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兰杰 王旭东 *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药文献研究所 南京 210023)
骨痹是一种病位在骨,以肢体关节酸重疼痛或伴肿胀,甚至挛急屈曲、畸形强直为主要症状体征的疾病。骨痹为五体痹之一[1],是风湿病的三级痹病[2-3]。骨痹是临床常见病,仅以骨关节炎为例,65岁以上人群中放射学骨关节炎的患病率达50%以上,而75岁以上则高达80%左右[4],高发病率和致残率造成了重大的社会经济损失,影响了社会发展[5]。现代医学中的骨关节炎、类风湿关节炎、增生性骨关节病、骨质疏松症、痛风及其他有骨节酸重疼痛的骨病变均可列入中医骨痹的范畴[6]。
骨痹之病名首见于《黄帝内经》。《素问·痹论》对骨痹论之较详,之后历代文献均有记载。《圣济总录》首次对骨痹的理法方药系统论述,其后骨痹文献渐较丰富,但多承《内经》之说。直至明清时期,医家对骨痹的认识更加深入全面,著述较多,见解独特。本文通过对明清文献进行整理研究,深入探讨骨痹的病因病机,概括总结医家的辨治特点,以便能更全面地认识该病,为提高临床辨治提供新思路和新方法。
明清时期对骨痹病因病机的认识逐渐完善,有了较为完整的论述。然观点不出《内经》之说,认为骨痹是由风寒湿等外邪痹着,肾虚骨弱所致。楼英在《医学纲目》中云:“皆以所遇之时,所客之处命名,非此行痹、痛痹、着痹之外,又别有骨痹、筋痹、脉痹、肌痹、皮痹也。”其后《证治准绳》《张氏医通》《金医翼》等也紧随其说。清代顾靖远更详论曰:“皮痹,脉痹,肌痹,筋痹,骨痹者,病之所在[11]。故昔人云,风寒湿气,所为行痹,痛痹,着痹,又以所遇之时,所客之处,而命其名,非行痛着之外,别有皮脉五痹也。”《杂病源流犀烛》对于《内经》所言的“太阳有余病骨痹身重,不足病肾痹”认为“盖肾气应太阳,太阳时气有余,则浸淫及骨而痹;水邪盛而作强之官弛,故身重。不足则本脏先受而痹,将足缓脉酸,精不坚固。”又曰:“筋骨皮脉肉之间,得邪则气缓,故虽痹而不痛……以复感云者,既已成痹,又各以其主时,重受风寒湿之邪气为病而深也。”杨时泰在《草述钩元》云:“髓少骨痹身寒,重衣不能热,腰脊疼不得俯仰,脚冷受热不遂,此肾脂枯涸不行,髓少筋弱冻栗,故挛急。”现将明清时期对骨痹病因病机的认识总结如下。
1.1 感受外邪,经脉痹着 明清医家对骨痹病因病机的认识依然传承了《内经》“外邪致痹”的理论,认为骨痹是由肾虚骨弱、风寒湿等外邪痹着引起,也说明外邪是导致骨痹发生的重要诱因。卫表不固,寒湿等邪浸淫于骨;或素体阳胜,感邪郁而化热;或暑湿、热毒直中,伤及筋骨,侵蚀关节,造成骨节变形失用,而发骨痹。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曰:“汗后入冷水,成骨痹。”并记载了有关病案。清代尤怡在《金医翼》中曰:“风寒湿三气,袭人经络,入于骨则重而不举。”清代沈金鳌在《杂病源流犀烛》中曰:“风寒湿三气犯其经络之阴而成痹也……入于骨,则重而不举为骨痹。” 清代黄元御在《四圣心源》中云:“历节者,风寒湿之邪,伤于筋骨者也。”《类证治裁》曰:“诸痹,良有营卫先虚,膝理不密,风寒湿乘虚内袭,正气为邪所阻,不能宣行,因而留滞,气血凝滞,久而成痹……故在骨则重而不举。”由此可知,感受风寒湿邪三气仅是外因,正气亏虚、肾阳不足才是内在主因,也充分体现了《内经》“正气存内,邪不可干”的理论。
1.2 肝肾亏虚,关节失养 骨痹病位在骨,关键在于肾,但同时还与肝有密切的联系。肝肾同源,肝藏血,肾藏精。所谓“精血互生”,不仅意味着精和血在生理上相互滋生和相互转化,二者在病理上亦相互影响。《奇效良方》曰:“肝肾俱虚,精血不足,足膝酸疼。”《古今医统大全》曰:“肾气衰弱,脾肾肝三经受风寒湿,停于腿膝。”《医学入门》曰:“肝虚为四气所袭,手足顽麻,脚膝无力。”《傅青主男科》不拘于“风寒湿”三气,认为痹证的病因病机与“内伤虚损”有关。《证治汇补》谓:“由元精内虚,而三气所袭,不能随时祛散,流注经络,久而成痹……以冬遇此为骨痹,各因其时,重感于风寒湿也。”《寿世保元》曰:“此症乃筋与骨症,患者乃外淫浸人日久,及年近衰者,不善养而得,盖筋属肝血,肾属肾水,内损所致耳。”《张氏医通》在论膝痛的记载中曰:“膝者,筋之府,无有不因肝肾虚者,虚者风寒湿气袭之”[7]。《寿世保元》曰:“夫痛风者,皆因气体虚弱,调理失宜,受风寒暑湿之毒……曰鹤膝风是也。” 薛己《正体类要》谓:“筋骨作痛,肝肾之气伤也”[8]。说明骨痹的发生责之于肝肾,素体虚弱或肝肾不足才是造成骨痹的病机关键。先天禀赋不足,或房事不节,或年老体虚,致肝肾不足。肝主筋藏血,肾主骨充髓,膝为筋之府,肝血盛,肾精足,则筋骨坚;肝肾亏虚,精血不足,筋骨失养,故发为骨痹。这也是骨痹发生最常见的病因。
1.3 痰浊瘀血,经络痹阻 “血瘀成痹”最早见于《内经》。明清时期随着对气血理论的深入研究,使瘀血学说日臻完善起来。《类证治裁》曰:“诸痹……正气为邪所阻,不能宣行,因而留滞,气血凝滞,久而成痹……故在骨则重而不举。”指出瘀血阻滞是导致骨痹发生的重要原因。清代王清任重视实践,勇于创新,对于瘀血学说的发展可谓是居功至伟。王清任在《医林改错》中指出:“凡肩痛、臂痛、腰疼、腿疼,或周身疼痛,总名曰痹症……用身痛逐瘀汤。”明确提出“痹症有瘀血”的观点,并将瘀血致痹放在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王清任的温阳活血法治疗瘀血痹取效显著,极大地开拓了骨痹的辨治思路,提高了骨痹的临床疗效。
除了瘀血,痰浊也是骨痹常见的致病因素。痰饮骨痹首见于张仲景,明代孙一奎则明确提出“痰流入骨致骨痹”的观点,且作了详尽的论述。《赤水玄珠》曰:“凡见筋骨作痛……有痰涎者”[9]。《张氏医通·膝痛》亦认为:“痛在骨者多兼饮”[10]。《临证指南医案》曰:“湿痰流注,四肢痹痛”。《医学正传》指出“肥人得痹证,多是湿与痰饮流注经络,脉多滑。”林佩琴则言“肢节酸痛,脉沉短气,系有留饮。”可见,明清医家对于痰饮骨痹的认识更加深入细致,尤其是“痰多者脉滑,饮多者脉沉”的脉象归纳,对于临床辨证更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综上所述,正虚是骨痹发病的内在条件,外邪是致病的重要因素。骨痹的病因病机不外乎正虚、邪实、痰瘀三个方面。骨痹的病位主要在骨、关节,可累及脊柱和四肢关节,涉及肾、肝、脾等脏腑。正虚主要表现为肝肾亏虚,精髓不充,气血不足,筋骨失养,此为发病之根本;邪实是在正虚基础上,痰瘀或风寒湿热之邪阻滞经络,此为病之标。正所谓“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痰瘀不仅为病理产物,直接痹阻经络,瘀阻日久又可反复耗伤正气,导致肝肾更虚,如此循环不已,以致骨痹病情缠绵固执,久发频发,不易速愈。
明清时期,医学从理论到实践都有较大的发展,医家在继承、总结和发展《内经》理论的基础上,不仅积累了大量的治痹经验,还有独具匠心的创造和发挥,使得痹病的论治更加丰富有效。
2.1 温补肝肾壮筋骨 骨痹发生于筋骨,根据“肾主骨”“肝主筋”的理论,确立了从肝肾论治骨痹的治则。明清以来,随着命门学说和温补学派的兴起,尤其是“肾实则骨有生气”理论的形成,极大地巩固了“补肾填精”的地位。其中代表人物张景岳学验俱丰,提出了“阳非有余”“真阴不足”的观点,形成了在治疗上注重补益真阴元阳、慎用寒凉及攻伐之品的独特风格,并创制了三气饮、大防风汤、易老天麻丸等方剂,属“治痹之法,惟此为最”[11]。《普济方》云:“病在骨调之骨。肾主骨,骨病治在肾,热则疾之,寒则留之。”强调骨痹的治疗应着重补肾填精。叶天士则认为一味地使用羌活、防风、葛根不仅不能缓解疼痛,恐泄其真阳,故其治疗骨痹“贵乎宣通”。对于久痹正虚者,以通补奇经独辟蹊径,喜用龟板、阿胶、鳖甲、鹿角胶等血肉有情之品以通补任督,使肝肾受荫,经脉舒缓[11]。林佩琴论治骨痹,博采众长,强调病因以正虚为主,治法补助真元、宣通脉络,肉桂、巴戟天、杜仲、续断等是其首选药物。以上论述说明治疗骨痹的方法多从肝肾入手,温补肝肾为主,兼以祛邪。补肝肾壮筋骨法亦成为迄今临床上治疗骨痹行之有效的重要治法。
2.2 活血化痰通脉络 “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由宋代医家陈自明首次提出,而用于痹证的治疗,则见于明李中梓《医宗必读》:“治行痹者散风为主,御寒利湿,仍不可废,大抵参以补血之剂,盖治风先治血,血行风自灭也”[12]。活血治法为后世医家所推崇,广泛应用于现代临床。
清代诸家对骨痹的认识已渐趋成熟,在前学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不少独具特色的学术观点。“痹非三气,患在瘀痰”的观点即为清代医家的重要创见。叶天士倡导的“久病入络”,强调了通络的重要性,常用虫蚁之品搜剔通络。王清任的“痹症有瘀血”之说则指出“肩痛、臂痛、腰疼、腿疼或周身疼痛,总名曰痹证,若久治不效,可考虑从瘀血论治,方用身痛逐瘀汤。”由于“瘀血”理论的兴起,后世对于久医无效的骨痹患者,除却常规祛风除湿,临床用药常配以活血通络止痛之品,药如桃仁、红花、穿山甲、地龙等,治疗屡见奇效。此外,化痰通络法也是屡见不鲜。喻昌受《三因极一病证方论》的影响,尤其重视痰浊,认为“风寒湿三痹之邪,每借人胸中之痰为相援。故治痹方中,多兼用治痰之药……浊痰不除则三痹漫无宁宇”[13]。《丹溪心法》曰:“肥人肢节痛,多是风湿与痰饮流注经络而痛,宜南星、半夏。”《医门法律》对痰饮留伏致痹作了更为精辟的论述,强调“治痹者必治痰”,认为“痰消则风寒湿无可藏之蔽,欲聚而作乱而不可得”。可见明清时期医家相当重视逐瘀化痰、通络止痛的治痹方法,不仅开拓了骨痹辨治的新思路,而且极大地提高了临床疗效,缓解了病患的痛楚。
2.3 温散通阳祛风湿 首次提出“温阳治痹”的是医圣张仲景。其提出的“温化寒湿法”对后世痹证论治的影响颇为深远。至明清,温通助阳法得到了更为广泛的应用。《奇效良方》治疗骨痹的9首方剂中,无不用附子和川草乌。《张氏医通》云:“寒从中生者,是人多痹气也。阳气少,阴气多”[14]。张氏擅长温散通阳之法,书中药物不离肉桂、川乌、巴戟天、白蒺藜之品,用以温肾助阳祛风湿。对于寒饮所致骨痹,张氏常用附子丸、川芎肉桂汤、活络丹、铁弹丸等温通之剂,用附子、肉桂等药物温通散寒[15],效果甚佳。《辨证录》又提出“挟北方寒水之势,侵入骨髓,乃至阴之寒”[16],所以“非至阳之热不能胜之”[16],故拟真火汤,以巴戟天、附子温阳散寒为主,巧妙地佐以石斛、萆薢等凉品,恐至阳之势过于猛烈。可见,明清医家在治疗寒湿骨痹时,惯用温肾助阳之药散寒祛湿,然又非沿用旧习,一味使用温散通阳之品,而是酌加寒凉之品以制衡过多的阳药,寒热相配,取得阴阳平衡的效果。
通过对明清骨痹文献的整理研究,不仅全面认识了骨痹的辨证论治,更为临床防治开拓了新思路。骨痹是按五体组织分类的痹病,其病位在骨、关节,可累及脊柱和四肢关节,主要涉及肾肝脾等脏腑。本病初起多为实证,以感受风寒湿热等邪为主。若日久不愈,邪客脏腑,脏腑功能失调,可造成气血亏虚,肝肾不足等虚证。骨痹有实有虚。气血虚弱则血行迟缓,瘀血乃生;湿聚生痰,痰瘀互结,又可形成虚实夹杂之证。经脉痹阻不通,筋骨失荣为其主要病机。气血不足、肝肾亏虚为本,风、寒、湿、热、痰、瘀为标。因此治疗本病须本着病初祛邪为主,病久扶正祛邪的原则,同时配合通经活血之法。此外,病程中不可忽视补肾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