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仁龙
中医药学与中华传统文化密不可分,陕西中医学与关中理学更是紧密相连。长安内科流派是20世纪以来陕西中医药发展的重要见证者、实践者和推动者,历经百年发展,现已成为全国有重要影响的中医学术流派,2012年被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确定为首批国家中医学术流派传承建设项目,2015年被陕西省人民政府评定为“陕西省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以往对长安内科流派的研究多从临床实用入手,挖掘和总结诊治经验、特色和规律,而鲜有关涉长安内科流派产生和发展的人文底蕴、气息、面貌和情怀。本文以长安内科流派与关中理学实践的关系为例,说明长安内科流派与关学的历史渊源以及二者之间的相互意义。
长安内科流派是由全国著名中医学家黄竹斋、米伯让、米烈汉三代人薪火相传形成的,具有独特学术思想和技术特色,而影响深远的陕西地域中医学术流派。长安内科流派(因建国前黄竹斋和米伯让两先生长期于陕西长安樊川一道研讨中医学与行医,并擅长内科疑难杂症诊治而得名)发源于陕西关中地区,发轫于近代中医大家黄竹斋先生,发展于当代著名的中医理论家、临床学家、教育家、活动家米伯让先生,发扬于现代国家名老中医米烈汉先生,三位代表人物将“民胞物与”、经世致用、尊师重典、注重实践的关中理学思想与传统中医学仁爱济世精神有机会通,创立了具有长安地域特色和关中理学文化特性的传统医学流派,并在防治急性传染病、地方病、疑难杂症等方面做出了突出贡献,历经百余年传承至今。
陕西文化源远流长,周礼秦制、大汉雄风、隋唐气象,都为关中理学的形成打下了深厚的思想基础。关中理学(学界简称“关学”)自北宋张载建立到清末民初牛兆濂最后一位大家,凡800年间,虽有兴衰起落,但仍传承发展。从眉县张载的“横渠四句”,蓝田吕氏兄弟的《吕氏乡约》,到明代冯从吾的关中书院,最后到清代“关中三李”的躬行孝道、崇尚气节,关学思想发源于关中,影响于四海,且对宋元以后我国学术思想及伦理观念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并远及国外。民国期间张骥所著的《关学宗传》收录关学学者近250人,他们大多淡泊富贵功名,不因强势而折节,恪守儒家伦理道德,故《明儒学案》中说关学学者“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关学在关中地区的发展和传播,使得包括民风、民俗、礼仪、性格等在内的陕西特色,都清晰地浸润着关学的文化精神。可以说,关学是陕西历史上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学术和实践学派,就是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也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时至今日,历代关学学者的思想和著作仍受极大重视,特别是《关学文库》的集结出版,标志着关学的研究达到了新的高度,对关学的特色、精神、影响等大致有了学术认同。我国著名思想史家张岂之先生认为关学特色首先是学风笃实,注重践履;其次,崇尚气节,敦善厚行;最后,求真求实,开放会通[1]。关于关学精神,可以概括为“立心立命”的使命意识、“勇于造道”的创新精神、“崇礼贵德”的道德理想、“经世致用”的求实作风、“崇高节操”的人格追求、“博取兼容”的治学态度[2]及“仁爱济世”的为民情怀。关学精神对关中人的性格塑造、作风建设具有极大影响,关中人性格可提炼为勤奋质朴、浑厚宽容、崇礼贵德、刚毅正直,关中人作风可凝练为秉直不阿、心系民生、兴学布道、赈济世难。故明代思想家王阳明说:“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沉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3]总之,“关学”不仅仅在学术上取得了卓越成就,更以其风骨和旨趣影响了历代无数学人,“关学”更对陶铸关中人以至陕西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人格精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4]。与理学其他学派不同,关学特别强调“通经致用”,并且十分注重研究兵法、农学、天文、医学等各方面的问题。而关中形胜地,由来毓鸿医,关中医人大多饱读诗书,深受关中理学的影响,在学术创新、临床实践、社会活动等诸多方面都鲜明地体现了关中理学对关中医人的深刻影响。
长安内科流派开创者黄竹斋先生(1885年~1960年),名维翰,字吉人,号诚中子,晚号中南山人,祖籍陕西临潼,建国前长期生活于西安“乐素园”,1955年调往中国中医研究院工作,是当代杰出中医学家、针灸学家、民国研究伤寒论三大家之一。黄竹斋早年问学于关学大儒张果斋、牛兆濂等,受惠于关学的影响,又酷爱医学,认为“古圣先贤所遗留之学术有两种,为吾人应有之常识:一曰儒学,二曰医学。儒学可以制止人心之罪恶,医学所以治疗人身之疾病,二者学术之兴衰,与民族之道德、人群之健康有密切之关系”[5]1113。民国时期民不聊生,底层民众贫病无医,先生慨然曰:“昔人言,不为良相,当为良医。良相济世,良医救死,同一仁也。吾其为良医乎?”[6]民国十八年,陕西发生严重旱灾,路有饥殍,黄竹斋毅然创立了养老所、孤儿所,并亲任所长。黄竹斋终身践行关学经世致用思想和行医济世之己志,关学名儒赵和庭先生赞之曰:“浐河之间,终南山下,布衣崛起,魁然儒者,道继关洛,治分王霸,不试故艺故多能,或以医名,余曰非也。”[7]黄竹斋所著《伤寒杂病论集注》十六卷全部由赵和庭先生校审,其治学深受赵和庭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挚友关学学者赵玉玺评价黄竹斋说:“其精神专注,最有志趣者,厥维医道;其于医道探讨无厌者,厥维仲景之书。”[8]此亦可谓知己之见。施医舍药、救助穷人是黄竹斋的一大心事、一大乐事,而因医术精湛,许多达官显贵亦前往“乐素园”请其诊治,民国时陕西省主席邵力子为表达治愈谢意所赠送的金字大匾,黄竹斋始终没有悬挂,这种不为权贵折腰的气节风范和淡泊名利的高尚品质令人肃然起敬。可见,关学“立心立命”的使命意识在黄竹斋身上体现为医者“仁爱济世”的为民情怀,关学“勇于造道”的创新精神在黄竹斋身上体现为医者“博取兼容”的治学态度,关学“崇礼贵德”的道德理想在黄竹斋身上体现为医者“崇高节操”的人格追求。
“会通”一词出自《易·系辞上》:“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孔颖达疏曰:“观看其物之会合变通。”《周易本义》又谓:“会,理之所聚而不可遗;通,理之可行而无所碍。”
“会通”作为为学之道,即融会贯通之意。著名思想家张岂之先生认为关学学者坚持传统,但并不拘泥传统,能够因时而化,不断地融合会通学术思想,具有鲜明的开放性和包容性特征,由张载到“三吕”、吕柟、冯从吾、李颙等,这种融会贯通的学术精神得到不断传承和弘扬[9]。传统中医学历来注重会通思想,不但多在医籍正文中运用“会通”的内涵阐发治则、治法、用药等的灵活,而且用“会通”的外延直接名书名篇来说明理、法、方、药理论需要“会通”的方法和意义,如清代葛自申的《医易经传会通》、明代张景岳的《类经·十二会通类》、清代周学海的《重订诊家直诀·二十四象会通》等。会通思想是传统中医学的思维特点和治学特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元末明初医家王履言:“然其会通研究,洞见本源,于医道中实能贯彻源流,非漫为大言以夸世也。”清代医家陆以湉在《冷庐杂识·为学之道》中也言:“读古人书,就其篇中最胜处记之,久乃会通。”而明代医家方以智的《医学会通》实开中西医汇通之先河。关学后学黄竹斋先生,自然把会通思想注入中医学,认为“医籍富,不胜数,整理皆为今要务。会中西,通古今,此项工作畴担任”[5]1162。黄竹斋深谙此意并努力践行之,研究国学、天文、数学、历法、医学及生物进化等,以中西学理阐明义旨,辨析古今诸注,撰解三阴三阳,并结合自己临证心得,著成《伤寒杂病论会通》十八卷。在《三阳三阴提纲》中,先生以生理学解释三阴三阳,创新阐发张仲景六经辨证:“仲景本论三阳三阴之定义,是将人身部位、体质分为六纲,而以太阳、阳明、少阳、太阴、少阴、厥阴等术语识之。三阳标识其部位,三阴标识其体质。立此六经以名篇,而辨其病证治法焉。”黄竹斋先生的中医会通思想,既强调中医与中国传统文化各门学科的会通,又主张中西医学理的会通,这一“大会通”进步理念得到当时关学学者的赞誉,关学学者张果斋(鸿山)先生于82岁时欣然为黄竹斋《伤寒杂病论会通》题名,关学学者赵宝珊(玉玺)为该书作序,可见黄竹斋中医学会通思想与关学学风是契合的。黄竹斋“稿经四易,时历八年”、关学后学于右任先生题写书名的《伤寒杂病论集注》,同样获得业界颇高评价,中央国医馆馆长焦易堂作序说其“能自出心裁,发前人所未发”,谢利恒更谓该书“据生理之新说,释六经之病源,贯穿中西,精纯渊博,可谓集伤寒学说之大成,诚医林之鸿宝也。”[10]275总之,黄竹斋不仅是关学会通学风的贯彻者,更是成果显著的研究者,其医学会通方面的著述尚有《针灸治疗会通》《难经会通》,哲学方面的著述有《周易会通》《老子道德经会通》等。
作为为事之道,“会通”思想实是经世致用,黄竹斋受泾阳味经书院关学大师刘光蕡(古愚)“学贵实验,不尚空谈;行尚实践,不务虚声”的思想影响,很早即从事社会事业,曾与王敬如诸同志组织友人学会、集义书社,创办天足会,佐父创设堡蒙养学堂不久,又集合友好成立华州教育研究会附设两等学堂,汲汲以兴学为务。民国二十四年,在“中央国医馆第二届全国医药界代表大会”上,黄竹斋提交“拟编纂国医妇儿内疡各科证治全书案”的提案,认为“吾国医书汗牛充栋,历年既久,流派纷歧,学者不惟望洋兴叹,而且无所适从,国医之不振学说之庞杂,职是之故”。因此,黄竹斋主张“整理群书,统一学说,融会古今,适于应用起见,拟延聘专家编纂《国医证治全书》,以《素问》……五书为主,《神农本草》……为必要之参考书……用科学方法谱成统系……每一病名之下详其证候附以治疗诸法,并参考古今中外各科医书互相印证,补其阙略正其讹谬……俾学者临证而有正确之认识,及相当之治法利济人群”[5]1017。
“会通”思想是关学的文化基因,是关学对长安内科流派影响的底层代码。不论是中医与中国传统文化的门类会通,还是中医与西医的学理会通,建国后长安内科流派代表人物米伯让继承发展了黄竹斋这一思想,认为中华医学“医疗经验极丰富,会通天人理高深”[10]351,并积极贯彻执行毛主席指出的“中西医结合,创造中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的中医发展政策,主张纠正旧中国遗留下的重西轻中的思想倾向,会通中西医,解决由于学术偏见所造成的中西医发展比例失调的问题。
流派第二代代表人物米伯让先生(1919年~2000年),与关学有着极深的渊源。先生“私塾启蒙后,就读于泾阳县清麓正谊书院,师事关学大师张果斋和赵宝珊,发愤苦读经史子集,博览群书”[10]515,成为关学末代门人。米伯让原名米锡礼,聆听张果斋大师讲解《礼·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及泰伯让国故事,豁然开悟,遂将祖田分给贫户,并易名伯让,以明其志。关学倡导躬行孝道,米伯让天性至孝,十八岁时父病危笃,情急之下竟以厨刀砍断左手食指入药,并在庭院脱衣跪拜三夜,以求神灵保佑父病康复。由此可知米伯让对关学躬行孝道思想的崇信与笃行。米伯让自父病故后,发奋学医,潜心岐黄仲景,旁及历代诸家,先受业于三原李新甫先生,又于22岁时,拜师于著名中医学家黄竹斋。先生毕生践行关学精神,以弘扬传统医学为己任,立济世寿民之志。建国前,先生不满世道昏暗,“苛政无力除,寄意在山林”[10]336,追随黄竹斋淡泊隐居于长安樊川,精研群籍,悬壶济世,“虽居土窑洞,事业为功勋”[10]336,渴望能以国学救中国。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一代杏林鸿儒和名医大师,米伯让将儒家知识分子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理想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横渠精神与“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革命情怀高度融合,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党的中医政策,面向基层,深入农村,为广大人民群众防病治病,解除苦难,这也是先生将关学的唯物哲理、重实践的思想融入中医学的着力体现。
自称关中后学的米伯让对关学大师极为推崇,在1990年为明代关学大儒冯少墟先生诞辰434周年题词中,他称其“立朝忠直气节,谏君抗邪,不愧理学名臣裕后世;身任孔孟德教,劝学卫道,被尊儒宗师表光先圣”[10]419,敬仰之情不言而喻。他同时对中国传统理学有着深刻见解,在对编纂《中华大典·医药卫生典·医学分典》的几点建议中,先生认为“理学学术是我国儒家的正统学说,经历代先儒先贤修补积累了极为丰富的内容,包括了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之大经大法,周、程、张、朱为了促进社会文明的发展,提出新兴学术名词曰‘理学’,而这一学术思想与其它文学不同”,故先生建议“中国儒家理学应与历代各种文学区别,单独并列分典,不能混同收入‘文学典’中”[10]28。可见,作为中国儒家理学重要流派的关学后人米伯让,对儒学的内涵和理学的源流、功能等的认识是真知灼见的。另外,尊师重典的关学遗风在米伯让身上亦得到了充分体现,为完成黄竹斋生前遗愿,米伯让在黄竹斋仙逝后亲自护送白云阁藏本《伤寒杂病论》交由南阳医圣祠珍藏,为后世继承好、研究好和利用好《伤寒论》这部中医学经典做出了巨大贡献。
米伯让积极关心社会文化事业,这与“以礼为教”的关学思想亦是一脉相承的。他为西安古城计,为教诲后人计,向省政府提交了《关于重修西安鼓楼“声闻于天”匾额的报告》,大力为西安文化事业鼓与呼。为保存古迹、表彰先哲、鼓励后学,米伯让先后提交了“请求维修临潼秦越人扁鹊墓纪念馆的报告”和“请求维修眉县我国唐代伟大医学家王焘墓纪念馆的报告”,其感情之真挚、言辞之恳切、说理之透彻,对在医学史上留下不可磨灭之功绩的两位医家表达了由衷的敬仰,并认为维修先哲墓纪念馆既可“作中外医学家纪念先哲文化交流之所,为游人瞻仰之地”,又能“鼓励后学,培养医学人才,为建设祖国的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作出更多更大的贡献”[10]45,这充分显示了米伯让史为医用、医因史彰的关学实用思想。令人欣慰的是,在米伯让的关心和支持下,扁鹊墓纪念馆和王焘墓纪念馆一一建设落成,并成功举办了学术研讨会,这对医史学、社会学都具有重要影响和意义。
另外,米伯让具有强烈的关学民族荣辱与气节,建国前心怀天下,关注时政,“矢志作华胄,忧国又忧民。每当谈国运,不由心痛沉”[10]336。建国后,他既为古代中医脉学的辉煌成就而自豪,同时担忧外国人运用自然科学的声、光、电、化等研究手段研制出中医脉诊统一诊断标准的现代化脉诊仪器,认为对己而言有愧于心,对国家来说有辱国体,但也指出“西方技术非不学,主要借鉴开吾心”[10]351。与此同时,他在和外国学者交流中不卑不亢,始终坚持民族气节。
可见,关学“敦善厚行”的民风在米伯让身上体现为医者“崇孝重道、民族荣辱”的大义凛然;关学“注重践履”的作风在米伯让身上体现为医者“以人为本、勤于临床”的仁爱情怀;关学“求真求实”的学风在米伯让身上体现为医者“博采古今、结合中西”的会通旨趣。显然,米伯让的这些人格魅力和学术风范是深受黄竹斋先生言传身教影响的,是对黄竹斋学术思想的继承与发扬。
长安内科流派是由全国著名中医学家黄竹斋、米伯让、米烈汉三代人薪火相传形成的,具有长安地域特色和关学文化特性的,在国内具有重要影响的陕西地域中医学术流派;关学对长安内科流派的形成与发展有着重要影响,而三位代表人物将“民胞物与”、经世致用、尊师重典、注重实践的关学思想与传统中医学仁爱济世精神进行有机会通,是对关学思想的充实、发展和弘扬;米伯让先生的关学情缘与大医情怀充分说明了其是关学思想的重要实践者。
米伯让曾评价先师黄竹斋“先生毕生致力于祖国医学研究,可自成一家,其治学之殷勤,实为我辈后学之楷模,真不愧为承前启后者也。”[10]50经过米伯让的发展及米烈汉先生的推广,如今长安内科流派立足关中,迈向全国,形成具有长安地域特色和关学文化特性的传统医学流派。黄竹斋先生曾科学预言“中华古医学,世界将风行”[5]1195,如今这一期望已成现实,中医药在国际上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得到广泛传播。作为中华古医学的重要一脉,长安内科流派在关中理学文化内涵建设下将大放异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