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异 周 甦 刘 娜 黄爱国 郑 铮
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CBT)是当前国际心理治疗体系的核心理论之一。近年来,国内CBT的热度也在不断提升。CBT的核心理念是通过改变人的非适应性思维和行为模式来帮助来访者改善情绪与行为问题,提高心理健康水平的一系列心理治疗方法的总和。实际上,许多西方认知行为研究者认为,最早的CBT诞生于中国,例如佛陀、孔子的教导[1]。但是,这些内容远未实现科学化。因此,尚无法规范化地被运用于中国人的心理健康维护活动中。
文化被认为在精神障碍的诊断、治疗、转归等整个过程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研究人员发现,文化不仅会影响到个体精神障碍症状的表现、诊断;同时,还会通过对咨询关系的影响进而影响心理治疗的过程与结果[2]。换句话说,心理治疗的技术、过程、效果等都不能回避文化的影响。例如,古希腊哲学家爱比克泰德曾说:“天灾人祸不足奇,想不开才出问题。”这句话被后世CBT治疗师,特别是认知治疗师们广泛引用。然而,“想不开”在不同文化中的描述却并不完全一致。例如在中国,“钻牛角尖”可能是“想不开”的一种更典型的描述。在中国人看来,钻牛角尖的人,往往更容易出现各种身心症状,更容易对其社会功能造成负面影响。这都说明,即便CBT具有文化的普适性,但在不同文化背景下,就象翻译一样,同样的内容,可能存在不同的解读。因此,在CBT本土化的道路上,我们似乎需要重新评估CBT的一些核心概念在中国文化中的表达,进而深入探讨CBT的本土化问题。
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哲学研究开始试图对中国自身的特色进行探讨,特别是本体论方面出现了许多创新观点,李泽厚是其中的代表之一。李泽厚是著名的美学家、哲学家。他的哲学从美学入手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系列反思。他以实践论入手,而不是以传统的心物对立观入手展开了他的讨论。他提出的系列概念,如历史本体论、巫史文化、实用理性、情感本体、乐感文化等让文革后的中国哲学面目一新,极大影响了中国20世纪80年代以后哲学的发展。
本文试图以李泽厚的理论为例,来讨论本土化的CBT的逻辑,以期为CBT的本土化拓展思路。
实践本体论(或历史本体论)是当代中国哲学发展的一大亮点[3]。李泽厚认为历史本体“即是指人的实践和生活的总体进程是根本、最后的实在”,他更重视的是现实的、个人的安身立命问题,所以李泽厚的哲学思想是在现实个人的视域下呈现的。从李泽厚的观点来看,中国哲学的起点并非唯物或唯心,而是实践。这是中西哲学的重大差异之一。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有许多差异,例如在中国,先人们的经验常常以历史故事的形式在中国的文化中流淌,这使故事在中国文化中扮演了一个十分重要的角色。这一特点使中国文化中,诸如成语、说书、戏剧等内容在普通人的生活中发挥着与西方完全不同的作用。例如,如果西方的CBT强调认知在异常心理中的决定性作用,那么,故事则在中国人的心态调适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退后一步自然宽”、“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等类似的说法在中国文化中,常扮演着帮助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走出心理阴影,重获新生的功能。历史的经验在中国文化的演变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李泽厚[4]看来,“历史意识的发达是中国实用理性的重要内容和特征”。我国近年来获得承认的“道家认知疗法”的治疗中,道德经的32字保健诀的引入是关键步骤,其作用类似于CBT中的不合理认知调整[5]。然而,这32字诀背后则是丰富的历史经验,而不仅仅是理论的说明或认知的论辩。虽然目前尚无对此间机制的研究与证明,但是文化对心理治疗本土化的影响却显而易见。实际上,中国人的这些心理调适之道并不是完全用逻辑的方式传递的,而是广泛地通过多种文化符号,如成语、故事、俗语等方式传递的。但既然是故事,也就意味着千人千面,每个人对故事的解读都可能会有所差异。于是古人用“言不尽意”来描述这种感觉。这样,成语或成语性质的内容,对中国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话语的方式,而是一个意义核团,其意义接近于CBT中的信念。只不过这些信念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因境而变的。它是一个故事,一种传承的经验,而不仅仅是一种判断或逻辑。
实用理性亦是李泽厚哲学的一个核心词汇。他将“实用理性”定义为“经验合理性的概括或提升”[6]。换句话说,实用理性也可称为理性适用。理性要有用才会去理性,如果没有用,虽然是理性,也没有意义。实用理性的核心是合理性,它不强调先验性、思辨性、逻辑理性。实用理性将理性的原则贯彻于尘世的生活中,而不做抽象的玄思,其基本特征是怀疑论或无神论的世界观和现实生活积极进取的人生观[7]。在这一点上,其实与CBT的理念暗合。当然,由于大多数人在社会生活中是需要一些固定的模式的,因此会存在一些在当前文化背景下相同或相似的规则。而这部分就构成了适应性的理性思维,而那些与当前文化背景格格不入的内容则被归纳为不合理信念。不合理信念导致心理障碍的各种表现,合理信念则让个体与社会保持适应。
对中国人来说,实用理性意味着据环境而变的理念体系。在中国文化背景下,那些存在不合理信念的人,往往被称为“钻牛角尖”的人,也就是缺乏变通的人。无论在CBT还是传统文化来看,只要人的理念体系还存在可变性,那么这个人就能够避免心理障碍的影响,或消除心理障碍所带来的负面后果。
贝克强调负性核心信念对个体身心健康的影响,并认为这些负性核心信念受到童年经验的明显影响。但与此同时,又强调核心信念本身在人类中是广泛存在的。也就是说,所谓负性主要是针对当下的。对某些人来说,这时候的核心信念可能是负面的,但对于这个特定个体的过去,也许是适应性的。例如,一个在家里被父母宠爱有加的孩子,他认为父母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并进而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应该如此(核心信念)。这种信念在他的家庭中并非意味着不适应,相反,这种信念可能是适应性的。任何行为或信念的出现,都一定是对个体有益的,或曾经有益的。只不过人生是多变的,当环境改变时,而你的信念没有相应地进行调整,那么,个体就会出现心理障碍。因此,核心信念本质上并无好坏之分,而只有时机、场合的恰当与否。
从实用理性的角度来看,适应当前的环境,可能需要各种不同的经验,而这些经验往往是个体化的(因为要适应不同的环境)。因此,东方人强调是适应,而不是绝对的理性。在这一点上,实用理性的特点正好与CBT治疗的最终目标是相互接近的,甚至有所超越。
李泽厚从艺术研究中提出了中国人的乐感文化[8]。在他看来,乐源自实践,完成某种任务时的完美动作带来的快感构成乐感的核心,或者说,乐感从起源来看,实际上就是人们完成某种技能性动作时的那种一气呵成的感觉。或者说,一种肢体动作能完美地达成某种目的时的完满或乐的状态。与西方文化的耻感文化相对,李泽厚强调东方文明的乐的内涵。寻求那些让人愉悦的感觉(需要注意的是,李泽厚所谓的乐与郭沫若所谓的乐不完全相同,李泽厚更强调技能动作或动作系列的美感所导致的乐)构成了东方文明的重要内容。儒家将其与礼整合,在礼的行为过程中体验乐的感觉;而道家将其整合进入自然中,在与自然的互动中去寻找最恰当的那一个瞬间,进而体验乐的感觉。因此,乐感文化更是一种协调一致而带来的美感。这使中国哲学或中国人对乐感的寻求过程不仅仅是理性的讨论,而更多带着情感的特征。所谓天人合一,是理性与感性的整合状态。反映在道德伦理方面,中国人其实也是极为灵活的。李泽厚[9]强调乐感文化反对“道德秩序即宇宙”,反对以伦常道德作为人的生存的最高境地,反对理性统治一切,主张回到感性存在的真实的人。
修齐治平的古代修养之道认为“……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大学》)。站在东方哲学的角度来看,要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人,首先需要做的是实践(格物),在这个基础之上形成逻辑(致知)、改变观念。然而,观念的改变并不是终极的目标,身心与世界的天人合一才是终极目标(正心诚意)。在这里,所谓正心诚意,王阳明有言“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传习录·正心诚意》)。换句话说,正心诚意似乎是将物与理整合到实践中来,让实践成为天人合一的基础。因此,从格物致知的过程中逐步上升到正心诚意,进而在实践或体验的基础上达成身心安适的状态,与近代的认知疗法极为相似。
从CBT而言,观念本身是需要调整的,但调整的最终目标却是身心的协调,而不是观念本身。虽然艾利斯、贝克等CBT的开创者都强调不合理信念、自动思维等错误的认识,但是只有那些会导致病理性问题的错误认识才是真正需要去干预或纠正的。换句话说,CBT的核心问题是调整身心状态,而不仅仅是认知、行为本身。
李泽厚情感本体理论将情绪情感视为中国哲学的基石[10]。与苏格拉底、柏拉图偏重于抽象思维的进路不同,中国哲学在其开端处就十分重视人在实践过程中的体验。康德把道德称之为先验实践理性,对于中国文化来说,李泽厚将其称为以“理性凝聚”为特征的“人性能力”。在漫长的人类实践中,人类不断尝试创造出人化的自然。而美即起源于在这一实践过程中人类力量在自然对象上的沉积。在他看来,情是性(道德)与欲(本能)不同比例的配置和组合,它没有固定的架构或体系。中国儒家一贯重视生活、生命、生生,并在此过程中去追寻生命的意义。情感本体的特点是解读中国传统哲学的新思路。强调体验、强调经验、强调这一过程中的美感是情本体的核心内容。
因此,诸如点化这样的词汇便成为了更具有中国特征的帮助个体改变观念的描述。点化是一种道教或佛教用语,最初指神仙使用法术点化,使物或人成仙,后借泛指对人的启发或开导。在中国传统宗教中,点化一词被广泛使用,特别是对那些处于迷惑中的信仰者的开导或启发,点化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从心理的角度来看,点化意味着在恰当的场合,采用语言为主的方式,对对方进行适时的影响,以推动其发生积极的改变。从某种意义上看,心理咨询的过程就是一个点化的过程。不过中国人用一种更生活化、更形象化的词汇来表达了这一过程。
CBT治疗的操作大致有四个过程:首先是确认问题(如不合理信念或错误认知等),即透过症状,寻找功能不良的思维;其次是确认特定思维与症状的关联;再次是与功能不良思维进行辩论、改造;最后是让新的思维稳定、维持,以及回归现实生活。从情感本体论与点化来看,这其实就是一个通过情绪感受寻找问题,通过情绪感受发现逻辑,通过情绪感受寻找新的逻辑,通过情绪感受让新思维、新逻辑生根的过程。每一个阶段向下一阶段过渡的关键则通过点化来完成。
哲学是心理学发展的母体,从心理学诞生的第一天,哲学就一直对心理学有着巨大的影响。CBT源自根植于西方哲学的土壤中,那么在东方文明的背景下,CBT的本土化应该如何开始?虽然许多研究者已经开始进行尝试,但哲学基础无疑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哲学是文化的最高形式,是文化的重要内容和表现形式。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十分重视心理或精神的调适,但是我们的文化体系与西方以二分为基础的哲学体系存在着许多差异,这就要求我们在CBT本土化的过程中密切关注哲学的发展,关注中西方哲学差异对心理咨询与治疗的理论与实践可能造成的影响。多年的研究证实CBT是一种临床上极为有用的心理治疗思想,那么在普适性的前提下如何去思考文化差异性的问题?因此,CBT的本土化工作需要关注中国哲学研究的进展。哲学研究的进步会为CBT本土化提供丰富的思路与方向。
人类自诞生以来就面临着心理调适的问题,文化心理学告诉我们,每个不同的民族都有自身心理调适的独特的策略与方法。因此,作为CBT,其理论与方法在各种不同的文化中,必然会有一个本土化的过程。李泽厚提出的中国哲学的实践本体论观点强调中国人对实践的重视,这使CBT中的一些基本理论建构,在东方文化中的意义却有所不同,例如,可能会出现心理障碍的人,被认为是有认知错误的人,这样的人在我们的文化中往往被认为是钻牛角尖的人。这是一种非常实践化的描述,它并不是一个理论的抽象,而往往与实际的某种形象联系在一起。而对这些人的“治疗”,在中国文化背景下,人们往往不是通过简单的讲道理这种方式来帮助这些人。实际上,在传统中,我们更多地通过各种灵活的启发的方式来帮助他们,如用打拳、练字、静坐等方式来帮助他们去体验全新的处理问题的方式。这些方法是否亦可以引入到CBT的本土化治疗策略中来?这都需要我们对CBT的理论与实践进行基于中国文化背景的再解读。正如文中所述,无论从治疗对象、治疗措施、治疗结果来看,我们在CBT的本土化过程中似乎需要在一个更抽象的层面上对这些CBT的要素进行再解读与再分析,并以此作为后续研究的基础。
就像理性情绪疗法的创始人艾利斯所提出的不合理信念一样,在我国传统中,实际上也有许多这样类似的对错误信念的总结,例如,明代时期编写的儿童启蒙书《增广贤文》,从儿童期开始,我们就在不断教育孩子们,不必去强调“必须”,而应该坚持“莫怨天来莫怨人,五行八字命生成”的心态,接受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实。可以想象,能持这种观点的人往往更有可能维持心理健康。虽然《增广贤文》中有许多内容是对伦理道德的说教,但毫无疑问的是,正是这些读物或学习的内容塑造了中国人稳定的心态与坚韧的性格[11]。如果按照CBT的观点来看,这些在中国文化中广泛存在的现象,例如成语、蒙学读物、家训、谚语等,它们在人们生活中的使用过程,不就是一个CBT治疗吗?当中国面对战争、饥荒、瘟疫以及国家民族的各种灾难时,许多普普通通的中国人正是念诵着“三贫三富不到老”、“穷莫失志,富莫癫狂”的句子,去经历生命中一段段痛苦与伤心,却仍然保持着对未来的积极心态。未来,也许我们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去探讨这些传统文化的内容对中国人心态调整的作用过程与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