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奕,叶扬/PAN Yi, YE Yang
1 展览海报(平面设计:刘治治)
2 首钢园区(图片来源:首钢新闻中心)
3 策展人薄宏涛、王子耕(摄影:袁博闻)
“首都钢铁公司”是中国近代化工业进程之中一个庞大而辉煌的存在,即将在2019年迎来其百年诞辰。位于北京西郊石景山的首都钢铁公司(以下简称“首钢”)于2006年开始陆续搬离原园区,留下8.63km2的土地正在进行重新规划设计。
2018年9月22日,名为“铸忆:首钢园区及三高炉博物馆城市复兴成就展” (Steel Home Still)的展览在意大利威尼斯的圣·卡特琳娜教堂开幕。古老的教堂室内受形制传统的柱廊所限,室内中段逾100m2的空间置入了钢铁盒子形状的展陈装置。主标题表达了宏大的叙事视角,肃穆而宏大的国有大型钢铁企业体量背后,凝结着无数鲜活而细微的记忆,正如展览题名“铸忆”所言。策展人将展览阐释为“将从个体和家庭叙事层面呈现首钢工业区的历史、当下与未来,从微观具象的切口窥探以首钢为代表的中国近代化转型之路。”展览呈现选择由一个虚拟“首钢人”的家庭视角出发,在线性前进的装置中设置了不同内容的小房间和暗室,通过物品制景、声影装置、多媒体等手段为有限的空间增加时间的密度,以沉浸式的展陈方式将首钢的历史叠加到具体的个体形象上。
“铸忆”展是一次关于城市复兴的建筑成就展,却没有使用通常建筑展的展陈方式;是一次记叙巨型企业发展变迁的企业展,阐述的内容却着重于展现个体的记忆;同时,也是一次多领域艺术家协同合作完成的空间装置艺术展,展览核心在于多角度空间叙事带来的共情体验。基于本次展览具有的上述特点和特殊意义,我们对该展的总策划人兼联合策展人薄宏涛、联合策展人王子耕进行了简短的采访。
WA:能否介绍一下“铸忆”展产生的背景?前期是如何构思的?
薄宏涛:2015年秋天,我跟随程泰宁先生做首钢南区的项目,第一次接触首钢,之后和首钢设计院有一些非正式的小合作,为我们和首钢合作打下了基础。后面连续有两个首钢的投标。第一个是北区的倒班宿舍,我们团队为了满足任务书客房数而拆除原有建筑的方案,输给了一个不满足客房数但保留了工业建筑遗迹的改造方案。这是在价值观层面的胜出,我们完败。之后第二个联合泵站的投标,我带着整个团队在现场踏勘了好几天,采用了谨慎改造思路的方案,“对手”采用了新建的方案,结果我们赢了。这两次投标带给我很大的价值观方向的警醒:对待这片土地要有足够的敬畏。
中标之后方案也经过大修改,因为冬奥组委的入驻事宜,整个园区的设计要求也随之改变。2016年6月,配合给首规委的北区整体城市设计的汇报,我们也参与了晾水池东路以西的设计部分,现在的三高炉博物馆就是在那次城市设计里提出的。首先,高炉北面已经明确了是奥组委的办公园区,它和奥组委的空间对话关系很好,拥有很好的话题性。其次,高炉西面紧邻秀池,且和永定河、石景山隔空对话自然资源极佳,拥有绝佳的景观性。再次,考虑园区的后奥运时代的社会利用,需要一个博物馆作为整块土地的精神锚点,讲述首钢自己的故事。
我在项目过程中接触了很多素昧平生的首钢人,能感受到他们都对这个土地有特别强的归属感和心理认知。这些情感让我特别受感染,就想是不是能够做出一个属于首钢人的心灵家园?在读首钢老员工的口述史和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强烈感受到首钢人的“小我”很小、“大我”非常大,他们特别认同首钢人这一整体概念。绝大部分工业大院,都曾身处城市边缘,通过急速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进程,被迅速打造成社会主义集体生活和社会主义新工业的一个样板。这是一种集工业大生产和群体生活于一体的小社会,有一套完整运行的系统。某种程度上说,“首钢人”是游离于整个“北京人”的概念而存在的一个群体。类似大型的工业企业都会存在相近的问题。如果我们试图从物理空间上塑造一个所谓“家园”但没有让大家获得心灵的认同和精神归属感的话,这个家其实是空的。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核心故事,以人为线索去讲述这个历史。
2017年我参加佛罗伦萨设计周结束后,跟马瑞诺·弗林(Marino Folin)先生见过一次面,他鼓励我说可以申请参加2018年的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而在筹划申报参展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思考能否有一种区别于传统建筑展的表达方式,让人更容易进入到这个项目和情境中去,更容易体察这片土地上发生的变革。刚好在这一时期,我参加本科母校重庆大学的院庆论坛,认识了师弟王子耕,他一些人本主义的空间叙事影像正好契合我想要的表达思考,于是邀请他一起合作筹备这个展览。
王子耕:薄宏涛希望从人本的角度去讲述在公共话语里逐渐消失的工人群体故事。我们都希望将程式化的建筑项目展示转向关于场所与记忆的一次探索。我们面对的第一手资料主要是首钢博物馆筹备处收集的各个历史时期的物资和生活、生产工具。如何将这些材料转换成为一次可资参观的展览,是我们首先思考的问题。在这之前,我参与过的一些展览项目也对首钢这次展览在概念上有某种影响和延续:“白塔寺人:一部被推断的个人史”这个展览计划把收集来的白塔寺片区居民的日常物品,以考现学的眼光进行陈列与展览,将本属于不同个体的物之间的故事构建起一个公共叙事,拼贴并“篡改”出一个虚构的“白塔寺人”;再之前在非常建筑时期的展览短片《无间造》则是用3部叙事相互独立而又有所交叉的黑白默片以构建叙事。在这次展览中,我们继续了对于多角度叙事的探索。另外,我们在展陈形式里还原实景与实物的方式间接受到文艺复兴时期流行的奇异屋(Cabinet of Curiosities)的启发。我们两个人比较互补,工作上分工明确,各取所长。我主要负责整体概念、空间设计与创作团队的组建,他主要负责统筹设计、定案和沟通业主。
WA:本次展览不同于其他展览的特别之处在于?
王子耕:它不同于传统的策展方式,是一次打破学科边界的尝试。一般的展览流程是策展人邀请固定的艺术家,根据某一个主题来做一个拼盘;这次展览相当于策展人统一筹划,由几个艺术家、几个不同领域的专家去做同一件事情,完成同一个作品的不同层面。我们团队里面有小说家、建筑师、平面设计师、多媒体艺术家、电影制景师等等,为我们制作模型的团队是电影制景团队。来自不同领域的多个团队的协同配合让展览的最终呈现保持了一个高度的整合性和完成度。我和薄宏涛统筹概念和空间设计,在圣凯特琳娜教堂内设计一组蒙太奇空间,内部被划分为呈现镜像关系的新旧制图室、控制室、住房、文艺活动室、工会、书房等典型生产和生活空间,这更像是一组为展品服务的舞台。在这个空间框架下,《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上海版的制景师赵娜莉担任装制内部空间的置景美术指导,将展陈物结合场景需求放进去。与此同时,我邀请蒋方舟撰写一篇多线叙事的文本来和空间对话,在空间陈设和文字性脚本的基础上,费俊领衔的多媒体团队将蒋方舟的文字转译成为视觉呈现去回应文本中的多维度时空。所以你可以看到,对概念的空置是不断嵌套、层层深入的。
4 展览装置效果图(图片来源:王子耕)
这个展一方面是企业展,一方面有建筑展的内容,我们又有更高的人文历史层面的诉求。所以我们跳出常规的关于物与代表性事件的描述,聚焦在“人”身上,这些个人的生活经验与个体记忆因而与企业历史形成了良好的互文关系。这可能是第一次巨型国有企业用这种方式来讲故事。我现在仍然认为我们的介入方式是可行并且成功的。企业有企业的诉求,国有企业相比之下又具有更鲜明的特点,所以薄宏涛的工作也比较有难度,怎样用个人的或者说更关心个体的方式来讲时代和集体的故事,我觉得这算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和示范。当然这背后是大量的工作,也难免有一些妥协。
薄宏涛:一般合作创作面临的磨合,在这次策展中都不算难题,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核心价值观和讲述目的。真正难的是和业主的沟通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周期,不断打磨之后留给我们的时间压力就非常大了。朋友劝我说能不能多给自己一年时间?我说不行,2019年就不是建筑双年展了,而且选在2018年是想要给首钢2019百年庆典预热的,过了时间我们就丧失了首钢故事的最佳讲述点了。所以还是坚持做了。
上下找各条线的各层领导,分别做汇报,前后超过4个月,每周差不多都有一两次。一方面要尽力规避领导们提出的风险问题,一方面要保持展览的初心和核心叙述方式,还要和团队充分沟通、引导调整以保证最终的时间节点控制,这个过程是比较煎熬的。我也希望如果能在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得到一些肯定,对未来博物馆的展陈构思和故事讲述方式会有比较大的启发和推动。最终这次展出得到了比较高的评价,基本上达到了我们一开始讲这个故事的初衷,这算是比较圆满的一个结局,也足以证明集团各位领导的支持,没有他们的支持,这个展览是不可能在威尼斯精彩呈现的。
王子耕:能够完成就很了不起。一个大型展览要面临非常多复杂繁琐甚至无解的问题。涉及到的工作人员就有上百人,所幸的是我们共同经受住了不同层面的考验,这要特别感谢我们的创作团队、威尼斯本地搭建和维护团队,以及筑境优秀的工作伙伴。
WA:如何看待本次展览体现出的价值?
王子耕:我觉得可以从两方面谈,从建筑展览的层面,这次展览从手段到呈现上做到了打破学科壁垒。由来自建筑、戏剧、文学、多媒体、电影等多个领域的创作者在共同的框架下协同完成一个作品。我们建立空间、器物与文字文本的关联,为空间赋予叙事性和阅读深度,并在同一空间中增加体验的时间密度。从企业的层面,我们实现了最初的目标,从个体和家庭叙事的微观史层面,去再现这座传奇的工厂中共同的集体记忆,并借以窥探以首钢为代表的中国近代化转型之路。通过一种沉浸式的展品呈现方式,帮助缺乏语境的国际观众有序地了解到1980年代典型中国劳动者的集体主义生活,并让观者产生和那个时代的共情。我们希望这个展览是向每一个辛勤的劳动者的一次致敬。
薄宏涛:国内外成功的城市更新项目很多都是强调大型事件的推动,不管是文化事件还是公共事件,都会是更新实践的触媒或是支点。我们的努力就是要建立起交流的平台、沟通的桥梁和展示的窗口,这个展览能成功出现在威尼斯,它传递的就是“文化自信”和“人本关怀”,它就是一次推动更新的文化事件。
所有的遗存,都是曾经共有的集体记忆,都是土地附着的乡愁。我们试图留住的这些记忆,这是建筑红线之外的事情,但是我们特别珍视它的价值,它们才是土地重获活力的源泉。展览花费了团队所有成员大量心智和精力,但非常值得!
我们的城市更新在物理空间提升之后,最终还是要回归到人。有了人本观念的介入,它才会在深层次影响更多人的生活方式。建筑师能够跳出红线,在城市的视角审视问题,进行区域整体协同,不单关乎物,更关乎人,这样的城市更新会是有温度的。□
5 第三高炉模型
6.7 1980年代炉前准备室
8 1980年代文艺活动室
9 1980年代工人住房(5-9摄影:王子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