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略,李 博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尚书》又称《书》,是我国最为古老、同时也影响最大的文献之一,其文本主要记录了三代时期的政治文献资料。起初作为历史档案而保存,后世因为政治、文化等原因流传至民间,成为学子主要的学习内容。考其流布扩大的经过,主要在东周和汉两个时期。
西周、东周之交,王室动荡与戎狄入侵,导致政治不再如西周早期那样等级稳固,社会阶层的流动也逐渐增大,官学因此被以士阶层为主要力量的学人带到平民中间。孔子以《诗》《书》授门人,令这部尘封日久的历史档案流传开来,这是《尚书》传播的一次重要机遇。秦焚诗书,族灭以古非今者,令这部经典几近消亡。至西汉惠帝废挟书之令,文帝命晁错往济南受伏生《尚书》,《尚书》又开始被世人重视。除晁错外,伏生还“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注]班固:《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603页。。据班固《汉书·儒林传》,欧阳生(和伯)授倪宽,倪宽授和伯子,欧阳氏世世相传,至曾孙欧阳高被立为博士,其后又有欧阳地馀、林尊等大儒,《尚书》欧阳学影响不断扩大。济南张生传夏侯始昌,始昌传《尚书》于族子夏侯胜,胜受学始昌和倪宽门人兰卿,成为大夏侯《尚书》;夏侯胜传与侄子夏侯建,建受业于胜和欧阳高,自成一派,为小夏侯《尚书》。武帝时设立五经博士只欧阳一家,到元帝时确立了五经十四博士,《尚书》经加入了大、小夏侯二家。除此三家官学外,还有孔安国古文《尚书》家。今文的欧阳、大小夏侯和古文四家《尚书》在两汉影响巨大,上至皇帝,下至布衣,皆有习之者。这是《尚书》的第二次大规模传播。
纵观中国历朝,《尚书》影响最大的时期当属两汉,尤其是东汉。西汉早期尚以黄老道学为主流意识形态,到汉武帝时期儒家才有独尊地位,且学者有限,不如东汉自始至终皆尊经为首,几乎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学术形式,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将元、成至后汉称为经学的极盛时代,他认为: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汉末太学诸生至三万人,为古来所未有[注]详见皮锡瑞:《经学历史》第四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1页。,顾炎武《日知录》所谓“光武、明、章果有变齐至鲁之功”[注]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周末风俗”,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16页。。而在东汉时期,《尚书》欧阳学大放异彩。东汉官学所立仍为今文经,而《尚书》中的欧阳学可谓独占鳌头,与元、成时期欧阳、大小夏侯分庭抗礼的局面大不相同。《后汉书·儒林列传》所记载的《尚书》诸儒生中,有六人为欧阳学,三人为古文学,夏侯学者仅一人。在东汉十二位皇帝中,光武、明、章、和、安、顺、桓、灵八位皇帝皆学习欧阳《尚书》。可以说,欧阳《尚书》在后汉一代,八为帝师,极其显赫,这其中的缘由,我们认为可以从经说优劣、学人学风和政治形态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在经说方面,欧阳与大、小夏侯各自有一套不同的经说。上溯二家,虽皆出于伏生,学者言及两汉经学也多将今文欧阳、夏侯并举,但正如皮锡瑞所言“《书》传于伏生,伏生传欧阳,立欧阳已足矣。二夏侯出张生,而同源伏生;使其学同,不必别立;其学不同,是背师说,尤不应别立也”[注]皮锡瑞:《经学历史》,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01页。,皮氏之言虽意在师法,但也反映出,大小夏侯与欧阳生相比,出现了经说上的区别,因此才被另立为学官。从师承关系上看,欧阳学更为纯粹,相对来说更能接近伏生之义,而夏侯学尤其是小夏侯学则明显出现了背离师说的情况,小夏侯经说“左右采获,又从五经诸儒问与《尚书》相出入者,牵引以次章句,具文饰说”[注]《汉书》卷七十五《夏侯建传》,第3159页。,这其实已经不再是伏生所传《尚书》的纯粹经义,而是小夏侯通过旁搜博引,形成的自身独特的经说系统。那么大夏侯又如何呢?按皮氏之说,大夏侯也不再是伏生所传的纯粹经说系统,他的经说观点更多与小夏侯相一致,大小夏侯的不同仅在于大夏侯经说没有繁琐的章句解释,而小夏侯则文辞繁富。理由在于,大夏侯认为夏侯建“所谓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小夏侯认为夏侯胜“为学疏略,难以应敌”[注]《汉书》卷七十五《夏侯建传》,第3159页。。大、小夏侯之所以能在元帝时期被立为博士学官,是因为与原来的《尚书》博士经说出现了异义,小夏侯是继承了大夏侯经说的,即说明至迟从大夏侯开始,经说就已经与先前有所不同,小夏侯为了完善这种异义,令自身经说系统能禁得住原《尚书》博士的批驳,开始左右采获,文饰经说。因为经说不同,且大小夏侯能自圆其说,因此亦得立博士学官。但事实上,大小夏侯虽提出了另外的见解,且其说法没有被驳倒,但相较欧阳《尚书》经说而言,他们距《尚书》本义的距离更遥远,而媚俗的特点越来越重。随着时代的变更,欧阳经说依旧大体保持了自身的解说系统,社会虽变,但对《尚书》本义的需求不变,而夏侯经说则逐渐不再适应社会的需求,到东汉时期,经说系统彻底被欧阳学碾压。
对比来看,欧阳学的经说更偏重务实,风格更为朴素,而大、小夏侯则更多的对经义进行了附会解说。根据现存今文《尚书》经说记载,试举数例说明之。如《尧典》云“百姓昭明,协和万邦”,王充治欧阳《尚书》,谓“万邦”言尧之德大,万为虚数。而夏侯经说则认为中国万里,画壄分州,得百里之国万区[注]语见《汉书》卷二十八上《地理志上》,第1523页。,万为实指。夏侯此说,意欲强调中国地域之广,古圣王美德之化,但于《尚书》本义解读颇显勉强,经说水平未增反削。又如《舜典》“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对于“大麓”的解说,欧阳、夏侯有所不同,欧阳说见于《史记》,亦同于《尚书大传》,谓“大麓”为山麓。而大、小夏侯则训“麓”为“录”,谓“大麓”为大录万机之政,而烈风雷雨当作灾异言之。西汉灾异学说甚盛,但伏生时期尚未流行,此处夏侯学自为经说加以附会的痕迹较为明显,欧阳经说则更为质朴合理。
此外,欧阳经说较之夏侯经说更为简洁。两汉经学发展的基本走向之一是,经说由简至繁再由繁至简。经说内容丰富自然可以完善自身的解说系统,但同时也带来了皓首不能穷一经的问题,当时的学者对此不无批评。而由简至繁首当其冲的便是小夏侯经说,正如前文所言,夏侯建为了完善自身经说,保其不被别家驳倒,便左右采获,导致其自身经说极为繁复。夏侯建的做法被小夏侯后学继承并发扬,导致小夏侯学“说《尧典》篇目两字之说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注]《汉书》卷三十《艺文志》颜师古注引桓谭《新论》,第1724页。。而这种为辩论而粉饰经说的做法对于学习的人来说是十分痛苦的,于是就导致东汉经说尚简的出现。就《尚书》一经而言,以欧阳学最为明显。欧阳学在西汉时期为了应对现实需要,也更加了经说的内容,但在意识到经说过于繁杂的问题后,多次自觉地进行了删减,其中表现突出的是桓荣、桓郁父子,据《后汉书·桓荣列传》:“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浮辞繁长,多过其实。及荣入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郁复删省定成十二万言。”[注]《后汉书》卷三十七《桓荣列传》,第1256页。欧阳经说的删减在东汉适应了时代的需要,此其长于大、小夏侯经说者,非止一端。
学人学风主要由经师及相关学者所体现,在这一方面欧阳学与大、小夏侯学也有所不同。夏侯学主要在西汉较为活跃,到东汉后基本没有闻名的经师,而欧阳学则在西汉流传有限,东汉则开始大为昌盛,尤其是在以桓、杨二氏为代表的官员、世家大族中传播甚广。欧阳学的经师除桓晔这类不愿为官者,其他大多在朝中身居要职,这既是欧阳学在东汉兴盛的表现,亦是原因之一。兹就三个学派的学人学风进行简要分析及评论。
大夏侯学的学者主要代表人物为夏侯胜、周堪、孔霸、许商、唐林、王吉。夏侯胜是大夏侯学的开创者,他虽上承伏生一脉,但传至胜之时,经说已然有所变更。夏侯胜先从夏侯始昌学,后又事兰卿学欧阳学,颇为擅长《洪范》及灾异之说,为人质朴守正,简易亡威仪[注]《汉书》卷七十五《夏侯胜传》,第3158页。。可见夏侯胜不仅学问深厚,品德也十分高尚。其后学夏侯建自为小夏侯学,周堪、孔霸及其弟子则遵循师道为大夏侯学。许商受于周堪,授之唐林、吴章、王吉、炔钦,按《汉书·儒林传》:“商善为算,著《五行论历》,四至九卿,号其门人沛唐林子高为德行,平陵吴章伟君为言语,重泉王吉少音为政事,齐炔钦幼卿为文学。”[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3604-3605页。可以得见,许商附会孔门四科,将弟子分别对应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再观其弟子,“王莽时,林、吉为九卿,自表上师冢,大夫、博士,郎吏为许氏学者,各从门人,会车数百辆,儒者荣之”[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3605页。,在新莽政权里声名地位较高。
小夏侯学的学者主要为夏侯建与张山拊及其门人。夏侯建增饰经说以应对辩难,从而在元帝时期得立博士学官,有博而不正之嫌。其后学对经说之增补愈演愈烈,据《汉书·儒林传》“(张)无故善修章句”、“(秦)恭增师法至百万言”[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3605页。,似乎小夏侯学一脉,并不注重谨守师法,而是以不断增加师法、完善应对辩论为宗旨。另小夏侯学的经师也与王莽关系密切:唐尊出任王莽太傅,维护王莽,这在两汉之交为许多学者所不耻。又《汉书·鲍宣传》云“唐尊衣敝履空,以瓦器饮食,又以历遗公卿,被虚伪名”[注]《汉书》卷七十二《鲍宣传》,第3095页。。可见夏侯学的学人学风存在一定问题。
欧阳学的经师于西汉之时传者寥寥,基本在欧阳氏家族内部传授。西汉主要以欧阳和伯、欧阳地馀、龚胜、鲍宣等人为代表,东汉则主要体现在桓、杨二氏。欧阳和伯受学于伏生,为《尚书》欧阳学奠定基石,欧阳地馀则是欧阳学在西汉时期地位最为显赫者,为宣帝博士、太子中庶子,元帝侍中、少府,为人清廉、品德高尚,其将死时告诫儿子说:“我死,官属即送汝财物,慎毋受。汝九卿儒者子孙,以廉洁著,可以自成。”[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3603页。除欧阳地馀外,欧阳学的其他学人也大多能够克己修身。龚胜受学陈翁生,鲍宣受学平当,此二人皆好学明经,居谏官多有进言。
东汉欧阳学譬如桓氏之桓荣,深明经术却为人谦逊,《后汉书·桓荣列传》记载:
(光武)帝即召荣,令说《尚书》,甚善之。拜为议郎,赐钱十万,入使授太子。每朝会,辄令荣于公卿前敷奏经书。帝称善。曰:“得生几晚!”会欧阳博士缺,帝欲用荣。荣叩头让曰:“臣经术浅薄,不如同门生郎中彭闳,扬州从事皋弘。”帝曰:“俞,往,女谐。”因拜荣为博士,引闳、弘为议郎。[注]《后汉书》卷三十七《桓荣列传》,第1250页。
桓荣虽受到皇帝褒奖却并未骄矜,反而推举彭闳、皋弘。《后汉书》谓其“温恭有蕴藉,辩明经义,每以礼让相猒,不以辞长胜人,儒者莫之及”[注]《后汉书》卷三十七《桓荣列传》,第1250页。。其子桓焉传其家学,敦厚笃学,品质亦不在其父之下,《后汉书·桓郁列传》记载“荣卒,郁当袭爵,上书让于兄子汎,显宗不许,不得已受封,悉以租入与之”[注]《后汉书》卷三十七《桓郁列传》,第1254页。。桓氏后人桓焉、桓典等皆笃学明经、著名于世之人。东汉《尚书》学的另一大族杨氏的学风人品也颇为良正。杨氏的欧阳《尚书》学始于杨震,震自幼笃学,受欧阳《尚书》于太常桓郁,明经博览,无不穷究[注]《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列传》,第1759页。。儒生谓之曰“关西孔子杨伯起”,可见其学识与为人。中子杨秉自幼传承父亲学业,博通《书》《传》,且兼明《京氏易》。杨秉为官廉洁,丧妻不复娶,以淳白称。杨氏后人杨赐、杨彪皆传家学,笃志博闻。曹丕代汉后欲以杨彪为太尉,彪以汉三公自居,坚辞不受。《后汉书》谓“延、光之间,震为上相,抗直方以临权枉,先公道而后身名,可谓怀王臣之节,识所任之体矣。遂累叶载德,继踵宰相。信哉!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注]《后汉书》卷五十四《杨震列传》,第1791页。,诚哉,范蔚宗之论也!
西汉后期,欧阳学经师虽然受小夏侯学的影响,也开始出现增加经说的现象。朱普为《尚书章句》四十万言,牟长的《尚书章句》亦有四十五万言之多。但自朱普弟子桓荣就开始不断对欧阳《尚书》经说进行删简。桓荣受朱普学章句四十万言,以为浮辞繁长,言过其实。及荣入授显宗,减为二十三万言。郁复删省定成十二万言。由是有《桓君大小太常章句》。可见欧阳《尚书》的后学们能够适应时代的需要,及时对经说进行修订,较之夏侯学为善。由欧阳学的学人经师可以看出,欧阳学的学风普遍是严谨的,学人大都是博文笃志、品德高尚的。这种积极的学人学风为欧阳尚书学在东汉的大盛提供了重要的助力。
《尚书》包含了典、训、谟、诰等八种文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先秦诏令政书的总集,与政治关系十分密切,汉代盛行的灾异学说也与《尚书·洪范》紧密联系。因此,将《尚书》学视为政治学也未言过其实。而东汉一朝的学术走向是上承西汉和新莽的,东汉虽然是推翻新莽政权而建立,但由于历史潮流的推进和学术发展的需要,东汉的经学又在一定程度上对新莽有所继承,因此东汉的经学发展与西汉、新莽的关系较为复杂。这其中的政治立场原因,在东汉《尚书》学发展过程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丝毫不亚于欧阳学经说和欧阳学学者所起到的作用。
西汉《尚书》官学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除此之外还有影响力稍逊的《古文尚书》。至王莽执政时期,为给自己将来代汉制造理论支持,王莽支持推崇古文经说的刘歆,提高《古文尚书》《毛诗》《周官》《春秋左传》等古文经的地位。但作为长久以来官学的今文经,影响力仍远在古文经之上,王莽也并不能随意将其打压,因此他选择了合作的方式,依然承认今文经的官学地位、设立博士学官。这就令诸经博士分成了两派:一派出仕新莽朝廷,选择与王莽合作,这一派主要代表是大小夏侯《尚书》学派和齐《诗》学派;另一派则归隐山林、拒绝出仕,不合王莽合作,其代表为欧阳《尚书》学派和鲁《诗》学派等。
如上一节所提及,大小夏侯《尚书》学的经师有许多在王莽统治时期担任重要官职。在王莽的统治时期,许商的弟子唐林、王吉担任九卿,吴章、炔钦担任博士,孔光兄长之子孔永出任大司马,受封侯,此为大夏侯《尚书》学与王莽合作者。小夏侯《尚书》学中,唐尊担任王莽太傅。地皇四年,绿林军攻入长安,唐尊与王邑父子、王巡、王盛等共护王莽于渐台,后被杀死。可见在王莽时期,大小夏侯《尚书》学中较为重要的学者大多与王莽合作,出任新朝官职。而欧阳学的经师们则大多选择辞官不就,如龚胜、鲍宣。王莽为了维护统治,命令州郡网罗罪法诛杀豪杰及忠于汉室不服新朝者,鲍宣因此被处死。龚胜的气节更胜鲍宣,可谓一时之表率。据《汉书·龚胜传》的记载,王莽代汉后,先派使者送去酒肉慰问龚胜,后又以讲学祭酒、太子师友祭酒等位列上卿的职位多次拜请,赏赐不可谓不厚,礼节不可谓不重。但龚胜心存汉室,推辞病重,始终不接受任命。王莽所派使者每过五日便与太守一同来探望、劝说龚胜,龚胜见无法推辞,只好明言相告以绝王莽之心,其谓使者:“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说完绝食十四日后逝去。南宋著名爱国诗人谢枋得有诗称赞龚胜:“平生爱读《龚胜传》,进退存亡断得明。只愿诸贤扶世教,饿夫含笑死犹生。”又有牟长,不详师承,自幼习欧阳《尚书》学,不仕王莽。至建武二年出任博士,迁为河内太守。桓荣在王莽篡位后返回家中归隐,直至建武十九年才接受征辟至大司徒府。
不过,欧阳《尚书》学者也并非清一色不仕王莽,欧阳地馀的少子欧阳政就选择了与新莽合作,担任讲学大夫。欧阳歙亦出任长社宰。但总的来说,欧阳学大多不仕王莽,忠于刘汉。相较之下,非欧阳氏的欧阳学者更多人拒绝服从王莽。正由于此,东汉时期的欧阳学经师几乎很少见欧阳氏,反而以桓、杨二氏为主。可见与新莽合作与否关系到学派在东汉的发展,我在《论《〈齐诗〉学派与王莽的关系及其在东汉的命运》一文中也论证了与王莽合作的《齐诗》在东汉朝逐渐没落,而与之相对、拒绝出仕王莽的《鲁诗》则十分昌盛。《春秋公羊传》颜氏学仕于新莽,严氏学不仕新莽,至后汉二者地位亦相去甚远。因此,《尚书》欧阳学在东汉官学独尊、八为帝师,与拒绝王莽有重要关系。
《尚书》欧阳学在东汉大昌,除与不仕王莽有关外,亦与经师的政治地位有关。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以吏为师的传统,而某些用心不良、阿谀奉承之徒更加精于此道,这就形成了一种上行下效、萧规曹随的普遍现象。东汉自光武帝始就重视欧阳学,建武十九年,光武选刘庄为太子(即汉明帝),选求明经之士教导太子,于是提拔豫章人何汤为虎贲中郎将教授《尚书》。光武后见何汤之师桓荣,荣说《尚书》甚善,于是拜其为议郎,赐钱十万,令其授太子。太子刘庄登基后,对桓荣十分尊重,又令桓荣之子桓郁教授皇太子刘炟(即汉章帝)。桓郁后又授汉和帝,备受恩宠,赏赐前后数百千万,声名显赫。门人杨震、朱宠,都官至三公。桓郁孙桓顺又授业于汉安帝、汉顺帝。桓郁门人杨震教授汉桓帝。桓顺门人、杨震之孙杨赐授业汉灵帝。自光武帝后,欧阳学桓、杨二氏就与东汉诸帝关系紧密,几乎所有皇帝在位时,大都命欧阳学大儒来教导太子《尚书》。这种往来授受的关系,也令东汉诸帝接受《尚书》欧阳学,并对天下学子产生重要影响,加之桓、杨二氏为世家大族,《尚书》欧阳学的影响力愈加庞大,形成了官学独尊的局面。欧阳学在东汉鼎盛一时、八为帝师,与此有着直接的关系。
综上,《尚书》欧阳学在经说方面更接近于伏生所传,实事求是,务实朴素,更贴近经文本义,较之偏离师说的大夏侯和为立学官而大肆繁饰的小夏侯更胜一筹;经师及学风方面,欧阳学者大多能做到为人严谨,笃志好学,坚持操守,必要时对经说进行凝练简化以适应社会和学界的需要;政治方面,欧阳学大多拒绝与新莽政权合作,忠于汉室,受到东汉统治者的青睐,并命经师以此教授继位者,使得《欧阳尚书》自始至终为帝王学,同时桓氏、杨氏等世家大族也多研习《欧阳尚书》,为其在东汉学界的影响增添了分量。
由于书籍的散佚,《尚书》欧阳学的经说已经难以见其全貌,这样一部能在经学大昌的东汉时期出类拔萃、远超别家的经说章句,其价值可想而知,其散佚愈加可惜。其兴盛的过程,为学说、学派的发展,给予一定的启示:任何一种学说或学派的昌盛,需要有适应现实的合理学说,德才兼备、足以服众的学者,以及政治、经济等推动力。东汉《尚书》欧阳学,正是基于此三个原因而得以大兴。东汉末政权动荡,社会混乱,欧阳学不再具备政治影响力,学者也日渐式微,最终趋于湮没,既符合历史选择,也未跳出上述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