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艳
(广州番禺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学院作家身兼教师、学者、作家三重身份,从生活方式看,阅读、思考、表达、教学、研究是他们主要的生活方式;从思维方式看,大部分学院作家使用某一语言从事文化生产,既有文学创作的形象思维,也有学术研究的逻辑思维;从价值追求看,他们既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又是推进社会文明进程的人文知识分子,也是传播理想价值和审美价值的文化使者。
学院作家具有复合的职业属性,教学成果、学术成果及文学作品共同构成其文化产品,三者相辅相成。兰赛姆的诗歌创作与其“新批评”理论都具有深远的影响;柏格森提出的“生命直觉意识”,与他的文学创作浑然一体;鲁迅研究中国小说,著有《中国小说史略》,同时又创作了大量文学经典,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人。
学院作家集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学者的理性探索、作家的文学创造于一身,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作为人文知识分子,学院作家追求独立的人格,力争维护与推动人类的基本价值。作为学者,他们大多专业知识丰富、学界视野宽广,因此看待世界、社会与个体时,相对宏观、理性和深刻。作为作家,相较于通俗文学作家与从事严肃文学创作的专业作家,多数学院作家具有“学院”色彩,或对知识分子精神、人类普遍价值探索有深厚的兴趣,或对艺术创新有较高的热情。如戴维·洛奇多以大学或学术界为背景,擅长描写知识分子;威廉·戈尔丁致力于探讨人类野蛮与文明理性的斗争;鲁迅对中国现代小说、徐志摩对中国现代新诗都具有开创之功。学院作家的文化意义是多维度的,总体上具有精英的立场、超越的价值追求、理性的诉求、开拓创新的能力与胆识、较高的艺术热情和艺术品位等。
杨绛1911年出生书香门第,1932年毕业于东吴大学政治学系,同年考入清华大学研究生院外语系,后留学英法取得文学副博士学位,1938年回国后,先后在上海振华女校、清华大学任教,1953年调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杨绛在20世纪40年代以创作戏剧成名,新时期以散文、小说、翻译成绩备受瞩目。从其人生履历可以看出,杨绛是典型的学院作家,她以教师、文学研究者、作家、翻译家的职业身份跨越中国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两个时期。作为典型的学院作家,杨绛的翻译、学术研究及文学创作互为促进,相得益彰。其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的人文知识分子理想价值追求、学者的“学院”色彩以及对艺术的探索热情。她亲身经历了中国一个世纪的荣辱兴衰,切身体验了知识分子一百年间的命运沉浮。她熟谙中西方文化,有生之年坚持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持续时间长而且成果丰硕。
杨绛的学术研究主要集中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中期,成果有《春泥集》(197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和《关于小说》(1986年,三联书店)。总体而言,杨绛的学术研究可归结为以下特点。第一,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中展开研究。杨绛或研究中外作家作品,或比较大量中西方文论。第二,侧重现实主义经典作品。在杨绛论及或列举的中外作品中,如《名利场》《傲慢与偏见》《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包法利夫人》《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等,无一不是现实主义的经典著作。第三,侧重小说研究。在杨绛的所有学术论文中,除却一篇关于翻译、一篇关于戏剧,其余都是论述小说。第四,重个人体会,深入浅出。杨绛虽然在论文中论及典型、材料的选取、文章的结构等理论性较强的问题,但在论述过程中,会通过细细引证,少理论推理或专业术语而多用心得体会,令读者读来通俗易懂。对于这一点,作者自谦“我苦于对超越具体作品的理论了解不深,兴趣不浓”[1]。
杨绛的学术研究成果与其翻译的作品大都相照应,如译著有《堂吉诃德》《小癞子》《吉尔·布拉斯》,相应的学术研究成果则有《堂吉诃德和〈堂吉诃德〉》《介绍〈小癞子〉》《补“五点文”----介绍〈吉尔·布拉斯〉》《砍余的“五点文”》。无一例外,翻译的作品全为“流浪汉小说”,即由一个主角贯穿情节,展示其从甲地漂泊到乙地、从一个社会环境迁徙到另一个社会环境中的各种遭遇、见闻和他们窘迫艰辛的奋挣,并展现社会人情百态的小说。杨绛相关的论文除了梳理其译著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在国外的研究成果,重点是剖析主人公的形象、作者的创作意图与创作风格等。与此相对应,从发表的论文看,杨绛主要研究菲尔丁、奥斯丁、萨克雷等以描写社会世态见长的作家。
从作品发表出版的时间看,杨绛研究或翻译顺序:译著《小癞子》(1951年)----译著《吉尔·布拉斯》(1956)----论文《菲尔丁的小说理论》(1957)----论文《萨克雷〈名利场〉序》(1959)----译著《堂吉诃德》(1978)----论文《有什么好?----读奥斯丁〈傲慢与偏见〉》(1982),除了《堂吉诃德》翻译与研究时间较长、发表时间较晚之外,其余成果的顺序与流浪汉小说发生、发展和变化的顺序基本一致。16世纪中期出版的《小癞子》是西方流浪汉小说的鼻祖,《堂吉诃德》出版于半个世纪后、《吉尔·布拉斯》出版于一百多年后,它们都受到《小癞子》的影响。菲尔丁自称所作《约瑟·安柱斯》就是摹仿塞万提斯[2],其代表作《汤姆·琼斯》也被学者认为仿效了西班牙的流浪汉小说和《吉尔·布拉斯》的模式[3]。萨克雷“最欣赏菲尔丁《汤姆·琼斯》的结构”,他刻意描写真实,叹恨不能像菲尔丁写《汤姆·琼斯》那样真实,同菲尔丁一样,他写文喜欢夹叙夹议[4]。奥斯丁在描写世态人情、文风诙谐这方面,与流浪汉小说一脉相承。可见,杨绛对流浪汉小说的研究是从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西班牙、法国和英国的流浪汉小说或相关作家,贯穿于她学术研究的始终。
作为作家和翻译家的杨绛,在学术研究中更加关注文学创作本身,即如何进行文学创作。《菲尔丁的小说理论》分析了菲尔丁借鉴与发展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和贺拉斯的《诗艺》,从经典的古希腊史诗发展了自己的“滑稽的散文史诗”小说理论,探讨了叙说故事的方法、小说家必备的条件等。《有什么好?----读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侧重作品的选材、结构布局、人物的创造方法、语言风格等。《事实----故事----真实》一方面分析作家如何发挥想象力、创造力和个体体验,将生活的真实内化为艺术的真实,另一方面分析作家的思想情感与作品人物的适当距离。《艺术与克服困难----读〈红楼梦〉偶记》探讨曹雪芹如何超越古代言情小说中才子佳人一见钟情----无恋而爱的过程,突破时代限制辟出大观园为古代痴情儿女提供恋而爱的环境。
建国后至文革结束这段时期,反对资本主义思想倾向,西方文学研究者尤其需要划清界限。杨绛写道,在“三反”运动期间曾教外文系的“危险课”----英国小说,“只留心回避思想意识,着重艺术上的分析”[5]。杨绛的学术研究,除了与她自身作为作家关注创作本身有关,也与时代环境有关。
西方流浪汉小说的取材、结构、语言、作者的创作态度,菲尔丁、奥斯丁、萨克雷的创作风格,以及论文中提及的《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莺莺传》《名利场》《傲慢与偏见》等中外经典的创作技巧,共同地影响了杨绛的文学创作。
⒈关注世态人情
流浪汉小说描写广阔的社会百态,重在人情即人与人关系的叙写,是人文主义精神发生期的表现。杨绛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喜剧《称心如意》,主角的经历与文本对世态人情的描写,具有流浪汉小说的特征与社会意义。李君玉父母双亡,无所依傍,从家乡到上海,在上海又辗转几个亲戚家,身份设置有流浪汉的影子。谁都想剥削她的劳动力,谁都不愿收留她,种种遭遇同流浪汉小说的情节设置相似----以主人公为线索,以小见大地揭示出社会百态。20世纪80年代的《干校六记》《将饮茶》,90年代的《杂忆与杂写》,到21世纪初的《我们仨》,以及长篇小说《洗澡》,大多以知识分子为对象表现社会概貌。杨绛也关注普通大众所经历的世态人情,如《老王》《林奶奶》《黑皮阿二》《一个婊子》《赵佩荣与强英雄》《阿福和阿灵》《顺姐的“自由恋爱”》《第一次下乡》等。
当然,从时间上看,杨绛研究流浪汉小说是在50年代后,40年代创作的剧作是否受其文学研究的影响难以定论,但可推断,杨绛自始至终对流浪汉小说青睐有加。
⒉艺术风格与西方流浪汉小说
杨绛受家学影响,中国古典文学修养深厚。但又自小接触西方文学,青年时学习外国文学,后留学英法,回国后教学、研究外国文学。因此,杨绛对中外文学经典多有涉猎或研读,经典文学作品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并非简单而单向,在此拣其要而述。
杨绛的行文平和质朴,诙谐有趣。因中国传统美学以含蓄为美,故杨绛质朴文风的形成与她所受中国古典美学影响及个人气质有关。诙谐生动的文风主要受她研究对象----流浪汉小说以及作家菲尔丁、奥斯丁、萨克雷语言风格的影响。《小癞子》作者笔下的“宽容的幽默”与“俏皮而微妙的讥诮”[6],勒萨日笔下的“叙事轻快”、“朴素的笔法,不喜雕饰”和“另有些读者欣赏小说的讽刺和幽默”[7]。甚至有研究者指出,用评价菲尔丁、奥斯丁、萨克雷的叙述风格来评价杨绛,也恰如其分,如萨克雷“写来生动有趣,富于幽默”,菲尔丁“写小说的宗旨,就是要兼娱乐和教诲,在引笑取乐之中警恶劝善”[2],“生动的对话、有趣的情节是奥斯丁表达人物性格的一笔笔工致的描绘”[8]。
此外,杨绛对创作中的许多细节处理做过研究,并在创作中实践。如《旧书新解----读〈薛蕾丝蒂娜〉》中分析对话对推动情节、刻画人物的妙用。相对应地,杨绛也很重视人物对话,其小说中的对话数量较多、简洁精致,耐人寻味[注]参见施永秀:言外之致——杨绛《洗澡》中的人物对话赏评,名作欣赏,2005年第5期。。
作为社会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杨绛既有传统知识分子家国情怀的印记,又有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性与人文情怀,而时代境遇又使她选择了站在社会政治的边缘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五四文化运动中倡导的民主、自由等思想和社会政治关怀意识,是杨绛青少年时期精神给养的组成部分。而她留学海外以及从事外国文学研究期间,又深受西方以人为本的人文思想影响。因此,杨绛重视个体生命的价值与尊严,关注芸芸众生,关注人的理性与情感。她以相当的篇章描述普通人的平凡人生,表现善良与真诚的人性美。在关于知识分子精神改造的文章中,杨绛未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去剖析对错,而是调侃、反讽其中的人生错位、人性扭曲,讽刺负面的知识分子形象,从而勾勒知识分子应有的价值取向和道德取向。从职业身份来讲,杨绛首先是一个学者,其次是作家。她没有像鲁迅般针贬时弊的政论杂文,没有像巴金、茅盾等有关社会矛盾的宏大叙事,也没有如胡适、郭沫若般直接参与国家政治。她凭借自己的学术成果和文学作品,履行作为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如翻译体现西方人文思想的流浪汉小说,用文学作品传达人类的智慧和真善美等。
《洗澡》是杨绛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的长篇小说,能较完整地体现她创作的总体特征和杨绛在当代学院作家中突出的学识修养。
⒈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理想
《洗澡》以解放后知识分子第一次经受的思想改造俗称“三反”为背景,描述北平国学专修社的一群知识分子在精神改造运动中的人生百态。《洗澡》三部分的标题“采葑采菲”“如匪浣衣”“沧浪之水清兮”,隐喻作者对知识分子道德、才华、意志的关注与评价,而评价标准来自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人格体系。许彦成热爱祖国,潜心学术,待人真诚,心胸豁达,喜爱音乐,“有书可读,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9]244。姚宓出自书香门第,喜爱读书,为人低调善良,聪慧而有灵性。罗厚憨厚、率真、无畏。与此相对应,杨绛用反讽的笔调刻画了余楠、杜丽琳、施妮娜、江滔滔、姜敏等知识分子。余楠自以为是,追名逐利,投机取巧,斤斤计较,“他以主编的身份结交了三朋四友,吹吹捧捧,抬高自己的身价”。杜丽琳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取得两个国外的学位。施妮娜、江滔滔以政治用作学术资本。姜敏“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9]262。显然,杨绛对余楠、施妮娜、姜敏等人将学术当作生存、名利工具的价值取向颇有不满,肯定热爱知识、真诚善良、豁达聪慧、具有高雅情趣的知识分子,并将许彦成与姚宓的恋爱写得含蓄雅致,理性节制,不逾越传统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
⒉现代知识分子的独立性追求
现代知识分子受西方人文精神的洗礼,突显个体的独立价值和意义。《洗澡》中余楠为了“往上爬”,不惜巴结奉迎,打击异己甚至抛妻弃子。杜丽琳被称为“标准美人”,她的所想所需所有----外国的学位、富有才华的丈夫、善于修饰的美貌、长于交际的言行等都基于世俗标准。施妮娜、江滔滔则快速适应时代趋势捞取政治资本。他们屈从于世俗的名利欲望,丧失个体的独立品格和追求。杨绛钟意的许彦成,无意物质与名利,追求超越世俗的理想价值。
《洗澡》中的爱情也折射出人物的不同价值取向。余楠想娶胡小姐,是因为后者许他重要的官职,但他不想与宛英离婚,是因为他离了宛英就像没有断奶的孩子离了奶妈。姜敏看中善保,是因为善保出身好。杜丽琳看中许彦成,是因为倾慕许是有学问的博士。而杨绛理想中的爱情是许彦成和姚宓的爱情,两人的爱情不为世俗名利束缚,相爱源于精神的相知相惜,志趣的相投,道德品行的相近,即杨绛肯定的个体的独立性追求。
中国古典小说重叙事,讲究情节完整,重视人物刻画和语言描写。西方流浪汉小说借主人公的经历展现社会世态,语言幽默风趣,具有讽刺意味。杨绛深受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流浪汉小说影响,《洗澡》有两者明显的印记。
从结构上讲,《洗澡》以余楠贯穿始终,从上海出发----到达北平国学专修社----离开去新单位,其中与流浪汉小说重游历的所见所闻一样,小说重点叙述在上海、北平专修社所经历的事件,一笔带过离开专修社。
从内容上讲,流浪汉小说借助主人公展现社会世态,《洗澡》以余楠为引子,对北平专修社的人和物进行全景式的描写,关注知识分子百态,如政治型的傅今、范凡,世俗型的余楠、杜丽琳,理想型的许彦成、姚宓,投机型的施妮娜、江滔滔,随遇而安的朱千里、丁宝桂,成长中的善保、罗厚、姜敏等。
杨绛非常重视叙事语言,既有研究又有实践。《洗澡》的人物语言极其质密细实,或交待背景,或描述人物,或推动情节,或含蓄暗示,或诙谐反讽,简洁而质朴。可以说,《洗澡》的叙事和语言既受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响,又受西方流浪汉小说的影响。施蛰存认为《洗澡》“最好的一段,许彦成、杜丽琳和姚宓的三角故事,却是吴敬梓写不出来的。这个三角关系,写得非常高雅”,“《洗澡》给我的印象是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洗澡》的作者,运用对话,与曹雪芹有异曲同工之妙。每一个人物的思想、感情、性格都在对话中表现出来,一段也不能删掉”[10]。
从20世纪40年代的戏剧《称心如意》《弄真成假》,小说《璐璐,不用愁!》《ROMANESQUE》,散文《阴》《流浪儿》《风》《听话的艺术》《窗帘》,到八九十年代的散文《干校六记》《将饮茶》《杂忆与杂写》(第一部分),小说《洗澡》,新世纪的《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洗澡之后》,杨绛创作的价值取向、审美取向悄然发生着变化。
杨绛在20世纪40年代的创作主要以叙事为主,关注当下世态人情。《称心如意》《弄真成假》以喜剧的形式揭示上流社会的虚伪、势利、冷漠以及世态炎凉。这个时期的小说被杨绛称为习作,《璐璐,不用愁!》讲述年轻人在恋爱中摇摆不定的心态,《ROMANESQUE》讲述年轻人一段爱情奇遇,《小阳春》讲述中年学者与年轻女学生的暧昧情绪。
20世纪50至70年代,杨绛主要从事翻译和文学研究工作,八九十年代是其作品出版的高峰期,也是杨绛创作走向成熟的时期。这一时期,杨绛逐步从关注世态人情向关注个体人生转变。散文《干校六记》以知识分子下放干校的政治运动为背景,叙述知识分子在干校的吃穿住行劳作。《将饮茶》中《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记钱钟书与〈围城〉》均是纪实性散文,关注个体本身。《杂忆与杂写》几乎都是作者的怀人篇章:《老王》《林奶奶》《纪念温德先生》《大王庙》《客气的日本人》《黑皮阿二》《一个婊子》《赵佩荣与强英雄》《记杨必》《阿福与阿灵》《车过古战场》(怀念钱穆)《顺姐的“自由恋爱”》以及《“吾先生”》《忆高崇熙先生》《怀念石华父》《〈傅雷传记五种〉代序》。杨绛在这一系列的怀人篇章中,思索人生,对人生的意义、人性的善恶美丑,表现出豁达的胸怀。
杨绛早期的戏剧,反讽意味鲜明,有关李君玉、贻夫人、徐朗斋、周母等戏剧中的人物语言,或聪敏率真或辛辣刻薄。《璐璐,不用愁!》《小阳春》的情节、语言具有明显的反讽特征。而在描写改造知识分子精神改造的《干校六记》《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的金边)》中,虽仍有反讽但情感变得节制,即使抒发愤慨之情也委婉含蓄。
新世纪创作的《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洗澡之后》,语言更加质朴而理性。《我们仨》本是时代变迁背景下催人泪下的怀念至亲之作,但行文从容,理性而节制,少有明显的情感抒发。如写到文革,“发动起来的群众,就像通了电的机器人,都随着按钮统一行动,都不是个人了。人都变了……我都不怕鬼了”[11]。《走到人生边上》与杨绛之前的作品有较大不同。内容上不怀人叙事,语言上不反讽诙谐,而是以理性的笔触探讨人生的意义、人性的复杂、人与命运。《洗澡之后》一如杨绛一贯的审美取向,情节上波澜不惊,语言更加简洁平实,连一贯的反讽诙谐都省了。杜丽琳找到相爱的人,许彦成与姚宓终成眷属,以“姚太太和女儿女婿,从此在四合院里,快快活活过日子”作结。
许纪霖曾评价生于五四一代的人,“他们在求学时代接受了‘五四’以后新知识和新文化完整的熏陶,却生不逢时,在即将崭露头角的时候进入新中国的历史,一连串的政治运动耽误了他们整整三十年光阴,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步入中晚年,才焕发出学术的青春”[12]。这个论断与杨绛的学术、人生经历相符。三十年耽误的不仅是青春和学术,精神创伤更是难以弥合。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遭到知识分子自身的质疑。历经了人生巨变的知识分子到了中晚年心态更加从容平和。杨绛成长于知识分子由中心到边缘的时代环境,知识分子总体上从社会政治的中心走向边缘,关怀国是的行为总体上变得更为平和。同时受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与中国传统文化整合冲击的时代影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对待社会政治的态度和方式有别于大多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他们由极度关注向多元化关注转向。建国后政府一系列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政治运动,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知识分子关注社会政治的方式以及创作的表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