明便能悟出真谛。”[16]451“追求外物实在困难。自然无为任凭天性,对待万物那就完满。”[17]611“如能依据客观规律办事,就比较容易了。”[18]7“逐物:指追寻研究文学规律。”[19]623等等之类的理解和翻译。
今按,上述诸多观点当以第一种为是。试辨析之。
学者一致认为“生也有涯,无涯惟智”,本于《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此诚不诬。但对于刘勰引述这几句话的目的及赞语前后文句之间的逻辑关系,学者则多有误解。“知”“智”初本一字,“智”乃“知”之后起分化字,知道、知晓或多知多识即是有智慧的表现。二字后虽分化使用,然亦常相通用。如:《墨子·经说下》:“夫名,以所明正所不智,不以所不智疑所明。”《礼记·中庸》:“好学近乎知。”《战国策·齐策六》:“秦始皇尝使使者遗君王后玉连环,曰:‘齐多知,而解此环不?’”“随”“逐”亦有同义关系。“随”有“追求、追逐”义。如《易·随》:“六三:系丈夫,失小子,随有求,得。”高亨注:“随,追逐。”《韩非子·初见秦》:“当此时也,随荆以兵则荆可举。”陈奇猷集释引傅佛崖曰:“随与追为叠韵互训字。”三国魏阮籍《咏怀》之五六:“婉娈佞邪子,随利来相欺。”黄节注:“《汉书·地理志》曰:‘周人之失,巧为趋利,贵财贱义,高富下贫。’随利犹趋利也。又‘随’与‘追’古通用。”“逐”亦有“随从、跟随”义,如《楚辞·九歌·河伯》:“灵何为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王逸注:“逐,从也。”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书证》:“张敞者,吴人,不甚稽古,逐乡俗讹谬,造作书字耳。”王利器集解:“逐乡俗,犹言徇俗。”故在古文献中亦常见其以同义互文对举使用,如晋僧肇《宝藏论》:“但以物随情变,情逐物移,内外摇动,识物乘驰,其生也人,其死也魂,相似相续。”《大唐西域记》:“夫水也者,随器方圆,逐物清浊,弥满无间,澄湛莫测。”二者亦可联合成词“随逐”,如《隋书·高祖纪下》:“负甲持仗,随逐徒行,追而不及,即加罪谴。”
因此,此文“逐物实难”实即“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之意,不过因赞语体式需要以四字韵语概括言之而已。上引《养生主》“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之文,郭象注云:“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而不困哉!”成玄英疏云:“夫生也有限,知也无涯,是以用有限之生逐无涯之知,故形劳神弊而危殆者也。”郭庆藩集释引其家世父曰:“营营以求知,而极乎无涯,终乎殆矣。而此营营之知存于心,足以累性而害心。冥然而物化,寂然而神凝,使其知不生于心,成性存存,泯知以全生。故曰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20]122总之,这几句话的大意是:人的生命是有限而短暂的,而由人的心智活动对事物、对象加以认识所形成的各种知识则是无穷无尽的,如果一个人以有限的生命想要穷尽地去追逐全部的知识,那只会造成疲于奔命而困殆不堪的结果,并最终害性伤生。强调全神保真的庄子当然是反对这样做的,所以后文紧接着以“庖丁为文惠君解牛”的故事说明人不能疲于奔命似的陷入对外物的追逐之中,而应该像“庖丁解牛”那样顺乎自己的自然天性、性情去处世、养生以避害。这正是《养生主》的思想主旨。因为如此方“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所以文惠君感叹道:“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本文“逐物实难,凭性良易”,正是对《养生主》上述思想主旨的准确体认和转述,句中“物”与“性”二者相对相反为言,“凭性良易”之“性”实指人之“性”,而非外物之“性”。而刘勰放弃“逐物”,选择“凭性”,顺乎自己的性情所作之事即是后文“傲岸泉石,咀嚼文义”,亦即写作《文心雕龙》。据此可知,上述第二、第四种观点均将“性”解释为“事物之性”,显然错解了“物”与“性”的对立对待关系和两句话之间的逻辑联系。因为按照这种解释,既然“凭性”与“逐物”难易相反,“凭性”指依据事物的规律,则“实难”的“逐物”与之相对,只能解释为不依据事物的规律了。但是,“逐物”显然没有,也不包含“不依据规律”这种意思。因此,这两种解释自属误释无疑。
另有学者对将“逐物”解释为“追求知识”“穷尽物理”提出反对意见,认为“刘勰从来不否定‘追求知识’‘穷尽物理’,如在《议对》篇中他说:‘郊祀必洞于礼,戎事必练于兵,佃谷先晓于农,断颂务精于律。’”[15]15这种论证实际上毫无道理,同样没有准确理解上述《庄子》文句的思想主旨及刘勰此文对之加以引述的目的,此固不论。即其论证逻辑亦是不能成立的,因为“逐物实难”并不是意味着对任何知识、物理都不需要,都不可以去探究、学习,而只是说明以“有涯之生”是无法穷尽“无涯之知”的,因而强调不能一味逐物以至汩没、戕害自己的天赋性情。如果按照论者的逻辑推论,“逐物实难(追求知识、穷尽物理)”就是对任何知识的否定,则其将“逐物实难”理解为追求出仕立功,也就意味着刘勰对出仕立功的否定。但刘勰恰恰是渴望出仕建功立业的,而实际上后来他也正式走上了仕途,可见作者的上述反驳明显自相矛盾。
至于上述第三种观点,同样是不能成立的。谓“逐物”指刘勰汲汲求仕,不仅毫无词义训诂根据,而且与文意及刘勰的思想和追求龃龉不合。如论者所举“逐物”之例:《庄子·天下》“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又《外物》“外物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恶来死,桀纣王。”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流俗难悟,逐物不还。至人远鉴,归之自然。”又《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君子识智以无恒伤生,欲以逐物害性。”[12]663其实均无专指“汲汲求仕”之意。“物”实与“性”“神”“心”等精神性的东西相对而言,如《抱朴子·酒诫》:“是以智者严櫽括于性理,不肆神以逐物,检之以恬愉,增之以长算。”《续高僧传》十八法琳《破邪论》:“其眷恋妻孥,槃桓弊执,营生未厌,逐物已疲。”“逐物”乃泛指对外界各种事物,包括各种知识的追逐,所以又可以说“逐万物”,可见其非专指追逐某个单一的明确而固定的对象。所谓“逐物不还”“逐物不反”“逐物害性”等仍然是上述《庄子·养生主》思想的承袭和重申,无非强调处世要顺乎自己的天然情性,避免沉溺于对外部事物、知识的追逐之中而害性伤神。《庄子·应帝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的寓言正是对因一味追求外部知识而伤害人的天赋自然性情这一道理的形象比喻说明。总之,刘勰所谓的“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乃是他在对《庄子·养生主》的上述思想主旨有着深刻体会、认同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天赋、性情所做出的取舍和选择。
论者又谓“逐物(求仕)实难”是因为刘勰“从政莫由,故叹其难耳”[12]663;又有学者认为刘勰这几句话本于陆机《豪士赋序》,并将其文句细加比附,以坐实其“难”:“刘勰此二句本于陆机《豪士赋序》‘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而颠倒其文。”“‘因物以成务者’即刘勰所谓‘逐物’,因为‘系乎彼’,‘建功之路不一’,‘不一’就是没有定数,故而刘勰说‘逐物实难’;‘循心以为量者’即刘勰所谓‘凭性’,因为‘存乎我’,‘立德之基有常’,故而刘勰说‘凭性良易’。所以‘逐物’是建立功业的意思,建立功业需要‘得之于时势’,故而是困难的;‘凭性’用陆机文章的话就是‘立德’,用刘勰《序志》篇的话就是‘树德建言’,且重点偏于‘建言’,‘树德建言’,循心凭性即可,不须借助外力,故而‘良易’。”[15]15-16
上述解释完全错解了“逐物实难,凭性良易”之间的逻辑关系,而且将之与陆机《豪士赋序》率相比附,实在是牵强附会,实际上刘勰此文与陆机《豪士赋序》可谓风马牛毫不相及。前文已指出,刘勰正是深感以“有涯之生”去“逐无涯之知”“实难”,所以他选择了“良易”的“凭性”,去“傲岸泉石,咀嚼文义”,进行《文心雕龙》的写作。“逐物实难”与“凭性良易”二者之间是一种是此非比的相互排斥的对立关系,亦即他放弃了“实难”的“逐物”,即对其他外部事物都欲一一加以追逐的想法和行动,而是根据自己的性情选择了专心写作《文心雕龙》。当然,选择“凭性”写作《文心雕龙》,并不意味着在此之外对其他任何的“逐物”活动都必须否定和舍弃,而只是强调只去做与自己性之所近、性之所喜的某些事情,而不是对外部事物什么都想追逐,“逐物不还”,一味沉溺于对外物的无止境的追逐之中并最终以此戕害自己的天赋情性。也正因为如此,有着强烈立德立功立言思想的刘勰从来都没有放弃对仕进的追求。其在《文心雕龙》完成之后以之干谒沈约以求取出仕机会固不必说,即使在《文心雕龙》写作过程中,他亦时时发出欲出仕立功的感慨,这一点在《程器》篇中表现得尤为集中而强烈:“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君子藏器,待时而动”“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刘勰自己正是这样实践的,写作《文心雕龙》以立言,出仕以立功,而立德亦即体现于此二者之中,这可谓刘勰一生自始至终的抱负和追求,包括其最终出家为僧,其实并没有对此构成消解,相反是一种更高层次地对“凭性”与“立德”的升华。如果将“实难”的“逐物”理解为追求仕进,则选择“凭性良易”的“咀嚼文义”就意味着对仕进的否定和放弃,这与刘勰的思想、抱负及其实际行为明显是相违背的,因此,这种理解显然是错误的。
而且,论者所引述的以与此文相比附的陆机《豪士赋序》,其内容主要是论述“立德”与“建功”的难易区别,与刘勰此文所论毫无关系。陆机《豪士赋序》云:“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则?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存夫我者,隆杀止乎其域;系乎物者,丰约唯所遭遇。……是故苟时启于天,理尽于民,庸夫可以济圣贤之功,斗筲可以定烈士之业。故曰:才不半古,而功已倍之。盖得之于时势也。”所谓“循心以为量者存乎我”,意指立德主要取决、依赖于自己心之所愿以及主观努力,而不受外在事物和环境等因素的影响。陆机的这种说法其实渊源于先秦儒家立德、求仁的思想和理论。《论语·颜渊》:“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又《述而》:“仁,远乎哉? 我欲仁,斯仁至矣。”
《孟子·尽心下》:“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又《尽心上》:“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又“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又“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殀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告子下》:“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孟子)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告子上》:“圣人,与我同类者。……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孟子曰: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筭者,不能尽其才者也。”《离娄下》:“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公孙丑上》:“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滕文公上》:“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
孔、孟立德求仁与庄子顺道任性思想并不相同,源于孔孟的“循心”与源于庄子的“凭性”亦非等同关系。“循心”并非顺乎自然天赋的性情的“凭性”,能否“立德”是“循心以为量”的,这与根据自己的性情所好去写作《文心雕龙》的“立言”活动实有不同,不能简单地将二者画等号。“因物以成务者系乎彼”,指能否建功立业及其功业大小则主要取决、依赖于外物,亦即受外在的人物、时势及环境等因素的制约和影响。“循”“因”均为根据、依靠、凭借之义,与“逐”之追逐、随逐之义相差甚远,“因物”与“逐物”亦非同义近义关系。因此,所谓“‘逐物’是建立功业的意思”,“‘凭性’用陆机文章的话就是‘立德’,用刘勰《序志》篇的话就是‘树德建言’,且重点偏于‘建言’”,明显不当,难免有混淆、偷换概念之嫌。
总之,本篇赞语内容非常简明,其前后文句的逻辑关系也非常清楚。大意为:因为以有涯之生去追逐无涯之知,非常艰难困殆,所以我顺乎自己的性情,专心从事于《文心雕龙》的写作。如果它真能承载着我的思想而在后世永久流传,那么我的心思也就有所寄托了。这实际上是对写作《文心雕龙》的原因和目的的陈述,也是对通过立言以求垂名后世的希望的表白,与正文内容紧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