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学与义学的融合
——近代上海沙船业著姓王氏家族办学研究

2019-02-28 08:38
安徽史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南洋王维办学

胡 端

(上海交通大学 党史校史研究室,上海 200240)

上海开埠之后,在西学西制东渐的冲击下催生了各类华、洋创办的新式学校。与西人办学颇异的是,华人办学往往不是孤立独行的,背后常需群体性、传承性力量以为支撑。作为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基本细胞,家族就是这类极具本土特色的资源。它不仅是弥补私人办学经费短绌的关键保障,而且还作为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对私立学校的稳定发达起着代际赓续的重要作用。可以说,家族办学是近代新旧教育嬗蜕过程中私学发育的一个重要类型。

学界关于家族办学的研究,是在家族史研究发展到一定阶段后才得到“开垦”的领域。虽然起步较晚,但人文荟萃、经济发达的江南地区的家族教育还是获得不少研究者的关注,相关成果集中在家族教育组织形式、教育内容与课程、家族教育与科举关系、家族教育与家族文化传承、家族教育与女性教育等主题,涵盖面相较广。尤其是近年来,蒋明宏、陈勇、徐茂明等学者开始尝试将家族办学置于新旧教育的递嬗与知识转型的框架下进行考察,探讨清末“废科举”之后苏南一带著姓望族在中西文化交汇的时代漩涡中,顺应社会潮流,变革族学组织与管理方式,接受新学制,转变教育方向,更新教育内容,开始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推动家族类型发生历史性分化,论述多有新见。①这方面的成果参见陈勇、李学如:《近代苏南义庄的家族教育》,《历史研究》2011年第5期;蒋明宏:《近代化视野中的苏南家族教育——以无锡为中心》,《社会科学战线》2008年第3期;张雁、蒋明宏:《晚清苏南家族蒙学课程的变迁及其特点》,《江南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徐茂明:《西学东渐与近代苏州文化世族的教育转向》,《复旦史学集刊》第3辑《江南与中外交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不过,这些研究多立足于族学内部教育的角度,总体不出科举废除后家族教育“因时适应”的路数,对那些从乡土族学成功蜕变为社会化的国民新式学校的典型个案关注甚少。从文脉传承的角度来看,这些转型成功的家族办学个案是解读新式学校教育成长机理的绝佳样本。本文以近代上海家族办学的典范、被誉为“民办新学堂之权舆”①上海市文史馆等编:《上海地方史资料》(四),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62页。的南洋中学为个案,依循王氏家族王维泰、王培孙两代人创立与经营南洋中学的脉络,着重探讨中西文化交冲背景下家族办学、知识转型与人文传承的复杂关系。

一、由商转士进而办学:王氏家族的代际转型与人文积累

上海大东门王氏家族,发始于太原,康熙三年(1664年)从上海县周家渡迁居县城大东门外太平巷,道光以前的家世已难稽考。至道光年间的王文源、王文瑞兄弟已系第五世,以习上海沙船所用的绞索业起家,曾与人合资开设绞索店铺,“继随商船往返渤海辽沈间,贸迁有无,家始渐裕”。②《辑庭府君行述》《二如府君行述》,《上海王氏家谱》卷2《世传》,抄本,上海图书馆藏。至道光四年(1824年)以前,文源、文瑞兄弟创设王氏“利川”字号,拥有沙船上百艘,家累巨万,与当时上海漕运界的郁、张、沈等沙船世家颉颃争胜。道光五年南北运河梗塞,清廷试办漕粮海运,王文瑞抓住机遇,“以自置海船若干只,黾勉急公,转运无误”③《辑庭府君行述》,《上海王氏家谱》卷2《世传》。,得朝廷“钦加七品职衔”,开启由商转士的“逆向渗透”。

至第六世王文瑞之子王寿康,“业儒转士”之心趋于明显。他不仅经常招揽邑中能文者“月角艺于曙海楼,刻同人会艺”④王韬:《瀛壖杂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58页。,而且还留心经世,“上《三吴种植所宜并救荒各策》于林则徐,公激赏之”。⑤应宝时等修,俞樾等纂:《上海县志》卷21《人物四》,同治十年(1871年)刊本。道光十五年,王寿康通过捐建合邑节孝祠,“赏加盐运司提举衔”,一跃成为上海名绅,社会影响力开始超越父辈王文瑞仅限于商业一隅。

咸丰三年(1853年)上海小刀会起义后,王寿康携家眷避乱于嘉定南翔,不久主持子辈分家,晚号“还读老人”,已有隐退沙船业界,回归读书之意。1859年,王寿康去世,留下六子:庆勋、庆均、庆塊、庆昌、庆分、庆谋,是为第七世。此时,以王庆勋为首的“王公和商号”虽仍不乏“先后董办海运凡八次”的经营能力,但更为时人注目的是这一世大多已“士绅化”。其中,王庆昌这一支尤为值得关注,育材书塾即后来南洋中学的创办者王维泰、王培孙就来自此。

王庆昌,号雨湘,岁贡生,候选训导,为人慷慨好义,他一生仕途虽未显达,但晚年寓居南翔时已有“集资置公产,拟家塾规则,以教子弟”⑥陈传德修、黄世祚主纂:《嘉定县续志》卷11《侨寓》,民国十九年(1930年)铅印本。的举动,是为其子王维泰后来开办义塾的最早渊源。王维泰,王庆昌次子,字柳生,恩贡生,生平赴义如渴,颇有乃父之风。清末在松江经营典铺时,为解商家重税之困,曾禀官求免松属各县典业加税,获督抚批准,“自此声誉遍于松江商界”。⑦王培孙:《叔父柳生公行状》,孙元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南洋中学档案室2003年内部版,第44页。1894年,甲午战败,国势阽危,王维泰又面临父丧家倾的困境,不得不思考时代变局下如何谋划家族未来的发展,最终决定创办“王氏育材书塾”,将家族办学与振兴国运相结合。

据1897年王维泰所撰《上海王氏育材书塾章程》自序中称:“余家自先大夫资政公创建家祠,就祠后隙地筑省园,为族子弟稽古论文之所。复捐置义庄,以赡族党。议再积有余款,添设家塾。”⑧《上海王氏育材书塾章程》,《知新报》第29、30期,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八月初一日、十一日。从办学渊源来看,这种以家祠之基而创办的学塾,最早导源于北宋范仲淹以来开创的赡族意义上的“义学”。不过,对王维泰来说,置庄开塾,并非仅仅为了敦族赡孤,更多是王氏家族在经历时代变局与商绅“逆向”转型后超出旧族学的视野,表现出强烈的家国使命意识。王维泰这样阐述他的办学宗旨:“本塾虽由敝族创设,将来拟将禀请地方官,先行立案,俟诸生学有成效,由官长咨送大学堂,考验用备折冲御侮之选,其有补自强大计非浅鲜矣。”⑨王师曾纂修:《续修王氏家谱》卷5《世产》,民国十三年(1924年)铅印本。

再至第九世“善”字辈,无论学识还是阅历上已全方位“出旧入新”,最典型者莫过于王维杰之子、王维泰之侄王培孙。王培孙,名植善,字培荪,后改为培孙,1871年生于嘉定南翔,自幼跟随舅祖、嘉定名儒黄翰卿习八股,1893年考取上海县秀才,然意不在举业,向往实学。甲午战败后回到南翔,留心时政,学习英文,以为进身西学之阶。

1897年,王培孙赴武昌,原定应考张之洞创办的武备学堂、自强学堂,后学堂考期延迟,正值逗游期间,“适见报载上海创立南洋公学,招考师范班,遂返棹东下”。①陈子彝:《王培孙先生传略》,孙元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46页。抵沪后,考场已封,后经说明来意,主考特予通融入场应考,终获录取。南洋公学的求学经历,是王培孙精习西学,更新知识结构的重要阶段。师范班开办之初,“诸生多系举贡生监,而廪增附生为尤多”②盛 宣怀:《新设各学堂学生请免岁科两试片》(1898年6月12日),《愚斋存稿》第2卷,思补楼藏版1939年版,第29页。,中学根底厚实,故只将国文定为自修课程,主要侧重西文西学教育。初定课程有“算学、英文、法文、中文等”。③无锡市史志办公室编:《薛明剑文集》(上),当代中国出版社2005年版,第582页。据今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藏的一份1899年3月《师范班西课分数单》显示,王培孙的英文成绩为56分,算学89分,整数72分④《师范班西课分数单》(1899年),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藏,档号:ls2-398。,可见英文、数学等科初得门径。此外,作为师范生的王培孙负责教授南洋公学小学程度的“外院生”,与之同执教鞭的还有“师范生章君仲和(宗祥)、吴君畹九(馨)、沈君叔逵(庆鸿)等”。⑤童世亨:《企业回忆录》(上),《民国丛书》第3编74“历史地理类”,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8页。这段教学经历为他后来接掌育材书塾做了学识上的铺垫。

在知识背景趋新的同时,王培孙还广结维新人士与革命党人,政治立场亦焕然一新。1898年,王培孙离开南洋公学后,一度与两湖地区以唐才常为首的革命会党势力有不同程度的牵涉。1900年7月26日,唐才常在上海张园邀集沪上名流豪杰召开“国会”,血气方刚的王培孙“亦与议焉”。不久,唐才常在武昌发动自立军起义,王培孙“欲西上参与,而唐已败”⑥陈子彝:《王培孙先生传略》,孙元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46页。,是时,参与举事的蔡锷自湖南潜逃来沪,亟谋东渡,王培孙为之置办行装,转往日本。除唐才常与蔡锷之外,陈其美也与之“相契为深”,曾多次游息于“省园”,与王培孙论政臧否。

不过,与唐才常、蔡锷、陈其美等革命豪杰不同的是,王培孙没有沿循激进的职业革命道路以实现救亡图强的政治抱负,而是将之曲折转化为教育救国的理想,寄托于办学育人之中,这与叔父王维泰创办育材书塾“所以副圣天子作人之意”的自强宏愿一脉相承,这也是后来王维泰选中王培孙续其办学之路的重要原因。

从王文瑞(第五代)开始,经王寿康(第六代)、王庆昌(第七代)、王维泰(第八代),再到王培孙(第九代),王氏家族比较完整地经历了由商人而绅商而士绅,再到近代新型知识人的身份蜕变。在此过程中,整个家族的知识背景因时更新,社会阅历趋时求变,文化资本与日俱隆,为王维泰、王培孙叔侄的兴学办教积累了深厚的人文能量。

二、“旧表新里”:育材书塾的办学模式与王维泰的西学渊源

早在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王氏家族就拟用义庄余租“增设义塾,课族中子弟读书上进”⑦王师曾纂修:《续修王氏家谱》卷5《世产·义庄规条》。,后因庄款无多,事业未成。甲午(1894年)前一年,王维泰入京城,目见清廷政界种种败征,遂绝意于仕途,“决意倡导青年摒时文,讲实学,兼习外国语言文字,为他日出身救国张本”。⑧王师曾纂修:《续修王氏家谱》卷2《世传》。1895年,王维泰纠合同志,在松江设立“中西学塾”。因当地风气未开,学塾很快停办。

1896年,已迁至上海县大东门旧居的王维泰决心于家塾之基再立新式学堂。经过族中长者公议,定在家祠“省园”中设学塾,先尽族人,次及外客,取名“育材中西义塾”,是为南洋中学之前身。以程度而言,分正、备二科,亦称“二馆”。正馆课经史、词章、掌故、算学、化学、英文诸科;备馆注重国文,旁及英算。“盖正馆以待国文成材之士,其备馆则皆小学程度之学生也。”⑨《上海学校调查记(续)》,《东方杂志》1915年第12卷第9号。相当于后来的中、小学两级制。育材书塾先开的是备馆,招收的多是王氏族中子弟及教员子女。“有学生王宰善、王守善、王锡善、王柱善、顾维钧、朱葆康、林行规、林佩侃、赵月潭等。”①姚明辉:《上海早期的新式学堂》,《上海地方史资料》(四),第28、27、62、28页。至1900年“庚子国变”以前,育材书塾名为正、备两级,实只有备馆一级。

从办学模式来说,育材书塾采取的是“旧塾其表,新学其里”的模式。所谓“旧表”,首先是指以族塾义学为名,不立学堂名目。“盖社会惟尊科举,以洋学堂为邪见也。”②姚明辉:《上海早期的新式学堂》,《上海地方史资料》(四),第28、27、62、28页。其次,学生入学,须按古代投师礼俗,缴纳“脩膳”费,族内子弟入学者,尤重古礼,“遵例封银四两谒学师。”③王培孙:《叔父柳生公行状》,孙元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44、43页。再者,经、蒙二馆之划分,明显来自于旧学塾之习惯,分别以断识字义,通顺四书五经为准。凡此种种,可见王氏办学逻辑之中不乏浓厚的传统私塾教育色彩。

与“旧表”相对的是其“新里”,“西馆”之设就是最鲜明的体现。所谓的“西馆”,以班次分,“亦犹经蒙之递进也”,这是王维泰一向主张以“旧书塾加课洋文、授算学”④姚明辉:《上海早期的新式学堂》,《上海地方史资料》(四),第28、27、62、28页。为育材之法而添设的。据1896年首次招考章程记载,塾中西学课程,首开英文、算学、格致,以期实用。授课教习延请的是圣约翰书院教习胡可庄、胡文甫,“一切教法次序,悉照约翰章程”⑤《 初定招考章程》(丙申冬季),转引自朱有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601页。,显然是受到了沪上西人办学新风的影响。

1897年续定招考章程时,西学课程门类渐增,程度分级,最低为第四班,修习英文基本拼法、默书作句,以上依次为第三班、第二班、头班,五年可达最高的“特班”。特班不限年数,学无尽期,所习西课,趋于高深,包括富国策、形学、三角学、化学考质、电学、译文件、辩学等,这是王维泰欲突破当时大多数研习西学者“粗涉语言文字,已急急为治生计”⑥《 王氏育才书塾章程》,转引自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第601页。的短浅风气,达至“探求泰西政教富强之要”的目的。不过,书塾开办之初虽在西课添设上不遗余力,但总体上来说,两者在学时比重上旗鼓相当,西学每日分二班,每班以四钟点为率,其余从事中学,遂有“半日中学,半日西学”之说。

“新里”之新,还体现在王维泰所拟的办学章程开国内民办学堂风气之先。王培孙曾撰文纪念叔父王维泰时写道:“及创设育材书塾,则有书塾章程之作。时全国未有学校章程,此其嚆矢,浙江官书局曾刊行之。”⑦王培孙:《叔父柳生公行状》,孙元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44、43页。这份《上海王氏育材书塾章程》,在近代中国教育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对新式教育发轫之初的江南知识精英影响至深。仅举一例:1898年戊戌变法失败后,蔡元培弃官从教,“自北京回绍兴,任中西学堂监督,成为他“服务于新式学校的开始。”⑧蔡元培:《蔡元培自述》,台湾传记文学杂志社1967年版,第36—37页。在《蔡元培日记》中有一段记载,1898年10月27日“徐丈函示《上海王氏育材(材)书塾章程》”。⑨蔡元培:《蔡元培日记》(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96页。说明蔡元培早就知道上海有王氏家族创办的育材书塾,他在绍兴中西学堂任监督前后曾阅读过这份章程,对他的办学思路不无参考价值。

王维泰之所以能赋予育材书塾以新学内涵,并非偶然。除了受到圣约翰书院的影响外,还有另一处极为重要的汲取西学养分之地,那就是晚清洋务企业与西学译介的前驱重镇江南制造局。据相关史料显示,甲午战争前后,王氏家族不少子弟曾任职于此,并以此为纽带,与沪上早年的新知识人群缔结成一个新学教育“交游圈”。

王维泰早年亦曾“执事于制造局”。是时,通洋务、晓西学的中外译员云集于局中的翻译馆,著名者如傅兰雅、林乐知、徐寿、徐建寅、华蘅芳、赵元益、钟天纬、李凤苞等。王维泰虽未参与译书,却通过堂侄、广方言馆教习王树善与许多译员结交互识,受到他们的西学鼓吹。其中,以钟天纬对王维泰办学最具影响,王维泰“曾执事于制造局,稔钟天纬,其兴学育材议,似本于天纬之论。”⑩姚明辉:《上海早期的新式学堂》,《上海地方史资料》(四),第28、27、62、28页。

钟天纬,字鹤笙,华亭人,肄业于广方言馆,殚精西国文字,兼肆力于古文词,曾任职上海翻译馆二十年,译书千数百卷,与英人傅兰雅译述成书数十种,著名的格致书院课艺也出自其创议。甲午以后,拟改良教育,认为“学校之设,在上者但能开其端,不能竞其绪,必须闾阎自为之谋,方能垂诸久远”⑪,颇受经元善、盛宣怀等人的击赏,曾与经元善合办“同仁公济堂”,内设义塾。自1896年3月起,又受盛宣怀赞助,在沪南高昌庙附近桂墅里创立三等公学,规格参酌家塾与基督教会学堂模样,取名“三等”,就是与盛宣怀的北洋、南洋大学堂内分头等、二等学堂(或上院、中院)相衔接的用意,学生毕业后“即送南北洋学堂”。学堂分蒙馆、经馆,习算法、作策论,“逆科举而行”,与王维泰的育材书塾确有许多类似之处。

1895—1896年间,钟天纬还领头发起“申江雅集”,与会者有张焕纶、宋恕、孙宝瑄等维新人士。他们“七日一聚,清茶一盏,交换政治、学术意见”①宋恕:《乙未日记摘要》,胡珠生:《宋恕集》,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935页。,同时还就如何改良旧教育,提倡教法革新多发议论。因此,与钟天纬的熟稔相交,可使王维泰有可能通过钟氏的人脉网络结识了梅溪学堂的创办者张焕纶、南洋公学的创办者盛宣怀、上海广方言馆教习傅兰雅、林乐知等,从而融入了沪上早期兴办新式教育的名流交游圈。在这个交游圈中,各自的办学思想、实践经验得以联络声气,互通影响,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时人称王维泰“言其兴学育材策,大旨议旧书塾加课洋文、授算学云云,实类梅溪、广方言馆办法于书塾”。②姚明辉:《上海早期的新式学堂》,《上海地方史资料》(四),第27页。

三、超越与传承:王培孙办理南洋中学的“开新”与“守旧”

1900年“庚子国变”前后,王培孙正式接掌育材书塾,后以感恩母校南洋公学之情而易名为“南洋中学”。此后,他掌校达半个世纪之久,使这所学校逐渐以学制健全、设备完善、名师云集、乐育英才而称誉东南,“实海上有名之中学”③王揖唐:《上海租界问题》,上海聚珍仿宋印书局1924年版,第30页。,其办学水准较王维泰初创之时已有重大超越。这与王培孙的“开新”密不可分,其中,学制与课程是两大最为关键的环节,也是破解南洋中学跻身东南名校的密码。

(一)不依常轨的独特学制

1905年,即“癸卯学制”颁行的翌年,王培孙新订《民立南洋中学新章程》,明确规定了兼顾深造与就业为旨归的高等中学的办学层次:“务使幼年子弟研究必须之高等普通科学,以能用世及进专门为归”。④《民立南洋中学章程》(1905年),《教育杂志(天津)》1905年第18期。两级分为中学本科(正科)与小学预备科,修业年限分别为五年与两年,这种“五二”学制,是王培孙基于校情,突破“癸卯学制”的定规,对南中办学定位所作的独特规划。

步入民国后,因明显不合教育部对中学四年制的统一规定而被官方视为“异类”,遭到一定的阻力。1913年5月,江苏省教育当局以南洋中学不遵部制为名,扬言封校,以迫其就范。但王培孙据理力争,不为所动,继续执行五年制。在他看来,南中是一所高于一般四年制的中学,程度向来较他校为高,自有旧制一贯的生命力,若骤然用某种通用流行的学制来变更代替,于校情甚为不宜。事实证明,南中毕业生确实可直接升入国内外知名大学,中间无需像其他四年制中学那样要经过大学预科一年。1916年《京师教育报》报导南洋中学曾办毕业十次,以留学英美者为多,“其留学美国之学生,只须持有本校证书得免入学试验”。⑤《私立南洋中学》,《京师教育报》1916年第35期。1915年,北京政府教育部派员视察南洋中学后,曾给予高度评价,这也是王培孙坚持五年制的底气所在。

(我国)私立中学虽不多,但如上海之南洋中学、民立中学,天津之南开中学,最有声色于时,南洋、南开毕业学生之优秀者,竟能直入美国大学,尤为特色。⑥李桂林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普通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847页。

在学制上,王培孙不仅重视纵向“承上”,而且十分注意横向应用。从1928年秋开始,南洋中学并不全以升学为目标,它还基于职业教育的现实考虑,将学生就业、服务社会也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这也是该校作为一所中学颇异常制之处,具体体现在“分科制”课程体系改革上。即在高二时只设普通科,将理化课程尽数教完,“高三添教高等物理、化学,以求深造。另加商业课程若干,俾不习高等理化者选修之,为未来职业之准备”。①世俊:《南洋中学的地理》,《南洋—丁丑级(毕业纪念刊)》(1937年)。这种“分科制”让学生可凭“个性所近”,自行选择升学或择业,以趋长避短。对那些准备就业的高三学生来说,选习商业课程是热门之选。当时,不少南中学商科毕业生投考四大银行和上海各商业银行及其他工商业机构,大多能如愿以偿。②绿云:《母校校务近况》,《南洋》1935年第5卷第2期。1937年,学校调查毕业生去向,除了升学之外,“其他就业者,则招商局、各银行、各铁路及邮政等机关,亦实有繁数。”③世俊:《南洋中学的地理》,《南洋—丁丑级(毕业纪念刊)》(1937年)。这也是为何南洋中学校友在科学工程界有相当份量之外,在金融实业界亦能独放异彩。

(二)从重英文到重工科预备的课程特色

王培孙之所以敢推行独特的学制,很大程度上也与南中一贯构建高水准的课程体系息息相关。关于课程特色,黄炎培于1931年该校卅五周年校庆时曾有过概括:“南洋中学初时特重算学、英文等基本学科,后来似曾注重工科预备,最近似注重物理化学。”④黄炎培:《祝辞》,《南洋中学卅五周纪念特刊》(1931年)。无论是从“能用世”抑或“进专门”而言,对英文与数理化课程的重视,确实能使学生厚植知识基础,扎实入门根基。

4.4.2 分析:取燕子超市7小区CELLDT数据进行分析,发现PDSCH资源调度出现大量因资源分配失败(错误码41118,PDCCH资源调度失败)而导致PDSCH分配失败。结合终端话务模型,终端上电时初始集中接入。接入后,每10s一个心跳包,因此怀疑集中接入时导致资源拥塞,如下图所示:

从1905年的章程中可以看出,中学课程主要有修身、国文、历史、地理、数学、英文、日文、图画、理化、体操十门。从每周学时来看,英文课最长,为12时。民国以降,南中“各学科悉仍旧章,英文渐渐增高。”⑤王培孙:《本校近况与我之意见》,《南洋杂志》1924年第3期。1916年,《京师教育报》对南洋中学主要课程学时情况有过专门报道:

对于外国语一课,特别注重。其第一二三年级,英语每周12时,四年级每周9时,五年级每周6时,唯于本学年加授德语六时,故外国语一课,仍为12时。数学一课,自始业迄毕业,每周均5时;国文第一二三年级,每周各6时,四五年级每周各3时,关于本国之地理、历史及法制、经济,用中文教授,其余诸课,概用英语。⑥《私立南洋中学》,《京师教育报》1916年第35期。

但若想更深入地了解课程程度与水平,则必须考察具体的授课内容、要求、使用教材等情形。以英文课为例,1916—1921年在南中就读,后为著名化学家的曾石虞曾有一段细致清晰的回忆:

南洋中学是一个五年制的中学。前三年每周有12小时的英文,一半的时间用于读本,另一半的时间用于文法。从这可以看出那时是读本与文法并重,而文法的教学是脱离了读本而进行的,此课延长至三年之久,这就不免有大量不必要的重复。至于所用的课本都是脱离实际生活的书,例如:英文本的《天方夜谭》,霍桑的《古史钩奇录》及史威夫特(SWIFT)的《小人国及大人国游记》等。到了三年级开始有英文作文了,从这年级起叶达前先生每周来上三小时的英文读本,他用的课本是弗兰克林的自传。⑦马玉田、舒乙主编:《文史资料存稿选编(24)》,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539页。

从英文课本不选用一般教科书而直接以英美文学经典名著为教材,可见其对学生英文要求之高。尽管这种“厚古薄今”的教法在五四前后一度受到以胡适为代表的白话文运动领袖的批评,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对训练听读理解能力与英文写作水平颇多助益。

英文之外,特重数理化等“工科预备”课程,从而造成南中学生中“理工派”往往驾“文史派”而上之。据1917—1922年在校的方子川回忆,“母校对于数学程度特高,故志在文艺者,因偏于志趣,多视数理为畏途……而耽于数理者,每每轻视文言史地等”。⑧方子川:《母校忆语》,《南洋中学卅五周纪念特刊》(1931年)。1926年,校友吴承洛亦言:“我母校即从来为注重理科之中学,培养基本上之科学知识与技能,故所造就之学生,大多数从理工事业上做去。”⑨上海南洋中学编:《王培孙纪念文集》,内部印行,2005年,第68页。

由于本校注重实业,各科均用英文课本,须能直接听洋教员讲授,而各处学堂程度甚浅,科学不完(备),相去之远非可以道里计……即以上海一隅而论,名为中学者不下十余所,其能与本校直接升班者,不过南洋中学一所。①唐文治:《缕析本校之中小学不应停办》(1912年10月),西安交通大学档案馆藏,档号:1803。

据当时校方粗略统计,每届高三60余名毕业生,将近20余位考入交大,占到1/3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南中毕业生除了进交大之外别无选择,“升学北洋、浙江、清华、复旦、大同、沪江、之江、同济、焦工、商船、南通纺织、上海医学院、上海商学院、中央政治学校的,正亦不在少数。”②顾因明:《今日之南洋中学》,《南洋中学乙亥级毕业纪念册》(1935年)。只是相较而言,与交大的亲缘感与距离感更近一些。而考入交大的南中校友又“以土木、科学两院人数较多”③周来芬:《闲话化学和交大化学系》,《南洋中学校友会会刊》1937年第7卷第3期。,而理学院毕业的南中校友“几乎十九是化学系的”④周来芬:《闲话化学和交大化学系》,《南洋中学校友会会刊》1937年第7卷第3期。,足以证明南中课程很大程度上实为投考交大理、工科之预备。

(三)与交通大学相勾连的师资来源

与王维泰创办育材书塾多取给于圣约翰书院、江南制造局的西学资源不同,王培孙在设计南洋中学办学模式时倾向于衔接他的母校交通大学。1931年南中三十五周年校庆之日,交通大学校长黎照寰曾莅校演讲,起句便是:“南洋中学之于交通大学有深切之历史,今兹南洋中学举行三十五周纪念,是即有三十余年之关系。”⑤《黎照寰先生之演讲》,《南洋中学校友会会刊》1933年第2卷第11期。此种源深流长的关系,除了课程设置与毕业生去向多以交大为依归之外,师资来源亦多交大学缘、业缘背景者,这与王培孙以母校为纽带所营造的丰沛人脉直接相关。

1901年王培孙掌校之初教职员来源除了王引才、王立才为王氏族内子弟,顾维钧、秦汾为育材书塾早年培养的毕业生外,其余如陈景韩、胡敦复、胡明复、叶达前、王元懋、任家璧、沈瓞民、梁钜屏、甘育材等9人,多是与王培孙一样同具南洋公学背景的校友,大致又可分为同窗、生徒、后辈三种,见表1。

表1 民国前期南洋中学中具有南洋公学(交通大学)背景的师资

资料来源:杨恺龄:《胡敦复先生行述》,载《胡氏宗谱》(无锡村前版),1998年自印本,第123页;《清朝邮传部章程和上海高等实业学堂咨送教员、管理员一览表》(1910年秋),上海交通大学档案馆藏,档号:ls2-012;苏州市档案局编:《苏州史志资料选辑》(第3辑),1984年丙部印行版,第26页。

(四)义学的传承:南中办学统绪中的“守旧”色彩

自王培孙接办以后,南洋中学虽然完成了“化私为公”与“出旧入新”的转变。但作为一所由传统家塾转化而来的新式学校,其办学统绪中“义学”的成分始终未因时代的演进而尽数消褪。早年育材书塾时期的“义学”色彩相当浓厚,主要表现为家、学一体或族、学一体,从学者多为族中子弟或亲戚。自1904年改成南洋中学堂后,由于学生来源社会化与组织方式的制度化,义学性质开始发生改变。然而,这种改变并非全然消失,而是以“形变而神不变”的特殊传承方式悄然融入了学校的文脉之中。这里所说的“神”,指的是先前族、学一体、学校宛若家庭的遗风。

与民国时期沪上办学者多具留洋背景不同的是,王培孙来自江南本土士绅望族,深受儒家道德熏陶,秉承悠久的家族办学渊源,使得“视校如家”、“待生如子”的传统得以发扬光大。王培孙自己并无子女后裔,中年又乏妻室伴随,对于他来说,南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学生就是他的一切。其门下学子每每回忆起先生温情脉脉的“好生之德”时,无不感怀动容:

先生办学数十年,一贯对学生爱护备至。有一段时间,低年级学生住在先生住宅旁的日晖桥织呢厂街外宿舍,学生有病,先生夫人在世时常亲为护理。南洋中学很多家境清寒的学生,免费入学,有的甚至依先生为生。学生有困难,商诸先生,先生总是尽力帮助。先生还常为毕业生就业操心。学生有过错,先生教育时,总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让心服口服,从不挫伤学生的自尊心。先生这种爱生精神,也影响到教师。在南洋中学有严师,但没有对学生讽刺挖苦辱骂的老师。师爱生,生尊师,师爱生如子,生尊师如父……这样的伦理教育方法,我认为是最有成效的教育方法。①上海南洋中学编:《王培孙纪念文集》,2005年内部印行版,第94页。

师生间亲如家人父子的仁霭之风,反映在管理方式上,“全校事务统归校长室指挥办理,教员兼负训育责任,并不另设训育处”②上海市南洋中学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14、3页。,甚至“各班有自爱会,自定规则,自行遵守。”③上海市南洋中学编:《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14、3页。这与同时期徐汇中学、圣约翰书院等教会学校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形成鲜明对比,以至于学生眼中的南洋中学“名为学校,实则类似书院”。在这种“义学”遗风的感召之下,学生皆养成无为而治的性格。据教员回忆:“校中无门禁,无科条,然学生虽极自由,多知自爱”①王乃勋:《级会概况》,《南洋—丁丑级(毕业纪念刊)》(1937年)。,学生课前课后,“亲亲相爱,无争斗之纠纷,学校中,恂恂相处,无党派之勾结”②王乃勋:《级会概况》,《南洋—丁丑级(毕业纪念刊)》(1937年)。,纯朴之风,藉以养成。

不过,这一套“无为而治”的管理方式虽在学生内部颇获认同,但相较于教学内容的“开新”,亦难免带上不合时宜的“守旧”之嫌。当时的地理教员顾因明曾说南中“素主自由”的治学之策虽在效率上不逊于人,然而,“这样简单的组织,是否合适现代潮流,确是疑问”③顾因明:《今日之南洋中学》,南洋中学文史资料选辑(二),第14页。,特别是“五四”之后,在学生界团体组织之风日益高扬的背景下,南中自由无为的管理传统亦开始不见容于一些受新风时潮洗礼的学生。抗战前夕,新派学生王乃勋曾直斥其弊:

每观同学之中,上马者,埋头书卷,不问津于课外活动,是所谓学之贼也;下马者,放浪形骸,饱食终日,而无用心,是所谓学之蠹也。前者独善其身,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者也;后乃自暴自弃,成敢不起,败事有余者也。此皆由于放荡自由无组织所养成,是岂我国现代青年学生之所宜耶?④王乃勋:《级会概况》,《南洋—丁丑级(毕业纪念刊)》(1937年)。

王乃勋痛陈的“学之贼”与“学之蠹”,未免略过夸张之嫌,但也道出了南中不设训育、自由放任的治校旧习确与现代青年力求团结的群育潮流产生了抵牾,这也是该校后来在各级学生中竭力提倡组成级会,弥补组织简单、放荡自由之弊,反映了传统族塾义学余绪在现代组织化办学中所遭遇到的传承性困境。

四、结语

作为晚清西学东渐之后催生的“新事物”,国人自办的新式学校自发轫之初就处于近代中国新知识、新学科体系构建的重要期。虽然办学者在教育背景与社会身份上参差各异,但都无法回避同一个艰深的时代命题:即如何汲取与融会旧学新知之长,如何调和与化解中西文化之间的张力。对此,“发轫于同光之间,而盛行于甲午之后”⑤王尔敏:《晚清政治思想史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的“中体西用论”无疑是当时朝野士大夫共通的应对之策。据王尔敏所论,“中体西用”之说直接影响于办学行动者,最佳之例,莫如京师大学堂与上海南洋公学之创设。⑥

育材书塾创办之初,也是“中体西用论”的办学典型。如王维泰既重蒙、经二馆,又悉照圣约翰书院章程以教,为中为西,并重不偏,以达“交相勉于明体达用之实”⑦朱有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第601页。,即是明证。然而,至王培孙改立南洋中学后,随着近代新知识、新学科的全面植入与加速建构,原先象征本土知识的“中学”开始由“道”降至“器”的层面,且修身、中文、史地的比重与程度明显不敌英语、算学、理化诸课的扩张,至少在教学内容上显现出西学压倒中学的特色。不过,在西学大行其道的攻势下,中学元素并未消弭殆尽,而是转而融入该校家族办学脉络中独有的“义学”传统,集中体现在管理方式上以儒家人伦涵养学风校风的“训育之道”上。这种“西学”与“义学”的并行不悖,相得益彰,开创了一种新的办学模式。熊月之将之归纳为“西学中魂”,颇为精当。他说:“这是特定的时代(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时代)、特别的学校(私立学校)、通过特别的人(王培孙)和一批特殊的群体(教师群)综合作用的结果。这种模式的出现具有极大的偶然性,但其意义却有相当广阔的阐释空间。”⑧马学强、于东航主编:《为国桢干上海南洋中学120年(1896—2016)》,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8页。

仔细梳理王维泰到王培孙的办学文脉,从“中体西用”到“西学中魂”,有着诸多的传承与变迁。传承的是王氏家族“推家及国,储才自强”的办学境界与“校家一体”、“亲亲人伦”的儒家文化要义;演变的是他们在办学中不断注入符合时代需求的新资源、新视野,而这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王维泰、王培孙叔侄基于个人学识阅历的更新而缔结的“教育资源圈”。其中又涉及到上海新式教育发轫之初内在关联的西式学校与西学传播机构。如清末的育材书塾主要从圣约翰书院、江南制造局、广方言馆等地汲取西学养分,至民国初年,南洋中学在课程特色与师资来源上高度倾向于衔接交通大学。前后之变,表面上体现的是王维泰到王培孙的教育资源取径的更新,实则背后反映的是国人研习新学呈纵深演化之趋势。即从晚清时期热衷碎片化的西文、西语、西艺、西政知识过渡到民初以后接受系统化、专业化的新学科体系的训练。这也是新式学校在近代知识转型背景下机体更新与文脉演进的一般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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