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曙
(盐城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学前教育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5)
从1952年以小说《人民代表》凤雏初啼,迄今李有干的文学生涯已届67个年头。李有干以自己的一支笔参与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完整进程,在晚年专注于儿童文学创作,佳作迭出,迎来文坛的瞩目。
他的学生曹文轩说:“他选择了朴实----朴实地看待文学,朴实地侍奉文学。”[1]他自己说:“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至少没有成为过时的‘老套’。”[2]李有干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坚持现实主义,坚持精神引领,以自己丰美的创作成为新世纪儿童文学的重镇。他执着地举着儿童文学“苦难诗学”的大旗,始终紧扣时代脉搏,感应人民生活,以厚重的历史刻画、深沉的生命体验、鲜明的本土特色和丰赡的美学形态构筑自己的文学世界,迎来创作丰收。他和曹文轩等共同倡导的创作主张已成为今日儿童文学一个越来越显扬的方向,他们的创作实践铺开了今日儿童文学一条越来越宽阔的大道。
李有干忧心于今天的孩子们远离历史,缺少历史感,思虑着如何让孩子们获得丰富的历史体验,“我们是否用心去领着孩子们触摸历史了呢?”[2]正缘于此,他的创作大多是历史叙事,即使是现实题材与童话题材,也有着深长的历史背景和深刻的历史内蕴。
《白壳艇》是一部现实题材小说,叙述了石坨、二丫、排骨等一群龙河村孩子,为保护母亲河水质,与不法化工厂、排污船户等一次次交锋,历经艰辛成长起来的故事。作者把故事放置于当代中国工业化市场化的历史进程中,并且把故事的时间一直勾连到抗日战争中,给予故事广阔的历史空间,在历史观照中映显现实,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钥匙。《白毛龟 绿毛龟》是一部童话小说,讲述一只小乌龟从出生到长成绿毛龟的奇遇,作者交织进人世间的变迁,在小乌龟坦克和小男孩六指的命运交错中,呈现了从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到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历史风貌,在历史的维度上,以小乌龟坦克坚韧勇敢的生命旅程,反映人性的净化和良知的回归。《大芦荡》《水路茫茫》《风雨金牛村》这三部长篇都是历史小说,作者的笔触伸到充满苦难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劳苦、饥荒、水灾旱灾、匪患、流民、革命与抗日,一页页泪与苦,一幕幕血与火,一个个孩子在风雨中成长。而被誉为“儿童文学版《白鹿原》”的《大芦荡》,浓墨饱蘸绘就历史长卷,是李有干历史叙事的最高成就。小说以如椽巨笔描绘苏北湖荡水乡的民国历史,荒原、古庵、祸水、石碑、芦席、辫子、出家、荡滩等八个章节,就像一部交响乐的八个乐章,既以小主人公一家的命运贯穿始终,又各自独立,有相对集中的单个人物叙事主题。《大芦荡》是苏北人的民族史诗。
历史叙事与历史阐释是分不开的,在革命走下神坛后,在历史叙事中重新审视革命成为潮流。在李有干的小说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审视之后的确认,在他的笔下,为富不仁与贫富对立依然存在。《大芦荡》中,开草行的表哥玉坤一粒粮不借给揭不开锅的舅舅家,为防止土匪抢粮,又把粮食藏到舅舅家,还在藏粮的地窨上盖上戳子。《水路茫茫》中,地主安四楼为了夺回土地,暗中勾结土匪欲害死泥团父子,甚至为了救自己母亲,竟然设计要取泥团姐姐红菱的脑浆治病。
李有干坚持书写革命的历史合理性,书写革命给穷苦人带来的希望和翻身。一个老作家的坚持,值得人们尊重,因为他忠实于自己的生活真实,忠实于自己的情感真实,一样值得尊重。当然,他对革命不只是肤浅地一味赞颂,也拒绝先验的神圣图式,他写的是革命中活生生的个体。他既写到了革命者的牺牲,如《水路茫茫》中的老肖老枪等,也写到了一些革命者内心的阴暗,在《风雨金牛村》中,就有鲁艺秘书左惟用政治手段打击追求不得的名伶和她的恋人辛立。既写到穷苦百姓间的互相救助,如《大芦荡》中乡邻们劝阻红菱出家,众乡亲救济流民,也写到了农民的自私狭隘,如《水路茫茫》中南舍村和北舍村为多割多占海柴打起来。还写到农民的愚昧,如《大芦荡》中村民晒泥菩萨求雨。
当然,在小说创作中,主题单一、意旨明确,善恶敌我对抗激烈,适合孩子们简单化的思维特点,但也会带来了叙事的简单化,人物“类”的特征明显,作为个体的特征偏弱,也弱化了新文学对“国民性”的审视。文革后,李有干在现实主义创作中一直避免叙事的简单政治化,其中最成功的当然是《大芦荡》。《大芦荡》的成功,就在于其复合式的主题联奏,叙事朝向最为丰富无限宽广的生活史生命史,从而获得史诗的广阔、厚重与浑成。“荒原”一章,写垦殖盐碱地,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一片白花花的盐碱,一遍遍地灌水,水田里还是铁锈红的碱水,十六岁的富子哥,幼弱的主人公,一头犟牛,杀人不眨眼神出鬼没的土匪,生存的劳苦、穷困、艰难、孤独、凶险与荒原的死寂、冷漠、贫瘠相互映照。“祸水”一章,写旱灾与洪涝交叠的灾异,三十天不下雨,田野火烧,小脚的母亲跪地用手扳“脚车”车水,大雨骤降,大湖溃堤,水中求生的鼠群一次次攻击挤在小墩子上的人们,犟牛饥饿中自撞石磙而死。“石碑”一章,写流民过境,年年饥荒,废黄河边一族一村的饥民乞讨四方,胡庄曹村的饥民乞讨到大芦荡,春荒中挨饿的村民,尽其所有供给三日吃食,一粒粒米往起凑,一捧米熬碗米汤,满足了垂死的丑丑娘的心愿。胡庄曹人勒刻石碑感恩。“芦席”一章,乱世灾年,病弱的老外婆只求死后入葬棺材,小主人公的父亲为满足岳母愿望,冒险船行浙北深山,卖苦力伐木换木料,遭遇兵患日寇,拼命换来一根木料,棺材做成,外婆决意自死,以求住进“木头房子”,弥留之际,她眼看着“二鬼子”抢走棺材给死去的“日本太君”,带着死前流的最后一滴眼泪裹进芦席入葬。其他“古庵”“辫子”“出家”“荡滩”四章分别叙写穷人家女儿的勤苦和婚嫁,富寺穷庙大小和尚的僧俗生活,兵荒马乱中的乡村学校,乱世男女的分合和心理变化,战乱中的城市生活等。正因为有着如此恢弘广阔的空间背景,宏大驳杂的社会生活画面,命运性格各异的众多人物,构成了对民族性格、民族精神、民族意志的塑形,清晰地展现出中国社会的历史变动,展现了时代风貌,从而构成一幅民族历史、文化和生活壮阔雄奇的艺术长卷,因而《大芦荡》才具有了史诗品格,从地方区域走进中国历史文化的深层民族记忆。
广阔的历史画面,深厚的历史内蕴,丰富的社会生活,独特的区域文化,坚韧的生命意志,从李有干的历史叙事中源源而出。
俯仰时代,拥抱生活,客观地反映现实与正面社会问题,回应现实,相信并坚持进步和理想是现实主义的一体两面。李有干的创作,一直追逐时代,真诚地敞开自我,感受现实的全部,时而感奋,时而忧思,而那些忧思让他孕沙成珠,所以他的作品有着强烈的现实拷问,有着自己的理想树标与精神追求。比如《白壳艇》的叙事就是围绕生态污染展开,而最能体现李有干精神追求的是新作《蔷薇河》,此书可以看作他一辈子思想观念的总结。
读罢《蔷薇河》,首先涌现出的两个字是决绝。《蔷薇河》取名于李有干家乡的同名河流,两岸多生连片野生蔷薇,粉粉白白的花朵串在枝条披拂到河面,一条蔷薇流淌的河。李有干深爱着故乡,为故乡咏唱了一辈子,但在《蔷薇河》中,这条曾经五六十米宽的大蔷薇河被壅塞淤平了,河流死了,靠在河里趟蚬子养活七女一男的爷爷也死了。李有干为衰老病残的乡土和老人们,为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的人们、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伦理和他们活过的时代与生活唱了一曲离歌与挽歌。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是锁子爷爷的葬礼,“按旧俗,在爷爷入棺前,女儿要用烧纸把棺木从里到外擦一遍,爷爷住进去,才会风不透雨不漏。这一切都意味着一种传统,使我看到了正在消逝的乡土文化精神”[3]285,这几句特别是“乡土文化精神”这个词已经点明了题旨,在我们身处的城市化的迅速变迁中,作者既以蔷薇河之死与爷爷之死的叠印决绝地告别,在痛苦难舍中告别旧的乡土文明,顺应了时代,又在深情地呼唤与挽留。在小说最后一页,作者借小主人公锁子之心语“蔷薇河,永远流淌在我的心中”,传出一种期望,期望“乡土文化精神”中根基性的灵魂性的因素能够得到传承。
《蔷薇河》中提到的“乡土文化精神”,背后是百年来中国人的本土文化危机。从鸦片战争之后张之洞章太炎等人提出“中学”“国学”等,一直到《蔷薇河》中提出的“乡土文化精神”,中国文化的危机已经从外部延及内部,从风雨欲来到天地翻覆,21世纪城市化的进程更是彻底地变革了本土文化生存的基础。“心事浩茫连广宇”,李有干和他的前驱者一样,期盼着中国文化的根基安如磐石。那么,这个根基与灵魂是什么?在李有干看来,是孝,是孝道。他说到现在愈来愈严重的养老问题,特别是农村中有的地方老人病了死了没人问没人知,他说到荡里人家庐墓守孝的习俗。现在捧书而读,更能真切感受到李老对养老、农民工等现实问题和“乡土文化精神”思考的深广。
《蔷薇河》的主人公是小学生锁子和他爷爷。锁子爷爷是一个老式农民形象,不识字,只晓得在田里下力,地里水上是个好把式,力气大,能吃苦,一辈子为儿女吃尽人间苦,他身上有着浓重的农民意识,以土地为家,不离故土,眼光不出村,死守老观念,又有着家长制的专横,在家里说一不二,重男轻女。他给孙子起名锁子,就是要把他锁在自己身边,不同意儿子出去打工,要儿孙就守着蔷薇河过日子,以祖祖辈辈离不开的蔷薇河现在拴不住人心为怪,就认养儿防老的理,老了就要把儿孙守在身边,到了老年,深陷在老无所依的焦虑中,他更是抓住儿孙不放。在他身上,鲜明地凸显了“乡土文化精神”的两个支柱,即以农为本、敬土若神的农本观念与重男传代养儿防老的家庭伦理(生产观与生活观),而在他的晚年遭遇中,这两支柱都被推翻,儿子离开土地到城里打工,他自己也在女儿家养老。老人的世界被颠覆,他的衰病伴着自己信守的观念被摧毁的痛苦。在锁子爷爷这种深沉的痛苦甚至是绝望里,在锁子对爷爷的深切理解和不离不弃里,作者寄予了殷切的期望,期望能重建发源于传统又超越传统适应时代的孝道,那就是对上辈亲人的敬爱与顺养,这是书中呼唤的新的“乡土文化精神”,是人们心中流淌的蔷薇河。
而在以锁子为代表的最小一辈对上辈的敬重和顺养中,更给人以希望。锁子是小说的叙事人,也是小说主题的承载者与实践者,他被爷爷强行留在身边,开始不顺从,和爷爷“冷战”,后来家庭迭遭变故,父母逃债,他越来越主动地承担起照顾爷爷奶奶的责任。锁子真诚善良,好学上进,体谅理解大人,包容亲人和他人的缺点,在困难中学会承担,确立起自己的人伦观。当然,他的小聪明里也有孩子气的顽劣和懵懂。锁子是李有干塑造出的可信可爱的当代少年形象,在他身上,特别是在他从被动行孝到主动行孝的转变中,寄予了作者的希望,希望在城与乡、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一种均衡的适宜的生活和伦理。因而,《蔷薇河》又不是悲观的,在顺子和锁子父子以及锁子七个姑姑的孝行中,显现了孝道持久而强大的生命力。“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二千多年前孔子的声音回荡在《蔷薇河》中,由于现实问题的严峻,这声音更加洪亮。
正是李有干的忧思深广,热切地回应现实,有自己的价值观,因此,他的文字不但有现实的力量,也有精神的力量,体现出精神引领的价值指向,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成功实践。
“要勇敢地活着”,“从出生那天起,一切都得依靠自己”[4],《白毛龟 绿毛龟》中乌龟祖宗教育小乌龟坦克。
李有干的小说,洋溢着对生命的礼赞,张扬着生的意志和生的活力,展现着鲜活而丰蕴的生命质感。《白毛龟 绿毛龟》中黑头黑脑牙齿咬得动生铁的富子哥,大象一样力大无比凶得怕人的犟牛,坚忍勇敢的小乌龟坦克,《水路茫茫》中为一家子谋生存的高天河,结实得像榆木疙瘩的辛立,娇小玲珑的名伶,倔头倔脑的小和尚喜圆,凶神恶煞却仗义的土匪刀疤脸,更有那一颗颗纯真无畏的童心,泥团石坨锁子等一群什么都能承受睡一觉又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带来了无穷的生命能量和丰富的生命形态。《大芦荡》洪水中暴雨甫停,“一只洁白的鸟,在门前水面上低空盘旋,湿淋淋的翅膀有气无力地扑扇着,一头坠落在水中,任凭风浪的抽打。水中,几条粉红色的鲤鱼在追逐撒欢,相互撕咬一团,做得那样尽情,那样放肆。世界原是这样子,死的死了,活着的却不失时机地繁衍生息”[5]78。这是作者生命观的流露,热爱生命,拥抱生命,正视死亡,乐生而歌,坚信生命总是超越死亡,礼赞生生不息。所以,即使是描写饥民们跪在大堤上向大芦荡村求乞,犟牛一头撞死在石磙上,作者让读者在震撼中感受到的却是生的意志和生命的尊严与力量。
李有干的小说叙事是一种苦难叙事,他笔下的小主人公们总是身处饥饿、穷困、劳苦,灾荒、兵燹、匪祸、疾患、丧亲、污染等天灾人祸中。小乌龟坦克连遭戳鳖人、猎人、鹰等的捕杀,又被水泥干封在闸下十多年,一次次从死亡劫难中逃生。石坨从小丧母,父亲又因看管化工厂毒池致癌而死。金牛村的小豆子,面对的是鬼子一次次的扫荡。泥团和父亲为还债,到海边拾泥螺差点被海潮吞了,去背盐又差点被土匪杀了。严峻的考验,生死的考量,受难情节一次次开合,一次次推进,苦难不停地堆积,在极度的对抗中,生命的欲望与意志被激发,生命的力量也在不停地蓄积。苦难不但让人获得战胜困难的勇气和能力,也召唤来责任,让人更明白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更加坚守道义与良知。大芦荡村村民自己挨饿,也倾其所有供乞讨的胡庄曹人吃三天饱饭。小主人公的父亲宁愿饿死,也不让家里人动外甥存放的一粒粮,为了给岳母打口棺材,带着两个儿子冒死下江南。苦难是生命最好的老师,孩子们的心灵也在磨难中得到净化,父母双亡的石坨,领着同学们做环保的小志愿者,泥团、小豆子、“我”、锁子也早早地承担起家庭和社会的责任。
“苦难叙事”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也是李有干的创作思想,他“为当今的孩子缺少对苦难的了解和认识而忧虑”。他认为“当代儿童文学似乎过多地关注‘情感’,而忽略了‘精神’”,所以,他的创作试图让孩子们“跟着我们回望祖先,与我们渐渐远行的背影,领略他们的苦难和坚忍,能懂得,因为苦难,所以坚忍”[2],因而,他的苦难叙事有着坚定的精神指向和当下意识,力图建构孩子们坚强意志和乐观悲悯的精神品质,赋予他们一颗美好明亮勇于担当的心灵。罗曼·罗兰说:“只有体验过痛苦的人,才能懂得人生真正价值。”苦难磨砺人生,坚韧、勇敢、都是在苦难中磨练出来的。李有干的“苦难叙事”,正是希望借此能够反拨当下的享乐主义,反拨当下儿童文学“快乐”盛行之偏,潜移默化地对当下的孩子起到苦难教育的功效。
正是“苦难叙事”,生命的质感才如刻如镂,力透纸背。也正是“苦难叙事”,儿童文学才回归生命本体,以最激昂的方式救赎空洞虚无的生命和叙事,使之朝向生命生活的无限丰富和宽广敞开。所以说,在李有干的创作中,“苦难叙事”不仅是叙事,更是一种有着强烈的现实指向和艺术哲学内涵的创作思想,是文学的“苦难诗学”。
黄秧落地,老少弯腰。一个繁忙的季节。
黄梅天,蓑衣斗篷不离肩。正是这个季节的气候特点。
早晨一片白,晚上满眼绿。可见苏北里下河水乡这时的变化之快。[5]27
这三小段第一句都恰到好处地用到地方俗谚,自然淳朴,乡土味浓郁。在李有干的笔下,淮剧、割海柴、油菜花、风车、货郎船、豆腐幌子、编芦席、锅巴滩“洗碱”、滩涂拾泥螺、荡里人家守孝伴坟、除夕点天灯、新娘出嫁走“芦柴”(发财)、老人死前要翻个身(子孙翻身)等独特的地方生活景象一幕幕地展现。曹文轩说他的老师“是一个具有地方特色的作家”,李有干深耕于他的故土,深耕于这片土地的历史、现实还有文化,生于斯,长于斯,他一直坚持本土化的创作。他讲的故事是本土故事,有的直接取材于当地真实历史事件。《风雨金牛村》取材于当年盐阜地区新四军华中鲁艺“北秦庄惨案”,《白壳艇》取材于当地化工厂偷排污染物导致水污染的事件。更重要的是这些故事都是曹文轩所说的“水故事”,只有这片河海湖荡的水边才会发生的故事,《白毛龟 绿毛龟》自不必说,《大芦荡》《水路茫茫》《蔷薇河》中所描绘的都是与这方水土息息相关的生死爱恨,不但是故事发生的区域空间(风景)有本土的规定性,而且交互纠葛成故事的人物和故事的内在逻辑都有着本土的规定性。
其人物都是“水边的产物。他们离不开水,离不开河,离不开船,离不开一座座桥”[6],他们仁义温良又强悍刚直,有“水性”,行事圆活忍让,更有血性,刚正勇敢又尚义尚德。高天河一家三代为了土地生死以从,金牛村村民为了掩护鲁艺师生奋不顾身,孝顺女婿为了满足岳母心愿冒死下江南,做了和尚的自空救下悬树自缢的烟花女,这也决定了他们的故事自始至终都是善恶有报的逻辑。自空后与他救下的烟花女婉姨同居,红菱从恶婆婆家逃出跑到上海和黄包车夫顺子搭伙,鳏居的村长大耳朵和做豆腐的张寡妇相好,这些也都被默许了,这是这片土地民间的放恣与圆通。
李有干的小说,不但有对乡土伦理的尊重和理解,还有对民间审美的学习与呈现。在他的作品中,有荒原芦荡野性之美,有四时水乡葳蕤之美,有春播秋收农作之美,有剪花造船民艺之美,有青春男女健朴之美,有高尚人性品德之美,有情节曲折传奇之美,这些丰厚的美感形态都来自于民间。李有干这辈作家,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至深,对文艺大众化、对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探索已经成为他们自觉的使命。李有干的文学创造有他对民间伦理、民间生活、民间审美的学习和承继,也形成了他口语化、民间化,自然洗练的语言之美。他的作品中不时有方言语汇,如舌头打个滚、干巴吊颈、杀千刀的、险作子、夜摸子、野马心、蚀膘等,阅读起来格外亲切平易,乡土气息浓厚。在吸收方言土语和民谚谣曲的基础上,李有干形成了自己平白自然洗练生动的语体。如他写景的语言,“雨像是下累了,渐渐停了下来,但雷仍在水肚里打着哼哼”[5]78,“秧叶子肥得像公鸡尾巴上的羽毛,把田土都覆盖了,满满当当的似一块碧玉”[3]76。他写人物的语言,“黄毛爹捧着烟锅,一袋接一袋不灭火,自言自语地说:‘先干后淹,老天要灭人了’”[5]78。他对人物描写的语言,“红菱天生晒不黑的肌肤,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剥了壳的鸡蛋,凝练过的猪油,浪尖上的白沫,晒在柴箔上的棉花。一身打了补丁的花布褂,却掩饰不住她的美丽,一条辫子直垂到腰际,就像活活泼泼的大马尾”[7]。简单朴素生活化的语言活灵活现,这是一代老作家的绝技呈现,是现实主义的看家本领,这些鲜活生动口语化的语言,是李有干小说丰赡美感形态的塑形者。
本土故事,本土叙事,本土美感,本土语言,所有这些形成了李有干创作“本土化”的整体追求。在他的影响下,曹文轩、曹文芳、陶天真、嵇绍波、戴永瑞等盐城籍的儿童文学作家、诗人,创作了大量“本土化”的作品,如《草房子》《大芦荡》《紫糖河》《喜鹊班的故事》《百里童谣》等,其中最著名当数《草房子》,我们可以说这些作家作品形成了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草房子”美学流派。提出中国儿童文学创作中的“草房子”美学流派,并不是哗众取宠或是率意而为,断定一个流派的成立应该有这样一些标准:优秀作家群与优秀作品,作家间有亲缘关系或代际师承,相近的创作思想且在当下独具面貌,有广泛的影响力和美誉度。李有干、曹文轩等作家坚持苦难叙事,坚持讲“水故事”,坚持写实,坚持精神引领,坚持美的引领,矫正时弊,共同追求水一样流动、清澈、润泽的文体美感。李有干是曹文轩走上文学之路的引路人,曹文轩后来的创作又不断给李有干带来启发。“草房子”美学流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一方面这些作家越来越多地登顶荣誉殿堂,曹文轩获得国际安徒生大奖,李有干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曹文芳获得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另一方面是曹文轩越来越自觉的直接引领,设立曹文轩儿童文学奖、举办研讨会讲座、发表学术文章和书序等持续不断地传播自己现实主义的儿童文学创作思想。“草房子”美学流派是儿童文学中具有中国风格、中国精神的文学流派,本立而道生,“草房子”美学流派必将其道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