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罗妮卡的吉他

2019-02-28 23:52申志远
小说林 2019年1期
关键词:吉他

直到今天,我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参加的那样一场舞会,是的,那是1974年,我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

我出生在一个被称为东方巴黎的北方边城。这是一个因铁路而生的城市,在这个城市的童年时代,很早就聚居了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波兰人,还有一些朝鲜人,当然更多的还是我们中国人。在这个城市里生长的普通市民,或多或少受到了高加索、乌克兰、鞑靼人,吉普赛人的影响。我们在听大鼓书、京剧和二人转的同时,更喜欢洋人的电影、芭蕾舞、歌剧和交响乐那些西洋玩意。

我家的祖辈是开照相馆谋生的,我家的照相馆的名字叫永芳照相馆,到我爸这辈已经开了近六十年了。我爸懂点艺术,小时候就喜欢照相、听音乐、看外国电影和武侠小说。1974年的时候,我家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当作“四旧”给没收了,那时候不让个人开照相馆,我爸我妈被街道上管事的组织到乡下劳动了,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音乐,三岁时就会唱歌,五岁学过小提琴,后来,找不到教琴的老师,半途而废了。1974年,那可是一个古怪的年头儿,时兴听样板戏,到处都有戴红胳膊箍的工人纠察队和民兵,广播唱的是“人民的儿子赵永刚”“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书店里卖的是《战地新歌》。在那个年代,如果开舞会,是要被判刑坐牢的,我们哈尔滨管这叫蹲风眼,如果听西洋交响乐而不是革命音乐的话,那叫靡靡之音,“黄色歌曲”,也会惹大麻烦的。

当时在哈尔滨,家里有钱的人有好的晶体管收音机,也能收听到短波,也就是莫斯科电台、Australia电台、美国之音,而且只能是在夜里躲在被窝里偷听,不敢让邻居听到。如果被人告发到了公安局派出所,收音机不但会被没收,还会蹲笆篱子,这个罪名当时叫“偷听敌台”。

我们这条老街有个俄国人修建的教堂叫圣·伊维尔教堂,里面有不少日俄战争时留下的骨灰,传说到了晚上,无家可归的老毛子的亡灵出来闹鬼,因此得名教堂街。1966年,街道被改了名字叫红星街,教民都被遣散,神父去医院看大门,教堂成了军区家属厂的车间。

我们家照相馆后院的大杂院里,有一个姓刘的万事通,自称门门精通门门疏松,人们都叫他“二蛋子”,孩子们都叫他“二大爷”。他自己说:“我这样的大白话蛋,在北京叫‘顽主,在西北叫闲人。我啥都不明白,但热爱艺术,爱看闲书。”二大爷没事就给我们讲《绿色尸体》《南京长江大桥爆炸案》《梅花党》等手抄本上看来的故事。就是不讲《少女之心》,他因为乱白话蹲过笆篱子,出来后恶习难改,到处哇哇,还自己一个人去过上海、广州,回来后自己编了个《猪八戒逛上海》的段子,到处去讲。 他说:我编的这个东西,保证比《大刀记》和《矿山风云》好看,就是没有人给我出版。他从来不上班,却活得很滋润。

那年,我得了肝炎,街道上的地段医给我看完病后,跟学校老师说,让这个学生回家休学,要不会传染给别的孩子。就这样,我不用上学啦,整天在家待着,四处游荡。

我住的这条街老教堂后面有一幢俄式的铁皮屋顶黄墙老房子,院外是绿色的木栅栏,院子里都是丁香花和沙果树。一到春天,丁香花和果树的味道飘过来,腻腻的,猛吸一口,沁人心脾。那情景,特别像小人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冬妮娅的家,小人书里说保尔·柯察金是在房上,偷看冬妮娅的家。我则是透过木栅栏和树的缝隙窥探这个房子的。

绿荫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屋里有一个俄国女人在弹钢琴。琴声非常的温暖,听着像三伏天吃了五分钱的牛奶冰棍那么得劲儿。爬满青藤的丁香花丛掩盖了黄房子,蔓延的爬山虎郁郁葱葱挂满木栅栏,我藏身绿中,坐在黄墙根下的石阶上,就这样听俄国女人弹琴。

夏天的中午,我都来听一会儿,发现这个俄国女人还有一个女儿,叫维罗妮卡。这个俄国女孩长得就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一样,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像一个瓷娃娃。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看电影,尤其是报纸中缝里标注的苏联早期革命故事片。其实,我反复看苏联电影,是为了听电影里那几段音乐。我也不明白,当时我们跟苏联是冷战,苏联就是苏修,传说中他们派来我们这个城市很多特务。可是为了纪念十月革命纪念日,电影院还是放映被当时的苏联禁止上映的老片。报纸上的中缝登的是上映苏联早期革命故事片《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列宁在1918》这部电影我爸领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主要是为了看那几个特务在包厢里面研究刺杀列宁,这时会出现一段三分钟的舞曲,太好听了,还有好几个洋妞跳大腿舞。以后,我一有钱,就去亚细亚电影院看,五分钱买一张票,清场的时候,就钻到大柱子底下,有时候也藏在厕所里面,等到下一场再看一遍,就为了再听一遍那个柴可夫斯基的曲子 。后来,我从维罗妮卡那里才知道这曲子叫《天鹅湖》,洋妞儿跳的大腿舞叫《四个小天鹅》。那个什么司机也不是开车的,而是叫柴可夫斯基。

那天中午,我从电影院回家,正赶上工人纠察队在抄家和游街,我家隔壁的一个纺织厂的厂长叫严佳峰。因为搞破鞋,被抄了家。他家那些书,都是外国精装书,还有线装书和一些书画、石膏像,统统被堆在马路边,等待销毁。厚厚一沓子黑胶老唱片散落在地上,很多张已经被大皮鞋踩碎了。工人纠察队的民兵穿著工作服,戴着红袖标,气势汹汹地把严佳峰和另外一个漂亮女人拉出来,脖子上挂着“流氓”的牌子游街。严佳峰目光很有神,昂着头,好像还在偷偷地乐,他的大背头很凌乱,衣服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这表情一点也不值得可怜。他的几个孩子,胆怯地躲在角落里,看着人们抄他们的家。

工人纠察队呜嗷喊叫,要把堆成山的书烧掉。这时候,我转悠到书堆旁,死盯着书堆里的书,什么《黄狼皮大衣》《一颗铜纽扣》《约翰·克里斯朵夫》《牛虻》还有《安娜·卡列尼娜》。我才不关心什么严厂长和女人这两个破鞋的下场,我在他家门口绕了好几圈,反复琢磨着:怎么弄几本顺走。

要被付之一炬的这堆书旁边,除了我,还有一个半大小子,长得很瘦,眼睛亮亮的,滴溜乱转,后来我知道他叫小黑。小黑我原来不认识,并不是我家附近的人,总在这一片转悠。

小黑假装在闲逛,跟在工人纠察队抄家这伙人后面。工人纠察队在踩唱片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小黑钻进了严厂长家,出来的时候,抱了一台哥伦比亚电唱机。我知道他这是偷东西,是盗窃,心里却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工人纠察队那伙人正亢奋呢,每个人都像吃了药似的,没有人发现小黑在偷东西,他们正群情激昂地游斗两个“破鞋”“流氓”,或者他们觉得我和小黑也是纠察队的一员,没有人搭理我们。

没有人注意我这个小屁孩,我从书堆里捡出了几本书,裹扎在衣服里,往胡同里慢慢挪去。

小黑抱着电唱机,混在围观游街的人群中,左邻右舍的街坊们十分兴奋地围观,还喊着口号。小黑伺机逃跑,一转身,躲到了一个门洞里。这时,纠察队中有人反应过来了,几个民兵绕过人群追小黑。他们一边叫骂一边追赶,小黑虽然个子小,跑得倒也不慢。我在旁边看到小黑从我身边跑过,对我莫名一笑,绕到鱼市胡同去了。

几个纠察队员跑过来问我:

“那小逼崽子哪去了?”

“往平原巷跑了。”

顺手一指,纠察队员叫骂着穿过染坊胡同,奔平原巷去了。

就这样,我算是救了小黑一次。

我转身往家走,有个眼尖的纠察队员回头看见我衣服里露出的书。

我被送进了少年管教所。

那个阴冷的晚上,我被送到郊外的万家少教所,天很暗,里面很黑,看不清人脸。进去之后,听这里的人聊天,才知道怎么被送进来的都有:有趴厕所的,有偷听敌台的,有跳交谊舞的,还有几个强奸犯,还有偷书的我。这里空气混浊,弥漫着一股尿骚的味道,相当难闻。

少教所的看守没事就折磨我们,不给我们吃的。尤其是反复地审讯那个叫王秋浩的强奸犯,让他复述玩弄女人的过程,似乎是为了听着过瘾。王秋浩回来,还得给我们讲,讲不好,又要被狠揍一顿。

我在这里面待了不知道多久,在里面患了痢疾,每天拉肚。家里人根本不知道我被抓了,既没有人来看望我,更没有人来接我出去。

有一天,又被送进来一个人,抬头看见是小黑。我问小黑:“你怎么进来的?”

“我掏兜进来的,上次那个电唱机,我放在老毛子房的铁皮屋顶天棚里了,给你留着呢,还给你顺了几张唱片,我看你对那玩意挺感兴趣,都是什么什么司机。”

“柴可夫斯基。”

“对对,那个什么斯基。”

到了晚上,我又拉肚,感觉自己快不行了。我似乎要完蛋,梦见了妈妈,还有死去多年的爷爷。

小黑过来说:“这样不行,你会死的。你兜里有钱没?”

我记得我鞋垫底下还藏有一块钱,妈妈爸爸被赶到乡下的时候,妈妈说,鞋底里一定要放几块钱,这是过河钱,万一遇到麻烦,买点吃的什么的,没想到真的用上了。我把一股臭脚丫子味的钱给小黑了。小黑拿着这一块钱,叫来了少教所的管教,把这一块钱给了管教,托管教去药店,花一毛五分钱买了两包痢特灵。小黑就用早饭的米湯把两包药全部揉碎放到米汤里面,给我灌了下去。剩下的钱,自然进了管教的腰包。

刺眼的阳光透过少教所的小窗户照醒了我,时间已经是第三天早上,我终于没死。又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尿骚和臭脚丫子味。

几个月后,我俩都被放出来了。我整天在松花江边流浪,去俄国黄房子那儿偷听俄国女人弹琴。绿荫的缝隙中俄罗斯女人的女儿在园子里,她的手特别纤细,蓝色的眼睛目光忧郁。我问门口修鞋的邱平,她是干什么的?邱平说:这个毛子叫维罗妮卡,我们中国人都叫她维拉,她和她妈一样在秋林公司做翻译,业余时间在儿童公园里的小火车上做辅导员翻译。

在那个和苏联交恶的年代,维拉走在街上会被小孩扔石头,骂她是“苏修特务”,维拉也不躲开,只是昂着头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白肤色的颈子,像白杨树一样挺拔。

那时,松花江老江桥边有一个叫小树林的地方,是一个长达几公里的灌木丛,长满郁郁葱葱的大树,也有糖槭树。在密密的树林中间有一个空旷的像操场的地方,成为城市中的一方天地。那些被“整治”的牛鬼蛇神没事儿就聚在这里鬼混,其中有下象棋的,说评书的,还有各种莫名其妙的角色。其中有一些熟人,说书的那个老头是同学孙岩他爸,给我们说《九义十八侠》《封神演义》,变戏法的是老庆他爸,给我们变魔术,变一会儿就卖他的戏法药,给钱就卖,能把茶水变白,还能把茶水再变回来。更多的是不认识的人。一些爱跳舞的人在我们这儿被称作舞皮子,他们跳交谊舞,跳快四慢三。他们用手摇电唱机放舞曲。一个戴着瓶子底一样厚眼镜的教授告诉我,这个曲子,是一个长头发的音乐家写的,他叫贝多芬,是个聋子。我问他,聋子怎么写音乐?为什么这个曲子听了以后,心里堵得慌,这么难受呢?

老家伙摘了眼镜,寻思一会儿说:说对了!孩子,你是有乐感的,这就是音乐给人带来的感受,用语言是说不明白的,这个曲子叫《悲怆》。

我沉默了,乐曲悠扬,树丛中的舞者们都在跳交谊舞,有一个女人开始跳伦巴,她的身材相当妖娆,特别像电影《英雄虎胆》里跳舞的王晓棠,所有跳舞的舞皮子,还有那个在摇手摇电唱机的人,目光陶醉于她的舞蹈。我站的这个角落在人群后头,个子又矮,我始终看见的是女人的背影和长发,特别飘逸,引发我很多很多的联想,但我始终没能看见这个舞者的模样。老教授说,没有人能阻挡我们的舞蹈,这是音乐的魅力,你看,你看……

恰在这时,远处哨子响了,治安警察和工人纠察队来了。所有人瞬间作鸟兽散。说书的孙岩他爸,变戏法的老庆他爸,岁数大跑得慢,被抓住还挨了好几个大嘴巴,老庆他爸变戏法的药都被没收,扔进松花江,变茶水的瓶子也给摔了。这帮家伙最后都被工人纠察队送到学习班办班学习去了。电唱机被小黑抱着跑了,落下的唱片《悲怆》,被纠察队的一个大胡子掰成两半,随手撇了。戴瓶子底厚眼镜的教授和那些被称为“老舞皮子”“马子(女流氓)”的人,都被纠察队用绳子拴着,扭送到小树林附近的松花江船坞里—— 一个大轮船造型的老楼里接受审查了。

1974年夏天,哈尔滨电影院上映了国产故事片《闪闪的红星》和《黄河少年》,我们新兴小学校组织大家去松光电影院看,回来后学习歌曲《红星闪闪放光彩》《小小竹排江中游》,我对这个不感兴趣,我还是喜欢看阿尔巴尼亚的电影《宁死不屈》,听女游击队员米拉唱的歌。

尤其是其中一个情节,至今我都能背下来:

女孩子米拉说:这是什么?

男游击队员回答:这叫geita,

米拉:革命者也玩geita。

他俩弹着唱起来: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里参加了游击队……”

看完电影后,我疯狂地想学这种叫geita的乐器。

1974年时,我真的想不通,为什么连外国电影里的老特务都喜欢音乐,我爸爸妈妈在乡下,没有人能回答我这个浅薄的问题。在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叫老狐狸的特务跟一个女人接头,他问她:

老狐狸:“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女人:“是一本书”

老狐狸:“什么书?”

女人:“是一本歌曲集”

老狐狸:“歌曲集的名字是什么?”

女人:“拉里啦。”

很多年过去以后,我去了朝鲜平壤演出,那时才想明白,这个“拉里啦”就是《阿里郎》。

在哈尔滨,十五岁的我到处寻找这种叫geita的乐器。我没有钱,就去找同学刘景峰,他爷爷是一个收破烂儿的,在道外十二道街旧物市场卖旧货。我帮他爷爷干了两天活儿,捡破烂,收拾废品。在刘景峰的掩护下,趁机偷走了刘景峰他爷的一个琴。

我拿到这个琴,如获至宝,回家以后就开始弹,用力过猛,琴弦把手指划破。流了很多的血,我依然拼命地用手弹拨……

后院的二大爷看到了我这模样,对我说:

“文生,干吗呢?”

“我要学geita。”

二大爷拿起我的geita说:“二逼呀,还说你懂音乐呢,你懂吗?这他妈哪叫geita呀,这是一个曼陀铃,这个东西是中国古典乐器。这个琴是电影《铁道游击队》里头《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土琵琶,准确的说是《平原游击队》里松井弹的那个曼陀铃,不是西洋乐器,你要的那个东西啊,叫吉他,我们都管它叫流氓琴。”

二大爷帮我包扎好,还用这琴给我弹了一段。

二大爷说:傻小子,这琴我没收了,我告诉你,你要买那个流氓琴,在道外头道街竹林文化用品商店有,你去买广州红棉牌的,六十块钱一个。

竹林文化用品商店在道外的正阳大街上,这商店很神奇,专门卖乐器和戏剧道具,卖郭建光的枪,杨子荣的皮大衣,还有沙家浜的鸡头米,红灯记里的红灯,甚至还有鸠山的小黑胡。在柜台的一个角落里,摆了一排红棉牌吉他,标价六十块钱,摸都不让摸。

我问了问,修指甲的女营业员没理我,我一再追問,女营业员很鄙夷地说:

“你买得起吗?就你那样还学吉他呢?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

我就把手伸过去。

她说:“哎呀,你的食指和中指一边儿齐,学琴不行,掏兜儿还行,出息好了是个枪毙。”

就这样被胖子营业员侮辱了,我走了。临走丢下一句:我一定要把红棉牌吉他买回来。

夏天快过去了,我又去趴女孩子维罗妮卡家窗户,窗下都是沙果树,沙果成熟了,很红。我偷了几个沙果吃,又甜又面。

似乎俄国女孩子维罗妮卡看到了我,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就静静地趴在沙果树下,听着她弹钢琴。

听着乐曲,我血液中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涌动,乐曲似乎很熟悉,直接击中了我的心灵,融入了我的血液和灵魂,我情不自禁又想到了江边小树林,教授说的那个长头发的作曲家,想到了女舞者优雅的身姿,翩翩起舞的舞皮子,还有被大胡子掰碎的黑胶唱片,那是贝多芬的《悲怆》,我一直都念“悲枪”,直到被那个瓶子底眼镜的教授纠正。

为了买红棉牌吉他,我开始攒钱。我找了很多我的小人书,有《东郭先生》,还有《海岸风雷》《阿福》《白毛女》,还有几本电影小人书《奇袭》《英雄儿女》,就在松光电影院门口出了一个小人书摊儿,二分钱一本,租书。才租了三天,就被电影院保卫科的焦瞎子踢了摊子,还没收了我的小人书,说:跟我们的电影院抢生意,欠揍。

我还倒卖外国电影票,其中就有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朝鲜电影《看不见的战线》《原形毕露》。两毛钱一张排队买,卖给搞对象的三毛一张。

攒钱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我还去南岗大下坡和霁虹桥边给人拉小套,拉小套就是拉车送货的车夫推货车上不去桥了,我用一个绳子和铁钩拽着,帮人推上桥去,然后人家给我一毛钱。我还去一个崩爆米花的大爷家干活儿,到松花江的江坝外的木材厂去扒树皮。拿木材就是偷东西,扒树皮就不算,扒了树皮就是捡柴火,我把树皮扒了一车又一车给老大爷家送去,老大爷一车给我五分钱。这样,我终于攒了六十块钱,可以去买红棉牌吉他了。

我揣着攒来的六十块钱,坐摩电车准备去竹林商店买红棉牌吉他。刚一出门,看见一群小孩欺负维罗妮卡,打她。我就下车和那群小流氓打起来了,我被揍了,他们追着我打,我就拼命跑,跑到了霁虹桥,发现攒的钱不见了……

路上,我听说在道外王麻子街膏药店的一个老楼上的水箱房子里,抓到了一群男女流氓地痞,公安民警都去抓了。我跑去看,在人群中,看到了小黑,我跟他做个鬼脸,我看到他低下头装没看到。我上前去跟他说话,被民警拦住了,我大声喊他,他没有抬头,装作不认识我,这使我很气愤。一个民兵问我:“你认识他?”我说:“这不是小黑吗?”民兵说:“告诉你,他叫赵明宇,记住了,他是个小偷,是个绺窃惯犯,离他远点儿!”我看到抓到的一群男女,都用手铐铐着,上了警车。其中一个背影我很熟悉,就是江边小树林跳舞的那个女人的背影。

我回家去向二大爷:“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小黑装作不认识我?我们在少教所明明是同学。”

二大爷说:“你们俩不是同学,是狱友。”

“什么是狱友?”

“一起同过窗,一同扛过枪,一同嫖过娼,一同分过账(坐牢房),你们是狱友,他救过你的命,那是你大哥。”

“那他为什么装不认识我?”

“孩子,你是真傻啊?他一定是在上活儿,去掏兜儿了,或者摊事了,你跟他搭讪,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恍然大悟,小黑是一个好人。

又过了将近一个礼拜,我终于在江边找到了小黑,小黑跟我说:你要三天前跟我说,找找地面儿的人,钱我兴许能给你找回来,但是现在就没办法了。

他又问我:“你攒钱要干吗,兄弟?”

我说:“我要买吉他,我要学吉他,我要买红棉牌吉他。”

小黑说那好吧。一转身,连影子都没了。

一个风雨之夜,小黑敲开了我家的门,给我带来一把吉他,上面是洋文,我看不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红棉牌的,琴上印着一个老人头的标志,我弹起了这把吉他,吉他音色厚重优美……

第二天我就拿着琴,找到了二大爷。二大爷手扶琴弦,给我拨弄了《宁死不屈》的和弦,我陶醉了。

我于是就关了窗户在家拼命地练习。

我又去俄国女孩子家窗前偷看,从窗户看到一些人从正门冲进去抄家,说她们是苏修特务,把钢琴抬走了,说里面有发报机,古老的沉重的钢琴还被他们弄掉一个腿。

维罗妮卡的母亲也被带走了。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了,没有星星。在沙果树林里传来哭泣的声音,丁香丛中维罗妮卡在啜泣。我悄悄走过去问她:“维拉,你弹的是不是《悲怆》?”维罗妮卡抬头看了我一眼,认出了我,她没有回答。

我问:“你,怎么了?”

维罗妮卡说:“他们说我妈妈是特务,然后抓走了。我的琴也丢了,我非常难过。”

“你的琴哪去了?是被纠察队拿走了吗?”

“不是,就是丢了,在我家琴房里丢了。”

“你丢的是什么琴呢?是红棉牌吉他吗?”

“不是,不是红棉牌,我那是曼纽尔·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的吉他。是西班牙的名琴,一百多年了,是我祖父从彼得堡坐火车带哈尔滨来的。”

我没听懂,我说:“你那个琴多少钱,哪有卖的啊?我给你买一个吧。什么样的你给我看看。”

女孩子维罗妮卡就带我到琴房,把她的琴盒拿出来给我看。

我一看琴盒上面的商标,突然明白了,就是我那个琴上的那个老人头的标志。我这个琴是小黑从维罗妮卡家偷来的。

一夜无眠。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地上还有雾气,百年老街湿漉漉的。踩着青石铺的路,我跳到黄房子的院子里,准备把吉他送回去。

这个时候,俄国女人回來了,她看到我手里的琴,疯狂上来抢,喊道:“贼,你是个贼!小偷,臭流氓!”然后疯狂地追打我,扫大街的,送牛奶的都看到了我的狼狈。

这个时候维罗妮卡出来了,抓住她的妈妈的手,紧紧地搂住了她。

“不是他拿走的!妈妈。”

我把琴放在地上,俄国女人拿起琴,挽住女儿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在老街上,很失落。

这时候,黄房子里远远的传来吉他弹奏的《悲怆》,还有钢琴的伴奏……

我用心在倾听,突然,想哭。

我去找小黑,走到江边码头,看见二大爷正光着膀子跟一群人聊天,其中还有两个纠察队的家伙。二大爷用曼陀铃给他们弹《冰山上的来客》,给他们弹《九九艳阳天》。

有个红袖标的工人民兵纠察队员说:唉,老二,你弹得真好。

另一个纠察队员说:老刘,你就是个流氓,你要是不耍流氓,不搞破鞋了,学好了,是个艺术家。

二大爷一高兴,请他们喝8分钱一罐头瓶的散装生啤酒,吃粉肠。见到我,喊我过去,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掰了一块肠。我就坐在旁边听二大爷扯闲话。二大爷好像喝多了,在那儿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说自话。

“那个小秋啊,就是个马子,操……”

“这个姑娘啊,这辈子都不学好。挺好个孩子,长得也漂亮,浓眉大眼,大胸大臀,像杨春霞,还像李秀明……长得跟柯湘和春苗似的。你说,她怎么就不学好呢?她妈年轻时就是个老马子,她是大姑娘养的(指未婚怀孕),他爸是个话剧院的,因为搞这事,蹲了笆篱子,大姑娘把孩子给了个搓澡的,东风浴室的老肖,要不怎么叫肖云秋呢。她妈嫁到新疆去了,老肖给养大的,这孩子就是喜欢唱歌跳舞,纯舞皮子。哎呀!她就是不学好,你说呢?”

其他人等嗯啊答应着,忙活着喝酒。

二大爷又灌了一口啤酒,打了个饱嗝,说:“当年小秋被选进去了人民大会堂做服务员,哈尔滨‘十美呀,选到国宾馆当服务员,啥门子没有,就是漂亮,严家锋的秘书跟人家睡了都没选上,把小秋选上了。你说你在人民大会堂那儿好好的,你就算认识一个厨子,最起码也是处长啊!还都是党员,你将来就是北京人了,北京户口那可值老银子了!那你也是皇城根下的人了……不学好……他妈的,跳舞,搞破鞋,唱黄歌,被遣送回来了吧!白瞎了,我是可怜她……”

纠察队员接了一句:“老二,你别是偷着喜欢她?你可怜人家,谁可怜你个老灯呢?人家滋润着呢……”

我在旁边听着,插了一句嘴:“小秋是谁啊?”

二大爷正讲兴头上,被打断了很不高兴:“小逼崽子,你愿意喝酒,就喝酒,不喝就滚,别他妈在这给我听蹭儿!”

二大爷很扫兴,我也感觉很扫兴,我把酒喝了,但不想走。

二大爷说:“我喝美了,给你们说一段《少女之心》,把这小崽子整走,别听完了强奸去,我还是个教唆犯!”两个纠察队员把我撵走了,我似乎听到了几句——

“……曼娜跟他表哥发生关系,发生个啥关系,就是干那事了,上瘾了……不干不行……哎呀,舒服、迂作……啊!”

树叶黄了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吉他,蹲在墙根儿底下,听维罗妮卡弹《悲怆》,其实除了《悲怆》,我也不知道她弹的其他曲子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一些苏联民歌。

突然,有人蒙住了我的眼睛。

“别闹,别闹!”

一回头,是小黑。

我俩蹲在墙根儿底下,他表情相当神秘。

他问:“你爸那个相机还在吗?”

“在!是海鸥吗?还是莱卡?”

“我要用你家最好的相机。”他说。

“最好的那个叫禄什么福来了,国产海鸥就是学人家的,德国1927年出的!”

“对对对,要禄来福来,有名,牌子,哈尔滨人都得玩牌子。有面子!”

“你要干啥?”

他没回答,又问我:“胶卷多少钱一个?”

“大概是八角。”

小黑给了我五十块钱。都是五块钱的。

“你买二十个胶卷,剩下的钱你买药水,自己洗。你买完了在家等着,我到时候来找你,我找你有任务。”

“什么任务,不是去掏兜儿吧?”

他说不是不是,你就等着吧。

小黑走了之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来。

我去秋林公司照相器材部买了小黑需要的胶卷药水,等着他过来找我。在秋林公司,我也没有看到苏联女人,也没有看到维罗妮卡,我试着打听一下,问一个在柜台卖玩具的售货员。营业员说:“维罗妮卡。你是说那个老毛子和她的闺女吗?”

“对对!”

“她们要被遣送回国了,苏联还不要她们,可能得去西方吧,你问这个干啥?”

“我是给她家送牛奶的,随便问问 。”

“送牛奶的,买这么些胶卷干吗,别瞎打听呀!”

我听了赶紧离开了秋林公司。

后来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已经不记得几点了,小黑来敲门。

我穿好衣服,把禄来福来相机和胶卷装到一个军用书包里,跟小黑走了。

我看到我家门前停着一辆军用吉普车。吉普车里坐着一个穿军装的人,军装上没有领章帽徽,像是个小文艺兵。还有两个人是工人纠察队的人,都戴着墨镜。小黑毫不客气地把我塞进车里,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蒙住了我的眼睛。在路上我被嘱咐不许乱说话,多拍照。我答应着,心里嘀咕,干什么坏事去呢?

车不知开了多久,我被拉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进去之后蒙在眼前的布套被摘下来,我的眼睛被蒙得够呛,半天不适应,看什么都是一团漆黑。过了几分钟,我才能看清东西,打量四周,感觉是一个老建筑,俄式建筑,空旷的大屋子里有一个大石头案子,屋顶上还有斑驳的壁画和被打烂的塑像。我怀疑这是在哈尔滨郊区“毛子坟儿”一带废弃的老教堂。

这伙人点上了红蜡烛。桌子上放上各种熟食:粉肠、香肠、干肠、面包,还有咖啡、酒糖、水点心等好吃的,还有果酒、色酒、黑豆蜜酒、啤酒、白酒(宾州大曲)、汽酒等饮品。石头案子的尽头,放着一个大的生日蛋糕,上面有一个小闹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一个女人——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在抽烟,我听见小黑叫她“秋姨”,只是她年纪并不大,长长的头发,穿着裸背的红色连衣裙,红色的高跟鞋。她抽烟的姿势并不讨厌,反而让人觉得很优雅很赏心悦目。她静静地抽完烟,把头上戴着的生日花环摘掉之后,回头。浓眉大眼、四方脸,像柯湘,又像春苗,我感觉眼前的形象和我听江边二大爷讲述的“小秋”重合了。

突然那个文艺兵点亮了几盏挖地下防空洞用的矿灯,整个大厅灯火通明,所有的人在一起,切蛋糕,吃蛋糕,分吃桌上的美食,大口喝啤酒。小黑打开了电唱机——那个他偷来的哥伦比亚电唱机,放的是《四季》。放完《四季》,还有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还有小提琴曲《梁祝》,然后他们纵情地跳舞。快四,慢三……

突然,唱片里放了一首芭蕾舞曲《胡桃夹子》,小秋就在大圆桌上跳起來。她能把大腿掰到脖子上,也能把自己的脑袋用双腿夹上。我突然感觉下身有一股东西涌了上来,某个部位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舞毕,大家都热烈鼓掌。小秋拿出一根蓝色的细细的香烟,说:照相的孩子,给我点上!我几乎是献媚地凑过去,用火柴小心地点上香烟。燃着了,她坐下来抽。

我打小就特别讨厌女人抽烟,但觉得女人抽烟有两种,一种是极为俗气,一种是极为优雅。小秋属于后者。小秋优雅地吐出烟圈,在烟雾中,让人感觉小秋就是一个女神。

这时候,小秋叫我过去,我凑过去,她对我说:

“我听别人说你的食指和中指一边儿齐,伸出来我看看?”

她的声音很好听。

我把手伸过去,她抓住我的双手,我感觉她的体温从指间传来,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却又说不出来的好受。

“孩子,你这是一双弹琴的手啊,你应该学琴。”

我看着她,她莞尔一笑说:“但这也是一双做贼的手,你讲讲,小黑,为啥你的手指一边儿长?”

小黑说:“我夹过肥皂,夹过钢笔,夹过鹅卵石,在开水里夹过肥皂。”

小秋一点头,旁边的人真的上来一锅滚烫的开水。小秋“啪”地扔进一片肥皂,小黑二话不说,没等我眨眼就夹出来了。

小黑瞅着小秋纤细的手指,就跟小秋说我会弹琴,小秋问我:“你会弹什么,你会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吗,你会弹那个《小路》,还有《灯光》吗?”我说,我不会,我会弹这首歌,我就清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完了。小秋说:“你会学那个盖世太保的台词吗?”说着说着,她自己就学了一段:“姑娘,窗外阳光明媚,人们过这美好的生活,而你却孤独地在这里,你会死去…… ”

也许是喝了酒,我眼前一会儿是这个小秋,一会儿是电影里的女游击队员米拉,一会儿是那个俄国女孩子,我就用嘴做和声:当当当……然后我就用我家的宝贝的禄来福来拍照,我的闪光灯是灯泡似的镁光灯,拍摄一张,都要“嗤”的一声,猛地一闪,然后冒一股烟,我手按快门,定格……

小秋说:“小黑,你告诉这孩子为什么你的两个手指一边儿齐。”

小黑说:“我从五岁开始就开始抻。”

说到这,小秋一拍手,电唱机响起来了,大家跳起舞来,这时矿灯灭了。电唱机继续放着柴可夫斯基,黑暗中我看见她在人影中在翩翩起舞,在每个人身边蛇一样的滑过。

又一拍手,矿灯又亮了。

小秋笑着放在我手里一大堆东西,我双手捧着。有那个工人民兵模样的东西,也有开车那个文艺兵的东西——胸前别着的英雄钢笔,毛主席像章,钱包,怀表……

在小秋的笑声里,小黑把这些东西一一还给他们的主人,小秋笑得更厉害了,这时候桌上的闹钟响了……

很多年以后,我再也想不起来舞会是怎么结束的了,我是怎么回的家,但是我记得我醒了的时候,禄来福来相机和所有我拍完卸下来的胶卷,都整齐地摆放在我的枕边。

究竟这是一场梦,还是现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但是我记得一句话在我耳边,是小黑说的:东西你放好,不要给任何人,我会派人找你取的。还有小秋迷人的舞蹈,她双手掏兜的表演。

后来的日子,百无聊赖,我在等待小秋和小黑来取他们的东西。深秋时分,我很迫切地等待他们来,可是他们就是不来。一个有太阳的午后,我来到了维罗妮卡家的窗前,又听到了那让人心碎的钢琴声。工人纠察队调查完以后,俄国女人要回了钢琴,我看见她在弹琴,并没有看见维罗妮卡。

我看见黄房子上的小阁楼,窗户像镜子似的在反光,我感觉很奇怪。在白俄女人的琴声中,我顺着沙果树爬上了小阁楼,里面传来莫名奇其妙的声音,我以为是猫,就从阁楼的绿色木头窗往里看。结果我看到小黑和维罗妮卡在一起,小黑褪下了维罗妮卡的裙子,伏在了她的身上……

我从树杈上掉落下来。

我狂躁地在松花江的铁路桥上行走,在江边沙滩上奔跑,在中央大街的方石路上踱步,在一个又一个的老胡同里茫然穿行,我的心里很乱,眼前都是严佳峰和他老婆搞破鞋的情景,都是小黑伏在维罗妮卡身上的情景,都是维罗妮卡露出的后背和褪下的裙子。

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回了黄房子门口。

这时候,维罗妮卡穿着一身特别漂亮的白色布拉吉,特别庄重,黄昏的夕阳温柔地铺在她身上,金发碧眼,像一个洋娃娃,又像个天使安琪儿。

她跟我说:“我和我妈要去Australia了。”

“Australia是哪儿?”我问。

“很远很远,是个有大海的地方,就是短波的Australia电台那儿……”

然后维拉庄重地拿出琴盒,映入我眼帘的是那把“曼纽尔·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

维拉对我说:“这把琴,送给你了,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一把名琴。记住我,我们是犹太人,1918年从俄罗斯彼得堡来哈尔滨,我们整个家族是沙皇乐师的后代……”

我不能要!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她露出的白色的后背和伏在她身上的小黑。

她坚持要送给我,我下意识地接过琴来,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

我拿着琴,漫无目地乱逛。在老教堂边,在沙滩上,在船坞,在斯大林公园,最后,在我家里,我疯狂地弹着这把吉他,弹着《宁死不屈》的主题曲。

又过了两天,小黑来找我,我没理他。

小黑一再说:你怎么不搭理我了?

看到了放在桌上的吉他,小黑一愣,说:“这把琴,怎么在你这儿?”

“维拉送给我的。”

“不可能,她不可能送你,这是她们家最重要的东西,比生命都重要,她怎么会送你呢?”小黑不高兴地说。

“真是她给我的,不骗你,真的,儿撒谎,孙子骗你。”我是解释不清了。

小黑满脸狐疑地怏怏走了,那天晚上我的琴就没了。

我知道,肯定是被小黑偷走了。

我连夜在所有小黑经常出没的地方寻找,都没有找到他的影子。

我去维罗妮卡的家,跳进她的黄房子里,房子里空空如也,钢琴也没了,也没有灯光,阁楼里也没有人。

早晨,街坊二大爷跟我说,那家俄罗斯娘儿们领着她的闺女已经去机场了。从教堂街到马家沟机场要走很远很远的路,那个年代,没有公车,更没有出租车,我借了二大爷的一辆自行车,要去机场。

这时候,天下起了大雨。

几个纠察队员从街角跑过去追一个小偷,我想看看追的是不是小黑,骑自行车跟着他们追了几条胡同,后来,我看清楚了,不是小黑。

在他们拐过鱼市胡同和染坊胡同的时候,小黑背着那把维罗妮卡的曼纽尔·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出来,纠察队员狼一样地追逐,小黑以为是在抓他,疯狂地猛跑。于是,这些纠察队员就转过身来追他。

在偽满洲国修建的那个黄色水塔边的摩电站,一辆摩电从死角缓缓开了过来,小黑跑的角度是看不见的,我大声喊他的名字,充满耳朵的是有轨电车的轰鸣声,摩电车压碎了那把琴,小黑躺在血泊里……

从此,关于这把曼纽尔·拉米列斯(Manuel.Ramirez)牌吉他的记忆,就像一个电影断片儿一样,从我的记忆中永远消失了。

依稀记得,我捡了带血的那把碎琴上的老人头商标。从此,无数个黑夜里,我把玩着这把名吉他的碎片,眼前出现的是小黑、维拉、小秋、苏联女人,那琴声就会从天上回荡,在我的心中久久地挥之不去,像时光的留声机一样,这一切,充填了我1974年关于青春的记忆……

尾声

就这样,又过了很多年,我也没有见到小黑派来的人,也没有见到秋姨。

那一天,我正在哈尔滨大剧院指挥我个人的一场交响音乐会,演奏我的大型交响音乐诗画《1974年的舞会》,高潮部分,少儿合唱团的一百个孩子童声合唱《宁死不屈》主题歌,演奏到这个乐章的华彩部分,很多经历过这个年代的听众一起情不自禁地随声唱和。

音乐会演奏完毕,谢幕时,来了一个女孩给我献了一个花篮。

她说:“您小时候是不是住在教堂街98号?”

我很诧异。

她看出了我的异样,说:“有个您的老朋友,还有点儿重要的东西存在您这里,如果您方便的时候,能给她寄到这里吗?”

她指了一下花篮,走了。

我在花篮上的卡片上,看到了一个地址。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把很多年前用我家的禄来福来相机拍摄的照片找出来,装在一个大信封里,投到中央大街那个绿色的邮筒里。信封的地址是奥地利维也纳金色大厅剧院旁贝特络城1972号——米拉收。

作者简介:申志远,黑龙江省作协会员,哈尔滨日报高级记者,《新晚报》文体专刊ZAKEK新闻部副主编。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人民文学》《电视电影文学》《北方文学》《小说林》《章回小说》等杂志发表过多篇中短篇小说。中篇小说《亚历山大伯爵的巴扬》《击毙1909》获黑龙江文艺奖。编导过电视纪录片,创作过电影剧本《望着我的眼睛》,电视剧《百姓记者》获第十七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单本剧。著有长篇非虚构作品《中国电影的激情年代》《哈尔滨电影地图》(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创作影视及文艺作品五次荣获过黑龙江文艺奖、六次天鹅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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