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艳
太极拳,作为中国武术的重要流派,是中华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瑰宝,也是广为海外人群喜爱和接受的中国传统体育项目。据统计,太极拳已然走出国门传播至150多个国家和地区,全球习练人群近3亿。[1]然而太极拳是如何跨越文化障碍,获得异域文化群体的广泛接受和认同,得到如此空前的海外传播和全球化发展的呢?何时何人最早系统译介太极拳,使之走进西方读者的阅读视野等问题值得探讨。
截止到目前,周庆杰在“太极拳海外传播的确切历史已无从考据”的情况下对143本国内外外文版太极拳图书译名进行了研究,以1957年郑曼青所著《郑子太极拳十三篇》(Cheng tzut'ai chi ch’üan shih san p’ien)的英文本将太极拳的译介出版推进到20世纪50年代。[1]而多位学者认为武术英译最早可追溯到1963年李小龙的英文版《基本中国拳法》(Chinese Gung-Fu——The Philosophical Art of Self-Defense)。[2-7]朱宝峰对太极拳文化典籍在英语世界的传播进行研究,将20世纪60年代视为太极拳在英语世界传播的滥觞期。[8]李涛和马秀杰在梳理太极拳西行传播的翻译演进时提出2002年中英双语版《陈氏太极拳养生功》为“国内太极拳海外传播的先驱之作”。[9]而英国拉夫堡大学Zhang Gehao博士在其博士论文中以郑曼青的回忆录为佐证交代“太极拳很可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与英语世界有了直接交流”,并明确指出:“太极拳(在英语世界)开始更广泛传播是发生在1947年陈炎林的第一本太极拳英语书出版之际”。[10]①本文中的英文内容皆由笔者自译,此后不再赘述。这与国内学界观点存在巨大差异。由此笔者于2017年在英国访学期间从伦敦亚非学院图书馆借阅到了该译本(以下简称“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并做了基础性研究,从该书的著译者、出版内容、出版机构等方面入手,通过文本“回译”和其它副文本信息,部分还原当时太极拳发展和外译传播的历史,可初步认定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第一本太极拳英语图书”。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书名全称为T‘ai-Chi Ch‘üan:Its Effects and Practical Applications,直译为“太极拳:功效及实际应用”。著作署名Yearning K.Chen,由Kelly & Walsh Limited出版发行,封面内页保留书名《太极拳》和著作者陈炎林的中文。全书除著者序言和目录,正文183页,分5个部分共16篇,含太极图、力学解析图、拳法示范图及索引等。序言结尾不仅交代该书并非创作或节选,而是由Mr Kuo-shui Chang,B.A从著者的中文手稿英译而成,并对参与该书策划的Mr.Chitao P.H.Tan,M.A.、修订译文的Prof.Kwei Chen,M.A.和Prof.Hertz C.K.Ke两位教授,以及作图艺术家Mr.Pao-hua Yang等表示感谢。[11]
笔者在OCLC WorldCat数据库中按照该书英文书名检索相关收藏信息。①OCLC,Online Computer Library Center,Inc.,即联机计算机图书馆中心,是世界上最大的提供文献信息服务的机构之一。Worldcat是OCLC的一个由全世界9千多家成员图书馆参加的世界最大的联合目录数据库,可以搜索112个国家的图书馆,包括近9000家图书馆的书目数据。它包括400多种语言的5 700多万条记录,覆盖了从公元前1 000年至今的资料,基本上反映了世界范围内的图书馆所拥有的图书和其他资料。表1即根据Worldcat检索书名后整理而成。数据显示,目前该书或其再版版本先后由多家出版社印发已达17次,流传至今已有70余年。(见表1)而世界上收藏该书或其再版版本的图书馆达78家,其中中国2家,分别由上海图书馆和香港浸会大学图书馆收藏,美国54家,英国14家,其余在比利时、瑞典、德国、瑞士、新西兰、澳大利亚、南非、新加坡等国的图书馆收藏,其影响可见一斑。
表1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及其再版情况一览表Table 1 The Print Status ofT‘ai-Chi Ch‘üan Published in 1947
有关太极拳的创始人和创编时间还有待学术考证,但太极拳之所以得名则始于《太极拳论》。虽然学界对该篇的确切作者和成稿年代仍存争议,但《太极拳论》基于前人练拳经验,以太极阴阳理论阐明拳理,成为太极拳流传后世的重要文献,大体是清代武禹襄(1812-1880)所处时代开始显世外传的。[13-15]可以说,自《太极拳论》开始的太极拳书写历史到现在已经历了近200年的发展变迁。清末杨露禅“到北京教拳之后,太极拳之名才渐为世人熟知”,而“太极拳的形成、发展到普及和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历史背景丝丝相扣”“是近代、现代和当代历史的产物。”[16]①根据传统观点,我国近现当代史时间划分为:近代自1840年至1919年,现代自1919年至1949年,当代为1949年新中国成立至今。本文采用此时间划分。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成书于民国时期,该时期是“传统太极拳向现代太极拳过渡的关键时期”,共有71部太极拳中文著作出版。[17]而当时的中国战乱起伏,社会动荡,国际上连续爆发两次世界大战,中西文化经历了较之从前更为频繁的交流与融合,其中20世纪初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体育“土洋之争”恰是当时中西体育文化冲突的集中体现。随着健身、休闲、娱乐、竞技等体育价值观念在当时中国社会初步确立,我国体育基础学科理论得到发展和普及,而武术作为民族体育形式结合现代科学和教育理念逐步走进了学校,许多原本存于民间的拳谱秘本和练拳口诀,得到了系统全面的挖掘整理和公开推广。太极拳不仅由于技击功夫高深莫测得到武术界主流的公认,而且因其疗病保健的功效受到社会名流雅士的推崇。[18]加上当时中国报刊和图书出版业的迅速发展,加快了太极拳从传统形式向现代化太极拳的过渡。其中太极拳的报刊传播始见于1918年京师体育研究社的《体育季刊》。[20]太极拳第一部公开著作《太极拳学》于1919年问世出版。到20世纪30年代,共有32部太极拳著作出版,迎来了“我国太极拳家著书立说的第一次高潮”。[17]这些出版物打破了太极拳原来单一的口传秘传的现状,使其获得了口头纵向传承与文本横向传播相结合的新态势,为太极拳的英译准备了知识文本。
同时随着近代中国国门打开之后,大量外国传教士、外交官等来华驻华。他们在“西学东渐”的同时,渴望了解中国,为了服务自身利益也在接受“东学西传”。特别是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英国国力日渐崛起,英国涌现出以理雅各(James Legge)、德庇时(John Francis Davis)和翟理思(Herbert Allen Giles)三大巨擘为代表的汉学家,致力于中国历史文化典籍的英译。加上《道德经》在西方汉学界的译介历史由来已久。[21]太极、《太极图》等又随着中国哲学、社会科学著作在海外的译介和接受,也为太极拳的英译做了充分的时间准备。[22]不过,由于太极拳自身的发展与近现代中国社会时局紧密结合,20世纪的中国,关注并参与太极拳外译传播的人员和机构在数量上相对有限。笔者目前以“太极拳”、“tai chi”等在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1833-1949)检索筛选出9条与太极拳相关的英文报刊史料。其中1933年9月28日和11月3日《大陆报》(The China Press)在其“南京笔记”(Nanking Notes)中报道了太极拳进入南京学校课堂并广为习练的新闻。1934年7月5日《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报道阎锡山为了养生保健习练太极拳的新闻。1936年6月2日《大美晚报》(The Shanghai Evening Post and Mercury)刊登了上海国际艺术馆开设太极拳课的广告等等。由此可见当时太极拳的英译已处在萌芽时期。
此外,笔者在英调研时,英国武术协会(The British Council for Chinese Martial Arts,简称BCCMA)主席Peter Warr则表示太极拳传入英国随“李小龙热”而升温,但并不始于李小龙,而是一位女太极宗师Gerda Geddes。②Gerda Geddes(1917-2006),出生挪威,1948年随夫来到上海,了解了太极拳,后转到香港师从杨澄甫弟子蔡鹤朋(Choy Hok Peng)及其子蔡锦文(Choy Kam Man),并于20世纪50年代末在伦敦的一些艺术表演学校示范并传播太极拳直到逝世。而有关Gerda Geddes的采访则证实她于1948年来过上海,并受到了太极拳的启蒙。[23]笔者在伦敦亚非图书馆和大英图书馆,以“太极”“武术”“太极拳”和“Tai Chi”“Tai Chi Chu’an”“Taijiquan”“Martial Arts”“Wushu”等多种变体为关键词,检索到的上百种太极拳相关英文图书均晚于20世纪40年代才出版。由此判定,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第一本太极拳英语图书,中国武术英译出版的发端早于1963年李小龙的《基本中国拳法》。太极拳开始在英语世界广泛传播与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出版存在一定联系。③Sophia Delza(1903-1996),被西方公认把太极拳传入美国的第一人,也在20世纪40年代末到过上海。其著作《太极拳:身体与心》(Tai Chi Chuan:Body and Mind in Harmony)也参考了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著作人陈炎林(Yearning K.Chen),生卒待考。序言里称其“向患有神经衰弱、贫血、肠胃疾病、高血压、早期结核病和身体麻痹的人教授(太极拳)技艺,使他们经过数月习练,未用药物便都得康复”,他已经出版了《太极拳刀剑杆散手合编》(以下简称《合编》),“为了尽可能推广该技艺,故而写作了《太极拳》。”[12]
笔者在吴文瀚先生对《合编》所做考证中找到了相关介绍:
陈炎林,名公,中医伤科医师。他的太极拳是跟田兆麟先生学习的,书中介绍的太极行功,拳势,刀、剑、杆套路,都是田兆麟壮年时期的功课,拳理部分大半源于杨健侯赠与田兆麟的《太极拳谱解》,图例是按照田兆麟的弟子石焕堂等人的拳照勾描出来的。由于陈炎林在书中对田兆麟先生的授艺情况只字不提,给读者的印象是其拳艺直接来自杨家,而非田氏所授,不少人认为这是剽窃了人家物事,占为己有而不认账的行为。[13]
由此可知,陈炎林是田兆麟的弟子,得其口传亲授习练太极拳,进而完成《合编》。只是田兆麟由于文化程度低,没有著述,而陈炎林在书中未曾提及田兆麟的授艺情况,不为当时国内拳术界所接受,所以才渐被湮没。但《太极拳刀剑杆散手合编》作为民国时期一部太极拳拳理拳技的综合性著作,多方面展示了杨氏太极拳的技术体系。[24]陈炎林对其付出了“整理编写之辛苦,亦不应泯埋”。[13]值得一提的是,前美国宗教学学会主席Catherine L.Albanese在其编著的《美国精神读本》(American Spiritualities:A Reader)①该书是了解美国当下精神信仰和宗教多元主义的重要读本,其中收录了27篇全球不同文化背景和学科领域的思想家言论,其中包括犹太学者塔玛尔·弗兰克伊珥(Tamar Frankiel),尼克松总统顾问寇尔森(Charles W.Colson),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Jr.),印度瑜伽大师艾扬格(B.K.S.Iyengar)等,陈炎林的"论气"恰好是该读本的最后一篇。一书专门收录了《合编》中“论气”的部分,并对陈炎林也有介绍:
陈公(1906-不详),陈炎林的笔名,Yearning K.Chen是其英语名,为西方人所知。他是位富有的中国商人,兼杨澄甫(1883-1936)的弟子。杨澄甫将传统的杨式太极拳传授给二十世纪的(中国)弟子……后来,陈炎林借阅了杨式太极拳拳谱并在当晚雇佣7人完成誊抄,偷取了杨氏家学,并于1932年将其出版。[25]
此外,笔者发现《新闻报》分别在1940年2月27日和1947年12月15日刊发过陈炎林介绍田兆麟教授太极拳的启事公告及其个人编著书籍的广告(见图1),得以进一步了解陈炎林其人,以及当时太极拳从秘传私传逐步走向公开传播乃至出版外译的特殊进程。由此推断,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中文底本很可能是以《合编》为参照而写作的手稿,而陈炎林对太极拳的英译传播不仅有特殊贡献,且早已被海外学术界认可。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序言是了解“译者是谁”最直接的信息来源。然而由于年代相对久远,无法确知该书的策划人Mr.Chitao P.H.Tan,M.A.和直接英译者Mr.Kuo-shui Chang,B.A.是谁。鉴于当时动荡不安的社会背景及他们所获文学硕士、文学学士的头衔,笔者判断他们可能是留学归国并拥有学位的中国人。为该译本校译润色的两位教授姓名可考,分别是当时上海两所大学的教授陈逵(Kwei Chen)和葛传槼(Hertz C.K.Kê),只是他们参与太极拳译介的事迹鲜为人知。
图1 《新闻报》有关田兆麟教授太极拳和陈炎林编著的启事广告Tigure1 Ads on Tian Zhaolin's Taijiquan Class and Chen Yanling's books in Sinwen Pao
陈逵(1902-1990)是我国著名教育家、诗人兼翻译家。他于1920年赴美国勤工俭学,先后在内布拉斯加大学和威斯康星大学研究院研习文学和哲学。1925年他便开始在《世纪》(The Century)、《民族》(The Nation)、《日晷》(The Dial)、《诗刊》(Poetry)等美国知名刊物陆续上发表英文诗,并英译汉语古诗词传播中国文化,很快成为“美国当时最活跃的东方诗人”,并被吴宓赞为“中国今时之雪莱”。[26]1928年陈逵回到祖国,先后在北大、南开、中山、暨南、复旦等十余所大学任教,并创办了南开大学、湖南大学两校的外文系。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出版之时,正值是他离开湖南大学来到上海复旦大学任教之时。[27]他通过参与中国传统文化外译表达了个人对社会现实的关切,展现了当时的知识文化精英作为对外译介和传播主体的文化自觉。
葛传槼(1906-1992)是我国著名教育家和词典编纂家。他于1927年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职直到抗战爆发。[28]之后凭借在商务印书馆所积累的语言功底、知名度和影响力,于1934年出任竞文书局总编辑,创办过英语学习类期刊《竞文英文杂志》(The Ching Wen English Magazine)。1941年起葛传槼在上海的大学担任英语教授,其间还主编第一本中国人自己的《英语惯用法词典》(A Dictionary of English Usage),赢得了当时英国著名语言学家兼《牛津现代英文字典》的主编A.L.Fowler的钦佩。[10]抗战胜利之后,葛传槼参与1947年版《太极拳》的翻译与其在民族危亡时被激发的译者主体性和文化自觉不无关系。
鉴于太极拳本身深奥的哲学内涵和多元属性,图书策划人及英语初译者,联合两位英语大家为《太极拳》英译合作润笔,既有效保证了对原作丰富内涵的准确把握和忠实传译,又顺应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构建译作的可读性和语言美,恰是当时中国的知识精英对太极拳多元属性的认知、继承和发扬,也是他们对民国时期“体育土洋之争”的创新解答和共同回应。留洋归国的诗学领袖同未尝留学海外的本土教授,与其他译介主体一起,在社会时局动荡不安之际做出共同参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外译选择,反映了他们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觉和自信,以及推动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以平等的姿态交流对话的共同愿望。由此从著译者主体来看,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中西文化交流与融合的产物,也是可以与西方文化平等对话的经典。
由于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确切中文原稿目前无从查证,笔者只能按照“回译”的方法将该书基本内容简单还原,以便了解文本全貌。(见表2)
表2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目录情况简表Table 2 Contents inT‘ai-Chi Ch‘üan Published in 1947
从表2可知,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类似一本结构清楚、体例规范的身体活动图解指南。全书章节基本按照由易到难的层次排序,既依托中国传统文化,又借鉴西方科学话语,照顾了英语读者的认知心理和阅读习惯,摒除了传统太极拳著述中的玄学色彩和臆说谬论,呈现了创新多元的书写风格体例,用新的语言及理念来建构和阐释内涵丰富的东方智慧和身体文化,难能可贵。其中第一部分的引言先后回答了“何为太极”“何为拳术”“何为太极拳”三个问题,明确指出太极(T‘ai-chi,或the Grand Terminus)是“中国哲学的精妙体系”,中国拳术(pugilism)是“一种调节血液循环、拉伸韧带、培养骨骼、深沉呼吸的体育锻炼”,而太极拳(T‘aichi Ch‘üan)作为一种拳术流派,是“基于太极学说演化而成的打斗技能,其形式遵从太极图所含原理,包含阴阳、死生、刚柔、动静等理念”[12]。在一定程度上,层次分明地从现代科学角度界定了太极拳的体育属性和哲学内涵。此外,引言还从生理学、动力学、心理学、生活伦理等现代科学视角解释太极拳的科学性和功用价值。第三到第五部分译出太极拳基本动作、108式和推手大捋技法的名称及要领,并有“拳照”示范,后附索引,整体性、系统性较强,也印证了当时太极拳中文论著所呈现的时代特征。
值得一提的是,该书还包含了《太极拳论》的部分英译。该篇英语行文流畅,简洁易懂,体现译者积极采用灵活策略、巧妙还原原文丰富内涵的高超技巧。尤其太极拳拳理中有关“阴阳”“刚柔”“动静”“虚实”等多组二元对立的哲理概念传译清晰,让英语读者不受汉语文言文束缚而清晰理解原作的生命和意义,十分宝贵。(见表3)
表3 《太极拳论》英译与原语参照表Table 3 Contents inT‘ai-Chi Ch‘üan Published in 1947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出版机构是Kelly& Walsh Limited,实为“英商别发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又名别发印书馆、别发洋行,是近代西人在上海开设的一个重要印刷出版机构。[30]它为该书的海外传播和推广提供便利。
别发印书馆的前身是别发书店“Kelly and Company”,是19世纪60年代末由英商投资的上海第一家外文书店。后来其上海分公司成为公司总部,历经晚清、民国时期直至1953年歇业,“在其80年的营业历程中成为中国外文出版的龙头机构,其外译汉籍在图书史和文化交流史上留下浓墨重彩,”其办馆宗旨是“增进中国文化之流入欧美各地(尤以英国及其海外属地为主),同时并协助欧美文化之流入中国。”[31]据学者统计,从1870年至1953年,别发印书馆共出版了960种书籍,其中关于中国的书籍达569种。[30]许多都是享誉中外、影响后世的佳作经典,既满足西方读者对中国文化的好奇和阅读需求,也吸引当时中国本土日益壮大的英语读者群,故而许多英文出版物题材广泛、大众文化性强。此外,别发印书馆还刊行《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会报》(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新中国评论》(The New China Review)和天下(T’ien Hsia Monthly)三种重要汉学杂志。[30]因此,早在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问世以前,别发印书馆就已经聚集并培养了不少集翻译、著述于一身兼具多面才能的中外作者和编辑出版人,打造了独具一格、影响世界的出版知名度。①在别发印书馆工作或合作过的中外作者、翻译家及编辑名人荟萃。其中英国有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Giles)、魏理(Author Waley)、禧在明(Walter Caine Hillier)、波乃耶(James Dyer Ball)、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库寿龄(Samuel Couling)等等;中国有钱钟书、陈受颐、吴径熊、林语堂、全增嘏等著名学者。他们在别发印书馆或供稿、或编辑、或翻译、或校审。故而别发印书馆的出版物大多很快能在英语世界引起较大的反响。数十年的经营使别发印书馆在世界各地创立了发行所、书店和分销点,其出版物行销东南亚,远销欧美,可以直接输出给英语世界的主流、乃至上流社会。由此可见,别发印书馆当时具有发达的传播影响力和营销网络,培养并维持了当时英语世界读者群的阅读兴趣,为其出版物的广泛传播提供了便利。
当然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和日本侵华战争给别发印书馆的经营带来巨大转折。1941年12月,日军进入租界,上海彻底沦陷,西人纷纷离沪,出版事业中断。1945年抗战结束后随着国内局势日趋紧张,别发印书馆的经营也逐渐走下坡路。[32]但是别发印书馆奉行的出版宗旨、长期聚集的文化精英及传播影响力并未完全断绝。1947年12月15日别发印书馆在《新闻报》刊发了《太极拳》英文本的出版广告后,1948年1月18日的《字林西报》便刊登了一则与之相关的英语书评,不仅指出太极拳“是一套完整的哲学体系,与贯穿中国传统哲学的阴阳、正负、动静等概念紧密相关”,还评价该书“很可能是(目前)唯一存在的关于这一有趣却鲜为人知的中国技艺的英语文本”。这恰好佐证了别发印书馆在当时太极拳外译萌发期所发挥的传播作用和影响,有力证实了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作为“第一本太极拳英语图书”开启了西方读者对太极拳的认知和接受。
尽管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以杨式太极拳的内容为底本,略去或简化了传统太极拳的其它流派、复杂传承、养生运气、器械套路等相关内容,但其所书内容丰富、资料可贵,可以说是目前现存最早系统英译太极拳拳理技法的著作,是研究我国太极拳史、武术史和体育史的重要书籍,具有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由此,我们可以将以太极拳为代表的武术文化经典外译出版的时间提前到20世纪40年代。它不仅体现了我国早期太极拳英译传播先驱的努力,见证了太极拳从传统向现代化过渡的特殊进程,也反映了当时中国知识精英对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创新继承和全球化视野,彰显了当时中国文化学者面对国家内忧外患和西方文化冲击坚持自身文化本位和文化传承的民族精神和翻译思想。该书不仅有助于还原太极拳在英语世界译介与传播的历史,也有助了解近代中国社会的发展变迁和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翻译思想和价值观念,为审视和反思当代武术全球化发展进程、促进我国民族体育文化外译提供了新的参照。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我国翻译史上国人挖掘、整理、传承武术文化成果并主动外译的成功案例,其价值是多方面的。正如翻译学者许钧所指出的,“交流、传承、沟通、创造与发展,恰好构成了翻译的本质价值,也是翻译精神的体现”。[33]该英文本是译介主体在当时东西方文化思潮冲击下保持民族自觉和文化自信,借助当时国际知名的出版媒介,构建自身价值传播中国文化精髓的真实写照,为后世译介和丰富以太极拳为代表的中国武术文化起到了引领和建构作用。该译本所呈现的对著译者身份、文本内容和传播渠道的选择,为当代中国武术文化经典外译提供了良好借鉴。而其长期被湮没于国内学界的命运也为当代太极拳及武术文化译介带来反思。
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步伐日益加快,我国太极拳及武术文化面对西方体育文化的强势入侵倍受冲击,需要更多优秀译者和传播者积极发挥主体性,共同参与到以太极拳为代表的武术文化外译的工作中来,需要武术界、外语界、出版界等领域学者的跨学科合作,积极探索和创新武术外译、传播的运行机制和译介系统。当今太极拳或武术外译与传播活动不再是一种单向性活动,不能只重输出,无视海外汉学、武学和太极拳研究的最新发展和成果,还应当有对他者的借鉴,以推动文化的双向交流与平等对话。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是目前我国太极拳家与英语语言专家合作完成的一部太极拳经典。该译本完全由我国学者主导译出,体现了我国学者融通中西文化的深厚功底和远见卓识的翻译思想,是当时中国文化知识精英将个人命运与国家民族命运紧密相连、保持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的产物。该译本的译介主体在当时“土洋体育之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把太极拳及其相关知识译介给当时和后世的英语读者,同时也把中国人民追求健康和谐的民族体育思想传播给西方英语世界的读者,有助于让西方人了解太极拳、认识中国武术,进而更全面地理解中国和中国人。追求健康和谐的太极拳文化由中国人主动译介给饱受世界大战精神创伤的英语读者,既展示了当时译介主体的文化自信和中国传统体育的文化魅力,也为当代太极拳及中华传统体育文化的传播者树立了榜样,为当代中华传统体育文化走出去积累了文化自信。
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重新面世,解答了何人何时最早系统译介太极拳的问题,推翻了“中国武术英译最早可追溯到1963年李小龙英文版《基本中国拳法》”的定论,部分还原了当时太极拳外译传播并走进西方读者阅读视野的历史,佐证了近代以来传统太极拳在社会思潮、政治文化等因素相互作用下向现代太极拳过渡的转型历程和外译萌芽。作为目前发现的首个系统英译太极拳拳理拳技的出版物,该书是近代中西体育文化交流融合的产物,对太极拳的海外传播具有深远的意义和影响。而其被英语世界接纳却又被国人遗忘的历史命运有特殊原因,值得反思。“当今世界,中国的‘存在感’已无处不在。西方无可避免地需要努力理解中国、理解中国的历史和现实。中国更应主动讲述自己的历史,用历史事实讲述中国故事。”[34]太极拳作为反映中国社会变迁、讲好中国故事的有力话语,必定是未来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优秀载体,时代需要更多像1947年版《太极拳》英文本的经典。鉴于能力有限,笔者希望以此文为开端,推动对该译本和太极拳外译的深入研究,进而丰富和拓宽我国太极拳文化、武术文化和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研究路径,为研究我国当代民族体育文化译介与传播提供可鉴之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