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寿田
在书法新时期启蒙运动中,姜澄清在理论领域无疑是一个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发表于1981 年《书法研究》上的一篇宏文《书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艺术》,以新的融合中西的现代理念和强烈的本土意识,对书法予以价值重估和审美定位,开启了当代书法审美思潮源流,引发了持续数年的书法美学大讨论。客观公正地说,以这场书法美学论战为转捩点,当代书学告别了一个旧的时代而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这应视为当代书法走向全面复兴的一场思想启蒙。姜澄清则是引发这场书法思想启蒙的先驱人物。
姜澄清是一位具有强烈文化本土意识的理论家,他对书法的观照是从中国文化内部出发并围绕易道观念展开的;这使他能够借鉴西方艺术美学而又能够始终固守本土文化本位。他针对刘纲纪在《书法美学简论》中所提出的书法是对客观自然事物的描摹再现的机械唯物论观点的反驳,认为书法是抽象的艺术符号的观点便足以说明这一点。
毋宁说,姜澄清是一位具有新学思维的传统式人物,因而虽然他成名显扬于当代书法理论新潮,并是这个新潮当之无愧的先驱人物,但他的强烈的本土意识和传统易道观念还是使他对现代性保持足够的警惕与间距,并在推扬现代性的同时,可以做到有效地融纳现代性。同时,对传统文化构成伤害的现代性部分则加以拒斥和批判,从而表现出强烈的文化睿智和文化自醒意识。
美籍学者张旭东曾提出“穿越西方回到中国”的观念,认为我们研究西学,研究尼采、萨特、海德格尔,是因为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与中国当代问题的相关性,研究他们是出自认识解决本土问题的需要,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研究西学仅仅是为满足一种理论时髦,而与本土意识无关,则这种研究本身就失去了意义与价值。
早在20 世纪20 年代,郭沫若就提出研究国学必须跳出国学的圈子。这个观点虽与上述观点在观念表述上恰恰相反,但实际上却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一是强调研究西学要回归国学,一是强调研究国学要具有西学的视野,这其实是对同一问题的不同强调。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由于西学进入本土以及社会文化的全面转型,传统文化被迫接受西学的科际整合,传统文化受到强烈冲击。由此,国学再也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离开国学谈西学与离开西学谈国学都难以真正做到。但是,长期以来,由于西方工具理性的强势,导致启蒙主义与人文理性的边缘化,科学主义成为衡估一切价值的标准,这就导致工具理性的独断并极大影响到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确估价与认同。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开始,到废除汉字的倡导以至到“文革”对传统文化的全面颠覆,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反传统思潮中,我们看到的是激进主义支配下的反人文主义理性的长期肆虐。在盲目的激进主义裹挟下,我们试图打倒并走出自己的文化,而根本忘记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心印和价值宗仰,是难以也不应该加以抛弃的。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一味的激进,并没有造成文化的进新和转换,反而导致文化溃败,文化信仰失落,而对西学的认识也只是流于表层的形式化上的现代性,事实上远远没有进入到西方人文主义传统内部。
作为当代理论巨匠,姜澄清从20 世纪80 年代以来30 余年,潜心写作,不为市俗功利所动,写作出版了10 余部书画研究专著。荦荦大者如《中国书法思想史》《书法文化丛谈》《中国绘画精神体系》《艺术生态论》《易经与中国艺术精神》《中国色彩论》等,在当代书法、美术领域产生了极大影响。通过艰苦的理论努力,姜澄清已完善地建构起自我的书画理体系。这个理论体系以其对传统书法绘画的精深阐释与体认,不仅推动了当代传统书画研究的深入,对中国书画的未来发展也将产生积极的观念影响,这种影响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并不断加大。
作为理论家,姜澄清是以“闲”与“逸”的观念来看待创作的。因而写字、画画,毋宁是一种“墨戏”、“玩”的。而这与他对传统绘画书法的认识是一致的。
他自述说:“于欣赏、研究之余,也涂涂抹抹不计工拙,不计毁誉,自得其乐而已。”
他写字画画与功利不沾边。在这方面,在当代书画界,他是个例外。正因为能够坚守精神本源,姜澄清才能够在清贫的煮字生涯中自得其乐。对他而言,写字画画只是图个愉快,是人生闲适之情的寄托。“书法绘画让你看淡一些东西,让你以醇净空疏之心去解悟人生,自得其乐。斗室净洁,灯光明柔,独你一人玩着翰墨,玩着丹青,不知东方之即白,不知老之将至,够味、多棒!”在此种心境中生成的艺术无疑是闲的、逸的,是纯净无渣滓的。
姜澄清的画冷逸清脱,在闲适中透出玄味。平芜野村,茎草香葩,皆化为玄的心灵状态的写照,是中国艺术精神的真实表达。
姜澄清书法胎息黄山谷,又融入兰竹画法,披拂之间,老笔纵横,无不适意。
记得早年陪待姜老游,观其作书,归后遂得笔,此铭感至今。
如果说姜澄清的画是闲逸的话,那么,其书则是纵横奇崛,跌宕不羁,有丈夫气的,这似乎也合乎传统士人气韵风骨两相高之旨。只不过,在姜澄清的自我观念中,书法始终是他调剂精神的一种余事,对文化的兴味和形上精神的终极关怀,使他始终成为一个遨游在观念王国中的智者。