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静,范庆超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舒群是抗战时期“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成员,1913年出生于黑龙江省阿城县的一个贫苦工人家庭,童年是在贫苦中度过的,“念小学时,家里生活十分困窘,到冬天家里没钱给做衣服,穿不上棉裤……十五岁的舒群,经受着生活的残酷折磨和煎熬。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他上山去砍柴……手脚扎得鲜血淋漓”[1]。穷苦的家世,造就了舒群坚强的意志,也使他愈发同情怜恤下层民众。
亲人的养育和师长、朋友的帮助,使舒群倍加珍惜人间真情,也使他养成了扶危济困、多情重义的人格。1927年,舒群考入哈尔滨一中,因交不起学费被迫退学,在茶馆做学徒工。其间有幸结识一个朝鲜孩子果里(代表作《没有祖国的孩子》的原型),经他的介绍认识了苏联女教师周云谢克列娃。她帮助舒群进入中东铁路苏联子弟学校读书,给予了舒群良好的文化和政治启蒙。后因省教育厅督办参观学校时,发现了舒群的中国人身份,强令其退学。舒群在朋友的帮助下,又重新回到了哈尔滨一中。读书期间,他广泛阅读了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奠定了日后文学创作的基础。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舒群和同时代很多热血青年一样,投身到抗日救亡活动中,并于193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具体从事情报收集工作。这期间,他开始了文学创作的最初尝试,陆续有文章见诸报纸的文艺副刊。在从事文学活动的过程中,舒群有幸结识了萧红、萧军、罗烽、白朗等东北进步文艺青年,这些人也是“东北作家群”的重要成员。1934年初,哈尔滨的抗战形势不断恶化,舒群转移至青岛继续从事革命活动。1935年,又流亡至上海,投身于“左翼”文学的创作中,发表了抗战小说代表作《没有祖国的孩子》,这篇小说也揭开了舒群抗战写作的序幕。在1936--1937年间,舒群陆续有抗战小说问世,如《战地》《老兵》《秘密的故事》等,它们构成了舒群抗战小说的主体景观。全面抗战爆发后,舒群曾担任随军记者,还曾参与《战地》《解放日报》的编辑工作。
舒群的社会生活积淀非常丰厚,生于贫苦之家,成年后又经历了战乱、流亡、入狱等,这些经历为舒群的抗战写作奠定了生活基础,为其深入开展抗战主题表达提供了条件。舒群尤为重视文学创作的生活根基,并主张从作家亲历的生活中进行艺术提炼:“一个作者在决定一篇体材之前,应当想想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如果一篇体材勉强了作者,很难产生一篇完好的作品,就是不失败,也绝不会深刻的。”[2]正是有了此种认识,舒群的抗战小说才能做到地道、准确地捕捉时代生活画面,真切记录抗战时期的社会历史。
《没有祖国的孩子》描写了一个朝鲜孩子果里的亡国之痛,选材新颖。小说以作者在中东铁路苏联子弟学校的亲历亲闻为基础,读来真实可感。而且,作品的主题具备了“深广的时代精神……揭示出那一历史时代社会发展的总趋势,给被侮辱、被蹂躏的人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使人们不仅感受到了时代脉搏的跳动,而且能窥见整个时代的未来……小说把爱国主义精神和国际主义精神统一起来……达到了同时代文学没有达到的时代深度和阔度,开拓了深邃的思想境界”[3]。
《肖苓》塑造了一个积极进取、开朗活泼、敢于仗义执言,反抗封建陈腐观念和日本奴化教育的爱国女学生形象。故事的原型就是舒群在哈尔滨商船学校的同学萧淑玲。据记载:“萧淑玲,当时和舒群同在一个学校……人都称她是学校的皇后……她最爱清洁……年轻、机敏、身体好、善于体育,是哈尔滨女运动员五虎将之一……那时她和舒群挺要好,他们俩有结合的前途。”[4]这和小说中的相关描述十分一致,作者在真人真事的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加工,设计了肖苓抗议“读书救国”这样的情节,不仅升华了作品的主题,而且增强了肖苓形象的现实意义。
《战地》的生活素材源于作者在“九一八”事变后参军抗日的战斗经历。行军路上的艰辛、战争场面的熬煎都是立体可感的。特别是关于抗日义勇军开枪误伤自己人的描写,尤显真实。在实际的战争中,到处充满了流弹,误伤自己人是常有的事,作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现实,并进行了艺术化的处理。另处,关于另外一种“自相残杀”的描写,即战士姚奔受重伤,不想当俘虏,要求战友刘平开枪杀了他,刘平旋即将其击毙。这样的情节摆脱了那种“奋不顾身营救战友”的“高尚”模式,直面战争的残酷和人性的真实,写得入情入理。小说通过上述描写,让人们看到了战争中既有伟大的英勇就义,也有形同草芥的伤亡。主题另辟蹊径,真实深刻。
中篇小说《秘密的故事》充满神秘色彩,它以“九一八”事变为背景,讲述了地下党员青子姑娘的秘密抗日活动。这无疑是舒群在洮南和青岛从事地下工作的艺术再现。小说的很多情节,如青子丈夫的神秘行踪,青子给“我”的蹊跷留言,“碰头”的见面方式,列车上的随机应变,暗杀警备司令前的精心谋划等,都具有“地下工作”的典型特征。驾驭这样熟悉的题材,舒群自然得心应手,这也是小说能够引人入胜的重要原因。
《死亡》展示了抗战时期监狱生活的黑暗。作者在青岛时曾经被捕入狱,因此对监狱生活非常了解。在这篇小说里,狱吏的奸猾残忍,犯人的卑微可怜,监狱丑恶的潜规则等,都得到了真实而深刻的展现。
应当说,舒群抗战时期的绝大部分创作都是以自己的切身经历为蓝本的,因为对题材吃得透,所以对主题开掘得深,再经过作家合理而巧妙的艺术想象,作品的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有机融合在一起。
舒群抗战时期的小说创作,追求艺术表达的精炼、简约、明快。
首先,表现在叙述视角的精巧。“他善于选择入笔的角度,着墨不苟。”[5]作家构思精巧,注重切入点的选择,常常会把最有意义的情节画面连缀排列。《没有祖国的孩子》实践了这一创作技法,果里的一系列经历,如被嘲弄、退学、杀日本兵和“我”回中国等,被连缀组接,集中表现了受辱而抗争、在困境中崛起、民族协同抗战等主题,一气呵成,高效省简。
其次,表现在语言的简洁洗练。在舒群笔下,无论是写人叙事还是状物写景,笔墨都很精炼。舒群擅长利用白描技法塑造人物,如对“老兵”的描写:
像这样的破军衣:欠缺着衣扣、领钩,衣袖上、裤脚边,破开了一条一条的裂缝;没有皮带,也没有领章,处处满着水滴、油汁所积下的纹痕;在张海身上,已有六七年了。所以,人家都说他是老兵,而他的年纪,才只有十九岁。
贫血的嘴唇,不明亮的眼睛,低小的鼻子,枯瘦的耳朵……组成了一幅不健康的面孔;这就是张海,这就是人家所说的那个老兵。[6]
舒群围绕“老兵”的典型状貌,精准着墨,高效地活现出人物性格:老司务兵的邋遢、怠惰和萎靡。
舒群的叙事笔调工整雅致,写景状物的语言也显得轻盈精巧,在《海的彼岸》和《舰上》中,作者分别写道:
虽然,他曾是朝鲜的贵族之子,往日的“昌德宫”上,也曾自由来去。虽然,他的童年,曾在“黄莺舞”和“雅乐”的演奏下,欢快得忘形。
虽然,他在美丽的记忆中,曾保留着“檀军”的光荣和骄傲……但是,这一切都已成为昨夜之梦,渺茫而难寻。
现在,他那天赋的智慧和勇敢,使他常以生命冒险;他不惜以自己的坟墓,代替“南天门”最下层的基底。现在,他在祖国的躯壳中,寻觅祖国已经失散的灵魂;他不让国魂随着“李朝”而去,一去不返。[7]
从上文描述中,我们可以充分领略舒群作品的语言魅力。他善于运用短句,且几句一顿,没有大段的铺排渲染,行文简约轻捷,丝毫不拖泥带水,而且,他还追求语言的精工,形式的整齐。如“破了窗纸的小窗,任着风吹雨淋;路上异常地安静,没有任何的骚动”,每个小短句的字数分别为七、六、七、七,非常工整。如果我们再悉心体会,会发现,简约精致的语言增强了舒群小说的诗化色彩。不妨把《海的彼岸》中的那段描写,按照诗的格式竖排一下,就会发现,它不啻也是一首错落有致、精美典雅的小诗!
再次,舒群还追求文风的鲜活明朗。对此,很多同时代的作家深有感触,如周立波概括舒群的写作风格“明快、新鲜;明朗、朴素”[8]193,周扬也有类似的评价“健康而又朴素”[9]。罗烽的养女金玉良也在《落英无声----忆父亲母亲罗烽、白朗》中写道:“如果说舒群是明朗,那么罗烽就是沉着。”[10]这些都道出了舒群小说鲜活明朗的风格。第一,舒群小说的题材往往都很新鲜。《没有祖国的孩子》讲述的是朝鲜孩子反抗民族压迫的故事,《沙漠中的火花》《蒙古之夜》反映的是少数民族同胞的不屈抗争,《老兵》写一个“兵油子”的觉醒,《秘密的故事》讲述一个女地下党员的传奇……这些题材在同时代的东北作家中,几乎是没人涉猎过,而且题材本身也给人新奇感。第二,舒群小说的人物大都鲜活立体。《没有祖国的孩子》中自尊、敏感、坚强的果里,《肖苓》中集智慧、健美、气节于一身的肖苓,《农家姑娘中》羞涩、淳朴、天真、善良的小兰……这些人物经过舒群的精心刻画都显得栩栩如生。第三,舒群小说的语言描写自然生动、纯净透明:
那鲜绿的树枝,结满了鲜绿的小叶……尝着新鲜的空气,风停了的时候,它们仍保持着原有的可爱姿态……仿佛它们都是最美丽的小姑娘……那高空中天面,明朗而鲜艳,会使一个忧郁者,从它感受了欢快。[11]
语言质地明净、风格清新,尚自然、少雕琢,这样的笔法增添了舒群小说的革命乐观主义色彩,“流露着一种明朗的欢娱的气息”[8]193。所以,舒群的抗战小说并未完全沉浸在丧权辱国的悲痛中,而是有所超拔,表达“希望与喜悦”[8]193,从精神层面鼓励民众,利用革命浪漫主义的文学手段来宣扬抗战必胜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