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开林,邹永红
(盐城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2)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思想家、教育家。一生勤于著述,多有创见,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并称为“史学四大家”。其作品单行出版甚多,后汇编为《钱宾四先生全集》,台北联经出版社1998年刊行。大陆方面,九州出版社于2011年亦整理出版了《钱穆先生全集》。《南开大学周刊》1931第111期载有钱穆演讲文稿《儒家哲学——〈孟子〉〈大学〉〈中庸〉会通研究》[1]2-7,文题下注“钱宾四先生讲,陈振汉记”。兹录文如下,并略作考释,以供学界参考。
儒家思想为中国二千年来之正统,二千年来中国哲学思想亦未越出儒家范围之外。然儒家思想甚为庞杂,今以《孟子》《大学》《中庸》三书为根据,加以简单之论列。良以一哲学之形成,必有其严密之组织系统,而此乃其重要典籍。孔子学说分为孟、荀二大派,后世独宗孟子。《大学》《中庸》两书,虽成自何人不得而知,恐在孟、荀之后,然颇有价值,盖按孟子学说之精髓,作成儒家思想之大观者也。降至明清,儒家思想亦未出三书范围之外,故以此三书为根据而论列儒家思想也。
凡理论思想之有组织能成系统者,皆得谓之哲学。组织完美,系统严密,则价值高。故论哲学必以此二者为观点,其理论必有根据,其根据又有根据,如此推究,始能寻其中心。吾人欲论儒家本身之思想中,推其最后之归宿。一种思想虽甚复杂,然其最后根据不外三者。一、以天神为依归;二、以自然“物”为根据,以科学方法讨论哲学;三、以人为根据。此又可分为二派,一以政治社会及大多数人群为目标,其最后根据即为全社会,如中国之墨子、韩非,英之乐利主义;一以个人为根据,如杨朱之为我主义。哲学学说皆自此四道发生,前三者为客观的,而自我则为主观的。然则,儒家之道何如乎?
《孟子》:“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故儒家思想乃以人为出发点,尤以个人为本,故可谓由杨朱至墨翟,自“自我”而“兼爱”。如《中庸》:“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是以不仅为人,由人出发,更推而及物,及于天神。儒家学说乃从个人出发,与天神物三者共同组织而成。今复述其所以能远此目的之原因与方法。
欲言“我”必先言“性”。孔子论性:“性相近,习相远。”尚其笼统。及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儒家论性之说乃趋极端。荀子性恶谓人性本恶,否则,一切文物制度胡为而设?设将一切现存礼法道德制度皆废去之,而试观其结果如何?前进抑后退,趋文明抑向野蛮,则人性本善本恶自明,其言似有理。孟子则谓人皆称圣人良善,能创造一切政法礼仪文物制度,而“圣人与我同类者”,人性果恶,则人类中何以有制作文物之圣人乎?
《孟子》:“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咕啜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
此故事盖谓父母尸弃于野,任蝇蚊啮噬,其子孙过而见之,几不能直视,泚汗不禁自流,乃急归携器具掩埋之,心始安泰。当时毫无教育宗法礼仪,人性果恶,何以见父母尸尸暴于野壑而不安至于泚流?后其人与人言及其事,谓不忍视父母尸尸暴诸田野,乃埋葬之。人闻之同情其言者,于父母死后即行埋葬,不复委于沟壑。相习成风乃有孝道,而不葬父母即为不孝。同样一切礼仪制度皆依此例自然发生。此自觉不安,埋其父母,复宣言于人者,即为圣人。杨朱尊我顺性之说,实与儒家学说相似。
《孟子》:“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
自由发泄真情曰“性之”,由于听闻而实行者为“反之”,犹反应反感也。故尧舜出乎己“性之”,汤武习而知之为“反之”。后朱熹注为“尧舜天性浑全”,“汤武修身体道”,即尧舜天然,汤武人为,实属误解。譬如饭食,是初生吃,后有熟食,逐渐演进,乃有今日之饮食状况;饭馆之菜蔬较家常便菜味美;乡下姑娘原有美态,稍加修饰,更觉娟好;此等趋善审美之性皆吾人天性固有之标准,惟常人不觉察而已,是为“性之”。一经圣人明言,众始恍然,随之感悟,是为“反之”。故“性之”“反之”同出一辙。
《孟子》:“食色性也。”
不但饮食审美人类先有标准,其实其他一切行为亦皆然。而能先众人体味,开创一例,即于此道路上先行一步者,乃为圣人。故——
《孟子》:“圣人,百世之师也。”
圣人乃能将人之潜在意识提出,揭为标准,指示生活之方向,使人循此方向发展,生活始能规则正当。故孟子譬圣人如规矩:
《孟子》:“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
规矩即是规模人类行为之标准。孟子又云:
《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人皆以此为孟子之唯心论,其实不然。物即是一种标准规矩。故《诗》曰:“有物有则。”一切规矩非圣人造成用以强人规范,乃心之结合而为各个人所同具,“万物皆备于我”即是此意。“物”非事物也。设一切规矩能适合人性,生活自感快乐。忠孝之起原于天性,设父母令子孝,子偏不孝,岂不痛苦!如文物制度不合人性,反动革命自不可免也!
《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祖先尸尸弃于沟壑,自心不安葬埋之,是为“自诚明”,即“性之”。其闻诸人言而行,是为“自明诚”,“反之”也。根据人性本善,如是“性之”“反之”,“反之”“性之”,社会乃见进境,从来文化之成亦如此而已矣。宋朱熹主“自明诚”,尧舜“性之”先应“格物”“致知”;陆象山则主“自诚明”,谓尧舜曾读何书?
《孟子》:“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善言,见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
故尧舜“性之”,实未尽善,盖亦受环境影响也。原人衣兽皮,及有衣饰,人皆争御;原人亦以能杀人为荣,以头颅为装饰,以后则人与人相见行握手礼以示无凶器矣。尧舜当时虽无书籍,势亦为社会善行所激动。是以孟子论性善,非谓无恶,谓趋适于善而已。忠孝之念出自内心,非外力所可强迫,此为儒家之性论,亦即儒家之性善论。性恶论为儒家哲学之旁枝,而其本体论乃性善论也。王阳明承孟子性善之说,主良知良能;墨子学说,则颇似性恶论也。
儒家之本体论既如上述,兹略述其功夫论。譬如原人饮用冷水,后饮热水,乃至饮茶,茶叶更焙之使有香味,然后尽性。古人不知夫妇关系,而今则由夫妇关系,更进而谈自由恋爱矣。孔子之言其痛快胜乎尧舜,孟子则又胜焉,王阳明则又胜焉。故世界为进化的,而此进化之本,在乎发展个性,以求满足,于是精益求精,善更择善。惟常人无勇无智以精益求精,不敢相信将来之美境,亦因之无勇气以求其实现。今日中国人之生活,感觉烦闷,颓唐,空虚,不安,不善进取,不能求个性之发展故也。故儒家学说在提倡顺性,择其善者而从之,恶者去之。王阳明尝言如有愿为者尽随意为之,即“狂狷”亦可也。孔子以能“性之”,故为圣人。能尽性,乃为“至善”。
《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即发扬申张“明德”也,于是有孝父母,忠君国,信于有朋;“亲民”为父爱君仁,故尽性之义,在我为“明明德”,在人为“亲民”。两者如兼而有之,则“止于至善”矣。故程子释“止”字为“至而不迁”,实有至理。武王孝文王易,盖文王亦圣人也;舜孝其父即不易,盖其父瞽叟耳,周公欲效忠于成王,而成王不容。故片面之“止”实不可能,而“不迁”应及于双方面,为双方面应尽之义务。是以《大学》上有明确之规定:
《大学》:“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然则何以“止”乎?何以“不迁”乎?
《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此为《大学》三纲领八条目,朱熹与王阳明诠释“格物”即异其意趣,而“格物”一语之解释方法至有七十余种之多。“格物”者,格于模范之谓,物为方式模节,“格物”即不能逾越物之界限,古人射箭,犹今之掷铁球,射者之是不能越出一方地之外;今日掷篮球之罚球亦如是,有一定之地点,即从事者不能迁易地位,惟能变易方法。譬如言孝,父母不受子女之孝,犹射箭者之不中,设因此而即不孝,即不“格物”;如言忠,君不贤,我即不忠;人皆贪,我亦不妨从俗;人皆卖国,我独清高何谓?是亦为不“格物”。
《孟子》:“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己矣。”
又:“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
父母不容,依旧循子道以孝之,惟孝之方法应有所变更而巳。此改变方法不改变地位即为“致知”,所以“诚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人人不出乎物”,即不迁出其地位也。
《中庸》:“君子素其信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大学》:“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即必认清地位,有一定之标准,然后方能成功,犹一人出行,必先定方向,始能达目的地也。此种说法,似与近代精神有悖,盖不求反抗,处处迁就,有辱没个性也。然儒家精神为“宽柔以教,不报无道。”若臣子以君父无道不忠不孝,君父又以臣子不忠不孝何亲慈之有为言?各执一是矣!人事唯有“感”“应”二途,感人乎?抑被人感而反应之乎?“感”即顺适意兴,其法即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故王阳明谓“致知”“格物”即是顺意,君臣父子兄弟夫妇随意相处即为儒家之真精神。
《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即言择一最佳之方法,行之不变。又曰:
《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又:“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即以种种方法以求达目的而后止。父不慈子偏孝之,则无形中取得胜利。朋友无信,然未尝不望人有信,故我能信之,即为“强”者,“明”者。“感”动者强,“反”应者弱,故应“择善而固执”之。
《孟子》:“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
吾人爱人,爱之不受,再爱之;如是一而再,再而三,终归无效,乃弃之不与计划。故儒家之态度乃硬性的,非软性的,盖顺性之所欲也。“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仁己亦所以仁人”,故利人乃利己也,“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先饮生水,后饮熟水,而至饮茶,乃“尽物之性”也。江南农夫春夏耕耘牧畜备受劳苦,盖所以尽物之性,而其收获始得丰稔,中国今日物质文明似稍落后,然古时物质文明实甚发达,讲求物质文明实甚透澈,而有“衣冠文物之邦”之称。实则精神文明必伴以物质,不能离物质而言,言礼必须有衣冠,言乐须有管弦,伴以手舞足蹈,适人之性,所以适物之性,亦所以适天地之性:精神物质乃交称文明也。故儒家精神,从个人及于上帝,镕天神人物于一炉,简而圆通。孔子“吾道一以贯之”之语,询不虚也。
今引孟子数语以为本篇结论。
《孟子》:“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为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
孝行为“可欲”,“有诸己谓信”,孝仅及于父母是为美,孝而使人感动是为大,更使物质受其变化,固执之见因而泯除,是为圣人,化而不可测,则为神矣。
今日未言及孔子《论语》,朱熹、阳明,仅就《孟子》《大学》《中庸》三书说个大概,此乃个人之见解,儒家之哲学是否真正如此,愿诸君加以研究而有以垂教也。
文末注“钱宾四先生,燕京大学国学教授,专研子书,精湛渊博。以文学会之请,月之十六日来校讲演。本篇即其演辞,匆遽录出,未经钱先生亲自校改,谬误遗漏甚多,此固笔记者之咎,对钱先生尤觉抱歉也!振汉识五月二十日”。据此可知钱先生曾于1931年5月16日在南开大学演讲。
检钱先生《师友杂忆》,“民十九年之秋,余开始转入北平燕京大学任教”。[2]141后又称“余在燕大有两三琐事,乃成为余之大问题”,如“考试批分数”“学校发通知”“(办公室)喝水”等,“如此之类,使余不愿再留”,遂“赴颉刚处,告欲离去”[2]146-147。离开燕京大学的具体时间不详。“民二十年之夏,余在苏州,得北京大学寄来聘书”[2]153,后于秋学期在北大历史系任教。
陈振汉称“钱实四先生,燕京大学国学教授”,则先生赴天津南开大学似在离燕京,回苏州期间。这件事,《师友杂忆》没有涉及。而韩复智《钱穆先生学术年谱》于1931年载“先生辞去燕大教职后,即返回苏州家居”[3]361,所言似不确。《钱穆先生学术年谱》又载“五月,《儒家哲学》一文,载于《南开周刊》第一一一期(存目)”[3]428,当是未得见《儒家哲学》原文,不知道此系在南开大学的演讲稿,以致漏掉钱先生天津之行。
演讲以《孟子》《大学》《中庸》为中心,从“儒家哲学之本体——性善”“儒家哲学之方法——格物”等问题出发,结合相关例证,进行了通俗的讲解。特别是对《孟子》“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等论题进行了发挥,让青年学子对儒家典籍有了清楚的认识,鞭辟入里,明白晓畅。其中有些观点,比如“杨朱尊我顺性之说,实与儒家学说相似”、“王阳明承孟子性善之说,主良知良能;墨子学说,则颇似性恶论也”等,乍一看似乎和我们平时的认知相悖逆,但仔细寻绎先生的讲解,又觉得有理有据,也充分显示了先生对传统典籍涵养之深。
值得说明的是,《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第二册收有《儒家之性善论与其尽性主义》一文[4]1-15,“草于一九三三年,载《新中华月刊》”。该文就儒家的“性论”“性善论”“尽性论”“止至善论”诸问题加以探究和辨析,文中的材料和观点直接沿袭了此篇演讲稿,其价值据此可窥一斑。
最后,对演讲记录者也可稍作说明。检周川主编《中国近现代高等教育人物辞典》,有相关介绍,择要如下:
陈振汉(1912-2008),浙江诸暨人。1929年人南开大学预科,1931年升入经济学院本科。1935年毕业。考取清华大学,留学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经济史。1940年获博士学位。1949年任北京大学法学院中国经济史研究室主任,选编《清实录》《东华录》等经济史资料。1981年至1982年任西德柏林自由大学东亚研究所客座教授。著有《社会经济史学论文集》、《工业区位理论》(合)和《清实录经济史资料:顺治一嘉庆朝1644--1820》(农业编)(合)、《经济史学概论》等。[5]3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