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意象的多种可能性(评论)

2019-02-28 23:52郭力
小说林 2019年1期
关键词:陈鹏荒岛孤岛

人类在荒岛中上演一出好戏,被现代作家们演绎出多部版本,熟知的就有《暴风雨》《鲁滨逊漂流记》《蝇王》等堪称荒岛小说的杰作,荒岛孤绝的意象被广泛运用,恰到好处地用来象征现代社会人类的文化处境。作家陈鹏直接就将自己的中篇小说命名为《岛》,要么是太喜欢荒岛这个特定的意象,不惜站在大师肩膀上登高望远透视人类存在的困境;要么是陈鹏作为作家的勃勃野心,促使他以新的叙事策略,直逼人类存在的真相,演繹出陈鹏式的荒岛小说。看来,这篇小说将以纯粹象征的寓言写作方式先锋到底了。

高度象征化的先锋写作,有时会抽空了现实的时空把故事情节必须压缩在极简化的叙事策略中,这次陈鹏干脆把现实变成了幕布式的悬浮背景,前台上演着孤岛循环往复的独幕戏。作家很清楚,荒岛既然是为了隔断与孤立的目的而存在,那它一定是从现实这座桥梁延伸出去,而最终又切断了现实,一个永远不能归来的荒岛,所以现实才会成为荒岛的悬浮背景。荒岛的9名男囚犯在既定自知的绝望处境中展开了生命真实的表演,有关人性的善恶美丑的对峙博弈,构成人类永恒的伦理价值和情感冲突。

荒岛的封闭构成了陷落与囚禁的寓言,在这个永远强大恒定的典型环境中,人自身变得卑微渺小,甚至久而久之成为无名,因此作品中的囚犯直接就是123456789式的数字命名,还有就是管理者老C和女医生T以及女犯A,代码的无名状态阻断了现代文明的可能性,也意味着重复性的绝望存在。作品开篇在题记中引用了出自《圣经》的诗篇:我被人忘记,如同死人,无人纪念;如破碎的器皿。这句诗如同一把钥匙可能会帮助读者打开荒岛的秘密。

小说《岛》中的犯人实质上都是被现实遗忘的人,尽管他们也读报学习,但是上了孤岛就意味着被现实放逐,而被人类社会以正义的理由放逐很简单,可能是女犯A这位标兵邮递员把信投错了邮筒,也可能是男犯9因为二十一岁青春欲望难耐“强奸”了墙缝,两个人都因为看似荒诞的理由而被人类愤怒的正义之火拷问吊打游街示众,以残酷的肉体惩罚宣布所谓的罪行。这种对身边普通人随时都可以运用的绝对权力,是来自于权力机制对人的全面规训,思想的愚昧激发了人类本能的暴力。深陷其中的人类看不见现实这块漂浮的幕布,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荒诞的世界,真假、善恶、美丑都失去了正常的标准。而一旦和现实拉开了距离,把人放逐到更为荒诞的孤岛之上,现实的残酷才会显现出来,真实的现实与孤绝的荒岛对应着因与果的关系。作家以黑色幽默式的夸张勾勒出一个虚构的真实,场景异常、情节荒诞、人物卑劣的后面,隐藏着精神的绝望和心灵的悲观,因为人类社会在专横残暴中践踏同类的同时,走向更为荒诞疯狂的境地。

作家陈鹏显现出一个先锋作家于叙事策略方面很好的素质,他熟悉现代小说中有关荒岛的一切叙事因素。因此,在他的笔下荒岛就是一座孤零零的岛,但也绝不会是孤立的存在,孤岛形态有着丰富的寓意,岛也必然是现实的延伸,意义本身也在荒岛意象的多种可能性中生成。陈鹏以其高超的叙事策略使小说的情节精彩迭出,岛的确是岛,但它的形状像一顶很深的帽子,如同变戏法一样内里藏有乾坤,外形尽管呆滞冰冷,但它上面有一座大大的三层砖砌楼房,再加上远处据说有狙击手的瞭望塔,一处福柯说过的“全景式监狱”就矗立在读者眼前。在残酷而精巧的铁笼里,你只能相信自己是笼中兽,所以小说的题记中才会引用圣经的诗篇“被人忘记,如同死人”的人间地狱场景。作家似乎特别喜欢一模一样这个词,在文中反复出现,“我们九个人的房间,一模一样:铁皮桌子,铁架子床”“嗯,岛上的生活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而“岛上的工作是从南岛将湖水背送至北岛,在从北岛把水倒回湖里,如此循环,直至刑满离岛。”一模一样的无意义重复永无尽头。作家解构了西西弗斯式的神话,孤岛一切无目的的重复使生命归零,连绝望的抗争都不可能存在,因为本身就无悲壮可言,只有绝望和荒诞无边无际。与孤岛意象相对的,往往都有一条船的意象,是灵魂摆渡的可能性象征,小说中的铁皮壳子船运送犯人,但在现实世界和孤岛之间并没有搭构救赎的可能性,只能从荒诞绝望载到荒诞绝望。而那座远处的瞭望塔是一个永恒的存在,塔尖细如钢针发出有如蜡烛微小的光,时刻都提示了危险的警戒与惩罚。岛上没有警察却秩序井然,犯人们背水、学习、踢球,永远是一模一样的日复一日,没有希望永无救赎。

现实的荒诞引向孤岛的疯狂,也一定会追溯到人性本身的缺陷。岛上的九个男犯相互仇视伤害,在人性黑暗中无限陷落,罪恶的巅峰最终体现在性暴力上,以最本能的兽欲集体轮奸了女犯A,除了这个叙事人物老9,因为作家要赋予这个人物作为人的可能性。想象一下在孤岛上,每扇窗户后面都藏着男犯的一双冰锥一样的眼睛,突然看见了一位穿着白衬衫工装裤黑皮鞋的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作家所谓的岛本来就是岛,有湖有房子有吃的有足球,突然来了一位姑娘,有关一部好小说的翔实的细节和震撼的故事也会随之而来。这才是作家陈鹏控制叙事节奏的点睛之笔。有一位作家说过,这世界上因为有了女人才多了几分真与善,陈鹏同样不会吝惜他卓越的想象力,会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想象都给了这个女性人物:“她的到来仿佛一桩云彩幻化的影子和奇迹。”一句描写就足够了,一朵彩云一样的姑娘本就是人间奇迹,可是她来到了孤岛之上,八天后的黑夜八个男犯像饿狼一样,扑向了彩云撕碎了奇迹。人性之恶,最终以最原始最兽性的性暴力,在孤岛上演,洁白的衬衫,美丽的彩云,终究也救赎不了堕落丑恶的灵魂。一切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女犯A作为美的符号,在作品中的意义因为作家的道德理想必将呈现。这个把信投错邮筒的标兵邮递员被审被打,却依然向往着现实的人间小镇,她要回去。跳湖潜水是她唯一的逃离荒岛的可能,尽管最终还是以死亡为代价。残忍的陈鹏如同余华一样,人间亦或是孤岛,都不会存留这片彩云幻化的奇迹,美丽善良在罪恶和野蛮面前本就是不堪一击。

《岛》以虚构的真实使读者对现实世界浮想联翩,陈鹏的先锋理念也必定通过形式直抵意义。而女犯A的出现使意义浮出水面,她的彩云一样的美好最终毁灭,使作家的普世价值观化为有形的物质弥漫在岛上,让男犯老9看见了自己更为彻底的孤独和绝望。A之于孤岛如同暗夜中的星光,她是光明与黑暗之间的灵魂摆渡者,以美的陨灭昭示出灵魂的存在。而这个有可能觉醒的人物是作品中的叙事人老9,一个不断在柝解和建构故事以及自我的人物,换种角度说,他才是现实和孤岛、真实和虚构之间的桥梁。特别有意味的是,这个荒诞的被现实秩序认为强奸了墙缝了的强奸犯,曾经以游街示众的方式被当众脱下裤子的人,在孤岛上却是唯一一个没有参与强奸的男人。或许是没有泯灭的人的良知,或许是作家对人的信念,作家让这个人物的内心走不出二十岁那个游街示众脱了裤子的冰冷的夏天,是人类的羞耻心和作家的悲悯,让老9没有成为真正的强奸犯。在绝望中见出希望,在沉沦中自我救赎,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据。小说中的细节老9为死去的A挖了一座坟墓,而不是像其他死去犯人那样挖空内脏沉于湖底,这是他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但是这样的小说的结局是不会有一个好的故事的。这也不是作家陈鹏对生活和小说本身的理解。小说的结尾意味深长,犯人老9终于刑满到期,意味着他获得了自由可以离开孤岛,而不是选择逃离。但是他不可能离开,因为他和岛上唯一的女医生T这个象征无限权威的女人在一起了还有了儿子。他并非屈服于女医生T的勃朗宁手枪,而是切切实实的白菜猪肉馅的饺子,代表着生命曾经美好的记忆和平庸的幸福感。这一切被陈鹏这位具有生命智慧的作家拿捏得那么准确,以石破天惊的文字写出了白菜猪肉馅饺子的质感:“大白菜浓香即刻在我嘴里炸开,像火药拽着太阳钢渣嘲笑屈辱和对岛的铭心刻骨的爱恨暴风雨般冲向我空空荡荡的胃。我觉得什么东西又尖又冷狠狠砸进去。”可以这样认为,灵与肉的大问题,因为这个实实在在砸进去的大白菜猪肉馅儿的饺子貌似彻底解决,饺子落尽胃里也落进了身体开始生根开花。且慢,难道这不就是一个好的故事吗?不得不说,陈鹏对小说叙事节奏的控制相当精准,当饺子的浓香冲淡了对A的思念和悲伤时,老9一句:“我怎么了?”然后试图要冲出去时被女医生T拉进了怀里,温暖熟悉的狮子牌香皂的气息包围了他,饺子换回的生命感觉和记忆,又被苟且的现实淹没了,只不过这一次大棒变成了面包,传统而有效的统治策略又奏效了。

如作家所言,岛无非就是个岛,有湖有房子有吃的有足球还有水塔,虽然干着背水的苦工,但又活得相当自由。所以有一天你可以离开孤岛了,可是却走不出去了,一个不曾失掉的好地狱,一个天大的笑话。小说的结尾终于以时间的循环和空间的凝固这种时空结构的闭合,以虚构的真实使小说文本获得了先锋小说功能性的巨大的所指意义。孤岛意象永恒存在,而对孤岛意象阐释的多种可能性也使陈鹏的创作有了浓郁的后现代意味,从而指向历史与现实的空洞存在,以及人类的自设的文化困境。

作者简介:郭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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