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其斌
网络会话中的流行词语“呵呵”想来大家都不陌生。2012年华东师范大学的一篇硕士论文《网络会话中“呵呵”的功能研究》更是助推了“呵呵”的知名度。目前,该文在中国知网已下载30,100次,被引17次(2019年5月27日检索)。李倩把“呵呵”的功能总结为:轻微的赞同,更多时候是礼貌的反对,模糊的不置可否,避免尴尬的虚假应和,转移话题的狡黠伎俩。(李倩:《回锅肉和香菇菜心的语言等级》,商务印书馆,2015,P148)
“呵呵”虽然兴起于网络,实则古已有之。对“呵呵”的源起,钱锺书、陈寅恪使用“呵呵”的典故(更时新的说法叫“段子”)以及“呵呵”的翻译作一番梳理,笔者认为很有必要。
“呵呵”的集大成者首推苏东坡。看来林语堂给苏轼所列的19个头衔,应再加上“段子手”一项。
《苏轼全集校注》中,《与李公择十七首》《与钱穆父二十八首》《与文与可三首》《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与赵德麟十七首》等45篇文章都写有“呵呵”。苏东坡曾给因“河东狮吼”出名的好友陈季常写信:“一枕无碍睡,辄亦得之耳,呵呵。”意思是只要晚上睡得舒爽,写词只是小意思。中国苏轼研究会副秘书长刘清泉感叹说:“‘呵呵’一词大多出自苏轼与友人的书信,和朋友聊天常常‘呵呵’一笑,其含义和现在差不多。他的‘呵呵’笑声,穿越千年时空,如今似乎仍然余音袅袅。”(杨帆:《“呵呵”竟是苏东坡损朋友时发明的,写信常用》,网络文献)
那么,“呵呵”的创造者是不是就是苏轼呢?霍忠义一路考证,探寻“呵呵”的出处。他先是找到了比苏轼早生201年的韦庄,又发现了比韦庄早生145年的唐代的寒山和尚,随后追溯到比寒山出生早43年成书的《晋书》。最后,他感慨道:“如此看来,呵呵体的鼻祖就是《晋书》的编撰者房玄龄、褚遂良等人了,呵呵!”(霍忠义:《“呵呵”探源》《光明日报》,2018年7月27日,16版)
到了近代,“呵呵”则又出现在钱锺书和陈寅恪两位文史大家的笔下。1989年1月15日,钱锺书在给好友宋淇的最后一封信中写道:
然精力大不如前,应酬已全谢绝。客来亦多不见,几欲借Greta Garbo(葛丽泰·嘉宝)“I want to be alone”(我要自个儿待着)为口号,但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呵呵!(宋以朗:《宋淇传奇:从宋春舫到张爱玲》,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4,P106)
多年后,宋以朗在整理父亲宋淇的书信时,有感而发:
最后那个“呵呵”,用法一如我们在网上常用的表情符号,信中流露的风趣语调、跳跃思想,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二十多年前一位年近八十、用毛笔写文言文的老人!(同上)
“呵呵”二字是钱锺书的自我解嘲和调侃,同时也道出了钱氏与宋淇之间私交甚笃。无独有偶,“呵呵”在史学大家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中也频频现身。
据陈寅恪考证,为柳如是制作弓鞋者为濮仲谦,濮为柳如是制鞋时年龄已过六十。对于明末清初诗人钱谦益(号牧斋,夫人为柳如是,又称河东君)“晚向莲花结净因”一句中的“莲花”,陈寅恪认为可作双关解读:
以老叟而为此,可谓难能之事。然则牧斋诗“晚向莲花结净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兼可释为助美潘妃细步之妙迹矣。呵呵!(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P270—271)
陆灏指出,陈寅恪给人的印象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学究,而在其史学著作中,居然出现“呵呵”二字,可见他也不乏俏皮风趣。(陆灏:《听水读钞》,海豚出版社,2014,P75)
其实,一些网络潮语都能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其踪影。略带嘲讽戏谑意味的“湿人”(“诗人”的谐音)近来在网络语言中频频现身。李家真指出,拿“湿”和“诗”的谐音来揶揄诗人,并非今人的发明。晚唐诗人许浑就因诗中频频使用“水”字而“湿”名大噪。(李家真:《最美的“湿”意靠雨水带来》《晶报》,2018年3月4日,B06版)
据南宋佚名作者的《桐江诗话》所载,晚唐诗人许浑写出了许多佳句,“然多用水字,故国初士人云‘许浑千首湿’是也。”许浑写“湿”写成了后人的话柄,但他写的“湿”往往称得上精彩之笔,比如已经湿了的“水声东去市朝变”,以及将湿未湿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关于“呵呵”的翻译,英文的“It’s interesting”,可谓铢两悉称。冯乾对此作了解释:
有人嘲讽:英人说“Very interesting.”,不代表他真觉得有趣,只意味着“That is clearly nonsense.”;又或他们说“I am sure it’s my fault.”时,实际上等于说“It’s your fault.”。这些话往往像《老子》所谓“正言若反”,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冯乾:《神级翻译》)
“interesting”和“nonsense”画上等号,与上文提到呵呵表示“礼貌的反对”相吻合,同时也将“呵呵”所传达的“不置可否”和“虚假应和”的潜台词传神地表达出来,用来翻译“呵呵”,可谓再恰当不过。
冯文中关于“I love you”的文艺腔译法,读来也十分有趣。夏目漱石、张爱玲、钱锺书和杨绛等文学大家一一登场,与本文“典故”的题旨相近,转录于此,以飨读者:
夏目漱石曾问学生:“I love you该如何翻译?”学生理所当然地答道:“我爱你。”夏目漱石觉得译法太乏味,竟提议翻成“月色很美丽”。这种神翻译也许有人会不以为然,但我却十分欣赏——同一个意思,在不同时空,出自不同的人,面向不同的对象,都应该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因为翻译不仅表达人生,同时也是人生的一部分。贾宝玉要说I love you,自然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张爱玲也许就说:“噢,你也在这里吗?”钱锺书是霸气的“我没有订婚”,杨绛则是坦率的“我没有男朋友”——据闻钱、杨初次约会,双方开场白的确就是这样。
一句“I love you”(李连杰饰演的电影《黄飞鸿之狮王争霸》中戏称为“爱老虎油”)竟然衍生出了这么多的轶事趣闻,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