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
哈维尔
每次看到哈维尔,我最先注意到的总是他鬓角缕略略泛白的栗色小绒毛。哈维尔比我小十岁,曾是我语言课上的老师,拉美文学博士,诗人,现在正在写一部有关中国元代的小说。
我其实用不着回忆,因为如果回忆的话显得我与回忆对象有距离,而他家就在我住处附近,小巷尽头一幢三角形的红砖房,步行七分钟就到了。我们的关系属于现在进行时。但我们很少见面,他有很多东西要写,还有两份工作,尽管两份工作时间加起来一周还不到一个整天,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每天六点多起床,写上两个小时后吃早饭,之后接着写,中午小睡一会儿,下午阅读,晚上看电影。他的时间表一丝不苟,没有一分钟是多余的。他也知道我有奥尔特加要看,因而我们的大部分交流其实就是在WhatsApp的对话框里打字。
我们什么都谈。小说,写作,性,食物,风暴,星座,哥伦比亚,博尔赫斯,伯恩哈德。谈得最多的还是写作,因为他把我当成一个前辈,而实际上我什么都没写。他有时候也会拿他的作品给我看,有一次往我邮箱里发了一篇他妻子的小说让我评价。他妻子是他本科同学,后来也读了博士,哥伦比亚波哥大人,父亲是一所大学研究导弹的教授。我忘记小说讲什么了,但一定对那篇小说作了一些不客气的批评,因为我不喜欢双性恋题材,它那种黏腻的语言风格也不对我胃口。他没说什么,但我想他妻子肯定不高兴,他可能也会不高兴,因为两个写作的人肯定是相互影响相互造就的。看了我的评语,他嘀咕了一句说:“果然你不喜欢。”似乎拿小说来是为了来验证我不喜欢他妻子那种类型,或者是他自己的那种类型,而结果也没有太让人意外。我不知道他把这篇小说拿给我的真正目的。
几个月前我邀请他参加一次由我一帮朋友在法国举办的国际写作活动。他非常高兴,因为可以有时间与我独处了,他总是非常想知道我喜欢哪些作家不喜欢哪些作家。我们曾经在语言课上讨论过,那时候我的西语还很蹩脚,说一句话要查好几次词典,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一定比现在差太多。我记得有次他提起《洛丽塔》,我马上说“纳博科夫”,他于是把目光转向我问我最喜欢他哪部作品,我眼睛眨也不眨地就说《玛丽》。他说他最喜欢《幽暗的火》。就这样我们之间有了其他同学不懂的文学暗语。利用上课之际我们还谈了中国电影。慢慢地,我知道他在写诗,学校附近有个与另外几位艺术家作家合用的工作室。他就是在那里看《一一》和侯孝贤的。
国际作家营是我们相处最愉快也是最亲密的一段时间。每天,我们起床后会相约去另一个地方吃早饭,因为有过师生情谊,加上十岁之差,我并不那么介意让他看到我偶尔穿着睡衣时的样子。也就是说,在这些差异性和相似性的混合作用下,我睡衣里面的内容已经没有性别成分了。因而当他来时我会穿着睡衣去开门,并让他在门外等我一会儿,而他也非常有耐心透过门缝看我在里边磨蹭甚至直接就进来了。没有人会质疑我们的关系,他开朗的性格在写作营也男女老少通吃,他甚至让人嫉妒地享受了作家营里那只叫做“公子”的宠物猫的同等待遇。他的英文有浓重的西班牙口音,不过他说英文我是当西语来听的,作家营里几位会点英文的中国同胞没有一个不被他的口音折磨过。只有一次,我们在晚餐后聊起一夜情的话题——在这种场合人们总是很容易就聊起性的。他说他有七十多个性伙伴,这句话所有人都听懂了,没有人被挡在他英西杂交的发音外边,也许是直觉成为我们之间通用的语言,因而可想而知,我们整齐喑哑了。而他浑然不觉,还在眉飞色舞地接着叨叨与非洲妞上床与日本妞上床之差异。“这些人当中可没有中国女孩啊。”他環视了一下我们几个中国女生,有点心怯地强调,“萨拉曼卡大学(他的本科大学,是西班牙最古老的大学)女生多男生少,男生们很容易就找到床友的,我那时每周换一个。”
随即一阵整齐的尖叫。叫得最响的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老何。
老何与他是同房,两人楼上楼下,一个不会说西语一个不会说中文,每天用眼神和拥抱交流,有次还用上了两根牙刷。起因是这样的:粗心的老何有次早起去巴黎,情急之中错拿了哈维尔的牙刷,于是整整三天哈维只能用手指蘸水刷牙(他的西语和蹩脚的英语里从此充满食物发酵后的气味)。因而老何回来后,哈维尔举着完璧归赵的牙刷对老何又是扮鬼脸又是跳又是抱,不知是喜还是恼。老何拍着大腿用他哈尔堂滨腔的国语嚷着几个听上去很接近英语的词,还操起他三天没有被用过的牙刷当笔在空气中比划了好久。
天知道他们交流了什么。
我与哈维尔的师生情实际上只持续了四个月。之后他调到了别的班教A1, 然后我们由原本每天两小时的语法课上的见面变成一个月两到四个小时的口语课。最后一堂课上,他借我们埋头写作业间隙把我的笔记本要过去,将我上课拼错的单词一一用红笔改了一遍。就因为他的那几个红笔字,那本残破的笔记本我一直保留着,我也没有告诉他在之后几天的傍晚散步中我曾偷偷为这个细节哭过。那些日子我几乎每天傍晚都在皇宫附近散步,每天都听同样的一首歌,在那些又孤寂又疲倦的傍晚,有两个人一直伴随着歌声出现在我脑海中,一个是刚分手的男友,另一个就是他。
在法国我们的写作活动其实就是聊天,没有人真正写作,或者其他人都在想自己的作品,而我只想聊天,散步,睡觉。我一个像样的字也写不出来,不要说完整的小说,但我并不焦虑,因为我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了,并不是一天两天,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写作才能。我在写作中才有的重要性早已随着时间消散殆尽。
那段时间的哈维尔应该是我这几年谈论文学最多的一个谈话对象了。哈维尔中午经常会从吃饭的地方回住处写作,午后写作是他的习惯。有一次我陪他过去,那天实际上我连写一个标点符号的灵感都没有,却装模作样地捧着电脑在他房间里把电插上。也许当时我想传染一点他的写作激情。他住的那幢两层楼一楼有股浓重的霉湿味,却比我们住的那幢以及吃饭的地方都凉快。 我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蹀躞,因为脑子里一个笔画也没有,更不要说句子和篇章了,但我却假装在想我的故事。他在另一边飞快地打字,忽然,他跑过来对我说我有办法让你更凉快。说着从床头柜拉开抽屉里,取出一盒药膏模样的东西往我脚背上涂,涂完脚背又把脚掌也给抹了一遍。我脸涨得通红,不是因为发痒,而是他以这种突然而至的意外方式接触我们脸部之外的皮肤——这种尊显的方式,不,这种接近于亲密的方式,让我意识到我们是两个人,男人和女人,而不是写作者。
我迅速在写作营里找到了一个忘年交,一个正在法国南部学电影的小姑娘,她是我们这次活动的纪录片导演兼摄影师。之后,我对这次活动的其他几位女成员也有了印象,比方说那个会茶艺和古典音乐的在国内某高校任职的D,穿着一条考究的旗袍,能中、英、法语流利切换的在索邦大学读文学在读博士翻译。在所有人都相互认识了之后,在集齐了女性信息之后,住在哈维尔楼上的老何开始对她们逐一进行评论。老何的女性鉴赏力有着粗糙的六零后特征,用他严厉而羞涩的小说语言对她们进行一番蹂躏式的评价。哈维尔却不,在听了我结结巴巴的翻译之后,他用西班牙人的坦率告诉我们,他喜欢穿旗袍的翻译。我们大吃一惊,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他们俩几乎没说过话,除了开幕式前一天翻译接过哈维尔递过去他的讲话稿。也许私下里两人说过几句。但老何可是我们当中犀利而准确的摄像头啊。翻译是我们当中话最少的,可能她觉得自己资历不够,几乎不参与我们的文学讨论。然后,在老何严厉的注视下,哈维尔说出一番让我们目瞪口呆的话:“我觉得她也对我有意思。今晚我要把她弄上床。”老何尽管听不懂但猜出了是什么意思,而我的电脑回路还在一种复杂的路径中运作。哈维尔扯我袖子:“今晚你要帮我啊!”“怎么帮?”“等回住处后你陪我在客厅里聊一会儿,直到她出现……她一来你就可以走了。”
那晚翻译的确在我们四仰八叉地躺在客厅里时出现了。但哈维尔没得逞。翻译与他寒暄两句就抢在我前面上楼了。我以为依哈维尔的性情他还会上楼去敲她的门,于是我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间。为了不听到这一幢楼其他房间或者上下楼梯的声音,我把手机里的音乐打开了,直到睡着。
但其实这晚我几乎没睡。一直在想着他们的事。我的文学灵感这时候非常澎湃,前两天没能在电脑上敲出来的东西这时候都在脑海里翻腾。我明白我出了什么状况:我吃醋了。
第二天,文学营里的气氛非常怪异,首先是哈维尔一脸沮丧。他没想到自己的判断力会失误,也没有想到她根本没能猜出他守在我们这幢客厅里的意思,或者一直在装傻。估计这是他众多撩妹经历中唯一败走麦城的一次,他可是有着七十多个性伙伴的辉煌战绩的人(这在西班牙不奇怪,西班牙人第一次性经历的平均性年龄是十三岁,平均初婚年龄是三十六岁)。然后是老何,老何有种女同胞被冒犯的感觉,尽管没得逞,但早餐时他看哈维尔的眼神里就既有愤怒又有鄙视同时还有幸灾乐祸。翻译也躲着我们——或者也许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然最奇怪的是我。我昨晚差点当了他们的“皮条客”,但并非心甘情愿。我一直想着几天前的那个下午,他忽然从电脑前一跃而起,很殷勤地为我擦清凉油,那是我们自认识以来第一次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之间有性别之差,但这种性别上的清晰界限很快又被昨晚抹去了。当他两眼放光地谈论他那个“艳遇诡计”时,我重新被降为他的写作同行,到底哪一种身份我更愿意指认,我觉得自己也非常迷糊。
我们没再谈论那个翻译。整整一天,我们三人都没再提她的名字。
第二天哈维尔就离开了我们,因为他马德里的工作必须出勤。我起了一个大早去送他,我在他要经过的客厅里等他,穿着他以前早上来找我时常穿的睡衣。我下楼时看到哈维尔已经在那儿了,沙发上放着他在这几天时写了几十页小说的电脑,似乎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我们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一个字提到这次作家营活动。
哈維尔最后拾起我的手吻了吻:“马德里见了。”
“马德里见。”我把睡衣紧了紧。
这是哈维尔唯一一次吻我的手,用他那欧洲绅士已沦落的礼仪。
同一窝兔子
秋天在马德里是一个非常不正式的时间概念,十月初我还穿着短袖T恤,到了月底就被棉袄裹得像个粽子了,因而我不知道这一个月算不算是一个独立的季节。树叶仍旧非常绿,但气温已非常低了,到了夜晚要是不开暖气会被冻醒。中旬以来几乎天天下雨,回暖已经不可能了,因而我那些压在箱底的冬装折痕还不及熨平就得匆匆被抖搂开来。不过对于这里的植物这却是第二次机会,有些上半年因为干旱还没绿够的草和灌木就趁机再次发芽,利令智昏的甚至开起花来,全然不顾冬天已经在向它们虎视眈眈了。不管么怎样,一年两次的短促青春都得加以利用和珍惜,它们是时间蛋糕上那层薄薄的糖霜,底下漫长的冬季和夏季又沉闷又乏味。
有一天我发现我来到了一个眼熟的地方—— 一块被小树林包围的空地。上半年我来这里散步时这儿还是一个浅水坑,如同一面打碎的镜子散布着一些凌乱的朽木,草已经长起来了,参差不齐的绿芽戳破了本来就很薄的镜面。树也在上面爆出了黄绿色的嫩枝,以便呼应这里迟到的春天,那时这里的一切显得机会无限。一对野兔夫妇带着它们出生不久的几个孩子有章法地躲避着我的视线,我是说当我正视时它们就跳到别处去,如果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它们,它们就会非常从容地回瞪我。兔子一家的巢穴就在不远处的一簇荆棘丛里,一段被悬铃木包围起来的路肩下面。不过它们从不担心我们会伤害它,它们所需要操心的只是旱季什么时候会到来以及几个月后秋天的那场雨能够持续多久,因为它们的粮仓非常依赖天气。公园尽管遍布野草,但兔子们家族的规模不小(总数约有四五千只),每个小家庭都有一片不容混淆和侵犯的自留地,由于缺水有的在高处的植被春季只能绿上不到一个月,因而运气不好定居在那儿的兔子大部分时间就得忍饥挨饿。
我春天见过的这个五口之家幼兔都已经长成了成年兔,但还没有另立门户。六个月前我曾潦草观察过的那丛荆棘也已经不再有新叶子了,开花和结果这两年让它们整整一个夏季筋疲力尽,但它们长刺的茎条还是慈爱地垂到野兔们的家门口,兔子们正在它们的保护下啃食着青草或盯着一处发愣。兔二代们的步态已于半年前从容多了,它们现在有足够的腿力挑战我,它们对附近的地形也了然于胸了,甚至认识了几个经常来这里跑步的马德里人,也习惯了每天晚上雕鸮们令人发毛但虚张声势的叫声。因而它们并不打算奔跑。它们用圆滚滚的屁股挑衅地对着我,还大胆地转过身来,对着我黑帽子下面一缕没有拢进去的头发看上几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