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京城陷落后官绅之权力争夺——以美国占领区为例

刘 芳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八国联军以救使为名，登陆大沽，一路向西，最终于8月14日攻陷北京，慈禧太后携光绪皇帝仓皇西逃。以往历史的宏观叙事多追随清廷而目光向西，较少关注身后被外国联军占领之国土，对八国联军侵占京津的研究亦多集中在揭露联军的抢掠暴行上①参 见廖一中等编:《义和团运动史》，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李德征、苏位智、刘天路:《八国联军侵华史》，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王树槐:《拳乱期间联军的抢掠行为》，载于中华文化复兴运动推行委员会编:《中国近代现代史论集13·庚子拳乱》，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近年来才有研究者注意到殖民暴力下的百姓生活、民众的“顺民”心态，以及留京官员的求和努力等。②参 见胡成:《殖民暴力与顺民旗下的灰色生存》，《读书》2004年第3期;郭道平:《庚子之变中的联军统治与国人心态》，《北京社会科学》2014年第4期;戴海斌:《“无主之国”:庚子北京城陷后的失序与重建——以京官动向为中心》，《清史研究》2016年第2期。相较之下，国外对联军占领的研究，带有较强的西方价值取向。其中，美国学者韩德(Michael H．Hunt)利用美军亲历者的记述，对联军管理北京的具体描绘，带有一定程度为殖民辩护的意味③Michael H．Hunt，“The Forgotten Occupation:Peking，1900 － 1901”，Pacific Historical Review，Vol．48，No．4(Nov．，1979)，pp．501—529．;晚近一些的何伟亚(James Hevia)则开始反思列强对北京的“惩罚”与“规训”是要使清政府适应其规范的帝国教程，代表了西方世界内部对帝国主义的历史批判。④参见［美］何伟亚著，刘天路、邓红风译:《英国的课业:19世纪中国的帝国主义教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

然而，这些研究不是偏向于联军、清朝官员的上层，就是偏向于社会的、平民的一面，而对于联军直接管理地方的机构、人员、具体操作，特别是与其统治直接对接往来的中国士绅这个阶层鲜少涉及。本文即聚焦于联军对陷落后京城的直接管辖层面以及辅佐联军暂辖地方的中国士绅，以美占区创办的统治机构——协巡公所为例，揭示留京士绅借用洋人扶持，趁机攫取地方管辖权力，并与逐渐恢复的清朝地方当局发生冲突，官、绅之间展开权力之争，并由此呈现出官、绅、夷三者互动联系的生动场景。

一、古巴模式

八国联军在攻陷北京的同时，统帅们就开始思考如何统治北京，经会议讨论决定对北京实行分区占领。外城(南城)由德、美、英三国分占，美国占领区位于西南面，东以珠市口至永定门大街为界，北至德界，西、南界均至城根。内城(满城)由日、俄、德、美、英、法、意七国分占，美国占领区位于西城区南部，东以正阳门至大清门一线为界与德占区为邻，西以宣武门内大街北向至西单牌楼为界，北以西长安街为界，南界至城根。皇城内(不含紫禁城)亦被七国分占，西华门外以南为美占区。①七国分占北京城示意图参见李德征、苏位智、刘天路:《八国联军侵华史》，第277页。自此美军控制了这些地区长达9个月时间，直到次年春天离开北京。

由于各国指挥官在各自占领区都有相对独立的影响力，以致在不同的军队占领下实行的是不同的政策，呈现出的也是不同的模式与效果。在这点上，中外时人的观感颇为一致，普遍认为日、美占领区最安谧，其次是英占领区，而德国占领区最受骚扰。②“ 英界军律不如美、日之严敝”。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台湾学生书店1964年版，第285页。“日本最安谧，美次之，英又次之，德最骚扰。”《恽毓鼎庚子日记》，载于《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65页。日本管辖得好，西方人多归因于它最熟悉情况，美国的成功，则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古巴经验。

占领期间驻京美军的人数并不固定，攻入北京时约有2000余人，此后陆续有增援部队到来，至9月底一度达到约5000人。从10月份则开始撤军，留下1000人在北京过冬，包括有第九步兵团团部及九个连队、第五炮兵团第六炮连，以及第六骑兵团的一个骑兵营，这些人直到次年4、5月间才陆续撤离。③A ．S．Daggett，American in the China Relief Expedition，p．135．Conger to Hay(Telegram)，August 22，1900，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pers: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I，the Sino － Japanese War to the Russo － Japanese War 1894 －1905，Vol．5，p．188．J．T．Dickman to Chaffee，November 5，1900，United States．War Dept．，Annual Reports of the War Department，1900，Washington:G．P．O．，1900，p．483．这期间，沙飞选取先农坛作为美军的大本营。这里有宽阔的场地供给士兵露营，几间殿宇分别被改造成医院、军需仓库和阅览室等，还能与马路对面驻扎天坛的英军总部遥相辉映。④明 恩溥:《动乱中的中国》;司米德:《中国内幕:中国危机的故事》，《义和团运动文献资料汇编》英译文卷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25、358页。此外，美国军官们还占据了湖南会馆和湖广会馆作为军队的司令部与办公场所。

为了实践华盛顿方面要求其尽快恢复中国秩序的训令，沙飞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都城陷落之初，联军四出抢劫，甚至还有许多中国人混杂其间，沙飞除了严格约束控制美军士兵外，还张贴告示，告诫军民称西城暂归美军管理，“如有抢劫，即行正法”。⑤高 枏:《高枏日记》，载于《庚子记事》，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版，第178页;《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1页。同时，他还派美军士兵沿各街巷进户查看，“令照常置易”，“有求其保护者，合出白布一方，书‘合众国’三字付之，悬于门首”，并且派遣军队日夜巡逻，以使百姓慢慢安定下来。⑥杨典诰:《庚子大事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24页。刚开始各国都有强征中国劳工的情况，沙飞于9月间率先下令终止强征，转而采取雇佣方式，又一并解决了许多人的生计问题。⑦General Orders from Corbin，No．16，February 14，1901;General Orders from Corbin，No．17，February 15，1901，United States．War Dept．，Annual Reports of the War Department，1901，pp．92—93．仲芳氏:《庚子记事》，《庚子记事》，第 50 页。

沙飞将美军在外城和内城的占领区，分别归属第十四步兵团的基尔邦(Kilbourne)少尉和海军陆战队的柯立芝(Coolidge)中校管辖，前者任常设宪兵司令，后者任内城宪兵司令。与古巴一样，美国在北京占领区建立的是军政府统治。基尔邦少尉面对满目疮痍的北京城，首先组织了一支队伍掩埋死尸，打扫街道，其次将在一个仓库中发现的大量小麦、玉米分发给饥饿的居民，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就吸引了众多民众回迁，商业也渐渐在恢复，居民们还送给基尔邦少尉一把万民伞。①A．S．Daggett，American in the China Relief Expedition，pp．111，130;130，34．

当9月6日威尔逊准将到达北京，沙飞任命他为驻京美军总司令，全权管辖北京美占区。威尔逊曾于1885年来过中国，对中国有许多观察;他也曾参加过美西战争，尤其擅长在古巴展现美国政府进步与仁慈的一面，通过建筑道路、改善港口等措施，既确立了美国的权威和影响，又获得了当地人的支持。②李元明编:《世界近代国际关系史》下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版，第607页。因此威尔逊将军一到北京，马上投入到对美国占领区改造管辖的工作中。他以梯尔逊(Tilson)上尉取代了基尔邦少尉管控外城，以罗伯仓(Robertson)少校接管内城，古巴模式比之前得到了更广泛深入的推进。③A．S．Daggett，American in the China Relief Expedition，pp．111，130;130，34．

威尔逊秉持着美国人崇尚的“自我克制”精神，看不惯其他欧洲联军表现出来的暴行。他在回忆录《在古老的旗帜下》中说，“他们看起来自然地退回到了原始人的残忍”，此后甚至直言不讳地向瓦德西抗议，谴责暴力、凌辱与抢掠的“野蛮主义”大规模的复发。④James Harrison Wilson，Under the Old Flag:Recollections of Military Operations in the War for the Union，the Spanish war，the Boxer Rebellion，Vol．2，pp．522—523，524—525．因此他也尤其注意约束美国军队，并致力于维持治安、救助民众和公共卫生。⑤James Harrison Wilson，Under the Old Flag:Recollections of Military Operations in the War for the Union，the Spanish war，the Boxer Rebellion，Vol．2，pp．522—523，524—525．其中，在面积广大的外城美军占领区，梯尔逊上尉彻底实施了威尔逊将军的计划，他比基尔邦少尉拥有更多的军队，并建立了一整套改进该地区的管理制度。治安方面，昼夜巡逻的美兵，不仅制止乱民抢劫，而且还曾在夜间帮助民户灭火。由于德兵曾越界入户抢劫，美军追回赃物后，随即出示禁止其它国家士兵入界滋扰，规定入美界之别国兵丁不准佩戴军械，不准入胡同，如有擅入者，美国巡兵即行拿送。⑥杨典诰:《庚子大事记》，载于《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28—29、35页。卫生方面，为防止战后爆发传染病，制定了卫生规章，严格清扫街道，派军医为妓女检查疾病⑦《拳乱纪闻》，载于《义和团》(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231页。，还曾在宣武门大街开设医馆，“三医生皆山西人，每诊一脉，配一方，三人同酌写于簿”，以致翰林院编修高枏赞叹说:“以视往年厂肆之医学堂，其认真疏懈相去天渊”。⑧高枏:《高枏日记》，《庚子记事》，第227—228页。

梯尔逊上尉的整治措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时人有评论:“美兵官在京，善政不可枚举，此举尤足令人生感也”⑨《拳乱纪闻》，载于《义和团》(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6、231页。，“美国为地球上称极治之国，今观其来京举动，不若各国之横行强夺，奸淫惨杀;惟一意保护地方，俾阛阓高枕无忧”。⑩杨典诰:《庚子大事记》，载于《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28—29、35页。到达北京后的清政府全权代表李鸿章在1900年底也曾给梯尔逊递送一封感谢信，感谢他在战后有效地保护了南城居民的生命和财产。当听说美军要离开京城时，当地居民在1901年3月28日集合前往湖南会馆前试图挽留梯尔逊。由翰林院试讲学士恽毓鼎宣读了一封代表了美军占领区居民和两千户店铺业主的信件，恳请美军延期撤离。⑪这一集体挽留活动，可能有对美军离开后由德军接管此地的恐惧，但客观上还是反映了南城居民对美军的认可与好感。在美军离开后，恽毓鼎还主笔起草了一份给梯尔逊上尉的表扬信，其中不乏溢美之词，甚至由美军的礼貌与守纪律夸赞到了美国的人道主义与国际和谐。美国政府有关“中美和谐”的设想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实现，自是心满意足。⑫

梯尔逊的成功，除了美军自身的因素外，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当地中国官绅的合作，其中很重要的人物就是这位翰林院官员恽毓鼎。而与当地人维持良好的关系这点，也是来自于古巴的经验。

二、“寄官于绅”

京城沦陷，宫廷出亡，在两宫西巡之后，北京俨然已成“无主之城”。在这种情况下，联军建立的军事统治暂时发挥了临时政府的作用。美国军官各种稳定地方的举措，都表明他们努力想要扮演好地方官的角色，他们迫切需要熟悉地方情况、并对地方事务热心的当地人的合作。夏仁虎《旧京琐记》有记:“旧日汉官，非大臣有赐第或值枢廷者，皆居外城，在宣武门外。”①夏仁虎:《旧京琐记》，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页。可见在南城美军的占领区，有大量中下级汉族官员及未及第的士子在此居住。其中最活跃的包括有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广銮、翰林院侍讲学士恽毓鼎等人。严格来说，这些人都在朝堂之上有个一官半职，所谓“京官”，而非传统概念的士绅，但以他们的官职是不能与洋人往来或管理地方事务，换句话说，在“无政府”、“无主”状态的北京，他们同美军合作，并非由于他们的官职，而是以本地“士绅”、“绅董”的身份进行交涉并参与地方管辖。

曾广銮②曾 广銮(1873年—1920年)，字君和。曾国藩之孙，曾纪泽第三子。清正一品荫生，花翎郎中衔，承袭一等毅勇侯，云骑尉世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诰授光禄大夫、建威将军。辛亥归田。身为曾国藩之孙，曾纪泽的小儿子，当时虽然只有27岁，但显赫的家世让他在当地很受人尊敬。8月底，他携家人暂时避居在美国占领区内的湖南会馆，也很有可能是在他的建议下美军此后选取该处作为驻京指挥官的办公地点。他年少时曾跟随父亲曾纪泽出使过英、法等国，并跟英国传教士学习英文，能说流利的英语，这点让他在占领初期，在处理美国占领者与当地居民的矛盾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帮助沙飞办理华人案件。如高枏就有记载，沙飞请曾广銮一同去处理一起华、洋人同劫当铺的案件，按照美军军律沙飞枪毙了一个洋人，对华人则请曾广銮以大清律法惩办，曾氏罚以做苦工三个月。他还帮助化解中外之间的误会。有一次美兵到法源寺，与僧人语言不通，用手比划烧火的姿态，僧人以为美国人要将寺庙烧毁，曾广銮去后才知道，美兵是想要借用寺庙的炉灶生火做面包，误会得以消除。但曾广銮并没有发挥太久的作用，因为1900年11月他就在一支美国军队的护送下携大批家属离开了北京，回到其家乡湖南。③高枏:《高枏日记》，《庚子记事》，第182页。

恽毓鼎④恽 毓鼎(1862年—1917年)，字薇荪，号澄斋，直隶大兴人。光绪十五年(1899年)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日讲起居注官、翰林院侍讲、国史馆协修、文渊阁校理、咸安宫总裁、侍读学士、国史馆总纂和宪政研究所总办。参见贾逸君编:《民国名人传》，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582—583页。虽然没有曾广銮那样雄厚的背景，但在城陷之后表现活跃，在当时的汉族留京官员中间十分抢眼。恽毓鼎著有《澄斋日记》，庚子辛丑年间的部分虽丢失，却能从《庚子拳变系日》中辑录出来，且其同翰林院编修高枏过从甚密，高枏在日记中记载了他的许多活动，从这些亲密史料中我们可以窥探恽毓鼎在这个过程中的心路和行动轨迹。城破后，在“觅庆王不得”的情况下，他先是访吏部尚书敬信，约分头联系满汉大臣，致函俄国公使格尔思，共约得12人，其中汉官仅曾广銮、恽毓鼎二人。8月25日，恽毓鼎同敬信单独拜访格尔思。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实质效果，但这次拜访却让恽毓鼎“暴得大名”。他在返回后，被各路人士探询消息，“厅无隙地，扰攘良久而散”。这让恽毓鼎很是感慨:“余一耕讲学士，未进总理衙门一步，无端办此交涉，岂非大奇!而余挺身为国之名，数日间遂满都下，下至妇人走卒，亦知姓名。如此忝窃，真堪愧死。”⑤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3页。

这次“挺身为国”数日间遂名满都下的经历无疑给了恽毓鼎极大的鼓励，成为他此后不断“挺身而出”的强大动力，当下“无政府”的非常时期正可成为他发挥能量、获得中外认可的大好机会。8月31日，他以安稳地方为名与美军外城宪兵司令梯尔逊会晤，商议弹压示谕的方法。随后他就将全部注意力和工作重心转移到与外城美军的合作上来。9月初，他与王瓘等多位官绅、商人商议在南城的南横街设立平粜总局，向美军索取护照，运送粮食贩卖，以保证当地居民的生计。此后，为了恢复商业，他又向美国军官领取签字护照，分发给商人们，美国占领区内瞬间有八十多家店铺一齐开门，先是以存货出售，后领取运货照亦能够采办物件，“人烟稠密，渐有生机”。恽毓鼎对此颇是满意自得:“余每过其间，顾而乐之。”⑥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4—66页。

9月底，加入到与美军合作的中国士绅越来越多，其中包括翰林院侍读学士黄思永、江苏道员王瓘、刑部主事乔树枏、刑部郎中董康、国子监学正学录贾景仁等人。①《恽毓鼎奏议选》，恽毓鼎:《恽毓鼎澄斋日记》第2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01页。其中，黄思永在联军入京前曾被义和团“诬为汉奸”，“下刑部狱”。②继 昌:《拳变纪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编:《义和团史料》(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561页。这些居住在南城的中下级汉族官员同美国军政府的合作日益紧密，甚至直接参与修议管理章程。在恽毓鼎看来，梯尔逊“沉静勤恳，甚乐余辈出而与闻”，美国指挥官亲近、乐于倾听士绅建议的态度是中外合作的良好基础。双方商议决定，在每条街巷添派中国巡捕二名，“稽查奸宄，扫除街面”，又设灯夫一名，掌管夜灯的点熄，并出示禁止华人冒外国衣冠，招摇撞骗。

在协助美军镇抚地方的过程中，恽毓鼎等人越来越感觉到他们须取得一“名正言顺”之办事权，遂于9月28日正式向美国军官建议，设立一办事机构，名曰“协巡公所”，地点在南横街奉直八旗义塾，专办美界地面交涉事宜。当日，王瓘、贾景仁作为代表拜谒此时在北京主持中外大局的庆亲王奕劻，禀请其允准。③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7—69页。庆亲王回复一札件批准。④宋廷模:《京师日记录要》，国家图书馆古籍馆藏，1900年铅印本。于是在10月1日，美国就在南城占领区张贴告示，举曾广銮、黄思永、恽毓鼎、王瓘、贾景仁、董康六人为理事官，设协巡公所于南横街;募华捕四十名，会同美兵专司巡街弹压之事;立章程九条以安民，并奉庆亲王札谕遵行。⑤杨 典诰:《庚子大事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32页。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载于《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8页。胡思敬探得消息，在理事官中“惟毓鼎最专，夷酋亦倾心倚任”。⑥胡思敬:《驴背集》，《义和团》(二)，第517页。可见在与美军的合作中发挥了最大作用的还是恽毓鼎，他也最受美国人的器重。

协巡公所的建立标志着美国军方与中国士绅的合作进入一个新的阶段，双方正式建立起了某种正式的工作联系，由恽毓鼎日记中可见他几乎每日都要去公所办公，似乎有种代理政府的含义。这个“以华治华”的模式得到了其它国家的仿效，随后在英、日、德、俄、法等占领区也纷纷建立了安民公所、保安公所、普安公所等，虽然名称稍有区别，但内容与功用大致雷同(见表1)。津》，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146、159、162页;［俄］德米特里·扬契维茨基著，许崇信等译:《八国联军目击记》，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56页。

表1:各国在北京占领区设立的办事机构

美军虽掌有殖民统治大权，协巡公所表面上只是其下属或辅助机关，但在实际操作上，可以看到美军将几乎所有涉及协调地方社会民情之事均直接放手协巡公所承办。一是治安保护。治安保护是所有联军创办公所的最主要功能，各公所内部均设有巡捕房，巡捕由华人担任，单协巡公所就招募有华捕四十名，因而这普遍被视为现代警察机关在中国的萌芽。①朝延龙、苏亦工:《中国近代警察史》上册，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年版，第82—86页。与曾广銮独立断狱不同，协巡公所建立后，遇到有牵涉华人的案件，就可由公所依据大清律例统一办理。其次，协巡公所在社会救济方面给予了美军许多协助和支持。在恽毓鼎的建议下，梯尔逊不仅护送许多经济拮据的京官回乡，而且采用中国传统赈灾的方法，仿照往常南横街之圆通观每年冬间施粥的旧例，设立粥厂，在冬天到来的时候由协巡公所代美军发放给贫民食用。在行政管理方面，各国以冬防紧要，10月开始均征收捐税，“美界分上下两等，上户月捐当十大钱六千文，下户二千文”，主要由协巡公所负责。②杨典诰:《庚子大事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37页。但这项工作却造成了梯尔逊与恽毓鼎之间的隔阂，可能由于恽毓鼎没有充分告知梯尔逊，后者怀疑恽私吞了捐款，“始稍稍疏之”。③胡思敬:《驴背集》，《义和团》(二)，第517页。

三、“渐复官权”

虽然协巡公所对美军占领区的秩序恢复作出了重要贡献，连庆亲王在11月间给清廷的奏折中也承认“现在英、美洋兵暂驻处所，居民迁定安集，市面渐复旧规”④《 陈明五城地面大概情形并现在筹办事宜折》，陈璧:《望岩堂奏稿》，《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10辑93，台湾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135页。，但清政府内部对恽毓鼎和协巡公所的不信任始终存在，尤其来自以陈璧为首的“正牌”北京地方官员，并且随着京城地方政权的逐渐恢复，他们同协巡公所的权力斗争愈演愈烈。

恽毓鼎从一开始就自认为其设立协巡公所的初衷是“存中国之体”，“盖京城未退，五城不能出面，故寄其权于公所也”，所谓“官权未复，窒碍仍多，再四筹维，只可仍寄官于绅，默施禁制”。⑤恽 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9页。陈璧:《咨呈庆亲王》(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五城公牍汇存(选录)》，《义和团史料》(下)，第713页。可见在清朝北京政权尚未恢复的时候，恽毓鼎希望以“寄官于绅”的方式暂时管理地方。庆亲王由于“地面一切事宜一时难复旧制”，“官办不无窒碍”，暂时同意“寄官于绅”⑥据 恽毓鼎记:“奉庆王札，毓鼎等会同各城神士筹办地方事宜，严辑土匪，以安善良。遇有紧要事件，与五城酌办。”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69页。，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种权宜之计，最终目标还是必须要寻求一切办法尽快恢复清政府对北京的统治。在这点上他获得了顺天府尹陈夔龙和五城御史陈璧的大力支持。其中陈璧对华人在与洋人合作中的“积弊”尤其厌恶，1900年底他还奉命署理顺天府尹⑦《 署理顺天府府丞谢恩折》，陈璧:《望岩堂奏稿》，第139页。《奏为奉旨补授顺天府府丞谢恩事》(光绪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全宗－录副奏折，档案号:03－5395－042。，是与协巡公所斗争的主力。

在接到协巡公所创办消息的同时，陈璧也在中城地面中正义学处设立了五城办事公所作为北京地方官暂时的行政机构，并且酌留原有练勇200人，配穿中国号衣，筹给口粮，认真巡查。⑧《陈明五城地面大概情形并现在筹办事宜折》(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五日)，陈璧:《望岩堂奏稿》，第135页。且从一开始，奕劻、陈璧等就将协巡公所的功能严格限定在对外交涉上，在上报清廷时说:“嗣后遇有洋人交涉事件，由该绅董公所协助商办，至于地方应办一切事宜，由臣等酌量办理”，且“所有各绅董公所，均由臣等稽查，勿令扰民并划规一。俟各国退兵后，即行裁撤。”⑨《陈明五城地面大概情形并现在筹办事宜折》(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五日)，陈璧:《望岩堂奏稿》，第135页。意思是，协巡公所等必须在清政府的完全控制下才可活动，并在洋兵撤离后，是一定要裁撤的。因此，为了对协巡公所进行兼管，陈璧选派了北城指挥陈文熙堪充正办问案官，中城署指挥丁惟忠堪充帮问案官，前往协巡公所督导办公。①《照会协巡公所》(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初九日)，《五城公牍汇存(选录)》，《义和团史料》(下)，第709页。派巡丁入公所工作，陈璧并非针对协巡公所或恽毓鼎，他认为“戢奸禁乱本我中国自主之权，日后和议告成，一切善后事宜亦均系地方官应办之责”，因此对所有的安民公所，都应一体酌核办理。②《请调营兵筹拨练勇经费呈》，《五城公牍汇存(选录)》，《义和团史料》(下)，第710页。然而，北京地方官与地方士绅的冲突还是最先在协巡公所爆发出来。

陈璧自认为“现在洋兵虽尚未退，地方官自有应办之事，应以渐复官权为第一要义”，现在五城办事公所也已正式办公，地方告示均可张贴，办理的地方诉讼案件逐渐增多，练勇等也已上街巡视等，正是地方官办事之权可逐渐收回之时，“冀复旧制”指日可待。在这种情况下，恽毓鼎却仍旧坚称“现在地面一切事宜难复旧制，官办不无窒碍，是以暂归绅士商同洋官办理”，对地方政府的权威并不承认，这下彻底激怒了陈璧。他向庆亲王进呈了一篇相当长的公函，里面痛批恽毓鼎之非:“若如该学士所咨，一切事宜均归绅士办理，是洋人并未尽掣我肘，而我自行撤去官权。必俟洋兵尽撤，地方官始出办事，则官民之气久隔，恐将来骤难措手。地方事尽归绅董，亦非所以存政体杜弊端。”③《咨呈庆亲王》(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五城公牍汇存(选录)》，《义和团史料》(下)，第713、714页。虽然十分气愤，但在洋兵未退、官权尚未完全恢复时，陈璧不得已还得同恽毓鼎等人合作。经过商酌，最后双方议定，“嗣后遇有洋务交涉，未便径由五城办理，及地方新增事件，由该学士居间承办。至地方应办事宜，如词讼、练勇缉捕，及一切常年各处粥厂、暖厂等事，则由五城随时设法措办”。陈璧认为此法正是仿效外省洋务通商各局与牧令道府之间的职责分工，似可暂时让双方“不相侵夺”。④《咨呈庆亲王》(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三十日)，《五城公牍汇存(选录)》，《义和团史料》(下)，第713、714页。但更重要的是，从此以后，陈璧就开始专注于利用各种方法逐渐从协巡公所手中收回官权。

1900年12月，陈璧首先开始接管了美国占领区内正在运行的避难所和粥厂。⑤《 开办粥厂以惠灾黎折》(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六日)，陈夔龙:《庸庵尚书奏议》，《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51辑507)，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第47—49页。其次，他试图通过将练勇的数目从200名增加到事变之前的1000名，以此来重新掌握对地方治安的控制权，在获得清廷的认可后，他接管了此前由各个公所招募的华人巡捕，包括协巡公所。⑥《 筹办防范事宜恳恩酌复练勇原额以资得力而靖内匪折》(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七日)，陈璧:《望岩堂奏稿》，第153—156页。他也逐步将审理华人案件的权力全部收归刑部和五城公所，并且开始从户部拨款给美军，通过支付他们在管理地方事务上的某些开支来增加清政府的影响力。一旦权力收复得差不多，在联军未撤军之前，陈璧就借机在1901年1月27日将协巡公所裁撤了。恽毓鼎只能感叹说是因为五城与公所争权，“所以倾轧牵掣之者甚”。⑦恽毓鼎:《恽毓鼎庚子日记》，《义和团运动史料丛编》第1辑，第71页。

与裁撤协巡公所差不多同时，还有一件必须要交待的事件，就是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为施展自己的“威权”，于1900年12月10日在北京建立了所谓统一的管理机构“管理北京委员会”。虽然瓦德西标榜这个组织的职责包含“一切公安秩序、军队营养、居民粮食、卫生事项、财政税务”等问题⑧［德］瓦德西著、王光祈译:《瓦德西拳乱笔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但实际上各占领区最主要的军事统辖权仍归各国军队，各项民事权利也已逐渐被清朝地方政府收回，“管理北京委员会”并没有发挥多大的实际作用。美军仍继续管控着它在北京的占领区，直到1901年5月19日全部撤出。此后该地区被交由德军控制，最终于1901年底完全交还给清政府。

结 论

1900年8月14日京城陷落，是庚子局势大坏的顶点。外国联军对北京实行军事殖民统治，在被充分揭露的烧杀抢掠等种种罪行之外，更普遍的实际是对“无主”土地与遗留“顺民”的管辖控制。其中，联军对当地华人士绅的倚赖不容忽视。

为稳定占领区局势，美军借鉴在古巴的经验模式，于占领区创设协巡公所作为殖民统治机关，将协调地方社会民情之事直接放手协巡公所承办，依靠留京士绅的协助管理地方事务。当地士绅亦以协巡公所为公开办公地点，协巡公所虽表面上为美军控制下一傀儡，但俨然已具有临时地方政府的绝大多数职权，并非仅限于对外交涉一项。因而在清朝地方官员重拾政权的时候，他们发现以协巡公所为代表的各占领区公所已“越界”太多，“官”与“绅”遂展开了一场围绕地方行政实权的明争暗斗。

已习惯作为美军任命之“理事官”于协巡公所办公的恽毓鼎等人，虽一再解释“寄官于绅”实乃一时权宜，却一直试图以“官权未复”为由继续拖延，不愿放弃公所之权。这是陈璧等地方官员不能容忍的，表面上，五城办事公所与协巡公所有过短暂的分工协作，实际上，陈璧并不放过任何机会“复官权”、“复旧制”，逐渐从协巡公所收回地方控制权，并最终将该机构撤销。

协巡公所之创办有其特殊性，在“无主”的京城当地士绅主动“配合”美军统治，一定程度上是有助于调和美军同占领区居民的关系，有助于战后京城秩序的恢复与维持。但终究士绅对地方权力的暂时掌控，是以清廷威权的式微、洋人的背后扶持为前提的。随着中外议和的推进，清廷归来，官权复位已毫无悬念，美军(联军)非但明知当地官、绅权力之争而不加干涉，反而主动同渐在恢复的京城地方政权搞好关系，官、夷之对接指日可待，而绅、夷之合作日益松散。因此，京城官、绅的权力斗争必以官的胜利而告终，协巡公所被裁撤乃是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