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强 谭 坤 常运立
劳伦斯·科尔伯格是20世纪美国著名的心理学家和教育学家,是现代道德认识发展理论的创立者和奠基人。1963年,科尔伯格[1]首次提出了儿童道德认知发展理论的基本框架,经过30年的艰辛探索,构建起了道德发展哲学和道德发展心理学的庞大理论体系。这一理论体系对于认识道德发展问题、开展道德实践具有重要指导意义。正如英国心理学家辛格尔所说:“无论在哪里讨论道德发展,若不详细考虑他的工作,都将会是不全面的。”当下我们对于道德创伤的研究,尤其是作战官兵因战前、战中、战后道德发展的变化引发的道德创伤,亟需借助科尔伯格道德发展理论思考与分析。
Litz等[2]在研究美军士兵的道德创伤时,将道德创伤定义为“施恶、未能阻止或见证违背根深蒂固的道德信仰的行为”造成的伤害。无疑科尔伯格的早期经历与这一定义具有一定的偶合性。1927年,科尔伯格生于美国一富裕家庭,但是他没有选择安逸而平淡的生活,而是去当一名水手。在欧洲,他亲眼目睹了纳粹法西斯屠杀犹太人的暴行,从法西斯的暴力罪行中看到了人类行为的非正义性和不道德性。1947年,科尔伯格在一艘名为“帕多卡”轮船上做副机械师,一次出海时被英国截获,并被关押在集中营,后来经营救被释放。这一早期经历使科尔伯格更加关注人类的道德,他认为人类历史上的种种大屠杀事件表明,人类需要道德上的教育和指导道德教育的哲学,“我自己对道德和道德教育的兴趣,部分原因是对于大屠杀产生的反应”[3]。
科尔伯格执教之际正值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在经济高速增长和科学大步向前的同时,暗藏着不断激化的社会矛盾和道德危机,如公民权利运动、黑人运动、学生抗议运动、反战运动。社会各界都在谴责美国政府的强权和特权政策。吸毒、酗酒、同性恋、堕胎、婚前性行为这些复杂的社会问题折射出了向往自由的美国人民对于传统的道德观念和价值标准提出的挑战。与此同时,越南战争和水门事件,对美国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们的伦理道德观念产生了深刻影响。社会的转型和变迁冲击着本来单一的传统道德观,使得人们无法在各种价值取向中寻求一个正确的平衡,道德创伤时有发生,并直接影响着受创者的精神健康和美国社会的安全稳定。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科尔伯格开启了对道德发展的理论与实践研究。
1980年,科尔伯格对自己的道德发展阶段进行了一个系统性的总结,提出了道德发展的三水平六阶段模型[4]。
1.2.1 前因循水平
在这个水平,人们道德判断的基础是自己的生理需求为主导,而非人类社会所规定的准则。该水平又分为两个阶段:(1)惩罚和服从阶段,在这个阶段,人们会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因为心理上的害怕而迫使他服从于力量或权威。(2)个人的工具主义目的与交换阶段,初步具有简单的等价交换观念,但是这都是建立在满足自己需求的基础上,所谓正确的事情就是能够使自己得到满足,得到快乐。这一水平的个体对社会规则中的善恶是非观念十分敏感,但是最后的道德判断依据在于事情对个体产生的结果。
1.2.2 因循水平
在这一水平,评判道德的标准存在于“别人”心里。也就是说道德的标准在于自己所扮演的好人或者说正确的角色是否会满足于社会秩序或者满足别人的需求。该水平也分为两个阶段:(1)“好人”阶段,人们之所以对某些事情做出反应,是因为想获得别人的赞赏,使别人感到高兴,这是一种朴素的利他行为。(2)维护法律和秩序阶段,人们逐渐知晓自己的责任及准则权威,在渴望获得别人赞赏的同时会注意保持既定的社会秩序。这一水平和前因循水平相比较,个体对于社会的规则了然于心,认同规则在社会的正当性,能够理解和维护当前社会规则,其道德判断依据为社会规则对于社会的影响。
1.2.3 后因循水平
这个时候人们的道德决策取决于权利、价值和原则,个体有明确的自我判断能力以及自己的世界观。发展阶段为:(1)社会契约阶段,人们开始意识到为了维护一致性而制定的某些规则可能是非理性的,而所谓对的就是维护基本权利、价值和合法的社会契约,甚至与某些规则冲突时亦是如此。(2)良心的伦理原则阶段,良心作为衡量一件事情的中心开始发挥作用,尊重和信任成为人们道德判断的首则。这一阶段的个体对于社会的认知已经超出了他所处的社会。从社会规则的墨守陈规者变成了独立个体的决策者,不受普遍化的社会义务所束缚。道德判断由自己的伦理价值观所决定。
科尔伯格认为道德判断是人类道德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是道德情感、道德意志和道德行为的前提。道德发展的核心即道德判断力的提升,这是一个不断建构的过程,建构的有效途径即通过“道德两难故事”使个体道德发展水平由低水平进入高水平,从而能够直面道德困境、应对道德挑战。
科尔伯格所引用的经典道德两难故事为“海因兹与药”的故事:欧洲有一个妇女患了罕见的癌症,奄奄一息,只有一个药剂师发明的药可以救她。但是药剂师索要天价药费,是成本的10倍。她的丈夫海因兹通过所有合法手段都没有筹到这么多钱。为了救自己的妻子,只能铤而走险,撬开药店的门,为妻子偷来了药。那么该丈夫偷药是对还是错?这就是科尔伯格设计的关于道德和法律上的两难选择故事。“不该偷盗”和“拯救人命”这两个道德准则无可避免的在这个故事造成冲突。信奉“不该偷盗”那么就必须放弃自己妻子的性命。重视自己妻子的性命就必须去偷盗,将法律置之不顾。科尔伯格认为发展成熟的道德行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做法就是将儿童置于“道德两难故事”之中,通过对“道德两难故事”进行“道德运算”,逐步提升儿童的道德推理和道德判断能力,由此实现由低阶段向高阶段的道德发展。
将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理论运用到道德创伤分析之中,具有以下两个方面的重要启示。
2.1.1 道德创伤是道德发展不同水平与阶段的对抗与冲突
在战争中,绝对服从是军队内部纪律,战士听从指挥官履职尽责是军人的天职。有些事情战士可能觉得是不道德的,但在上级的权威下,只能回答“明白”[5]。从道德发展的角度出发,战士听从了上司的指令,代表着遵从上司的期望,为了服从而服从,不管是否对他人和事物造成损害,属于前因循水平。而这么做的理由是避免受到惩罚和对权威的服从。
但与此同时,士兵又是一个社会个体,参战前年龄超过16岁。依据科尔伯格观点,16岁后应该向道德发展的因循水平前进。个人开始逐步遵照是否是社会所推崇的“好人”或是否遵守社会秩序而进行道德判断,而这些道德判断多是在参战前的社会生活中所习得。
正是如此,战士在面对战争环境时会出现道德判断的两难境地,遵从上司或者做一名“好人”的困惑。其本质是“前因循水平”和“因循水平”两种不同道德发展的冲击与对抗。最终往往会选择听从上司的命令,这么做违背了战士自身道德发展阶段的伦理道德观,但同时又不得不去执行[6]。这种以自我为中心的利益行为和和平环境下塑造的伦理道德观的冲突,势必引发个体负罪感,从而使战士产生道德创伤[7]。正是从这一意义上,Shay[8]在其著作AchillesinVietnam:CombatTraumaandtheUndoingofCharacter中总结说:“战士因为听从指挥官的命令而杀死了很多无辜的平民,内心并没有因此获得奖章而感到快乐或者理所应得(职责所在),反而是感到困惑。”
2.1.2 道德创伤是道德发展逆序与偏离的结果
科尔伯格认为,个体的道德发展遵循着由低级向高级的不变的、普遍的阶段顺序。这种“逐步发展的阶段顺序是不变的,这种顺序代表着道德概念的一种普遍的内在逻辑次序”。但是依据上文分析,不难发现作为社会个体的士兵,其道德发展过程中出现了一定的逆序与偏离,表现为:因循水平(入伍前)→前因循水平(服役中)→因循水平(退伍后)。这显然违背了科尔伯格道德发展的层次性与序列性。由因循水平回复到前因循水平,除上文提到的作战中无原则的“服从命令”外,还包括战争中的杀戮行为,此时个人的道德水平呈现为“个人的工具主义目的与交换阶段”(第二阶段),即当他人可能危害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时,消除危害的根本方式就是将敌人、潜在敌人,甚至主观认为的敌人消灭。而一旦发现其所枪杀的是平民,战士心中就会埋下道德创伤的隐患。当结束战争回归正常生活后,个体道德水平恢复到因循水平时,之前的道德创伤隐患就成为引发道德创伤的主要原因。若之前战场上的应激性道德发展退行是对自我道德观的保护,当面临回归平民社会生活环境这一巨大的变化时[9],会对之前遭遇的不道德事件感到内疚,认为不可挽救。意识到自我道德水平和实际道德行动相矛盾,由此引发了不和谐和内在冲突,便产生道德创伤。
科尔伯格还认为,道德发展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层级的整合性,“较高阶段把较低阶段作为组成成分包含进来,并在较高水平上重新整合”。这种整合是高阶段对于低阶段的整合,而非低阶段对于高阶段的整合。这是因为将高阶段整合入低阶段中是不可能的也非现实的,它违背了道德发展的内在逻辑和生成规律。而当道德发展出现逆序与偏离,整合就难以实现,表现为士兵难以调和道德冲突和道德矛盾,进而演化为道德创伤。
2.2.1 道德两难模拟训练可以提升官兵的道德认知
道德发展并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增长。有时需要人为的推动。这种人为推动的方式可以借助道德两难模拟训练。道德两难是面对两种将会导致不同结果的道德选择的时候,道德上产生的迷茫和困顿。1965年,距科尔伯格对道德发展的研究已有10年,科尔伯格的学生Blatt等[10]首次将他的理论引用于课堂教学中。采用对话的形式,以教师为主导,将学生引入讨论道德两难的问题。在学生和其他人互动的过程中,自我意识到他人的观点和解决道德问题的道德推理和自己不同,由此产生一种道德认知冲突,实际上就是把个体的道德认知推向一个濒临破坏的状态,倾向于改组和重建的趋势。从而使得个人的道德判断向上运动变为可能,进而演变成一种新的平衡状态。实现道德认知水平由此上升到了新的阶段。
面对战争频发的道德创伤症状,笔者以此为出发点,模仿科尔伯格道德两难课堂互动,在新兵入伍训练和军队院校中增设战场伦理道德课程。通过练习科尔伯格中道德两难问题抉择,来增强官兵自身道德认知。在建立一定的认知基础之后,通过运用战争实例中的道德两难问题,使官兵能够将此前强化的道德认知更好地应用于战争环境中,可以极大地避免未来战争中引发道德创伤。
2.2.2 道德两难模拟训练可以塑造官兵的道德韧性
道德韧性是一个正在逐步完善的概念,心理韧性和道德韧性之间有很多相似之处。心理韧性被认为可以有效预防威胁个体的幸福感和正义感的个人品质。道德韧性则是在此基础上,引申出来的道德上可能存在的弹性限度。
Rushton[11]认为道德韧性的培养和塑造在于不断引发良知、困惑和道德困境等不可避免的道德挑战。这么说道德两难问题一方面通过不断刺激官兵的道德判断,以达到提高官兵道德认知水平的效果。同时不断带给官兵的道德挑战,加以正确价值观的影响也在引导着官兵拥有更强的道德韧性,更好的对于当前阶段面临的道德问题保有恰当的道德认知。
科尔伯格毕生所研究的道德发展观对于心理学以及伦理道德学界都具有很大的影响,但是因为道德发展的复杂性,以及社会价值观的差异,使得道德发展观在现代社会运用中也存在一些缺陷。
3.1.1 忽视道德情感
道德发展忽视了道德情感在道德推理中的协调作用。一些学者认为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观太“冷冰冰”了。在道德发展的过程中道德认知成为了道德判断的全部标准,而忽视了道德情绪在道德判断中作用。道德创伤是由内心的羞愧、内疚引起的道德上的创伤,其重要的表征就是内疚和羞愧,属于道德情感。而在道德发展中可能是一个受到忽视的因素。正是如此,我们不能忽视内疚、羞愧等情况[12]对于道德判断带来的不利影响,以及对于个体道德价值观不可挽回的伤疤。
3.1.2 以儿童道德发展为研究对象
道德发展是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主要群体是儿童。近年来道德创伤所研究的对象最初为老兵[13],到后来由教师[14]扩展至社会服务工作者[15],都属于成年人。但是在1969年,科尔伯格和他的学生克莱麦[16]在文章《儿童与成人道德发展的连续性和非连续性》中发现,20%的中学生和大学二三年级学生的道德阶段出现表面的倒退现象。这就说明了道德发展处于高水平情况下,遇到一些颠覆自身当前阶段道德观念的事件时,会出现个体道德倒退的现象,而道德创伤可能因此孕育而生。
3.2.1 将道德情感引入道德发展观中审视道德创伤
对于科尔伯格理论中忽视道德情感作用的倾向,科尔伯格在后期进行过反思。认为道德情感和道德认知并非相互分离。正如科尔伯格所分析的海因茨偷药问题。丈夫处于关爱妻子这个情绪,重视妻子的生命。从这个角度出发:选择了违背社会上的法律。因此,不难看出道德发展中道德情感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反观道德创伤中,存在着羞愧、内疚等情感的症状表现。这些明显的表征可为道德判断做出一定的反馈。那么可以这么认为,在进行道德发展的相关训练中,不妨将道德情感融入其中,那么道德判断就不会“冷冰冰”,同时有利于作用在道德创伤的预防。
3.2.2 开展高危道德情境下成人道德发展水平的变化研究
虽然科尔伯格的研究对象是儿童,但是如上文所述,个体到了成年之后,面对道德高危事件时,道德发展水平并非会一直稳定存在某一水平。故我们将道德发展应用于道德创伤时,首先应对受试对象进行道德发展的相关测试,确认对象个体现在的道德发展阶段,而后将科尔伯格的两难问题加以应用,提高道德判断水平,减少道德创伤发生几率,并降低对疑患道德创伤患者带来的不利影响。
战争弥漫着硝烟,带给人肉体和心理上的创伤,更破坏个人的伦理道德,伦理道德层面的创伤更加让人难以忍受。科尔伯格的道德发展理论,是一个较为系统性的研究道德发展过程的理论体系,将其引入到道德创伤研究中,旨在探明道德创伤的发生机理,从而寻求治愈道德创伤的可行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