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钱丑、孙寅、李卯……《百家姓》里的“赵钱孙李”,十二地支里的“子丑寅卯”,被作家木糖信手拈来随意搭配一下,就成为小说《灯火味道》中人物的名字。这种临时性的组合,这种无名化的处理,为的就是让人物面目模糊深隐于芸芸众生无法认出,为的就是让小说得以摆脱与生活的某种机械的僵化的对应。只有走出一城一域的局限,走出具象的特定的个体类型,小说才可能写出众生的故事,写出人类的故事。
《灯火味道》第一脚就先踩烂生活的真实性,颠覆传统写作实践与阅读经验的现实主义惯例。小说一开始就将我们引入先锋叙事的迷雾和洗牌结构的重围。小说家赵子和“我”(孙寅,一位死者)轮流上场交叉讲述、争相讲述,有时叙述人赵子与被叙述人“我”可以直接对话,有时“我”兼备叙述人与被叙述人的双重身份,这种恍兮惚兮、亦真亦幻的文风,正好使得小说想象的真实与生活的真实得以任意切换。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在多大面积上复现了生活,或者说相对于生活的仿真程度,左右着我们对小说成色的优劣判断。这种对真实性的过度迷恋与信奉,已经成为现代叙事的一种阻碍。其实,就本质而言,文学的确是为展示“与生活不一样”才应运而生——它源于生活,又有别于生活。托多罗夫说:“文学恰恰是一种不能够接受真实性检验的言语。”文学必须有别于生活,否则文学就失去其存在的价值。
《灯火味道》大胆公开小说的构思过程,主动拆穿小说的虚构性与欺骗性,用力维护想象的逻辑而不是真实的逻辑。对生活真实性的革命与反叛,最终成为这篇小说最可靠最坚实的叙事动力和非常重大的美学收获。这篇小说的先锋属性还表现在它对现代派工具的一一尝试。夺走孙寅性命的是一辆大客车,夺走钱丑性命的是一辆大卡车,这种重复写作手法的运用,强调了不同人物殊途同归的宿命,增加了作品的悲怆底色。“当天的报纸,电视都对他的英雄行为大加宣传,医院的走廊挤满了慕名而来的人,争先恐后地为他献血。以前的熟人,都以认识他为荣,尤其是李卯,她万万没有想到,曾经暗暗喜欢她的这个灯箱匠,竟然如此英雄了得。”这一段,用意识流来写灯箱匠钱丑的英雄梦、白日梦无疑是最为恰切的。夸张、变形、蒙太奇、荒诞、甚至魔幻现实主义……在作品中都曾露出一鳞半爪。生活的真实只能是一种真实,想象的真实是无数种真实。
《灯火味道》的语言艺术与它故事的精巧性是匹配、比肩的,木糖的文字感觉,当然也包括他的生活感觉都堪称功力。小说基于真实,超越真实,从现实性形态走向可能性形态,《灯火味道》是用想象去“另起”“再造”一种生活,《灯火味道》的想象是获得了最大许可的想象,先锋叙事不是外在的介入和干扰,它让虚构变得更为真实,让真实变得更为真实。
约翰·列侬说:“当我们正在为生活疲于奔命时,生活已离我们而去。”《灯火味道》只是抓取几个人生片断,对人物究竟面临怎样具体的现实压力,有意语焉不详。如果生活只剩下“为生而活”,这样的人们很轻易就会失去了人之为人的幸福与体面,小说因此选择了“忽略赘述”,是一种写作智慧。《灯火味道》不是汪曾祺“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灯火;《灯火味道》里的灯火,呈现的常常是一种不安的氛围和味道。小说里写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抢劫绑架的凶案;写到了马路上让人望而生畏的杀气腾腾的各种车辆;写到了钱丑倒在血泊之中后,“那辆公交车里的乘客都伸长了脖子,回头朝这边看,满脸的好奇与隐隐约约的兴奋,那可是钱丑在想象里搭救过的人们啊”;写到了殡仪馆里,“司仪的声音低沉而丝毫不带感情,对他来说,每个死者的一生,都是一篇大同小异的说明文”。
但是,这篇小说写的应该不是绝境,而是险境;也可能写的不是险境,而是困境;甚至更可能写的不是困境,而是突破困境的努力。孙寅被风尘女子李卯迷住,他诗情画意的爱情表白,将自己藏在巨型蛋糕里浪漫桥段的设计,婚后他加倍珍惜对她千依百顺、体贴入微,包括他被劫匪胁迫出卖自家门牌号就是出卖李卯之后的自轻自贱,都不乏人情。人性的光辉。孙寅死后的几天里,钱丑总是守在蛋糕店门口,他真的担心李卯想不开,会服药、悬梁或者割腕。他对李卯是很干净很纯洁的感情,毫无非分之想。“灯笼并不是很亮,可钱丑却觉得世上所有的光都在这里”,钱丑最想将这盏落满童年回忆的海棠灯送给李卯。钱丑是做灯箱的,他喜欢这份工作,“觉得自己是个巨大的发光体,每一个灯箱都是从他身上割下来的切片”。他的心愿,就是万贯街每一个灯箱都出自他的手,他要让这条待街道永远不再黑暗。这些暖色,我们叫它希望。
现实中总能见到精神孤儿与流浪者的身影,他们与小说中的人物一样,没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却反被命运扼住了自己的咽喉,而广义的生之艰难与此岸彷徨更是无处不在。在经历无数打拼与付出倾尽所有之后,那些茫然无助的焦灼与无法自拔的沉痛不仅没有消减,反倒愈发分明、日渐浓烈。好在,“小说再好也是小说,人生再坏也是人生”——作品中人物孙寅的这一结论,可否视为作家木糖本人的坚定信念?黑暗常常躲在某处,为光明准备一种忧伤、神秘和柔软的气质。灯火,是芳香的气息,是清澈的眼神,是天使之翼。一旦有燈火经过,黑暗就会迎接黎明。凡灯火所至,必是黎明。
作者简介:林超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黑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文艺评论》杂志主编,黑龙江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曾在《人民文学》等处发表作品六百余篇,在《人民日报》等发表文学评论近两百篇,出版散文集《学习奔跑》《不该对生活发脾气》,学术专著《汪曾祺论》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